涅日丹诺夫的脸上现出一种古怪的、半似恐惧、半似悲伤的表情……
玛丽安娜没有答话。
“想你……想他……想我自己。”
“你不舒服吗?还是昨天的酒意没有全消呢?”
他差一点儿说出“是”字来了,可是他改变了主意,说:
“是的,阿列克谢,我相信。我全心全意地相信。——我要把我这一生完全献给这个事业!一直到最后一口气!”
“你好,阿列克谢……你没有脱衣服吗?你没有睡觉?你脸色多么苍白!”
涅日丹诺夫回过脸向着她,用了羡慕的和深受感动的眼光把她从头到脚看了一会儿。
“哦,是的,玛丽安娜!”
“阿列克谢,你妒忌吗?这倒是一件新鲜事!在这种时候你还有妒忌的功夫!他在我屋子里不过待了一刻钟……我们在谈他的表哥,就是那个教士,我们商量怎样安排我们的结婚。”
“那么您……你呢?”涅日丹诺夫问道,“难道你不去吗?我看你是上路的打扮,”他补充这句话的时候,一面在看索洛明穿的沼地用的高统皮靴。
“玛丽安娜,在我旁边坐坐,让我们像朋友似地谈一会儿。趁现在还来得及。把你的手给我。我觉得我们彼此解释一下也好,虽然人们说一切的解释一般只会使人更加糊涂。不过你心地好,人又聪明;你会什么都了解的,还有我没有说出来的话,你自己也会想出来。坐下吧。”
“你未来的妻子吗?”
“好吧,是的……是的……请原谅我。我没有睡好觉,我的头发晕。我也要马上……收拾行李。”
“阿列克谢,”玛丽安娜犹豫不决地说,“我想你说得夸张了。我们不是互相爱着吗?”
他的举动比平时灵活、敏捷。他的眼睛眯缝着,他的阔嘴唇紧紧闭着,他的整个脸显得尖了,而且带了一种冷漠、坚决并且还有点儿粗暴的表情。
“什么?”
“请你不要担心!并没有什么奇怪的事情。我的不幸全在这儿。听说马尔克洛夫给农民揍了;他挨了他们的拳头,他们弄伤了他的肋骨……农民并没有揍我,他们还同我一块儿喝酒,还敬我的酒……可是他们弄伤了我的灵魂,比弄伤马尔克洛夫的肋骨还厉害。我生下来就有怪脾气……我想把我自己弄好,可是我越弄越坏。你在我的脸上看到的就是这个。”
“昨天晚上。”
玛丽安娜朝着涅日丹诺夫低下头来,关心地把她的脸紧紧挨着他的脸,她想看透他的眼睛,看透他的灵魂——看透他的灵魂的深处。
涅日凡诺夫轻轻地推开她,轻轻地吻她的手。这一次她没有拒绝,也没有笑,她仍然带着关心和惊慌的表情望着他。
“阿列克谢,”玛丽安娜慢慢地说,“你不该对我不坦白。”
涅日丹诺夫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告诉我。”
“我应当告诉你吗,玛丽安娜?”
玛丽安娜还想要求他把这些话的意思说得更明白些,可是她并没有要求……而且,这个时候索洛明走进房里来了。
“玛丽安娜……我尊敬你……你可怜我,——我们每个人都绝对相信对方的诚实!这是真的事实!可是我们中间并没有爱情。”
“想什么呢?”
“我倒还没有想到……不管怎样——这是我的事情。那么就在一小时内吧。玛丽安娜,塔季扬娜想看看您。她准备了一点儿东西。”
他的沉重的眼皮慢慢地稍微抬起来。
“当然。”
“索洛明!”
涅日丹诺夫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她这只手仍然放在他的手里。
涅日丹诺夫不做声。后来他才说:
“是的;不过到我身边来吧……”
涅日丹诺夫的声音很轻,他的眼睛牢牢地望着玛丽安娜,在这一对眼睛里闪露出一种特殊的、友爱的温情和哀求的表情。
“我从前常常想,”涅日丹诺夫继续说,他把手从眼睛上拿下来,却不再看玛丽安娜了,“我对事业本身是相信的,我只是怀疑我自己、我自己的力量、我自己的才干,我以为我的能力同我的信仰不相称……可是这两样东西明明是分不开的。欺骗自己又有什么用呢!不——我对事业本身并不相信。不过,玛丽安娜,你相信吗?”
“我想再看你一眼。”他看了她好一会儿,“再见,再见,玛丽安娜!”她有点儿吃惊了,“哦,不是……我在讲些什么呢?我在……胡扯。你半个钟头就会回来,不是吗?嗯?”
“好的;什么事?”
“玛丽安娜,我把我整个人放在你面前,让你看得清清楚楚;不论我做什么事,我都预先告诉你:不会有什么事叫你意外吃惊的,真的不会有什么事!”
“妨碍我!妨碍他!我还想得出你这是什么意思,虽然你声明你并不妒忌。可是你怎么妨碍你自己呢?”
“还有一件事情,”涅日丹诺夫继续说,“要是我出了什么事情,我可以指望你照顾玛丽安娜吗?”
玛丽安娜走出去了。索洛明正要跟着她出去。
涅日丹诺夫摇了摇头。
“我老是想着……想着……想着!”
“什么?”
“自从索洛明走进你的屋子以后,我就没有睡了。”
“啊!是的!我正要去看她……”
“不过你不会要替我们担当责任吧?”
“一小时以内。”
“我半个钟头就回来。我收拾行李要不了多少时间。”
她毫不勉强地立刻坐到他的身边,拿起他的手来。
“你想出什么结论来没有?”
“第一,我相信你不会出事情;第二,你可以放心:我和你一样地宝贵玛丽安娜。”
他的手又握紧了。
“好啦,不要讲了,阿列克谢,我求你!你为什么要折磨你自己——和我呢?我们现在得想想我们应当采取什么样的步骤……你知道他们不会放过我们的。”
“好啦,谢谢你,亲爱的。你听我说。我不会多耽搁你的。我昨天夜里把我应当对你讲的话全想好了。好啦——你听我说。你不要以为昨天的事情把我过于弄昏了:昨天我一定做得很可笑,还有点儿叫人厌恶;可是不用说,你并没有怪我,也没有看轻我……你是知道我的。我刚才说,昨天的事情没有把我弄昏;这不是真的,这是瞎说……它的确把我弄昏了,这并不是因为我喝醉了让人弄回家来,而是因为它完全证明了我的无能!这不仅因为我不能够像一般俄国人那样地喝酒,而且还因为我什么事都不成!什么事都不成!玛丽安娜,我应当告诉你,我现在对那个把我们结合在一块儿的事业,对那个使我们为了它才一块儿从那个人家逃出来的事业,一点儿也不信仰了。说老实话,对那个事业我已经冷下去了,你的烈火又使我温暖起来,热起来。我不相信它!我不相信它!”
玛丽安娜挺起身子,抬起头来。
“比如,拿索洛明来说,”涅日丹诺夫又说,“虽然他不相信……”
玛丽安娜向着门走去……
“你是什么意思,阿列克谢?你要待在这儿吗?”
“朋友们,”他说,“我来告诉你们不要耽搁了。快准备吧……你们应该动身了。你们得在一小时内准备好。你们得去结婚。没有一点儿帕克林的消息;他的马起先让人扣留在阿尔查诺耶,随后又给打发回来了……他留在那儿。他们大概带他到城里去了。当然,他不会出卖我们,可是天知道他也许会不当心讲出什么来的。而且,他们也可以从马的上面得到线索。我已经通知我的表哥。帕维尔要同你们一块儿去。他可以做一个证人。”
“对,对;我知道你会这样回答的。那么你看出来我们两个并没有什么共同的地方了;你自己一下子就把那根连结我们的带子剪断了。”
“玛丽安娜,我身上同时有两个人,他们彼此不能相容。所以我想最好是让两个都不要活下去。”
“哦,我穿这个……只是因为外面路烂。”
“是的;照索洛明的说法,到佐西玛教士那儿去,要他给我们证婚。我很明白,在你的眼里,这次的结婚不过是一张护照,用来避免警察的麻烦的……可是它却多多少少给我们加上了一种……在一块儿、共同生活的……义务……或者它即使不给我们加上一种义务,它至少也预先假定我们有一种共同生活的愿望。”
“我没有脱衣服,我也没有睡。”
“不……不……不。”
“不要讲了,阿列克谢,你这是什么话!就在今天,马上,就会有人来抓我们的……我们应当一块儿走开,不要分离……”
“不给你找个爱护你的人,不给你找个保护你的人便撇下你,那是一桩罪过——我纵然坏,我也不肯这样做。你会有一个保护你的人……你放心吧!”
“那是为什么呢?”
“阿列克谢,你怎么啦?你有什么心事?告诉我吧!……你叫我担心。你的话是这么费解,这么古怪……还有你的脸色!我从没有看见你这样的脸色!”
“什么时候?”
涅日丹诺夫亲热地拿起她的手。
就在这一天早晨,玛丽安娜走出她的屋子,看见涅日丹诺夫穿着衣服坐在长沙发上。他拿一只手支着脑袋,另一只手无力地放在膝上,动也不动一下。她走到他跟前去。
“哦!我知道这个……我知道……我知道!那么,好极了。谢谢你。一个小时以内吗?”
“你怎么这样想!”可是他还是伸出手给他。
“我会准备好的。再见!”
索洛明笑了笑。
“我想,是我妨碍了——你……他……还有我自己。”
涅日丹诺夫留住他。
“我知道他只待了一刻钟:我看见他出来的。我并不妒忌,啊,不!可是我还是从那个时候起,就不能够睡。”
“不!他不相信……可是他用不着相信;他只是安安静静地朝前走就是了。一个人走路到城里去,他并不问他自己:是不是真有这座城?他只是走他的路。索洛明就是这样。他再也不需要什么了。可是我……不能够朝前走;我不想向后退;待在原地——我又讨厌。我怎么敢要求别人做我的同伴呢?你知道那句俗话:‘一人抬一头,担子就不重’;不过要是有一个人抬不了的话,那么另外一个人又怎么办呢?”
“把你的手给我。我得谢谢你的款待。”
索洛明走出房去,在楼梯上赶上了玛丽安娜。他原想对她谈谈涅日丹诺夫的事,可是他并没有讲话。玛丽安娜也明白索洛明要对她讲什么——并且正是关于涅日丹诺夫的话——他却没有讲出来,所以她也不讲了。
她站住了。
他拿他那只空着的手蒙住他的眼睛,静了一会儿。玛丽安娜也不讲一句话,却埋下头来……她觉得他对她讲的并不是什么新的话。
“玛丽安娜,你走了吗?”他突然用了一种因恐惧而压低的声音说。
“那么你要离开这儿,去不是我要去的那个地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