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件事让我一蹶不振,”巴尼起身开始在房间里踱步,“我完全垮了。我离开尘世和那些可恶的药品去了育空,后来花了五年时间环游世界,去的都是人迹罕至的地方。我能赚钱养活自己,不需要动用爸爸的一分钱。直到有一天我醒来发现自己已经不再纠结于埃塞尔的事情了,她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仅此而已。但是我没有勇气回到过去的生活,在那里我找不到幸福。我很自由也乐在其中。我来到米斯塔维斯,看到了汤姆的小岛。我的第一本书就是在那之前的一年出版的,出书让我挣了一点钱,所以我买下了那个岛,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我不相信任何人,不相信世上有什么真正的友谊或是真爱,对于我这个卖紫药片家庭的孩子来说,那都是不可能的。我曾经很享受大家给我制造的谣言,事实上,我自己也依照他们的口味帮着编造了一些。
“你已经见过爸爸,也知道我是伯纳德·雷德芬了。而且我估计你也猜出来我就是约翰·福斯特,因为你进过‘青须公的密室’了。”
“爱你!我的姑娘,你就在我的心底,我把你当成一颗明珠般珍惜着。难道我没有对你承诺过我不会说谎吗?爱你!我全身心地爱你,毫无保留,用心、灵魂和思想。我的身体和灵魂都因你的甜美而颤抖。华兰茜,这个世间我只在乎你啊!”
“我……不能。”
“亲爱的!”她说,“你真的爱我!你真的爱我!如果不爱我,你不会这么恼怒的。”
“快上楼把华兰茜叫下来,她丈夫来了。”
“是的。但是我并不是存心想进去的,我忘了你不让我进去……我忘了……”
“我想您就是雷德芬先生吧?很高兴见到您。是的,您那位顽皮的姑娘在这儿,我们已经……”
巴尼看着她。
华兰茜站起身,盯着他愤怒的脸庞,然后——她突然间笑了。
本杰明叔叔的喜悦溢于言表。
“但是直到那次生死关头,我才意识到你对我有多么重要,像闪电一般警醒了我。我知道没有你我活不下去,如果我不能延长你的生命,我就必须和你一起死。我承认自己陷得很深了。我一时陷入了混乱,这就是为什么我那天会迟钝得像头驴。但是想到你已经来日无多,我真的崩溃了。我之前不愿意去想这个,因为我知道你的病已经无药可救了,所以就把它放下了。但是现在我必须要面对它,你就要死去而我已经离不开你了。昨天晚上我回家时已经下定决心要带你走遍全世界去寻找所有的专家,你一定有救的。我确定你的病没有特伦特医生说得那么严重,不然在铁轨上的那一刻就会让你受不了。看了你的信以后我真的高兴死了,但是又有些担心你可能不那么在乎我,所以才抛下我离去了。但是现在好了,是不是,亲爱的?”
华兰茜蓬头垢面地走进客厅,这时的她跟漂亮毫不沾边,一夜无眠以后脸色更是可怕,穿着一身难看破旧的棕蓝色条纹棉布衣服,那些漂亮的裙子她都留在蓝色城堡了。巴尼却从房间的那一边冲过来一把将她抱在怀里。
“后来你出现了。我不得不相信你是爱上我了,真的爱我,而不是因为我爸爸的百万家产,因为你没有理由嫁给一个身无分文又名声败坏的恶魔。我当时是很同情你,哦,是的,我不否认当时娶你是因为同情你。可是后来我发现你简直是世间最惹人喜爱、最令人开心的知心好友,睿智、忠诚又甜美,你让我又一次相信友谊和爱情的存在。亲爱的,有你在,全世界又变得美好起来。我愿意永远像我们之前那样过下去。那天晚上回家的路上我第一次看见岛上的家中有了灯火,我知道你就在那里等我,经历了一辈子无家可归的漂泊,能有一个家真是太好了。晚上肚子空空地回到家,知道会有一顿美味的晚餐,有温暖的炉火,还有你。
“因为女人需要它们(他们)。”本杰明叔叔面露喜色。
“没关系,我不会杀了你再把你挂在那里,所以没必要这么慌张。我只是想把我的故事从头说起,我昨晚回来就是想这么做的。是的,我就是发明紫药片和药剂的老雷德芬医生的儿子。哦,难道我不知道吗?为此我不是痛苦了很多年吗?”
“我想爸爸也和你提到她了。她是很美,而且我爱过她。哦,是的,我爱过她,现在我也不会去否认或是轻描淡写。那是一个孤独浪漫的男子激情的爱恋,是真诚的。我当时以为她也爱我,我真的好傻。当她答应要嫁给我时我真的高兴极了,这种狂喜持续了几个月,直到我发现她不是真心的。一次我不经意间偷听到了她的话,一次就够了,那次注定的偷听彻底把我击垮了。当时她的一个朋友问她是如何能接受雷德芬医生的儿子和那种专利药剂的背景,她笑着说:‘他的钱能给药片镀金,能使药水变甜。妈妈让我把握住他,我家要破产了。但是,唉,他靠近我时我还是受不了他身上松节油的味道。’”
“是你不愿意相信吧。”巴尼尽力压抑着愤怒,“你厌倦我了,你想从中解脱,甩掉我。你和她一样也为药片和药油感到羞耻,你那斯特灵家族的傲慢让你无法接受它们。你活不长的时候还可以忍受我,但是要和雷德芬医生的儿子过一辈子就是另一回事儿了。哦,我完全懂了。我一直都太投入,不过终于明白了。”
斯迪克斯堂姐问为什么。
巴尼凝视了她一会儿,接着一把将她抱入怀中,低低地发出胜利者的笑声。
“哦,妈的!”巴尼咆哮了。
“哦,妈妈。”华兰茜从窗台上下来,搓着双手,“我不能见他,我不能!让他走吧,我不能见他。”
第二天直到下午,橡树大街才传来一阵老式汽车骇人的叮当声,它停在那幢砖房子面前。一个没戴帽子的男人从车里跳出来冲上了台阶。门铃被摇响了,从来没这样响过,声音极其急促,听得出来访者有多焦急。本杰明叔叔满脸笑意地赶紧去开门。他也是刚刚才到,打算问问亲爱的多斯怎么样了,不过她们说华兰茜还是那个状态。早饭时她下来了,但是什么也没吃又回去了,中午饭也是如此。她不说话,大家也和善体贴地不去打搅她,让她独自待着。
“太好了,今天雷德芬会来这儿的。”本杰明叔叔说。这次他的预言好不容易兑现了一次,雷德芬确实来了。
亲爱的小多斯!他要赶快给律师写信,他要再次更改遗嘱,多斯才是他唯一的继承人,这是没有争议的。弗雷德里克夫人又重新相信上帝了,她把家里的《圣经》拿出来开始读“婚姻”那一章。
他领巴尼进了客厅,然后赶紧去找弗雷德里克夫人。
“我妻子在这儿吗?”他开门见山地问。
“哦,巴尼!”华兰茜喊着,心中充满对他的怜惜。她完全忘了自己的事,内心都是对巴尼的爱和对埃塞尔的愤怒。她怎么敢这样?
在楼梯处经过本杰明叔叔的时候她甚至都没有看他一眼。不过本杰明叔叔并不介意,他搓着双手傻笑着回到厨房,亲切地向斯迪克斯堂姐问道:“为什么好丈夫像面包?”
“哦,我看是你故意表现出在乎我吧?”华兰茜激动地哭喊着,“别这样了!我知道埃塞尔的事情了,你父亲都和我说了。哦,巴尼,不要这么折磨我!我不会和你回去的!”
华兰茜颤抖了,巴尼双手插在口袋里直视着地板,根本没有察觉。
“我要见她。”巴尼无情地打断了他的话。
“巴尼,不要装了。”华兰茜苦涩地笑笑。
“当然,雷德芬先生,快进来。华兰茜马上就下来。”
他,是在叫她“亲爱的”吗?
巴尼苦涩地笑笑,开始在屋子里来回走了几圈。本杰明叔叔踮着脚在外面听着,时而笑着时而又皱眉。多斯不是一个倔犟的傻瓜吧。巴尼在华兰茜跟前坐下。
“是的,我从记事起就是一个百万富翁的儿子。但是我出生的时候爸爸还不是那么富有,他那时还不是什么医生,其实现在也不是。他是一个兽医而且干得很不成功。他和妈妈住在魁北克的一个小村子里,非常穷。我不记得我的妈妈了,连她的照片都没有,我两岁时她就去世了,她比父亲小十五岁,在学校里当老师。她死后爸爸就搬到蒙特利尔,还开了一家卖生发剂的公司。他好像是在一夜间想出的这个药方,嗯,销量很好。财源滚滚而来,爸爸发明或者说是又做梦想出了其他的东西,紫药片、药剂、药油等等。我十岁的时候他就成了百万富翁,我们住在一座非常大的房子里,在那里我经常感觉自己会迷路。我拥有所有男孩儿想得到的玩具,但是我还是世界上最孤独的人。华兰茜,童年里只有一天让我觉得开心,只有一天,就算是你也比我过得好些。爸爸那次带我去村里见一个老朋友,于是我就在院里自己玩。我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在那里用锤子往一块木头上钉钉子,那是我最高兴的一天。当我回到蒙特利尔那个满是玩具的大房子里时我哭了,但是我没有告诉爸爸为什么。我从不和他沟通,华兰茜,沟通对我来说一直都很困难。我不爱倾诉。我是一个敏感的孩子,敏感得不像一个男孩。没有人知道我的痛苦,爸爸也从未了解过。
巴尼并没有向镜子里看,他愤怒地看着华兰茜,好像想要揍她一顿。
雷德芬没有这么说,但是本杰明叔叔觉得他是这么想的。华兰茜也明白,她知道自己最终还是要下楼的。
门外紧张到僵硬的本杰明叔叔一下子放松下来,又蹑手蹑脚地去找弗雷德里克夫人和斯迪克斯堂姐。
巴尼把她放开,静静地盯了她一会儿。她那苍白又坚定的脸比语言更加坚决。
“亲爱的,”弗雷德里克夫人温柔地说,“你的丈夫在客厅里,他说要见你。”
“告诉她,”本杰明叔叔站在门外透过钥匙孔小声说,“那个雷德芬说见不到她就不会离开。”
“是他,我问他的时候他承认了,他说一个好的想法要比一个朋友重要得多。他还落井下石地说:‘雷德芬,你要知道,有些事情是金钱买不到的,比如说钱不能买一个祖先。’多么残忍啊!我受了很大打击,最糟糕的是我的理想和幻想也被摧毁了。后来我成了一个厌世的青年,不愿意结交任何朋友。离开大学那一年,我遇到了埃塞尔。”
“可以。”华兰茜虚弱地说。哦,他多么好啊!她多么想投入他的怀抱!他扶她坐下的时候,她很想吻吻那握着她胳膊的修长的古铜色双手。他站在她面前,她不敢抬头,不敢与他对视,可她一定要坚强一点。她知道他是那么和善无私,当然,他会装作不想重获自由,她早知道他会这样的。他在同情她,他理解她现在的处境。他何时不是那么善解人意呢?但她不能再接受他的牺牲了,绝对不能!
“哦,你确定吗?”华兰茜的双眼充满了愤怒。
“我不能相信你真的爱我,”她无助地说,“我知道你不爱。巴尼,有什么用呢?当然,你是同情我的,你愿意尽一切努力来解决这个问题,但是这样做也是无济于事的,你不会爱我的。”她站起来难过地看着壁炉上的镜子中自己那张憔悴哀伤的小脸,此刻就算是艾伦·蒂尔尼也难以从中发现任何美感了。
“华兰茜,亲爱的……哦,你这个小傻瓜!你怎么就那么走了呢?昨天晚上我回去的时候看见你的信我简直疯了。那时已经是十二点钟,我知道过来已经太晚了。我整夜在屋里徘徊。结果早晨爸爸又来了,直到现在我才抽出身来。华兰茜,你到底怎么了?离婚,真的吗?你难道不知道……”
华兰茜惊恐地抬起头。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巴尼,眼神中充满了怒气,讥讽的嘴角,惨白的脸。
“华兰茜,”他平静地说,“爸爸不可能把一切都告诉你的,因为有些事情他也不知道。你能允许我解释这一切吗?”
“这么说你还是不相信我?”
“你肯定是晚上失眠了,”巴尼摇晃着她,“就是这个原因。爱你!哦,我不爱你吗?我的姑娘,当我看见火车向你开来的那一刻我就知道自己爱不爱你了!”
“我刚刚十一岁就被送到了私立学校,那里的孩子逼我站在桌子上大声朗读爸爸专利产品的广告,不读就把我按在游泳池里。我只能屈从……”巴尼攥紧了拳头,“我当时差点淹死,很害怕,感到全世界都在和我作对。上大学以后还是有这样的同学欺负我,但是我再也不任其摆布了。”巴尼冷笑着,“他们不能逼我做什么,但是他们还是让我的生活充满痛苦。他们给我起外号叫‘疗效’,因为,你知道的,我的头发很浓密。我四年的大学就是噩梦一场,你不知道那些无情的畜生是怎么对待我的。我几乎没有朋友,在我和我在乎的人之间总是有一种隔阂,而那些因为我是富豪雷德芬医生的儿子而接近我的人我根本就不理睬。但是我有一个朋友,或者说我以为我有。他是一个聪明好学的人,是个作家,我们关系很好,这也鼓励我走上了这条路,他比我年长,我很崇拜他,那一年我过得比以前开心多了。后来……学校的杂志登出了一篇刻薄的文章来讥讽爸爸的药,虽然没有指名道姓,可大家都知道写的是谁。哦,写得好聪明啊,这成了整个麦吉尔大学的笑料,后来我发现是他写的。”
“一切顺利。”他喜气扬扬地说。
因为担心华兰茜会磨蹭或是干脆不下来,他还是跟随着弗雷德里克夫人踮着脚尖一同上去了。
“我知道你只是出于同情而娶我的,”华兰茜无力地挣扎着,“我知道你不爱我,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