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顽童时代 作者:钟丽思 近现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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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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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志高立起叫声”伯伯好”,又将个蒸得清香淡淡的玉米皮圆盒儿揭开,给我爸看那面兔面虎,说:“我娘做的。娘手可巧啦!娘叫我送给钟丽丝,说她像兔也像虎。”说了就笑起来。

重庆是座山城,平路少,斜坡多。在平路上拉货,一人就可以了。但每上小坡,常须两人;若上大坡,则非三人不行了。所以在小坡下,常见一架车停了,待另一架到,两人合成一股,将一架车拽到坡顶,回头再拽另一架。遇上大坡,就要凑够三架之人力才能运作,这会耽误好些时间,于是“加班”一行,就应运而生——每每在斜坡前,总有些半大孩子守着,见车就问:“要拉加班么?”俟车主一点头,孩子们就或大的一两个或小的四五个,跑去或推了车尾或把住车轮憋足了劲往坡上折腾。一到顶,车主就掏钱,孩子们便欢呼一声,自行分好钱又冲下坡去。报酬视山坡的长度和斜度而定。通常是小坡一两角,大坡三五角。拉加班虽累,却实在比糊火柴盒来钱快。

我突然记起段志高那些盖了他妈指印的请假条,就搞不明白她怎么几年来都能督察儿子学业?志高说:“我娘知道老师批作业打勾叉,对了才打勾。如果老师打了叉,她就要打屁股。我们告诉娘,老师批毛笔字时,写得好的那才画红圈。娘把没被画圈的毛笔字自然算成打过叉了。娘虽是没读过书,心可灵哩!”

我问他糊火柴盒一天能挣几个钱。他笑笑,说那活儿费时多工钱低,他只是临睡时,为了陪娘和弟弟多说会儿话才一面糊点火柴盒。能挣钱的活儿,是放了学去拉加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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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的东江酿豆腐把顿饭拖得很晚。段志高告别时,已是8点半。从3楼窗口望下去,我见到他在橘黄的街灯下又是赤着一双脚,想来新布鞋定是脱下放回书包了,就想到为了保持今日这份整洁来我家,他中午定是没去拉板车,眼看今晚也是去不成,就有点替他着急,尽管我知道他绝不会因此受罚。他告诉我,他两兄弟挨打都是同样原因:很小时因为问别人要零食吃;后来因为在街上学了讲脏话;入学后就仅为作业本上的红叉叉挨打了。他娘的惩罚标准是一叉一鞭,鞭鞭实在。

我一骨碌翻身坐起又疼得人叫一声趴下,拼命侧了头,张口结舌看段志高。他蹲下来对着我,轻轻说:“我娘的心地,比童话里的仙女还要善良。”就有两行清泪,很快从他眼里流下来,他立即扯衣袖擦干。

我觉得他的话也很有道理,便自己发怔。他使劲拉我起来,还说:“别傻跪了。到你能挣钱时,若我有难,一定接受你帮助就是。”听他这么讲,看着他那又聪明又执着又淳朴又憨厚的面孔,我说:“那好那好,我绝不逼你用我爸妈的钱。你我先结拜了再说。”

段志高见我爸端详那两只东西,又说:“娘说我这同学心地善良像只小白兔;进门救我时,猛得像只老虎。”

其实每间小学都明文规定不准自己的学生拉加班。

段志高见我爸端详那两只东西又说:“娘说我这同学心地善良像只小白兔;进门救我时,猛得像只老虎。”

我这才明白了,为什么段志高一放学就拔脚走,原来是干活养家去了。

两年前,爹从坡顶失脚滚下,当即身亡。娘攥着那根扁担哭得气结,大病一场至今都身体不好。本来娘每日给煤店挑煤往客人家送,病后,再难以坚持。邻居们就帮忙找来些糊火柴盒等事,以维持孤儿寡母的生计。

志高出世那年,他爹在挑货途中染了霍乱,活活屙死。

※※※

弟弟自小房弱,以前爹爹在时,娘就舍不得认真体罚,爹爹就亲自动手。爹爹死了,从此,当娘的对小儿更是不加打骂。她对大儿说:“长兄若父,你以后该尽当爹的责任了。”于是,只要有好点的饮食衣着,志高必坚决让给他的幼弟;志强功课略有差池,藤条必鞭在哥哥屁股上。

我看看年纪比我略长的国志高,想想他家的困境,又想想他家的骨气,就觉得他比我认识的一切小学生都强,实在不必用每条小学生守则去套他;我既已将他视作结义兄长,应该有难同当,就不在乎自己也会犯规。

他坚决不肯跟我结拜,说他爹认为“千万莫入什么帮会莫拜什么把子,他永远待我如长兄便是。”说完又拉我起来扶到床上。

段志高就把个信封双手递给我爸,说:“钟伯伯,这是伯母星期天送到我家的钱。娘让我代她谢谢你们。”

段志高不知我正想什么。他拿出书本,一条一条告诉我今天的家庭作业。我才明白,已是星期一了……

原来段家兄弟并非同父亦非同母。志高志强的父亲都姓段,都是脚夫,各自靠根扁担挑起一个家。

我爸说;“好孩子,这钱还是请你妈妈收下。我和你钟伯母决定帮助你兄弟完成学业。”段志高就说:“谢谢伯伯。我爹活着时,常说‘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张皮’,说‘自己的路,要靠自己去踩,不要指望天上掉下来金元宝。’娘说了,如果指望别人的钱读书,等将来文化学到手,骨气也丢得差不多了。娘说如果我兄弟做人不争气,她日后死了不敢见我爹。”就依然双手托了那信封钱,安安静静望着我的爸。

我从未见过爸爸神情如此震撼。他郑重拿过信封揣进衣袋,然后双手轻轻,都放在留志高肩上,慢慢说;“好儿郎,好儿郎啊!”这个老军人像对朋友那样,邀请我未到11岁的同学留下晚餐。段志高想了想,点头答应。爸说:“你先在丽丝房中小坐。我给你做锅东江酿豆腐。”

我将腮帮子咬得快抽筋了,也不知那天怎么搞的,泪水多得流也流不完。

“我对亲爹一点印象也没有。家穷,他连照片都没照过一张。”段志高说。“后爹说当脚夫,苦累都不在乎,在乎的是好像名字都当没了:客人手一举,唤声‘扁担!’脚夫就要应得满脸笑容;熟人见面打招呼,亲热些,加个姓,喊声张扁担或刘扁担什么的。这些扁担们,就算各人心头难过惭愧丢了自家父母起的名字,偏又怪不得谁。爹说段家祖祖辈的男人,不是当长工就是当脚夫;到爹手里,他发誓要硬逼我们跳出这个圈圈,说只有把书读好,人才可以成器,说他绝对不允许他两个儿子将来也被人唤成两根扁担。”段志高告诉我,再穷,他的爹娘也从没让儿子们拖欠过哪一次书本费,而且总设法让儿子穿得干净整齐上学去。

爹虽没了,爹立的规矩却不曾改变:哥儿俩放学后,都把老师发下的作业本翻给娘验看。全对了,就吃饭,饭后做好当日功课糊一阵火柴盒就睡觉;倘作业稍错一点,必受责打。

我就吓一跳,止住哭,心想。怕是我将他娘一跤跌得糊涂了!我像匹马,害群马,干嘛要蒸只兔儿蒸只虎呢?

爸下厨去弄他的拿手菜。我就急急忙忙从抽屉翻出根蜡烛,叫段志高扶我下地跪了,要将他结拜为兄妹。段志高无论如何不肯跪下。我就自己跪在地上,从俞伯牙钟子期至廉颇蔺相如一直讲到刘、关、张桃园三结义,拼命启发他什么叫知己朋友如何为刎颈之交,说若与友情相比那名呀利呀简直薄似浮云……待他点头,就进一步解释说,我自是不敢叫我爸爸和他的娘结拜兄妹,但如果他成了我的结义哥哥,我的钱他就可以受之无愧了。我这同桌双手乱摇,说我讲的都很有道理,他爹娘曾教他要真心对待朋友也应该接受朋友的诚意;但那些钱毕竟不是我亲自挣来,他若受了,便是自欺欺人。

半年后志强出生了,他妈却死于难产。于是相熟的脚夫朋友们便凑了桌酒,让志高的娘和志强他爹又拜了回天地,合成一家人……

重庆许多脚夫,存点钱后会弃了扁担,置架板车拉着送货。板车就是两个轮子一根轴,架块板。板的前端演有两根长杠,竖有两根短杠。车主斜肩套条绳索,绳端两头固定在两根长杠内侧,两手扶了长杠,如架辕的牛般;累了,放下前端,短杆如脚柱地,与车轮共四点停住车,人便可以休息了。

第二十一章

我从未听见过人间有这种故事,直难过,胸膛憋着憋着涨,又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段志高看了我,轻轻说:“其实,我娘吃的苦比谁都多。每次打完我,她都自己伤心掉泪,娘从不说,我和弟弟都知道。我也知道,娘打我时,弟弟心中比我还难受……”我再听不下去,突然侧身坐起,搂了段志高的头哇哇大哭,见爸爸敲我房门进来浓眉紧锁,我就拼命忍住哭声,抽抽泣泣对他说:“爸,我明知有泪也不该轻易流,但我……但我实在是到了伤心处啦!”说完就抱着自己的头,又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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