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你,‘林白小姐’!”少女轻轻念道。
少女将手伸入大衣的内袋,手帕还整齐地叠放在里面。拍了拍放着手帕的口袋,少女觉得比较放心了。
爱德华一脸困惑地看着少女的脸。
“她生病了,在发高烧。若不尽快治疗的话,会很麻烦的。伊丽莎白,我们走吧,雨也愈下愈大了。”少年用认真的口吻,语带威胁地说道。
令人讨厌的风不停地吹着,此时脸颊真正感觉到第一滴雨。
至少在那一瞬间,两人的心意是相通的?
她感到无比绝望,就好像掉进泥淖里一样。原本她以为自己一定找得到他,只要看上一眼,她就能认出是他。她实在太天真了。
是他。
“是希特勒吗?怎么可能?不过,这次选举他确实赢了不少席次。”
小女孩的目光看似巡视着蔷薇花刺,但仔细观察,她的视线没有焦点,恍惚的眼神中,浮现不安与忧虑。她一面走着,一面想着昨晚的梦境。
“喂,你该不会是生病了吧?”
“你要去哪里呀!不能往那儿去!那儿已经是一片瓦砾,走不通了。一旦风向改变,这里瞬间也会变成一片火海的!”
“埃莫斯先生。”
“我女儿还在家,她还一个人在家里呀!”
“笨蛋!你想找死吗?”
“明天——五月二十三日,《每日随笔》会出现这样的标题。明天当你看到那个,就会想起我说的事。到那时,你就会相信我说的话了。”少女耐心地继续说道。
是德军的炸弹吧?
“伊丽莎白,终于找到你了!发烧成那样还到处乱跑,真是胡来。”
围着少女的人群渐渐升起不安的感觉,莫名其妙的不安。对方只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女。这样的小姑娘即使说得再有自信,也只会让人一笑置之而已,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他得把这个孩子送回去,这样才算是功德圆满。
少女担心的只有这个。
他反射性地抱起按住胸口、摇摇欲坠的少女。她的身体纤细欲折,披泄在帽兜外的金发,轻轻飘动着。
“真是荣幸呀。我还是头一遭听到这样的话。让你这样的美女这么说,大概没有男人会不高兴吧!”
一开始他看到的是一位年轻女子,和自己年纪相仿的金发姑娘。她一身雪白的洋装,朝自己跑来,她的秀发就像是春天的灿烂阳光。
“到处不都一样吗?大家都只顾着保护自己的经济。刚开始要是有人插手就好了,就连一向独善其身的美国也惨兮兮。政府只要考虑英国人民的利益就好了嘛!”
爱德华用手拨开她脸上的头发。惨白的额头上,血正汩汩流出。
所以,这个少女或许是自己妄想出来的。自己在跳脱常轨、逃避现实之际,虚构了这么一位可爱的向导?来自未来的女孩。还真是浪漫呀,爱德华!大概是因为你喜欢幻想吧?你中意这种类型的吗?你不是喜欢玛丽那种有着美艳红发的泼辣姑娘吗?啊,想起那个抛弃你的女孩,你们曾是青梅竹马,曾经山盟海誓,后来她却嫁给了一个放高利贷的。要逃走之前,你为了想见她一面去拜访她,没想到她却将你视若敝屣。该不会你在不知不觉中,刻意选了形貌与她相反的姑娘吧?
他不自觉地回过头,望向少女的脸。少女静静看着他。
“我说伊丽莎白——”
感情宣泄过后,接踵而来的是无力的虚脱。
回转头的少年只看见少女的背影在眼前一晃,就混入了人群里面。
少女开始全身痉挛。爱德华不假思索地加强手腕的力道。
“喔,我刚和他们走散了。”少女结巴地含糊应道。
突然,脑海中响起柔美的旋律。
“终于,交给你了。看,伊丽莎白,给爱德华。”
喉咙愈来愈难受,鼻子一阵刺痛,视线逐渐模糊。
黑色的瞳孔、黑色的头发。我一直深爱着的——不停等待着有朝一日能够相会的那个人——
少女似乎没有看穿爱德华的想法。她依旧握着他的手,继续说道。
女子不停流泪,红着眼睛叫道。
“哪个男的?”红脸男子不自觉地问。
“喂,做什么?你想干吗?”爱德华非常吃惊,连忙将少女拉开。
再一下子,就算这样的时光只有一下子也没有关系。虽然分不清是自己神经错乱,还是那女孩神经错乱,抑或两个神经错乱的人不小心碰在一起。只要能像现在这样,就算要在这堆混乱里一直站着也无所谓。
“热到发烫了呢!不行,再继续待下去,你会得肺炎的。”
“别说话了,伊丽莎白。”
“啊?”他有听见少女讲的话,但还是想再确认一次。
瞬间,世界沉寂无声。
转眼又将季末。
“是那个人,是那台卡车撞到的!”
汉瓦斯机场涌入了大批群众。不时可见《每日随笔》的记者,拿着像是银色望远镜的闪光灯柱,在人群里穿梭着。大家好像已经知道气候会很恶劣,宽敞的广场上,放眼望去尽是灰色的塑料雨衣和雨帽。
“只要兴登堡将军还在就不可能吧?”
如怒涛的声浪中,爱德华紧搂住少女的遗体,一动也不动地抬头看着天空。
少女一边喘气,一边仰起头望着自己。略带灰色的碧绿眼珠隐隐泛着泪光。多么有气质的脸庞啊!不论五官、轮廓,还是露在帽兜外的金发,都散发着她与生俱来的澄澈光芒。他有多久没看过这样纯净无邪、真挚诚恳的容颜了。爱德华想到自己头也没梳、胡子也没刮,不禁羞愧起来。不久,他又对自己还存有这样的情绪感到深恶痛绝。
“够了,伊丽莎白,别再胡说八道了!你只会让大家更加混乱而已。”
“没关系,我没事,我认得路。”
迎面而来的一群男人将徘徊不前的他推开。
“你在说什么?”
每当找到你的时候,我都在想:啊!能遇见你真好。每一次,每一次。
爱德华搜寻着类似的记忆。
不知不觉中,她碰触到了门把。就在她迫不及待把门打开的那一瞬间,热气猛烈地侵入家中,喉咙中一股灼伤般的痛楚迸裂开来。
爱德华已经许久不曾碰触他人的手,他感到不知所措。同时,他也感到讶异,自己竟陶醉在那滑过自己粗糙掌心的柔软触感中。
Oil on canvas
爱德华仿佛在那张脸上,看到了最初见到的那名年轻女子。在他眼中,少女幻化成各种年龄层的女人,有小女孩、母亲、老婆婆、女神。
她来这里还有另一个重要的目的。
“伊丽莎白!”
夏日的余晖,映照在庭院里。
她的声音几乎已经出不来,眼睛就快看不到了。为什么?为什么?父亲死的时候,还有母亲死的时候,他都不曾流眼泪——
爱德华因为她看穿自己的心思而心惊,羞愧得无地自容。是呀,没错。那现在该怎么办?他自问自答。
眼前站着一位头戴格纹鸭舌帽、身材纤瘦的男孩子。合身体面的茶色苏格兰呢大衣,慧黠的棕色眼睛,都显示着他的家世良好。少年与抬起头的少女正面相对,“啊”地吃了一惊,露出略带羞赧的表情。
不知从何时开始,男士们的眼神变得凶恶起来。
痛彻心扉的叫喊声,埋没在揣着包袱、惊恐下仓皇逃命的人群里。
少女心底的某个角落,如此深信着。但凭什么这么肯定,自己并不知道。
“你为什么要这样胡闹?”
“——伊丽莎白。”
爱德华探入少女的口袋,掏出一条白色的手帕。
“好大的手,我有好久没有看到你的手了。我喜欢你的手。”
高声喧扰的人们。充满期待与兴奋的热气,连同霏霏霪雨和煤油味,一起将他包围。真是令人讨厌的气味,这气味引得人心浮气躁。无处宣泄的苦痛郁闷,渴望眼前刺激的瞬间欲望,还有一触即发的不安冲动,这三种能量撞在一块儿,汇成一股漩涡。
看到爱德华怀里的少女,两人一瞬间静止不动,接着失声尖叫。
“小孩子!小孩子被撞到了!”
Walter Richard Sickert(1860-1942)
“可是,我很庆幸对象是你。每当找到你的时候,我都在想:啊!能遇见你真好。每一次,每一次。在遇见你的那一瞬间,我的喜悦就好像世界绽出金光一样。”
笑声此起彼落,围住少女的人墙不断扩大,爱德华不知该怎么办。他四下张望,想找个缝隙逃走,但无聊的人群把焦点全集中到这边。趁早离开才是上策,他的本能这么告诉他。坏事即将发生的预感挥之不去。
爱德华紧紧握着手帕,身体不停地颤抖。
“快来人啊!”
“那时你已是伦敦大学的优秀教授。温厚的眼神,是个很亲切、很杰出的人。你对手足无措的我,说出了今天的事,还担心我会记不住。我们两人的相遇,就是从那时开始的。老天保佑,今天总算找到你了。这下我可以把手帕交给你了。”
宽阔的背影。虽然身上的灰外套和周遭群众的几乎相同,但只有那个背影透着银色的光,长长的黑发在风中飘扬。
“哦,一九四四年呀。又会爆发另一场战争吗?”
焦急不断从背心窜起。忍不住热泪盈眶的她挤进人群,拼命确认每个男人的脸。
这是侮蔑王室的言论,是十分不祥的发言。因为这番话的严重性,全场的空气都冻结了。
在遇见你的那一瞬间,我的喜悦就好像世界绽出金光一样。
对了,就在上次大战的空袭日——银色的飞船从德国飞来。虽然也曾跨海去征服别的国家,但英国人民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被从天而降的怪物攻击。虽然英军立刻发射高射炮还击,却不能损伤齐柏林飞船分毫,恐惧深深渗入英国人民的心里。那时,他还只是个小孩。在空中飞行的银色飞船,他想起自己曾经无邪地仰望过它。没错,当时他也是这么想。不,是感觉到。烙印在眼底的这副景象,等到自己长大成人之后,会有何种意义呢?如今他才发现,昔日的景象正是驱动自己学习历史的契机。那么,失去一切的自己,为何最后会晃到这种地方来呢?
脸颊、刘海已飘出烧焦的气味。汗水和泪水模糊了视线。眼前的一切因为热气和火焰变得摇晃扭曲。视线的那一方,好像有人站在那里。
没有时间哭泣了,再扩大范围找一次吧!少女用手揉了揉眼睛。
少女绝望地看着爱德华的脸,轻轻摇了摇头。
不愧是我的爱德华,他一点都没变。单纯、诚实,虽然笨拙却是温柔的。
不安的沉默。爱德华感觉到埃莫斯父子两人朝自己射来的森冷目光,不由得抬起头来。
两个人动也不动,就这么默默地依偎在一起。周遭嘈杂的对话包围住他们,又从他们身边溜过。
人群大批大批地涌进,每个人的双眼都因好奇心而发光。
少女偷偷往后看。
不可思议!
轰隆轰隆,四周如天摇地动般雷声大作。
隔壁男子的刺鼻烟味让爱德华回过神来。
“怎么了?好像是迷路了。这里人这么多,就算走散了,也认不出谁是谁吧?”
纤细的手指,轻轻抚摸着蔷薇花刺。
“只有那些家伙才会知道得那么清楚。你回去吧,我没有什么可以给你的。你们不是已经把我家榨得一干二净了?现在的我再也付不出一分一毫了。你看,我连大学都没法读了,什么都没有了。竟然追到这种地方来,你还要继续跟下去吗?”
看见少年大声叫喊,少女朝反方向逃跑。
少女的表情好像被背叛了一般。她死命盯着爱德华的眼睛。
爱德华的意识已经完全清醒了。就陪这少女一同幻想又何妨呢?光凭她预言自己会成为一位优秀的老师,就已经算是交上了好运。再陪她一会儿,等爱蜜莉亚·埃尔哈特抵达时,再趁她不注意偷偷溜掉好了。
少女脸上打着“你有在听吗?”的问号,瞥了一眼爱德华的侧脸。
“你最清楚事情并不是这样,不是吗?不,不要,爱德华,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
一直以来的酷寒感觉,一下子全变成了欢喜。
少年充满责任感,一脸坚毅地说道。他大概比自己大两岁吧?这位出身良好的少年似乎也颇有教养,他看见面色苍白的少女,油然生起了照顾弱小的义务感。少女着急了。
人群中,一位脸色惨白的高雅女子和一个像佣人的小姑娘飞奔而出。
这时少女看了天空一眼。灰色的天空,下着雨的天空。
“都不是!”
爱德华微微一笑,语调生硬地说:“难道你以为我会相信这些?”
就在此时,“锵”的一声,金属般的怪声在空中响起。
意识渐渐远去。雨滴用力打在脸颊上。
她拼命睁开双眼,外面是一片波涛汹涌、不停摇曳的艳橘色火海。坍塌了的建筑物黑影,在赤红的空中不停晃动。
即使意识逐渐远去,少女还是想起来了。
“对,我是今天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好,我知道了。在这群人的外面,应该会有警察在维持秩序才对,我去帮你问问看好了。你说那个人叫爱德华?他姓什么?”
少女轻轻碰触爱德华握着自己臂膀的手。
“留着它,因为四十五年后你应该会再把它交回我的手上。”
母亲放开女儿,看着女儿的脸,那眼神沉浸在心荡神驰的幻想里。
猛烈的地震及爆炸声,瞬间震聋少女的耳朵。她整个人趴倒在地上。
母亲说要到下次蔷薇花开时,才会再回到伦敦。
“不要说话。没事的,医生很快就来了。你不要说话比较好。”
果然,自己曾经像这样仰望着天空。小时候——闪着银光的飞船。
“我很想知道耶,我公司的股票到时会变成什么样?”
爱德华的心情平静下来。回顾以往,自己可曾有过这样的热情?就连在大学用功的那段日子,他也不曾深入思考自己学习的理由,只一味将知识塞入脑中。如果一切可以重来,他一定会用不同的态度去学习。只是,已经太晚了。
爱德华想回答是,但知道回答也无济于事。
爱德华赶忙藏起少女,用黑色外套的帽兜遮住她的头。小姑娘体型娇小,只要不露出金发,任谁都不会看出是她吧?闹哄哄的声音还在持续着,趁着混乱,他得以不慌不忙地离开现场。浮躁的人墙一会儿偏左,一会儿往右,他从来没有这么感激过。
Tate,London 2003
正后方远处的器材堆放场,已经没有了他的身影。
难道,这个孩子是想要逃避现实吗?
爱德华觉得害怕了。这少女到底是谁?前一刻自己才被她的美貌所吸引,而今这容貌却让他感到不祥。
耳畔突然响起的声音,让少女吓了一跳。
“怎么了?你想要做什么?”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卡车一一停下,吧嗒吧嗒的开门声响起。人从四面八方跑来,大家吓得议论纷纷。
爱德华慢慢爬起身来。
“我还以为见不到你了,我没想到这里竟然会有这么多人。”少女用颤抖的声音低语。
爱德华将少女抱在怀里,一动也不动地愣在原地。
那个人,是谁呢?虽然自己总是在梦中呼唤他,却一直想不起他的名字。
“嗯,这下……你就会……对我有印象了。”
她的心思,已经被每晚出现的梦境——那个黑发男子——给占满了。
尽管如此,疲累和焦急依旧折磨着她。人潮一波波涌来,似乎没有停止的迹象。香水、发油、烟草、威士忌的味道,被雨淋湿的外套味道,潮湿的皮革味道,她就要让这些气味给熏昏了。如果他不断在人群里移动的话,那该怎么办?两个人都在走动的话,碰到面的几率就更低了。就算不致如此,像我这么瘦小的女孩,光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就已经够吃力的了,要抬头一一检视帽子下的每一张脸也很费神,照这样下去,肯定得花上好几个小时,我能坚持到最后吗?
隔天一早,母亲急忙展开逃难的准备,少女好像局外人般,看着母亲忙进忙出。
他原想自嘲一番,但自己的脸好像连笑的表情都忘记了,只感觉到许久没动的肌肉抽搐着。肌肉一抽动,连几天没刮的胡子也跟着摆动。自己现在的模样肯定十分可怕吧?一想到这里,玛丽那光鲜的服饰和轻视的目光,瞬间在脑中苏醒,胸口隐隐作痛。别再想了,他不是早就忘了吗?
如果记错了该怎么办?不,他确实是这么说的。当爱蜜莉亚·埃尔哈特从黑潭来的那一天,他会在这里,会一个人痴痴地等候她的到来。
“你说什么?”
全身就要失去平衡了。
“——说真的,我还以为会来不及呢。我一直吵着想看爱蜜莉亚·埃尔哈特,才能转到附近的医院。虽然大家都很反对,但因为知道我已经没救了,最后只好顺我的意。为什么非转到这附近的医院不可呢?因为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有体力可以走到这里。”
“爱德华,我知道现在的你很痛苦。但没事的,之后你会重新站起来,将来的你会有一番作为的,不要自暴自弃。”
少女被拥堵的人群挤得向后退,但她还是费尽力气朝这边前进。
“这实在是太荒谬了。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不得不佩服你丰富的想象力。你是不是读了维吉尼亚·吴尔芙的作品?《欧兰朵》我也看过呀!”
“哦,你们听听,这少女好像可以预知未来啊!”
尽管如此,他压根儿也没想过那名少女会是冲着自己来的。这样小的女孩独自在这种地方徘徊。她的亲人到底在哪里?她是来参观的吧?看她的服饰这么高级,肯定是好人家的女孩。要是被人家绑架了,该怎么办?他只是愣愣地想着这些。
已经对人生绝望的自己,自称来自于未来的少女,还有现场这大批群众,全都在等待某样东西,也同样看到了闪电,同样被那一瞬间的光芒照射着。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不是很奇妙的景象吗?这一天、这一幕,对遥远的未来而言,具有什么样的意义呢?
即使站得这么近,她好像还是没发现自己认错人的样子。虽然她一脸聪明相,不过说不定是那种主观很强的人。
女子趴在少女身上痛哭。
少女转身就要返回屋内。
接着,惊呼声此起彼落。
不会吧?
“你怎么了?你的家人呢?”
少女不发一语,默默地盯着他。
“没关系,我没事。我经常这样。”
少女死命抓紧爱德华。爱德华面无表情地看着少年,在爱德华的注视下,少年勃然大怒,而且有趣的是,他的脸上同时浮现出嫉妒的神情。原来如此,他喜欢这个女孩呀。
远处又出现了闪电的光芒,瞬间,广阔的机场显得一片明亮。
看见少女拼命抬头,查看每个人的脸,一对和善的年轻情侣向她问道。少女慌张地大摇其头,逃入人群里。身后还传来“喂”“等一下”的声音。
是呀。如果一开始这样做就好了。为了寻找葬身之地,自己不知犹豫了几天,始终无法痛下决心。就这样疲惫至极,绝望至极,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去吧!这对现在的自己正合适。
就这样,他跌跌撞撞地往金发的方向跑去。泥巴溅到脸上,鞋子、裤子全都湿透了。
百思不解的脑袋,突然迸出另一个疑惑。
拼命吐出这些话的爱德华好像在自言自语,少女一脸心痛地看着他。
街上争先恐后逃难的人群里,男子们奋力拦阻一位想往回走的瘦弱女子。
少女呵呵地笑了。
“爱德华!”
“距现在大约四十五年之后,我和你会在伦敦相遇。我因为公事拜访你——而你早就认识我了。那时,你对我说了今天的事。”
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摇摇欲坠。
爱德华环住少女的肩膀,就要跨出步伐,但少女却动也不动。她盯着他,低声说道:“爱德华·纳森。”
埃莫斯低声询问。站在一旁的少年,对爱德华投以无言的谴责目光。
“没有人获胜。”少女声音干涩地回答。
“对这场飞行盛事而言,还真是不妙呀!”
然而,爱德华的脑袋还是一片混乱。此外,对眼前这个少女感到的害怕,开始一点一点地加深。虽然被包围在这么多人中间,但爱德华却强烈感觉到自己是孤单的。
1932
眼前的两张脸充满轻视和怀疑,最近他一直看到这种表情。虽然他已经看到不要看了,还是无法习惯。脸颊因为屈辱而发热。
“喂,小女孩,你一个人吗?”
“啊!”一拿到手帕,少女马上安心地叹了口气。
小姑娘拾起掉落在水洼里的口红。
大家都是来看远自美国飞来的爱蜜莉亚·埃尔哈特吧?连我也想一睹风采,说不定真能见上一面:罩着丝质头巾的金色短发。欢迎你,林白小姐!在空中飞翔是怎样的感觉?能飞得比齐柏林飞船还高吗?想必噪音一定很大吧?飞行员好像都会戴耳栓喔?手握操纵杆连续十小时以上,会怎么样呢?会发抖吗?屁股一定很痛。会不会觉得很可怕呢?会不会很寂寞呢?或者,根本没时间去想这些?
“——是吉塔维克商行吧?”低沉的声音压抑地问道。
“事情是怎么发生的,我也不知道。”
她的话已经说不连贯了。在停顿的间隔中,夹杂着吁吁的喘气声。
不在了。少女吃了一惊。
车子尖锐的喇叭声。运送大批货物的卡车,一辆接着一辆,横冲直撞而来。雨、引擎声、喇叭声。就世界末日而言,这算相当热闹的了。
爱德华对少女的话置若罔闻。没错,这少女肯定是沉浸在自己的幻想里。她还挺聪明的。虽听人家说现在的小孩愈来愈早熟了,但她连遣词用句都像个老练的欢场女子。能编出这么一大篇谎话,实在了不起。
“幸好,我想起来了。幸好,来得及——幸好。”
少女就这么睁开眼睛,瘫软无力地蹲坐到地上。
真是奇怪的体验。每次一梦见那个梦,心中就溢满焦急与悲伤,不由得想叫出声来。难以言语的感情涨满胸口。听到哭声的母亲总是苍白着脸,赶来探视在睡梦中哭醒的女儿,神情比遇到空袭还要紧张。
雷声停止了,围绕着少女的人群全都噤声不语,四周鸦雀无声。
四周一片寂静。唯一可以听到的,是小鸟迷离的叫声,但似乎也失色许多。
少女没有拭去脸上的泪痕,继续走着。
他耸了耸肩。在这种地方,应该不会遇见熟人;在这种地方,也没有人会前来相认。
爱德华无法了解少女话中的意思,整个人愣住了。
“到时、将是、我们的、初次、相会。”
少女继续说着。每一次开口,那张小小樱唇就溢出血来。
爱德华在心里呐喊着。
他这么想着,正打算转身向前的时候,少女来到眼前,一把托住了他的手。
老爸早晚奔波劳苦,你大少爷却还优雅地研读历史呢!你的身份可不再是大少爷了。看来是我奢望过头了,现在就算你匍匐在地上当乞丐,也是连利息都凑不出来;看你长得还不错,不如在剧院前站一站,也许会有个无聊的富婆出钱买你;爱德华,你什么都不要说了。我们不是好朋友吗?爱德华,昨天那个男的又来了哟!这一个礼拜,已经是第三次了,我们很困扰啊;我母亲已经不高兴了,爱德华,不要再来找我们了。你大概大学也读不下去了吧?
“爱德华,这孩子是哪儿来的?你知道她的家人吗?”
“也对,我只顾着高兴就把一切都忘了。今天是我俩的第一次见面。对不起,是我的疏忽。”
不忍再看到少女痛苦的脸,爱德华不由别过脸去。
不知什么时候,少女的音量放大了,让旁边的红脸男子听到他们的谈话,对她提出质疑。
少女抬头看了爱德华一眼。那双眼睛已经恢复正常了。
“你在犹豫什么?只要你告诉我,我就会知道。不好意思,刚才发了脾气,还对你这么小的孩子大声说话。是谁呢?难道是大学里的人?或是佛瑞德店里的人告诉你的?”爱德华一边询问,一边在脑中设想各种可能性。
自己是不是犯了什么大错?是不是忘了什么重大的事?
“拿去。收好,别弄丢,答应我。”
“意大利会向非洲进军。”
“我、等、不到、爱蜜、莉亚、降、落了。”
那个雇佣小姑娘泪如雨下,不停发抖。
怎么会这样?原本明天就要去奶奶家了。
爱德华刻意不露出任何表情。
“她是我个人的朋友,我没见过她的家人。”
好想摆脱一切,获得轻松自在。
好险,好险。如果被当作走失儿童给警察抓到的话就糟糕了。
“我觉得和伊旺那伙人比较起来,法西斯党还可爱多了。”
爱德华耸了耸肩。
“我好像被以为是要诱拐你的坏人了。我不想被人这样误会,已经有一堆人追着我跑了。”爱德华尽可能平静地说。刹时,少女的眼眶泛满泪水。
虽然努力要自己不去想,但其实她心里还挂着个很大的问号。那问题就是,当他出现在眼前时,自己是不是可以一眼就认出是他?一想到这里,她更感到焦躁不安。
“真棒,我的幻觉真了不起。就安慰人而言,这真是上上之策。那曾经是我的梦想,我的父母也曾经梦想过我会成为一个受人敬仰的伟大人物。但,现在的我,连明天的生活费都没有了。我每天舍不得就寝,努力用功,但大学还是把我赶了出来。到底要怎么做,才会变成那个了不起的人呢?”
身穿骆驼绒外套的魁梧男子在少年身后问道。少年一副松了口气的神情,紧抓住那个男的。
少女的脸已经不光是惨白而已,简直像是戴了一副扁平的面具。她一边咳嗽,一边缓缓跨步向前。雨水渗进靴子里,冻僵了双脚,脚趾头已经麻痹。五月都已经快结束了,怎么还是这么冷?
少女自顾自地说道。
他们在怀疑自己。失业的年轻人哄骗有钱小女孩,打算绑架她。他们眼中的爱德华,肯定是这种令人作呕的卑劣男子。
他果然来这里了!我找到他了!
“我也不知道。”少女的视线又落在地上。
“很烫耶。如果继续待在这种地方,会变成肺炎的。你父母他们人呢?”埃莫斯尽量用温柔的语气对少女说。
爱德华蛮不在乎地回答。少年好像生气了,同时,他也开始怀疑,为何不是兄妹关系的男人会和这样的小女孩在一起。
少女终于说出自己的恐慌,以及从刚才就一直萦绕在心中的疑问。
眼看卡车已逼近自己。
爱德华一把抓住少女的手,想把她拖离现场。
水蓝色的洋装,因为掉落的碎石,已经变成了灰色。
他将手帕退还给少女,少女不得已接了过来。她睁大眼睛,怯怯地看着他。
“没有人?”
“到时,英国的首相会由谁接任呢?”一位绅士特别认真地问道,他似乎想打断爱德华的奋力阻拦。
“真的会来吧?”
就在此时,不知是不是偶然,人潮突然裂开一道缝隙,从这头可以一直看到那头。
“不过,根据你说的话,我知道今天是你第一次和我见面。若这一天我们没有遇到彼此,之后就再也不会有发展了。所以今天无论如何我一定要和你相会——可以见到你真好。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不要紧。幸好我想起来了。刚刚,一和你分开,我就想起来了。初次见到你的时候,你曾告诉我——你说,那天你原本打算自杀,独自一人正在找寻死的地方。”
少女回忆似的想了一下。
周遭聚集了一堆人,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喇叭声响起。
只剩他一个人。他大惊地四处张望。
好了!好了!她总算察觉到了。
可是,那名男子似乎对少女产生了兴趣。
“那个男的很快就会成为德国首相了。”少女更加肯定地说道。
到现在他还是不信呀!那些有可能是真的吗?不过,少女找上他,到底有何目的呢?他能够体会少女的热情和认真是针对他而来的。
不好,一点都不好。像这样没用、应该任其自生自灭的男人,你救他干吗?无比的愤怒和绝望贯穿爱德华全身,但他强忍了下来。
“就要下雨了。没问题吧?这下可怎么降落呀?”
“嗯,它原本是你给我的东西,上面绣有名字的缩写。”
“英国什么都没做,什么也不能做。直到收音机传来那个声音的那一天为止——如果大英帝国真有千年荣景的话——如今这个时代正是我们最值得夸耀的时代。”少女口中顺畅地流出这些话。
“生意还好吗?”
“——你要、记住喔。”
不管他说什么,爱德华都只感到恶心。他拼命压抑住怒火,如果身边没有这个紧抓着自己的少女,他一定会想狠狠揍这个男的一顿。
手拿担架的男子正往这边过来。
小姑娘一个劲儿地自言自语着。
真的吗?他真的会在这人群中吗?
“你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爱德华的声音已经哽咽。
才刚要松口气时,少女开口了。
“我是她的朋友。”
少女不由得停下脚步。全身无力,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着。
刹时,众多的纷扰好像离自己远去。
哇——人群的喧哗声,如汹涌的波涛漫过地平线,将周遭一切淹没。之前涟漪般的狂热和兴奋,累积成一股即将爆发的能量,就要从机场释放出来。
“德国会慢慢并吞欧洲,谁也无法阻止,大家只能袖手旁观。”
只剩枝叶的蔷薇丛中,一个小女孩静静漫步着。
歇斯底里的责问声,还有司机慌乱不已的声音。
“——喂,你在说什么,小姑娘?一九四四年?伦敦大空袭?你指的是这次的战争吧?”
“我是说真的。每一次,每一次,我都是这么想的。每一次我都觉得自己好幸福。”少女重复强调。
那个梦——已经连续出现了一个礼拜。
“是光呢!”
那会是谁?梦里的那个人——
这时,爱德华感觉到背后怪怪的。
“把她交给警察!”
“反正我已经没救了。连医生都说,我要是能再活一个月就很不错了。”
埃莫斯发现一位警察,正带他过来。少年“呼”地长吁一口气,转头望向少女。
“我?不可能。我以前从来没见过你,更不可能和你说过话。你是从哪里听来的吧?或是捡到我的信?”
这次群众的喧哗更大声了。
少女表情镇定地望着爱德华。
一直观察少女的少年突然伸出手,触摸她的额头。他一脸惊愕。
两人吓了一跳,往声音的方向望去。
爱德华吃惊不已。
似曾相识的叫唤传来。
哀号和怒吼。石砌的墙壁坍塌了,震动和剧烈的声响交错着。
“不是我的错,是那孩子突然冲过来,我看到时已经来不及了!”
“这种天气,好像会迟一点。”
“有时,也会有见不到的时候。上一次,我还不到十岁就死掉了。结果是在死前的最后一刻,才想起非得和你见上一面不可。就是一九四四年伦敦大空袭的那次——那次真是惨烈——天空一片火红,像黑色十字架的战斗机大量飞来……”
女儿一脸怔忡、脸泛红潮的表情,让她更感恐惧。
少女点了点头:“皇室将发生举世震惊的丑闻。”
少女一脸认真地盯着爱德华。他悄悄将手帕收下,上面沾着血渍和泥污。
脑子里一片空白。
“嗯,伊丽莎白给爱德华,爱德华给伊丽莎白。”
“要记住喔,爱德华,千万别忘了喔。”
他就这么呆呆地站着,黑色的眼眸不露任何表情,可是心里早就后悔到这儿来了。
她害怕去想这个问题。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如果一切都是枉然的话?错过了这次,就不会有下一次机会。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就永远——
男士们发出讶异的声音,现场一片哗然。
别开玩笑了,怎会惹上这种麻烦?
“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些事?”
少年频频打量他,似乎在评价他的身份和外表。爱德华心中怒火渐升,又想起玛丽当时的那一张脸。
爱德华吓了一跳,随之看到眼前这位男子的脸。两人目不转睛地互相瞪视。
“我爸爸是医生。他应该就在那边,我叫他来。爸爸!爸爸!快来!这里有个病人!”
男子抵了抵眼镜,就要弯下腰来。忽然,他注意到少女身边的爱德华。
这次?
黑烟遮蔽了天空,遥远的高空中有好多飞机在飞。
少女无视这些目光,静静地站在原地。
小女孩轻轻用指尖摸着蔷薇的刺,漫无目的地在院子里散步闲晃。结在水蓝色洋装后腰上的缎带,迎风摇曳。
“伊丽莎白,伊丽莎白!”
在埃莫斯父子的搀扶下,少女蹒跚地走着,因为警方这个字眼,让她清醒过来。果真联络了警方,那会怎么样?只会引起莫大的骚动罢了。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好不容易才见到爱德华,如今全泡汤了。
爱德华的嘴角再度浮现自嘲的笑容。
相互凝视的两人一脸尴尬,慌张地别开了视线。埃莫斯清了清喉咙,力持镇定地问:“你在做什么?怎么会在这里?大家都在找你呢!你父亲的事真叫人遗憾。”
“快逃啊!教会要倒塌了!”
然后中庭恢复以往的寂静。
泪痕满布的脸上,双眼无力地垂下,少女迟缓地站了起来。少年挨近少女,握住她的手。少女回头向爱德华看了一眼,然后就被埃莫斯父子架着似的离开了。埃莫斯父子两人对爱德华看也不看一眼。
就是现在。只要放任身体不管就好了,只要这样。
爱德华不看埃莫斯的脸回答。少女的手指紧抓着自己的手腕,紧到发痛。
爱德华偷偷看了一下少女帽兜下的脸庞,她的睫毛还挂着雨滴。
爱、德、华。
在终于想起那个名字的瞬间,少女失去了意识。小小的身躯,在浓烟与烈焰中一下子就消失了。爆炸声益发激烈、益发狰狞地占据整片天空。
思绪被打断的爱德华慌张地回答:“那是小孩子的幻想啦。这孩子是编故事的高手,你就当作没听到吧!是这样吧,伊丽莎白?”爱德华刻意装出笑脸,征求少女的附和。
“是的。”少女简短回答。爱德华用眼睛向少女示意,要她别再和男子讲下去,但少女却不为所动。
埃莫斯语带威胁地伸出手,好像给了对方莫大的恩惠。
“没关系的。这样我今天来到这里就值得了。”
“在这种地方,一个人会被踩扁的,很危险!我带着你走吧?我叫戴维。”
少女陷入了危急的情况。在充满浓烟的一片阴暗中,她靠着记忆找寻出口。
可怕的寂静笼罩着灰色的天空。爱德华全身趴在地上,听着雨的声音。只有雨控制着这个世界。
嘴唇不停地颤抖。目睹她倒卧在地的冲击,至今仍未完全散去。快要爆开的脑袋,就好像有钟在里面敲一样。不,这不是真的。这孩子不会因为保护我而死去!
同样的闪电亮光,照出依偎在一起的两人。什么话也不说,只静静看着远方的两人。
两人像要扑过去似的飞奔至少女身旁。
其实她不太喜欢飞机。轰声四起,仿佛黑色十字架的战机布满天空,这副景象猛然从记忆深处苏醒。
难道……
少女依旧低着头,弹动放在膝上的雪白手指。一只手则紧抓住爱德华的臂膀,不让他离开自己。
头戴鸭舌帽、身材纤细的少年发现了少女,朝这边跑来。他的身后跟着一名体格壮硕的男子,是他的父亲吧?
“你是打哪儿来的?”
爱德华仿佛做梦般望着手帕上的刺绣。
终于要下雨了吗?
为什么会落到这般田地?自己好像总是这样。明明知道不受欢迎,但还是忍不住去了;明明知道她已经是别人的人了,却还去找她;明明知道已经不再是朋友,却还期待听到安慰的话语。总是这样,太天真了。多么天真、愚蠢的男人!
“你到底是谁?是德国的间谍吗?”
埃莫斯故意干咳了几声。
不远处,金色的头发和黑色的外套,瘫软地倒在那儿。落在水洼里的金色头发被水濡湿了。
群众缓步而行,慢慢往机场聚集,一个少女突然现身,只身在人群里穿梭。
“我已经没有东西可以失去了,所以请不要再来骚扰我。如果你只是我的幻觉,就请你放过我吧。我已经够痛苦的了,父母、朋友都没有了,只剩下我一个人,这样该可以了吧?”
少女突然摸向口袋。
每个人都一脸惊恐地看着少女。之前大家还拼命想靠近她,现在却慢慢地往后退,在保持一定距离的情况下,将她团团围住。
...Dropped from my Black Spitfire to my funeral barge...
Miss Earhar's Arrival
“伊丽莎白。真的不要紧,谢谢你的关心。”少女向后退。
接着,她的眼睛和嘴唇就这么永远闭上了。
穿梭不息的人、人、人。发出尖锐引擎声响,从面前呼啸而过的卡车。喇叭声、雨声、远处的雷声。什么都不要再想,什么都不要再感受了。
少女说服着自己。应该不会错,他说得很清楚,他会遵守和我的约定。
少女的脸因为疼痛而扭曲,但她还是露出了微笑。
“戴维,就是她吧?”
爱德华讶异地张大嘴巴。
泛满泪水的双眼回头一看,院子环绕起来的家已有一半被炸毁,猛烈的火还不停往上窜烧。“啪、啪”,四周充满东西燃爆的可怕声响。
少女拼命移动她的手,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他到这里来干吗呢?是因为怀念人的气味,还是想凑热闹?
“我数着手指,期待着这一天的到来。没见到你之前,我绝对不能死,所以我每天都乖乖躺着,难吃的药也全吞下去。”
好难过,好难过,好可怕。妈妈!妈妈!你快回来!
“够了。”
即使下起大雨,人们依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从人潮开始聚集至今,已经过了两个小时,机场内依旧人声鼎沸,乱成一片。不时可见准备典礼的工作人员出入其间,然而,从他们不慌不忙的样子看来,距离典礼开始恐怕还要好一段时间。
“有光!”
少女有些迟疑。
她的眼睑缓缓垂了下来。
一股强大的力量推向自己的后心,是在那之后。
她把手帕递给了他。
少女的不祥预言让在场的男士变换着不安的视线。恐慌、罢工、失业,光这些就够令世人痛苦的了。欧洲各国全都疲弱不振,拼命想恢复元气,只有德国虎视眈眈地伺机报复,冷眼评估周围的局势。大家都在德国的注视下,恐惧地过生活。
她身穿黑色大衣和黑色皮靴。大衣是高级的克什米尔材质,帽兜下披泄着闪闪发光的金发。苍白的脸小巧细致,略带灰色的碧绿瞳孔仓皇、专注地向四周张望。或许是寒冷的缘故,她的唇没有血色,不过两颊透着的红晕,为她那气质不凡的美丽容颜涂上色彩。
想起最后一刻他对自己露出的美丽笑容,她就感到心痛。那就是他。
要记住喔,爱德华。
爱德华挥去心中的疑惑。
就在那时。
和人潮行进的方向正好相反,逆行的爱德华像个幽灵,拖着沉重脚步继续前进。
到处都是陌生人。身体冻僵了。饥饿早已超过界线,意识逐渐模糊。
这句话在脑中一闪。
少女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白色的蕾丝手帕,看起来蛮高级的。手帕的一角绣着字:
少女停下脚步,慎重地从大衣口袋取出一个附有镜子的旧化妆盒。一想到终于可以和他见面,昨夜兴奋得难以入眠。兴奋之余,她偷偷借走了珍的口红。珍现在大概在生气吧?
难不成我已经疯了?莫非这一切都是假的,我沉迷在自己幻想的世界里无法自拔?
他继续看着不断变化表情的厚厚云层。
开始怀疑自己变得有点奇怪之后,之前用仅存的自尊心砌成的心中壁垒,也应声崩塌。不一会儿工夫,这些残瓦碎片刺进了心里,把心撕裂,汩汩地淌出血来——寒冷的早晨,在卧房咽下最后一口气的父亲;在充斥劣酒、浓烟的昏暗酒店里,母亲倒卧在地板上,满脸倦容地死去;玛丽高傲地抬起下巴,棕色的眼珠鄙夷地打量他的衣服和鞋子;一边唠叨抱怨,一边对家中家具进行估价的吉塔维克商行的胖子。
“口袋。”
“伊丽莎白,你去吧,去找你的父母吧!”
愤怒、绝望,都已经是过去式了。如今心中剩下的,就只有空洞、虚无。
少女用做梦般的眼神,傻傻地看着爱德华。她的视线焦点开始模糊。
他感到一阵晕眩。好像有只大眼睛正俯瞰着这片汉瓦斯机场,观察着包含他们在内的所有人。
不知不觉中,天色愈来愈暗。天边压着厚厚的云层,四周充满山雨欲来的不安气氛。
“是呀,讨债的人一大堆。托您的福,我流落到这种地方来了。”
爱德华吓了一跳。
就在这时,传来少年高亢的呼喊声。
少女虚弱地咳嗽。
好像是少女的母亲。她那头金发被雨淋湿了,和少女有些神似。
“——爱德华?”
急忙想将记忆赶出脑海的少女,身体晃动着;就在此时,她忽然感到呼吸困难而停下脚步,忍不住像老人一样闷声咳嗽。
放低身子,我得到外面去!
这几天,自己就好像阴沟里的老鼠看见猫一样,四处躲藏。财产管理人和债主陆续登门造访,最后连亲戚朋友都不掩其为难的脸色。勤奋诚实的父亲从一八九零年代起,胼手胝足创立的小贸易公司,在经济大恐慌之后,一下子陷入了困境。父亲拼命奔走,筹措资金,但最后还是和多数银行一样,面临倒闭的命运。父亲在失意中过世了,温柔善良的母亲原本身体就不好,但为了生活,不得不外出工作,没想到竟卷入酒客闹事的纷争中,被一名疯狂的男子给踢中头部,不久也去世了。不仅如此,猖獗一时的西班牙感冒,接连夺走他弟妹三人的性命,因此,父母将全部的希望寄托在爱德华的身上。可是,要继续念大学已经是不可能的了,更何况父亲积欠的债务像雪球愈滚愈大,自己早被榨干了。如果他再这样继续躲债、四处流浪,到最后只能沦为一名矿工或是码头挑夫。光只是这么想,就让他感到无比的绝望和屈辱,心好像快要崩溃了。伤心失意的他,一连好几日净在别人不容易发现的地方游荡。
“该不会是今天,在这里认识的吧?”
“下一次的战争不是当前的战争所能比拟的——不管是伤亡人数,或是造成的损害。不单只有欧洲国家,连亚洲大部分区域都会被卷入,世界一片杀戮。和前一次的战争相同,没有任何一方获胜。”
是什么他自己也不清楚,只觉得好像有谁在远处呼唤着他。
爱德华既不答应也不拒绝,只是默默地站着。
他伸出颤抖的手,慢慢扶少女坐起。
“喂,让一让!”
喔,没事、没事,你是做噩梦了。每天这样战战兢兢地过日子,会做噩梦也是不可避免的。对不起,伊丽莎白。爸爸因为有很重要的工作要做,不能离开伦敦。虽然他一直劝我们要外出避难,但妈妈实在不想让为国家辛劳的爸爸一个人待在这儿。不过,别担心,联军就要解放巴黎了,很快一切都会好转了。
她在脑中想着这样的事情。
“我知道了,你是吉塔维克商行派来的。真是太过分了!竟然利用这么小的孩子,找到这里来了。”
她不敢看他,小声回答:“——是你告诉我的。”
到底有什么好看的?美国女子浪费燃料大老远飞到这里,有这么有趣吗?不就是有个有钱的丈夫,所以她才可以把飞行当作嗜好吗?大家有必要特地跑来这儿,看这样的女子吗?这样的女子!
雨还在不停地下,世界依旧在运转。
“我们也不知道她家住在哪里。通知警方后,立刻将她送去我们的医院吧。”
突然,伊丽莎白的话在脑海中响起。
“小姐!”
在梦里出现的男子很奇妙,他在各种场景出现的样子,或年老、或年轻,有各种不同的年龄,不过,那些应该全都是他,只是外表有些微的差异,所以看起来好像是长得很像的另一人。而且,梦中自己总是和他遥遥相对,那个自己和平常的自己,似乎也判若两人。
“你是在哪里认识这孩子的?”
爱德华傻傻的、失魂落魄般目送三人离去。他缓缓抱住头,像是要把自己隐藏起来那样僵在原地不动。咬紧牙关的他,拼命告诉自己,什么都不要想,什么都不要去感受。
聚集的群众似乎正等待着什么,他们的脸上闪着兴奋的光采,热烈地高谈阔论。仿佛到处都有一圈圈小漩涡在转动着。
爱德华一边流泪,一边看着天空。
摇动空气的爆破声和撞击力。砰——砰——的响声,在远处此起彼落地没入地面。
“不好意思,我讨厌雷声,因为它会让我想起很多事。”
少女用手掩着嘴,弯着身体。但是,浓烟不放过她,不断侵入她的眼睛和鼻腔。她感到痛苦不已,泪水直流。
“是的。英国不单只是这样,不久皇室就会陷入一片混乱。”
“抓住她!”
少女用手指轻轻抚触着爱德华的指甲。
“爱德华,请你将这孩子交给我们。今天我就放过你。看在你父亲的份上,在这里遇到你的事,我不会对任何人提起的。”
她突然想起一件事。
“你——”
我在很久、很久以前,就认识那个人了。
泪不停掉落。
轰隆隆的声响益发激昂,群众的呼喊声愈发高亢。
难不成……?
少女痛苦地移动沾满泥土的手指。爱德华握住那只手,出乎意料地,少女用力反握住他的。一想到这是少女用尽全力挤出的最后力量,他的心被刺痛了。
“你的朋友?”爱德华问。
“这个?”
“这是我的口红。小姐好像很期待今天的到来,一整天坐立不安——说个不停——那份紧张,简直就像是要和爱人相见。她从小就接二连三地生病,一个朋友也没有。”
只有自己像个异类。如果隔着一段距离的人看过来,大概只有我一个人显得特别灰暗吧?
“你完全不相信我说的话。不,你根本连听都不听。你封闭自己的心,不听一个脑筋有问题的女孩讲话。”
小孩子。
好热。妈妈!这里好热!
“没关系,让我说,我就要死了。我真的很满足,没有什么比现在更幸福的了。”
少女东倒西歪地跑过去。
“喂,伊丽莎白,够了吧?我已经知道你很会编故事了。大家都快要信以为真了。可以回去了吧?”
爱德华撑开干涩的双眼看着伊丽莎白。
不变的喧嚣将他团团包围。
“大家都在找你——你从医院偷溜出来——依你的情况,我实在不能带你到机场来——结果一不注意,你就不见了——太太都快急疯了。”
背后又冷又湿。发烫的汗水不一会儿全化为冰冷的寒意,头剧烈抽痛着。尽管如此,少女依然没有停下脚步。她不停地拨开人群,想逃离现场。
轰隆轰隆,远处传来天摇地动的雷声。为了倾听雷声,大家稍微安静了片刻,但不一会儿又鼓噪起来。在场的人谁也没有想回去的意思。
“鲍德温?”
机场一隅、行人罕至的器材堆放场中,爱德华坐在木箱上,对身边低着头的少女问道。声音中并没有责备的意思。
“伊丽莎白!”
从云的那端,发出好像要让一切消失的隆隆声响。
“爸爸,她就是伊丽莎白,她在发高烧。”
“寂寞?”
少女心中一团混乱,在瓦砾中爬行。膝盖刺痛不已,石头的碎片割伤了皮肤,血汩汩流出,有点温热的感觉。
她如天神降临般到来。从乌云的那一端,从海平面的那一端,乘着铁制机器的美丽女子。
“我不知道啊。我只听说你这时候已经休学了。”
爱德华的眼睛闪闪发光,口气很不好。少女一脸惊慌失措地注视着他。
少女不在意地继续说着,每个人都一脸愕然。
“伊丽莎白,过来,别理这个男的。你和他不是一点关系都没有吗?”
她的口气很认真。她那小大人的说话方式,让爱德华吓得目瞪口呆。这个姑娘好像蛮顽固的,非得趁早将她交到某人手上才行。
四十五年之后。
但是,接下来的那一瞬间,他的确感到背后有些异样。
“混乱?”有人用令人战栗的冰冷语气问道。
少女笑了。血,不停地从她的额头和嘴角渗出。
“太好了,你没事吧?”
眼睛缓缓睁开了。毫无生气的灰绿色眼珠看向他,因为认出是他而闪过一丝喜悦的光芒。
她茫然地环顾四周,院子里的空气好像也震了一下——
“留着黑色胡须的矮个子——”
“二十岁左右,黑发、黑眼,沉静、立体的五官,身高约有六呎。”少女看着他说出这番话。
欢喜与绝望——和他对望时的情感,即使白天也占据她的心,挥之不去。
来到机场外面,人潮依旧挤得水泄不通。
以前也曾经有过这样的感觉。
糟了,爱德华心想。大家开始相信她了。原先只是半带趣味、半带嘲弄,但如今大家都被这个只不过想消磨时间的少女唬得一愣一愣的。
不可以,不可以,自己就要被这女孩说服了。
她的目光一瞬间离得好远、好远。
“噢!噢,怎么会这样?我如果带你来就好了。一开始我如果带着你来就没事了……”
“危——险!”
爱德华伸手探入被泥巴沾湿的外套口袋。“咚!”口红滚到水洼里,滴答滴答地淋着雨。看见这副情景,少女微微地笑了。
即使到约克夏,还是会梦见那个人吧?
两人的视线交缠在一起。
远方出现小小的闪电,混乱的人群中惊声四起。
啜泣中的少女想向母亲说明自己的梦境,但尚年幼的她,实在无法用言语将那种感情表达出来。所谓的“伤心”“怀念”“深切的失落感”,对她而言实在太深奥了。
手帕,还没交给他,已经没有机会了。
他看见一位少女朝自己跑来,发光的小脸突然映入眼帘。
少女依然凝视着他。那眼神让人想起在一旁照顾孩子天真玩耍的母亲。一看到那个眼神,爱德华的罪恶感就被挑起。
这种痛苦,也许对将来的自己有某种含意?那一瞬间,他又产生一大片如黑色十字架的战斗机从被烧得一片赤红的天空呼啸而过的错觉。怎么回事?这是,怎么一回事?
少女别过身体,似乎想把脸藏起来。
突然间,缝隙彼端出现某个男人的背影。
“张伯伦……丘吉尔……啊,在那之前是鲍德温。”
女子披散着头发,死命地挣脱别人的手。
一听到这里,爱德华的态度转为强硬。
啊!不知道手帕还在不在?
当时的天空黑压压的,瞬间转成一片火红。
母亲去车站领取车票。终于,明天就要离开这里,到祖母家去了。
“还很远!”
爱德华的思绪不停转动,恍如大梦初醒。
众人的询问如利刃般飞来,口气充满着恐惧和不友善。
爱德华轻轻地笑了,他觉得自己可以开怀地笑了。并非讽刺、自嘲,而是真正的笑。听到这样的笑声,少女畏缩地抬头看他。她发觉那笑容是发自内心的,而他的表情就像蓓蕾绽放,慢慢放松了。
男子的声音引起了周围群众的好奇,大家纷纷向这边投以关注的目光。
她进到屋里,里面也充满烟雾。不一会儿,意识渐渐模糊。
为什么会这样呢?
安全逃离之后,少女停下来喘了口气。就在此时,喉咙深处又有呼吸困难的感觉。心脏因为惶恐不安而隐隐作痛。怎么办?在这种地方!
少年好像这才注意到少女紧抓着不放的爱德华,脸色一凛:“你是?”
埃莫斯用冷峻的声音叱责道。吓了一跳的伊丽莎白望着埃莫斯,接着又看向爱德华。
但,再看一眼,变成了身穿黑色外套的十二三岁女孩。少女的容貌非常美丽,但长得和刚才那一瞬间看到的女子幻影有些不同。
万一自己已经和他擦身而过了呢?会不会两个人即使面对面也认不出来,就这么错过了呢?据他所言,他的相貌和我知道的他相当不一样。二十岁左右的他,是个秀气高挑的男子,黑色的头发,黑色的眼珠。这样的年轻人,在这里到底会有多少个呢?
爱德华摇着少女。临终前,少女喃喃低语着什么,似乎哼着某个旋律。
“伊丽莎白。伊丽莎白!”
纤瘦的身体好像枯枝般轻盈。金色头发下,是一张小巧的脸庞。
不是的,我不是害怕。我是做了很奇怪的梦。
“小女孩,你认错人了。虽然我也叫爱德华。”爱德华用尽量不让少女难堪的温柔语调对她说道。
疑问陡然从心中升起。
四溅的碎石纷纷打在她的头上,还有背上,好痛!白色和黑色的浓烟遮蔽了视线。她不停咳嗽,脑中一片混乱,四处寻找出路。
“也许是某人的意思——是神的旨意?捉弄?失误?总之,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近处划出一道闪电。瞬间,群众都在白光的辉映下。
“伊丽莎白,我不是你的爱德华呀,我并不认识你。你是不是约了人在这儿见面呢?你父母呢?”爱德华耐着性子,看着少女碧绿的瞳孔说道。
爱德华用杀气腾腾的目光瞪向埃莫斯,但埃莫斯不为所动。他深信自己是正义的一方。其实,在这种情况下,任谁都会支持埃莫斯的做法。无业游民在机场认识了有钱小姐,单就这项事实加以推断,人们会产生怎样的想法,是显而易见的。爱德华和这少女的对话内容,并没有人知道,而且就算知道了,大概也没人会相信吧?
不安的沉默持续着。
“没事的,我的体温一直都是这么高的。”
“笨蛋!你在做什么?”他用颤抖的声音喊着。
仿佛在观察他的错乱似的,少女就这么站着,动也不动。接着她从口袋内取出白色手帕。
脸颊泛红的少年一边喘气,一边走到少女面前。
“口袋。”少女又说了一次。
少女按着胸口。一转眼,她的脸上失去了血色。
两人之间的险恶气氛,让少年、少女不知该如何是好。
“永远。伊莉莎——给、爱德华——,献上——。我的爱德——华,我的——狮子心。”
少女踉跄地站起身来,想走出庭院。此时,空气中又再次响起震耳欲聋的声音。
他整个人向前扑倒。卡车的影子从身后掠过,后方传来沉重的撞击声,还有持续不断、刺耳的刹车声。
少女全身抽搐,爱德华也和她一起颤抖起来。
是我听错了吧?不过,在这人群中,难保就有几百个叫爱德华的。
“我也不好过呀。如今这种局面,连当医生的都不快活。你也早点回去才是。教会的人正为了不知该如何安排你父母的墓而伤脑筋呢!这个年代大家都很辛苦,并不是只有你一个过得苦而已。要偿还你父亲欠下的债务大概很难吧?可是你这样四处躲避也解决不了问题呀。”
少女“啊”地轻呼一声,紧抓住爱德华。
他一边用右手无意识地拨开扰乱视线的长发,一面将左手探入大衣的口袋,猛然想起烟已经抽完了,于是握紧拳头,将左手留在口袋里。
from E. to E. with love
“喂,小妹妹,让我看看。”
她用颤抖的手将化妆盒打开,雨水滴落在镜子上,划出一道道水痕。从镜中,她看到自己苍白的脸孔。别急,要沉住气。少女以不纯熟的技巧涂着口红。
人们开始感到恐惧。不安的情绪好像涟漪一样泛开,穿过一圈圈人墙。爱德华自己也觉得恐怖。本以为是小猫咪的少女,摇身一变成了只大老虎,而自己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束手无策。为什么她可以说得这么有自信?那不像是信口胡诌的,好像真的掌握了世界局势。为什么?难道这不是少女的幻想?爱德华的恐惧更深一层。如果少女的话都是真的,那么之前自己充耳不闻的那些话也——
脸好像快冻僵了,爱德华踉跄地站了起来。
他忍不住转身向后。
爱德华目不转睛盯着那金发。
“爱德华——”
“喂,伊丽莎白。如果——如果你说的话是真的,为什么是你和我呢?”爱德华以平静的语调问道。
群众欢呼着、骚动着,大家正引颈期盼。等待一名女子从乌云那头现身;一名从海洋对岸驾着铁块,从天而降的美丽女子。
少女不肯妥协地看着爱德华。
我该不会是看见鬼了吧?不管怎么想,这么一位穿着讲究的美丽女孩来到这种地方,接近一个没钱又没朋友的落魄男子,实在是不可能的事。欢迎你,林白小姐?伟大的美国飞行家林白的孩子被绑架撕票,是三月才发生的事。真是太可怕了!舆论为此感到愤怒、震惊。好人家的女孩,应该不会到这种地方来才对。大白天的,在机场碰到鬼魂?这是种很怪的感觉。就连狄更斯也想不出这样的情境吧?孑然一身、吓得发抖、身无分文的男子。是呀,接近这样一个身无分文的男人,对这个少女究竟有何好处呢?是被谁指使利用了吧?或是她单单只是一个爱撒谎的姑娘呢?
“我已经和你见过好几次面了。为什么会这样我也不清楚,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我也不知道。虽然我也想知道原因,但没有人可以告诉我。你好像也不知道理由。这一次,是我比较早回想起来。我想,一定是因为时间太少了。我们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总是十分短暂。但,一定会——我们知道彼此一定会再遇到对方。只是,会以什么样的形式相逢却是个谜。”
“救救她!来人啊!请救救我女儿!”
从他的眼神里,她领悟到,他已经不想和自己在一起了。
种种疑惑,排山倒海般地涌进爱德华的脑中。
耳边传来这些对话。他发现自己拒绝去听少女讲述的内容,想要借故转移目标。但是,少女依然继续说着。
“那,你是听谁说的?”
少女死缠着爱德华。
那一刻该怎么形容好呢?
少女低语着,母亲一脸迷惘。果然,每天生活在这种终日大门紧掩的紧张气氛中,对孩子的精神状态会有不好的影响。不安和恐惧化身成为黑发男子,在女儿的梦境中出现。如果听丈夫的话,早点到母亲那儿去就不会……妇人的心沉痛不已,紧紧将女儿拥在怀里。少女仿佛感觉到了母亲的懊悔内疚,她回答说:不是的,那是个很优秀的人,温文儒雅,见到他会有种幸福的感觉。
爱德华发出冷冷的笑声。
“啊?还是个美人呢!从这样的姑娘口中讲出的预言,要我接受也没问题啦。”
尖锐的笑声震痛耳膜。旁边有位留着胡须、来头不小的中年男子,正抱着肚子大笑。那笑声惹恼了他,他最讨厌梳理整齐的红胡子。人好像愈来愈多了,这些人不知从哪里来的。
爱德华已经累了。他早已千疮百孔,因自己的持续武装疲惫不堪。
寒冷的雨持续下着,雷声依旧不停响起。
听到这些话,爱德华第一次感觉到她是多么虚弱。她的皮肤很薄,颈项好像可以摸得到骨头。
“怀柔政策将会失败,德国趁此坐大,不论英国还是法国,它都不放在眼里,死亡的人数只会不断增加。”少女几近大喊地说完后,环视着人群。
好热!救我!
听到少女如此叫唤的他吓了一跳。
“是我呀!伊丽莎白呀!这次是十二岁,也许你一时认不出来。”少女十分肯定地看着爱德华的眼睛说道。
“谁会获胜呢?”小头锐面的年轻男子问道,让人联想起一刻也静不下来的松鼠。他似乎不是真心想知道答案,只是想和这位美丽的少女攀谈。
“四十五年、之后,你会、把它、交给我。你、要来、找我,别忘了。”
“今天……是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日子,我想要打扮得漂亮……一点。”
那认真到吓人的表情是如此肃穆,爱德华不知该作何反应。
少女不发一语,只是紧抓住爱德华。
“清淡得很。自从二月以来,突然一下子都不进货了。课征那么不合理的关税,任谁都受不了。说什么要拯救本国产业,再这么萧条下去,大家全饿死是迟早的事。”
“我一直、很快乐。”少女用尽最后一口气说道。不知这股力量是从哪儿来的?
“爱德华!”
她认真的声音如钟声,在脑海回荡着。
但,众人却感到不安。少女静静地站着,淡淡讲述未来的事。她像恶魔一样裹着黑色外套,以女神般的美丽容颜对他们说。
是呀,并不是只有我觉得痛苦,每个人都是如此。现在,我终于懂了。
脑中一片混乱,什么也无法思考。
“啊?”这次换少女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
我梦见一个黑头发的男人。
“你是说真的吗?我可不这么认为。那个意大利人是属于深藏不露型的,这种小心翼翼的人最可怕了,我不喜欢那个男的。”
突然,少女感觉到蔷薇的刺似乎震了一下。
年纪大概十岁左右吧?纤细的身躯柔弱欲折,柔亮金发包围下的小巧容颜,已经可以看出将来貌美的雏形。
这不是很好吗?不知多久没感受到别人对他的热情了。让不带半点市侩、轻蔑的眼神盯着看,不是很好吗?
埃莫斯摆出一副专业的脸孔,向爱德华问道。看来,他恨不得能赶快离开这里,只是当着儿子的面,不能就这样撒手不管。
雨势慢慢变大了。
难消的怒气在心底沸腾。当时家里债台高筑,三餐不继,他知道这种情形,连父亲的药也不愿意提供了。父亲病情最危急的时候,母亲还到他家门外求他,但他却假装不在家,如此人品的医生——竟然会在这种地方碰到他。
“这家伙是间谍!”有人率先发难地喊道,众人齐声附和。
“那是谁呢?或者你是受雇于某家侦探社?”爱德华向别过头的少女问道。
“爱德华,不好意思,把你弄糊涂了。这不是我的本意。忽然有个不认识的女孩跑来跟你说了这样的话,你会不相信也是理所当然的。你并不是在幻想,有问题的是我。不过,求求你,就当我是奇怪的女孩,再听我说几句话好吗?”少女低声呓语。
少女惊慌不已,不停地往后退。然而,少年的责任感好像益发被激起了。他向少女逼近。
一九三二年 伦敦近郊
就在这短短时间内,他所展现的容颜一一在脑海浮现。尽管形容憔悴、满脸胡茬,但他还是他。就连这么颓废的外表,也遮掩不住他由内而外散发出的美好气质。
“不是这样的。这些话,是你年老的时候告诉我的。”少女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你已经从大学休学了吧?”少女低下头,吞吞吐吐地说道。
“有意思。”
“怎么办,爸爸?”
啊,好像摩西渡红海时,海水被分开来的情景。
少女的话让爱德华兴起某种感触,但他实在想不出来那是什么。被这么可爱的少女搭讪,感觉并不讨厌,不过,他有预感会惹来一堆麻烦。她大概是在等亲戚吧?真没想到会有人这么蠢,约在这种地方。他们大概不知道彼此的长相吧?该如何让她了解呢?如果被真正的爱德华看到,凭自己现在这副德性,就算被当成拐带人口的歹徒也百口莫辩。
呻吟从唇边逸出。
“——我忽然觉得好寂寞。”她小声说。
“要从这里走出去可要花一番工夫。你叫什么名字?”
作势扑向前想抓住她的男士,还有因害怕想要逃离的群众,现场乱成一团。在哀号与怒吼声中,刷的一声,雨开始落下。
男士们开始议论纷纷。
女子被壅塞的人潮往回挤,用尽力气叫唤着。手中的车票掉落在地上,立刻遭到群众的践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