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别这样,”她对我说,“对外祖母来说,这叫她多开心!尤其是你今夜需要什么时,不要忘了敲墙,我的床就靠着你的床,隔栅非常薄。等一会你睡下以后,就敲敲试试,看看咱们是不是能互相听得见。”
我坐在一张长椅上等待。我听到外祖母拿腔拿调地问他:“房钱……是什么价?……啊!太贵了,我这点钱可不够!”他听外祖母说话时,帽子也不摘下,还吹着口哨,外祖母也不生气。我听着这话,尽量逃进自己内心深处,竭力到一些永不改变的想法中去游荡,不让任何有活力的东西露出我的躯体表面——就像动物的表皮出于抑制作用,当人们伤害它们的时候,它们装死一动不动一样——以便在这个地方不要太难受。我对这种地方还完全不习惯,看到别人对此很习惯就使我更加敏感。我看见一位衣着华丽的妇人,经理对她毕恭毕敬,对跟在她身后的小狗十分亲热;一个衣着讲究、样子可笑的青年,帽子上缀着羽毛,回到旅馆,问“有没有我的信”。所有这些人都将登上那假大理石的台阶视为回家,他们似乎对这一切都很习惯。与此同时,一些大概很不精通“接待”艺术却带有“首席接待”头衔的先生,严厉地向我投以迈诺斯、埃阿刻和拉达芒特的目光(我将自己赤裸裸的心灵投入这目光之中,就像投入一个再没有任何东西保护我的心灵的未知世界一样)。再远一些,在一扇关着的玻璃门后,有一些人坐在一间阅览室内,要描写这个阅览室,要依次描写我想到这些有权利在那里安安静静阅读的人上人所享的清福,想到如果我的外祖母不顾我会产生这样的印象,命令我走进去的话,她会使我感到多么恐惧,我恐怕必须相继选择但丁笔下赋予天堂和地狱的各种色调了。
过了一会,我那种孤独的印象更加浓重。我向外祖母承认,我感到不舒服,我觉得说不定我们很快就不得不返回巴黎。她没有抗议,说她要出去买些物品,无论我们是走还是留下,反正这些物品都有用(后来我才知道这些东西都是给我买的,因为所有这些我缺的东西,都在弗朗索瓦丝身上);等待外祖母返回时,我到街上信步走走。街上熙熙攘攘,人群使大街保持着与室内同样的炎热,理发店和一家糕点铺子还开着门,常客们在糕点铺子里站在迪盖特鲁安塑像前吃冰淇淋。这塑像引起我的快乐,那与他的形象出现在一本画报中,也能使在外科医生的候诊室内翻阅画报的病人得到快乐一样。一些人对我相当无所谓,使我感到惊异。旅社经理满可以建议我到城里走走散散心,一个新住所,这种受罪的地方,在某些人眼里也是可以显得是“令人心旷神怡之小住地点”了。旅社的说明书就是这么说的。这说明书可能有些夸大其辞,不过这是面向所有主顾的,他们专门迎合主顾之所好。确实,为了把主顾招到巴尔贝克大旅社来,说明书不仅提到什么“美肴佳馔”、“游艺场花园令人销魂”,还说什么“时装女王陛下驻足,不被视为笨伯之人不会因奸污而不受惩罚,任何有教养的男子可能都不愿意冒此风险。”
在这段小铁路上,火车不时在一个车站停车,一站又一站,巴尔贝克海滨始终没有到。光是这些车站的站名(安加市,马古维尔多市,古勒夫尔桥,阿朗布市,老圣马尔斯,埃蒙维尔,梅恩市)我就觉得莫名其妙。在一本书中读到这些地名时,说不定会觉得它们与贡布雷附近的某些地名有关系。但是对一位音乐家的耳朵来说,两个音节,即使由数个相同的音符组成,如果谐音色彩和组合不同,也可能毫无相像之处。同样,这些由沙子、狂风呼啸而又空旷的空间和盐分组成的难听的名字,“城市”一词安在上面安不住,就像“飞鸽”这个词里面的“飞”也安不住一样。没有什么比听到这些名字更会令我想到别的地名,如鲁森市或马丹市。我在饭桌上、在“大厅”里那样经常听到我的外祖母提到这些地名,这些地名早已获得了某种暗中的魅力,说不定其中还混进了果酱的香味,木材燃烧的味道和贝戈特哪一本书书页的气味,对面房屋那赭红的颜色,以至直到今天,这些地名像气泡一样重又从我脑海深处漂上来的时候,虽然它们要穿过一层层,才能达到表层,却仍然保留着自己独特的品性。
清晨,太阳从旅馆后方过来,在我面前展现出阳光普照的沙滩,直到大海最前沿的城堡。太阳似乎将城堡的另一坡也展示给我,并且鼓动我踏着它光芒的转轮,去继续旅行。这旅行是原地不动的,但是透过各个时刻起伏不定的景观中那最美妙的景色,它又是千变万化的。从这第一个清晨开始,太阳总是伸出一根微笑的手指,将远方大海那蔚蓝的峰巅指给我看。这些高峰在任何一张地图上都没有名字。太阳在山脊和雪崩那轰响而又纷乱的表面上尽情游荡累了,最后便来到我的房间里避风,在散乱的床上懒洋洋地躺着,在湿乎乎的洗脸池上,打开的箱子里,摘下它的珍宝。它那辉煌的光焰本身和用得不是地方的奢侈,更加深了杂乱文章的印象。
有些小站高踞于自己的沙丘上俯瞰着远方的大海,有些小站则位于深绿色、形状令人不快的小山脚下,已经准备睡去——那小山,形状就像刚走进去的一间旅馆房间里的长沙发,山下是一些别墅,再伸展下去便是一个网球场,有时是一家赌场。赌场大门上的旗帜迎着凉爽的海风飒飒作响,场中空荡无人,焦虑不安。初次向我显示自己主人的小站,乃通过其司空见惯的外表来显示——戴着白色遮阳帽的打网球的人,生活在自己的柽柳和玫瑰身边的车站站长,一位戴着扁平草帽的太太。那妇人沿着我永远不会体验得到的生活的日常轨迹,唤回在外久久不归的猎兔狗,然后回到自己的木头小板房里去,屋中已经燃起灯火。这些小站以这些司空见惯、使人非常熟悉的现象,无情地刺伤着我这陌生的目光和人生地不熟的心。
然后我百看不厌地注视着她那宽大的脸膛,那轮廓就像一片热烈而又平静的美丽云霞,可以感觉到那后面闪射着柔情之光。一切多少还能接受她的感受的东西,一切还可以说属于她的东西,都因此而立刻变得那样神圣,那样超俗,我情不自禁地用手掌理着她那刚刚灰白的秀发,怀着尊敬、小心翼翼和轻柔,似乎我抚摸的是她的善良。她在难过之中又为使我免去了一种痛苦而感到那样高兴,就这样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对我那疲惫不堪的四肢,是那样平静安宁的一瞬,是那样甜蜜。过了一会,我见她想帮我睡下,打算给我脱鞋,我作了一个手势阻止她,开始自己脱衣裳。我的手已经碰到上衣和矮靴的头几个纽扣上,她用乞求的目光拦住我的手。
我累得骨头都碎了,我发着烧,睡觉必需的物品一点也没有,不然我早就睡下了。至少我想在床上躺一会,可是面对这一大堆强烈的感受,我反正是无法歇息的,又何必呢?这一大堆强烈的感受对我们每个人来说,不等于他的物质躯体的话,至少也等于他的有意识躯体,因为包围着这个躯体的陌生事物,虽然强迫它在一贯保持警觉的防御基础上进行感知,却也能将我的视觉、听觉、所有的感官保持在很受局限、很不舒服的姿势上(即使我把腿伸开),就像拉巴吕红衣主教在笼子里的姿势一样,既不能站,也不能坐。在一间卧房里,我们的注意力要求将一些物品放在这里,待习惯了又好像将这些东西搬走了,给我们自己腾出地方来。可是在巴尔贝克的卧室里(仅仅名义上是“我的”卧室),我觉得没有一点空地方,房间里塞满了不认识我的器物。我向它们投去戒备的目光。它们也报我以戒备的目光。它们丝毫不在乎我的存在,现出我打扰了它们正常生活秩序的模样。在家里,一星期当中我只有几秒钟听见我的挂钟走动,那就是我从沉思默想中走出来的时候。旅馆里这只挂钟则一刻不停地用一种陌生的语言连续说着可能使我极为不快的话语,因为宽大的紫色窗帘默默倾听,不作回答,但是那种态度,与人耸耸肩膀用以表示看见一个第三者使他们很恼火极为相似。房间天花板很高,窗帘赋予房间几乎一种历史意义,简直能叫人觉得它很适于暗杀吉斯公爵,以后又适于库克旅行社的一个导游率领旅游者前来参观,但是决不适于我的睡眠。沿墙有数个玻璃小书橱,它们的存在对我是个折磨。特别是房间中横着一面全身大穿衣镜,这东西搞得我心慌意乱,如果不挪走它,我就觉得自己根本别想放松下来。我不时抬眼望望天花板——在巴黎,我房间中的各种器物不妨碍我的目光,不比我自己的眼球更妨碍,因为它们只不过是我的各种器官的附件,是我自己的一种放大——天花板上方是旅社最顶端的平台,是外祖母特意为我挑选的。库斯草的气味将其攻势一直推进到比我们看得见和听得见的更为幽密的地方,推进到我们感受到各种气味的特点的地方,推进到了我最后的战壕里,几乎推进到了我的内心。我不无厌倦地用惊慌不安的鼻子去嗅,以这种无益的不断反击去对付它的进攻。再也没有地盘,没有房间,没有躯体,只有一味受到将我重重包围的敌人的威胁,热度一直侵入我的骨髓,我孤立无援,我真想死。就在这时,外祖母走了进来。立刻,无限的空间向我受到压抑而要扩张的心敞开了。
我们走进巴尔贝克大旅社的大厅,面对着仿大理石的偌大楼梯,我的外祖母不顾会增加那些陌生人的敌意和鄙视——我们就要生活在这些陌生人之中——在和旅社经理讲“条件”时,又怎样加重了我的痛苦啊!经理是个普萨式的人物,满脸满嘴都是毛病(挖掉好几个疖子,在脸上留下了伤疤。由于祖籍遥远,童年时期起便在世界各地闯荡而口音混杂,给他的声调留下了毛病),他身穿花花公子的大礼服,闪动着心理学家的目光。“慢车”一到,他一般总是把阔老爷当成满腹牢骚的人,而把住旅馆的吝啬鬼当成阔老爷!他大概忘记了他自己一个月也挣不上五百法郎的薪水,却深深鄙视那些认为五百法郎——或者更确切些,如他所说,是“二十五路易”——“是个数目”的人,总是把这些人当成是贱民的组成部分,而大旅社可不是给这些人预备的。在这家豪华大旅馆里,有些人并不花很贵的房钱却也受到经理的敬重,这也是真的,条件是经理确切知道这些人注意开支是因为吝啬而不是因为穷。吝啬是一种毛病,在各个社会阶层中均可遇到,因此它确实丝毫不会损害威望。有社会地位,这是经理唯一注意的事情。有社会地位,更确切地说,在他看来有说明地位高的标志,例如走进旅社大厅不脱帽啊,穿高尔夫球裤和紧身短上衣啊,从镶金、带红的高级皮革烟盒里往外掏雪茄烟啊之类(可惜,这些优越性,我一样也没有)。他用讲究的字眼去点缀自己的生意经,但意义总是用得相反。
时间过得飞快,该回车站了。我要在车站等待外祖母和弗朗索瓦丝到来,然后一起到巴尔贝克海滨去。我忆起从前读过的对巴尔贝克的描写,忆起斯万的话:“精美之至,和锡耶那一样美。”我只能用偶然来解释我的失望,是我的精神状态不好,是我很疲劳,是我不会欣赏,我极力这样安慰自己,想到对我来说还有别的完美无缺的城市,说不定很快就能看到,就像在珍珠般的细雨中,在坎佩尔勒雨滴清新的淅沥中穿过沐浴着阿方桥那绿色和玫瑰色的霞光一般。就巴尔贝克来说,我一走进这座城市,就好像把一个本应密封的地名打开了一条缝。这里,一列有轨电车,一家咖啡馆,广场上来往的人群,贴现银号的分店,无法抗拒地受到外部压力和大气力量的推动,一下子拥进了这个地名各个音节的内部。这些东西进去以后,这几个音节又关上了大门,现在,它任这些事物镶嵌起波斯式教堂的大门,再也不会将这些事物排除在外了。我在应该把我们送到巴尔贝克海滨的当地小火车里找到了外祖母,可是只有她一个人。她提前打发弗朗索瓦丝前来,以便事先做好一切准备。但是她指点弗朗索瓦丝有误,结果叫弗朗索瓦丝走错了方向。此刻,毋需怀疑,弗朗索瓦丝的火车正向南特飞快奔驰,说不定到了波尔多她才会醒过来。
此后,每天早晨我都置身窗口,就像在驿车里睡了一觉扑到驿车的玻璃窗口去一样,为的是看看我所向往的山脉在夜间是靠近了,还是远去了。在这里,这些大海的丘陵,在狂舞着回到我们身边之前,可能会后退得很远,以至常常要在一片长长的沙土平原后面,我才能在很远的地方依稀望见它们那最早出现的起伏,那远处半透明,雾气笼罩,蓝莹莹的,好似托斯卡纳文艺复兴前期画家作品景深处的冰川。有时,紧挨着我,阳光在这些波涛之上欢笑,那波涛呈嫩绿色,恰似潮湿的土地和光线液体般的流动使高山草地保持着嫩绿一般(在山上,阳光此处彼处展开,有如不均衡地跳跃着欢快地走下山坡的巨人)。此外,海滩与波浪在世界之余部分辟出这个豁口,为的是叫阳光从这里经过,叫阳光在这里积累起来。在这里,从大海过来的方向和我们的肉眼遵循的方向望过去,是阳光在移动着大海的山峦起伏,是阳光确定其位置。光线的千变万化同样会改变一个地点的方位,同样会在我们面前树立起新的目标,使我们产生要达到这目标的欲望,而只有经过千辛万苦长途跋涉才能达到。
“将我可怜的小狼敲击声与别人混淆起来,怎么会呢!就是有一千个人敲,外祖母也辨别得出来呀!你以为世界上还有别人这么傻,这么激动,这样又怕吵醒我又怕人家听不明白他的意思吗?不管怎样,这个小老鼠只要一抓,人家立刻就能认出它来,特别是这个小老鼠跟我的小老鼠一样是独自一人,又叫人可怜的时候!我听见它犹犹豫豫已经有一会了,它在床上折腾,耍各种把戏。”
到了第二天早晨怎么样了呢?一个仆役前来将我叫醒,给我送来热水。我洗脸梳头,拼命在我的旅行箱里找我需要的物品,可是徒然,我从里面拽出来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全都一点用也没有。我已经想到了早餐和散步的快乐,就在这时,从窗户和书柜的每一扇玻璃上,就像从船舱的舷窗上望出去一样,我看到了裸露的大海,无遮无拦,有一半是在自己广阔幅员的阴影中,那是一条纤细而移动的直线所划定的边界。啊,多么快乐!双眼追逐着浪涛,看那浪涛一个接一个地跃起,好像在跳板上跳跃的运动员。多么快乐!我手上拿着僵硬的、上了浆的、上面印着旅馆名字的毛巾,想用这块毛巾擦干身体,可怎么也擦不干。我不时回到窗旁,再向这令人头晕目眩、山岳一般的庞大马戏团再看上一眼,向那此处彼处磨光而又半透明的蓝宝石的波涛白雪般的峰巅再看上一眼。那浪涛,怀着沉着的凶猛和狮子皱眉般的架势,任凭其山坡崩坍,飞滚落下。阳光又用看不见面庞的微笑为这山坡增色。
她把百叶窗打开一半。在旅馆前突的附属建筑上,阳光已经在屋顶上安身,就像早起的盖屋顶工人早早就开始干活,默默地干完活计以免吵醒还在沉睡的城市,而城市一动不动使他显得更加心灵手巧一样。她告诉我几点了,天气会怎样,说我用不着一直走到窗边去,说海上有雾,告诉我面包店是否已经开门,对我叙说听到其声响从街上走过的那辆车是什么样的:这无足轻重的打开窗帘,这可以忽视的、任何人都不在场的清晨“序曲”,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一小块生活。白天,当我谈到早晨六点钟的漫天大雾时,我会在弗朗索瓦丝或一些陌生人面前高高兴兴地提起这些,那意图并不在于显示我获得了某种知识,而是要显示我一个人所得到的疼爱。这甜蜜的清晨一刻,由我敲三下、另三下作答这富有节奏的对话开始,像一曲交响乐般展开。柔情和快乐力透隔墙,那墙变成了和谐的、非物质的东西,像天使一般歌唱着。那为人热烈期待的三击回答,重复两次。隔墙善于通过这三击,以天神报喜的轻盈和音乐美的忠诚,将外祖母整个的心灵和就要过来的诺言传送过来。但是抵达巴尔贝克当天那一夜,外祖母离开我以后,我又难过起来,就像在巴黎离家时我已经很难过一样。构成我们眼前生活中精华的事物,对于我们从精神上以我们的接受能力来赋予其未来的模式,而上述事物并不在这未来模式之中,总是以极大的拼死抗拒来对抗。我这种对于在陌生房间里过夜的恐惧——许多人也有这种恐惧——说不定只是上述这种抗拒最普通、最模糊、最机能性、几乎最无意识的表现形式。一想到我的父母有一天可能会死去,我可能为生活所迫不得不远离希尔贝特而生活,或者只是不得不在一个永远再也见不着自己朋友的国度定居,常常使我感到可怕之极,那抗拒就在这恐惧的深处。我自己的死亡,或者像贝戈特向人们许诺的那种在自己著作中永生,我很难想象。我无法将我的回忆、我的缺点、我的性格带到那种虽死犹生中去,这些东西不能接受自己不再存在的概念,也不希望我有一个它们没有位置的虚无或永生。
她身穿一件高级密织薄纱室内便袍。在家时,每逢我们这些人中有哪一个病了,她就要穿上这件便袍(她说,穿了这件衣服很舒服,她总是将她做的事归之于自私的动机),这件便袍是为了照顾我们,看护我们的,是她的用人服,看护工作服,她的修女服。用人和看护对人的细心照顾,她们的善良,人们体会到的她们的优点,人们对她们的感激,都更增加了她们对人的印象,她们觉得人的外表与内心不同,人自我感到孤独,自己背负着头脑中思想的重负、自己的生活欲望。我知道,我和外祖母在一起时,不论我内心多么忧郁,它都会被更大的怜悯所接受。我的一切,我的烦恼,我的欲望,在外祖母那里都会得到支持。用以支持的东西,便是她保持和扩大我生活的欲望比我自己的这种欲望更强烈;我的想法在她心中延伸,不需要改变方向,因为这些想法从我的头脑里传到她的头脑里并没有改换地点,也没有换人。就像一个人站在穿衣镜前想要打上领带,可是不明白他看见的那一头与他的手动作的方向跟他本人相比并不在一边,或者一条狗在地上追逐着昆虫跳跃着的影子一样。在这世界上,人们总是受到躯体外表的蒙蔽,因为我们不能直接感受到心灵。我也这样上当受骗,一头扎进外祖母的怀里,将我的双唇贴在她的脸上,似乎这样我就能进入她向我敞开的宽阔的胸怀。我这样把嘴紧贴在她的双颊上、她的前额上以后,我从那里吮吸到那样有益、那样富有营养的东西,我半天一动不动,是吃奶孩子的那种认真、放心大胆的贪婪。
果然,那天晚上,我敲了三下。一个星期以后,我不舒服时,有几天我每天早晨都重复这三下,因为外祖母要早早喂我喝牛奶。当我觉得听见她已经醒了以后——为了不叫她等待并且能在喂我牛奶之后马上再度入睡——我鼓起勇气小声敲了三下,胆怯地,轻轻地,但不管怎样却是清清楚楚地,因为我担心如果搞错了,她还在睡,那就会打断她的觉,可我又不愿意她继续侧耳倾听是否是我呼叫,如果她起先没有听清的话。我不敢再敲了。我这边刚一敲三下,立刻就听到另外三击。这三击音调不同,充满平静的威严,为了更加清晰,重复两次,那意思是说:“别着急,我听见啦!过一会就来!”顷刻,外祖母来到。我对她说,我真担心她听不见我的声音,或者她以为那是隔壁的什么人在敲。她笑了:
一个小时以后,在那偌大的餐厅里,我们正吃午饭,从柠檬的皮囊中往两条箬鳎鱼上洒上几滴金水。过了一小会,我们的盘子里就只剩下鱼刺了。鱼刺弯弯,有如一片羽毛;铮然有声,有如一把齐特拉琴。可惜,这时外祖母感觉不到海风那凉爽而富有活力的吹拂,她觉得真是残酷。这是因为门窗虽然透明,却关闭着,像一个橱窗一样,虽然让我们看到整个海滩,却将我们与海滩分隔开来。天空完全进入门窗玻璃之中,以至天空的蔚蓝色似乎是窗子本身的颜色,那雪白的浮云,似乎是玻璃上的毛病。我确信自己是如波德莱尔所说“坐在防波堤上”,或“贵妇人小客厅深处”,我自问是不是他所说的“普照大海的阳光”就是此刻的这种阳光——与落日的余晖很不相同,那是单纯而表面化的,如同一抹金光而又颤动不已——它像黄宝石一般燃烧着大海,使大海发酵,变成一片金黄而又成乳状,好似啤酒;浮着泡沫,好似牛奶。此处彼处,不时又有大块蓝色阴影游来荡去,似乎哪一位神在天空中摆动着一面镜子,将阴影移来移去以自娱。巴尔贝克的这间餐厅,光秃秃,充满绿色的阳光,如同游泳池中的水。几米开外的地方,涨潮的海水和日正中天,如同在天堂前面一样,正竖立起宝石和黄金的不可攻克的游动的堡垒。
说不定也不如从前。好比一个小伙子,到了考试或者决斗的那一天,当他想到他储备的知识和他准备表现出的勇敢时,会感到人们向他提出的问题、他打出去的子弹,都没有什么了不起了。同样,我的头脑中远远超出我眼前的复制品的,是高高耸立在门洞中的圣母形象。各种变故可以构成对复制品的威胁,却无法企及我头脑中的圣母;如果有人将复制品摧毁,我头脑中的圣母却不受任何损伤;她是尽善尽美的,具有世界性意义。现在,我的头脑见到了这个早已为人雕塑过一千次的雕像,对这个雕像外表仅仅是石头,我伸出手臂即可触及,占据着一席之地,还有一张选举布告和我的手杖头作她的对手,都感到惊异。这一席之地与广场连成一片,与主要街道的出口不可分,她无法避开咖啡馆里和电车办公室里人的目光,她脸上受到半抹夕阳的照耀——过一会,几小时之后,便是街灯之光的照耀了——另一半为贴现银号的办公室接受去了;她与那家信贷公司分理处同时被糕点铺灶间的怪味所降服,任凭凡人肆虐;如果我也想在这石头上刻上我的名字,那么她,这著名的圣母像,迄今为止我赋予她以凡人的生命和捕捉不到的美的,巴尔贝克的圣母,独一无二的(可叹,这也意味着只此一家)圣母,就要以她那沾满了与其毗邻的房屋同样的煤炱,向所有前来瞻仰她的崇拜者,显示我用粉笔画下的痕迹和我的名字的各个字母,而无法去掉这些字迹。总而言之,这向往已久的不朽的艺术品,我觉得她和教堂一样,变成了一个小小的石头老太太,我可以量出她的身高,数出她的皱纹了。
一个人,哪怕无足轻重,我们认识他之前和认识他之后,他对我们所采取态度的变化,恐怕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能赋予我们对外界现实的印象了。我一直是同一个人,下午稍晚时候,乘坐了来巴尔贝克的小火车,一直怀着同一颗心。但是,六点钟的时候,由于无法想象出经理、豪华大旅社、其服务人员是什么模样,我抵达的时刻心中有一种模糊而又带几分恐惧的期待。现在,在这颗心中,则是走南闯北的经理那脸上挖掉的疣子(虽然如他自己所说,“特点是罗马尼亚”——因为他总是使用他认为高级的词儿,而又没有发现用得有毛病——实际上他的国籍是摩纳哥),为招呼电梯而按铃的姿势,开电梯的本人,从大旅社这个潘多拉盒子里冒出来的整个木偶戏剧场沿幕的人物。这一切都无法否认,终身在此。而且,像一切人造的东西一样,没有繁殖能力。我并没有参与这种变化,但至少这种变化向我证明在我的外界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事情毫无意义,是自在的——而我则像一个游客,开始游览时,太阳在面前;待他看见太阳到了身后时,便得知时间已经过去了。
车厢里充满了日落时分那转瞬即逝的余晖和下午那不肯散去的炎热(可叹,在落日余晖映照下,我从外祖母的整个面庞上看到她因天气炎热而多么疲惫不堪)。我刚一坐下,她就问我:“巴尔贝克怎么样?”因为满怀希望,她的微笑是那样热情爽朗,她以为我一定感受到了极大的快乐。见她如此,我简直不敢立即向她承认我很失望。加之,随着我的身躯越来越接近它应该习惯的地点,我头脑中追寻的印象不像从前那样萦绕我的脑际了。到最后,距旅行的终点还有一个小时路程时,我就极力想象巴尔贝克的旅馆老板是什么模样了。对他来说,此刻我还不存在。我多么希望向他作自我介绍时,有一个比外祖母更有名气的旅伴——外祖母肯定要求他降价。似乎他必然十分傲慢,但轮廓很模糊。
在巴黎时,有一天我身体特别不适,斯万对我说:“你应该动身到大洋洲那些美妙的海岛上去。那时你就会知道,你再也不会回来了。”那时我真想回答他说:“那我就再也看不见你的女儿了,那我就要在她从未见过的人和物之间生活了。”然而我的理智却告诉我:“既然你不再为此苦恼,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当斯万先生对你说你将不再回来时,他的意思是你会不想回来;既然你不想回来,这就说明,在那里,你会幸福。”因为我的理智知道,习惯——这种习惯现在即将担负起一项重任,要使我爱上这陌生的住所,爱上改变了位置的大穿衣镜,爱上改变了颜色的窗帘,爱上停摆的挂钟——也担负着使一开始并不讨我们喜欢的伙伴变成亲爱的朋友,赋予面庞另一种形状,使一个人的嗓音变得热情动听,改变心中爱恋对象的任务。自然,对某些地点、某些人新的友情,就是忘记昔日友情的网。但是我的理智正好认为,我可以毫无恐惧地设想一种生活前景。在那种前景中,我将永远与一些人分离,我将忘记他们。这种生活向我的内心作出了忘却的承诺,而忘却只会使绝望更加疯狂,这似乎构成一种安慰。这倒不是说,待习惯了分离之后,我们的心也不会感受到习惯势力那镇痛的效用,而是说,至今这颗心仍在痛苦罢了。惧怕将来我们再也看不见我们喜欢的人,再也不能与他们交谈,正是在这种前景下,我们今天才会得到最难得的快乐。如果我们想,在受到这种剥夺的痛苦之上再加上当前对我们来说似乎更为残酷的事:并不像感受一种痛苦一样感到这种担心,而是对此漠然置之,这种恐惧就不但不会消散,反而会更加增长了。因为,如果是这样,我们的“自我”就变了:不仅我们的父母、我们的情妇、我们的各位朋友的魅力再不存在于我们的四周,而且我们对他们的钟爱,也就完全从我们心中拔除了。而这种钟爱是我们今日内心很重要的一部分。今后我们会喜欢上这种与他们分离的生活,而今日一想到这种生活就叫我们感到恐惧。倘若如此,那便是我们自己真正的死亡。死亡继之以复活,这是真的,但这复活已在与前不同的自我之中,原来的自我中注定要死亡的那些部分是无法上升到热爱这个与前不同的自我的。如今恐惧、抗拒、反抗的,也正是原来的自我中注定要死亡的那些部分——甚至是最羸弱的部分,诸如对一个房间的大小、气氛莫名其妙的眷恋之类。必须看到,这是一种抵抗死亡的潜在的、局部的、确实的、真实的方式,长期地、绝望地、逐日地抵抗那一部分一部分的、连续不断的死亡的方式。这种死亡潜入我们整个生命进程之中,每时每刻从我们身上分离出一片一片的我们自己。正是在这些东西的坏死上,新的细胞增殖起来。对于像我这样一个天生神经过敏的人(也就是说,在这种天性的人身上,中间关节,即神经,不能正常发挥功能,阻挡不住哀叹沿着自己的道路朝意识驶去,而是相反,任凭这哀叹来到,清晰的、疲惫的、无数的、痛苦的哀叹,哀叹自我中那即将消逝的最朴素无华的成份)来说,在这陌生的过高的天花板下我们所感受到的那种焦虑的恐惧,只不过是一种友情发出的抗议。那种对于熟悉而较低的天花板的友情还劫后余生,活在我的心里。说不定这种友情也会消失,另一种友情占据了它的位置(到那时,死亡,然后是一种全新的生活,就会在“习惯”这个名词下,完成它们双重的大业)。但是,直到这友情消亡之前,每天晚上,它还要痛苦,这第一天晚上尤甚。它面对着已经成为现实的前景,再也没有它的位置的前景,在反抗。每当我的目光无法从伤害它的东西上移开,设法停驻在不可企及的天花板上时,它就用哭诉的叫喊来折磨我。
我越是怕外祖母伤心,就越是需要她。她大概很灰心丧气,感到如果这么点累我都受不了,那就没有希望了,任何旅行对我都不会有好处。我下定决心回去等她。经理亲自走来按了一个按钮:一个我还完全陌生的人物,人称“lift”的(此人被安顿在旅社的最高点,大概是诺曼第教堂灯笼式天窗的地方,好像是玻璃板后面的一幅照片或管风琴演奏者在自己的房间里)开始朝我走下来,动作之轻盈有如家养松鼠,灵巧而又是被束缚之物。然后他又沿着一个柱子滑下来,将我带在他身后朝这商业主殿的圆顶升去。每一层上,通道小楼梯两侧,阴暗的游廊成扇形展开。一个收拾房间的女仆人抱着一个长枕头,从游廊里走过。黄昏的光线使她的面庞模糊不清,我把自己最狂热梦想中的面具贴到她的脸上,但是从她朝我递过来的目光里,我看到的是对我这个一钱不值的人的厌恶。每一层唯一的厕所形成仅有的一排竖着的玻璃窗,从玻璃窗透进的光线照亮了这毫无诗意的半明半暗的地方,神秘得很。在永无尽头的向上走的过程中,为了打消我默默穿过这神秘地方所体验的致命焦虑,我便对那个年轻的管风琴演奏者、我的旅程的匠师、我被俘的伙伴开了腔,他还是继续拉他的乐器音栓和推导管。我为自己占这么大地方,给他惹这么多麻烦而向他表示歉意,问他我是否妨碍他施展艺术才能。在这种地方,为了吹捧名家高手,我不仅表现出好奇,而且还忏悔自己对此十分偏爱。但是他不理我,可能对我的话惊异不止;也可能专心致志于自己的工作,一心想着各种标记;也可能他耳背,对这个地点很尊重;也可能怕出危险;也可能懒得动脑子;也可能这是经理的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