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二十三年,公元1843年,曾国藩33岁。
十一月,充任文渊阁校理。
早起,至湖广馆作试贴诗一首。至翰城家早饭。已正,与岱云同至张雨农家。张与黄茀卿订婚,是日纳征,予二人为媒。在张寓久坐,因与张楠阶围棋一局。席间,因谑言太多,为人所辱,是自取也。人能充无受尔汝之实,无所往而不为义也,尚不知戒乎!夜,至海秋处,略谈。
功成名就后的曾国藩,膝下簇拥着中国历史上最优秀的弟子门人,如李鸿章之流。那时候他正襟危坐的讲笑话,李鸿章等无不钦服于老师的智慧,祟拜到了无以复加的故事。
最后一条是说曾国藩做人几副面孔,这就对了,这应该就是曾国藩本人。他对于人情世故的揣摩,过于老道厉辣了。邵惠西想让曾国藩从老奸巨滑的高度滑落下来,恐怕不太容易。
马无夜草不肥,人不抄袭不考,爱谁谁,你看看曾国藩,大家都抄偏他就缺心眼不抄,结果怎么样?出错了吧?跑题了吧?哈哈哈,你不抄又能怎么样?最多跟我抄了被逮住同样的结局。
哈哈哈,考生在狂笑。
终其一生,人也无法改变自己的习性。曾国藩,永远是那个顽皮搞怪,爱讲笑话的曾国藩。但他在不同的环境氛围之下,做相同的事,得到的结果却是完全相反。
所以说,人生在世,不在意你做什么,也不在意你怎么做,重要的是环境的衬托,是否适合你的个性发展。在你只不过是一个小人物,周遭的环境不利于你的时候,无论你做什么,都是错误的,因为你存在就是一个错误,至少你妨碍了别人的前程,又或是影响了别人的心情。
行七十里,住樊桥驿。馆后有小亭,望中条山,苍然如画,独立亭上,看落日西下,红霞半天,快甚。
七月,补授翰林院侍讲。
总之,人算不如天算。
这则日记是最典型的假道学,写来给人看的。而日记中也说得明白,把个好端端的曾国藩逼到了假道学的份上,都是因为一个叫庞作人的怪人。
因为通过这次考试的话,你可以放外差,可以出京,去名正言顺的捞钱。
三月十三日,余因有大错而忝列高等,抱愧殊极。
在这里他指摘曾国藩三大错误:交友不能久敬,谈论诗文坚持自己的观点,对人能作几副面孔。
说起来庞作人此人也没太多缺点,他就是个喜欢指导别人,比如说检查曾国藩的作业,指导曾国藩的人生之路。曾国藩为了表示自己的谦和虚心,只能是步步退让,可庞作人却是步步紧逼,他生生的将曾国藩再逼退回假道学的行伍之中,在本日的日记中,居然承认自己闺房之内不敬。
这种机会,岂容错过?抄了,奶奶的,大不了被逮到鸡飞蛋打。万一没被逮住呢?那咱岂不是赚大发了?
这则日记说他今天看小说,可是看的是什么书,此前的日记没有说过,此后的日记也没有补充。这是他唯一一次的隐瞒书名,他到底看的是什么书?为什么不肯让我们知道呢?
是年曾国藩外放四川,收馈银一千两。
本章所涉曾国藩年谱纪事:
这个庞作人好歹也是个精英中的精英,千挑万选出来的庶吉士。但这世上的事儿,硬是奇怪,一群最优秀的人扎堆之后,迅速分化出几个层次,最差的一层居然比非精英还要差劲,真不知这些精英们是怎么混的。
曾国藩亲眼看到的是:搜出怀挟之赞善如山。就是说,数量超多的人想把参考书偷带入场,要打小抄,结果被当场缴获,移交刑部治罪。明明知道被逮住就是个身败名裂,可是这些千挑万选的精英之精英们,还是义无反顾的选择了抄袭。而且仅仅不过是一百二十四人参加考试,搜出来的小抄居然“赞善如山”,这让我们忍不住想问一句:拜托各位大哥,还有几个没抄的?
三月初二日:
有个江西人邵懿辰,字惠西,书上说他“性故憨直,往往面折人短”,就是说他最擅长于抓住你的缺点,然后当众指责你,如果你羞恼成怒,OK,那你气急败坏的表现,就有可能毁了你的前程。如果你虚心接受,那更好,你既然承认了错误,就界定了他是你的批判者,你是被批判者的关系位置。
可想而知,曾国藩恨死这个庞作人了。
二月二十日:
三月初四日:
说过了,自打倭仁不再折磨曾国藩以来,京师庶吉士们批评和自我批评的风气大大收敛。但围绕着曾国藩,还是时不时的刮起一阵小旋风,大概是因为曾国藩是最优秀的,人之患好为人师,逮到一个优秀的人,都想来指导他。所以曾国藩的日记,仍然保持着无奈的自我批判风格。
三月,翰詹官大考,取二等第一名,以翰林院侍讲升用。
曾国藩的机会,终于来了。他参加的这次恐怖大考试,被称为大考詹翰,就是翰林院的庶吉士们经过了三年的苦修之后,是骡子是马,现在要牵出来溜溜了。
这个机会,终于来临了。
二月十二日:
邵惠西指控曾国藩谈论诗文时坚持自己的观点,这可以说是无理取闹,曾国藩是垂万世之国手,不是曾国藩说的肯定就是对的,但至少在诗文这个领域中,邵惠西和曾国藩差太远,他的指控难以让人接受。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哐哐哐,曾国藩悲愤的拿头拼命撞墙。你说这是怎么搞的,怎么会搞出错来呢?这可真是……绝望之际,终于放榜了,曾国藩双手扶墙,扭头一看,然后扑通一声,昏倒在地。
有了钱,还了旧帐,曾国藩无债一身轻,从七月份开始改行做了驴友,游览祖国的大好河山。他的日记也开始转变为游记体,有几篇写得很棒,收入中学生课本没问题。比如说他游历陕西,渡过黄河,望中条山,行七十里抵达樊桥驿之后,写下的这篇日记,就有很强效的画面感。
六月,奉命充任四川乡试正考官。
晏起。饭后看小说,已初,至龙爪槐公请房师季仙九先生,言有诳语,酉初归。女儿尚未好。季师意欲予致力于考试工夫,而予以身弱为辞,岂欺人哉?自欺而已!暴弃至此,尚可救药乎?
十月二十六日,立亭望落日红霞,中条山苍然如画。
早起,饭后写小楷千馀字。日中,闺房之内不敬。去岁誓戒此恶,今又犯之,可耻,可恨!竹如来,久谈。久不克治,对此良友,但觉厚颜。庞作人来。言渠近来每日记所知,多或数十条,少亦一二条,因问余课册,予但有日记,而无课,闻之,不觉汗下。酉初,赴岱云便饭之约,座间失言。
三月初十日,今入正大光明殿应试
咦,不对呀,曾国藩明明是犯了错,怎么还考上了,而且列高等呢?
但同样的故事,当曾国藩还只是京师一名普普通通的庶吉士的时候,他讲给别人听,换来的只是羞辱。
此后曾国藩的日记,风格陡然一转,演化成标准的流水帐文体。逃离了京师这个疯狂大批判的怪异场所,曾国藩恢复了自由之身。
而且这本书的内容,应该是很吸引人的。你看看后面的记述,房师季仙九突发神经,今天要考考他,却被他断然拒绝,理由是身体太虚弱。虽然事后他一再反省自己,怒斥自己自欺欺人,明知是欺人还不肯把书名说出来?
曾国藩仰天长笑,哈哈哈,继续修身,修德,写日记进行严肃的自我批评。嗯,顺便收取门生的馈送,能收多少就收多少,收得越多越好。
这一年的曾国藩,试图让自己恢复正常,他和妻子下棋,开始看小说。但京师的诤友们,仍然沉浸在对他进行大批判的幸福之中,断然不会轻率放弃此种乐趣。
这是曾国藩日记中,最难解的一条。在他所有的日记中,都会把当天读的书名记录下来,连续阅读的书,会记述得简单一些。比如说他两年前读小说《绿野仙踪》,第一天记录书名,此后就用小说来替代。但是这则日记却不同。
怎么会这样呢?他们都可是精英之精英啊,就算是考得最差差,少不得也有一个七品县太爷可以做。宁肯豁出去不要这个县太爷,也要冒死打小抄,这些精英们的脑子,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蕙西已来,始唤起,论连夜天象。西南方有苍白气,广如一匹布,长数十丈,斜指天狼星。不知主何祥也。因留蕙西早饭。蕙西面责予数事:一曰慢,谓交友不能久而敬也;二曰自是,谓看诗文多执已见也;三曰伪,谓对人能作几副面孔了。直哉,吾友!吾日蹈大恶而不知矣!是日,作小楷千馀字。下半天,蕙西来,招同至陈艺叔处,灯后归。王翰城来,久谈。
溜的结果怎么样呢?
这事怎么可以写?他又不缺心眼。
记载上说,这一天,曾国藩正在卧房里和妻子亲热,庞作人兴冲冲的赶来了,检查曾国藩的作业,指责曾国藩近来自我批判的少了,要继续批评下去。逼得曾国藩交待出自己和老婆亲热的私事,满足了庞作人的指导欲望。
寅初起。卯初,至出入贤良门外听点。旋入正大光明殿应试。卯正,得题《如石投水赋》,以陈善闭邪谓之敬为韵,《烹阿封即墨论》;《赋得半窗残月有莺啼》得一莺字,五言八韵,三艺至未初末刻作就,未正写起,至酉正,止补一字。出场,出赋稿与同人看,始悟有一大错,已悔无及矣。粗心至此,何以忝厕词垣哉!是日进场,百二十四人,监试为定郡王载诠,逻守甚严,搜出怀挟之赞善如山,比交刑部治罪,可惨也,馀俱整齐完场。
曾国藩比任何人更清楚这一点。他知道,他无法改变京师的环境,他只能离开京师,才能够……收到贿赂捞到钱,并可以随心所欲的讲笑话。
更何况,曾国藩只是考了个第六名,名列二等第一,一等五个人,所以他排第六。如果大家都不抄,说不定有几个人会发挥异常,把曾国藩挤后面去了。
到底是什么书呢?
是夜曾国藩夜观天星,发现有不明飞行物出没。
这还用问吗?考生总共才多少?一百二十四名(另有一说是一百二十七名),可是搜出来的小抄有多少?赞善如山。打小抄的精英们,统统被拖入刑部问罪,那最后剩下来的,还能有几个考生?
五月份的日记,尤其是收取门下考生馈银的事情,他干脆一个字也不写。
说老实话,这三条中的任何一条,都是最纯粹的鸡蛋里边挑骨头。
此后,曾国藩脾气渐长。
先说第一条,交友不能久敬。交朋友这事,总会有些朋友越来越亲近,敬的距离比较远,而亲近之后最适宜的态度是坦诚,而不再是敬而远之。如果这也是错,这人际关系还怎么平衡?
是日,他补写日记: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但曾国藩这个仇,却是整整拖了二十年之久,才狠狠的报复了一下。20年后曾国藩会有一篇日记,专门狠骂这个缺德的庞作人,后面我们会读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