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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巨塔 作者:山崎丰子 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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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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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伸出双手抚摸着丈夫的胸口。信平和庸一也热泪盈眶,但看到里见和柳原随着移送车走了进来,信平立刻问:“医生,解剖的结果怎么样?”

“医生,住手!”

“这位病人就是你上次来找我询问相关症状的病人吧?也就是说,由你做内科诊疗,财前诊断为贲门癌后做了手术,身为你们老师的我则负责解剖,这实在是很大的巧合。”

“这是在此被杀害的数万名犹太人的慰灵塔,是用附近伊萨尔河河床上的石头建造而成的,屋顶上的雕刻代表着这些受难者。在这片荒野上,当时每天早晚的时候,纳粹的党卫军军官都会把囚犯叫出来点名,手一指,就挑选出要被送往毒气室的人,这样的情景是现在完全无法想象的。送来这里的二十万名犹太人必须随时面对自己的死期。前面那幢建筑物就是毒气室和尸体焚化炉,如今已经成为博物馆,由分散在世界各地的犹太人协会一同管理。”

她声嘶力竭地大喊着,再度趴倒在丈夫的身上。里见闭着眼站在佐佐木庸平身旁,深深地低下了头。然后,他转头看着柳原,以极度愤怒的声音说:“柳原,这不是术后肺炎,而是癌性肋膜炎!”

柳原已经在电话中将原委告诉了大河内,因此,他只针对重点问了里见。

首先是遗体体表的观察。

然后,他以手术刀剖开心脏,确认了各瓣膜的异常后,将扩大的心脏出示给里见和柳原看。

大河内穿上解剖衣,戴上帽子、橡胶手套及一个大大的口罩,以眼神向解剖助手和记录助手示意。解剖助手与记录助手隔着解剖台,站在大河内对面,在一旁见证的里见和柳原则站在遗体头部的位置,以免影响执刀。

“心囊液一百毫升,没有异常。”

他的话毫不留情。里见屏住呼吸凝视着左肺,柳原的脸色刷地惨白。里见预测得没错,佐佐木庸平的X光片上的阴影并不是肺结核的旧病灶,而是癌细胞的转移。

“啊,有一位病人的情况不太理想……”

她抬起哭肿的眼,看着还未送往灵柩室、躺在病床上的丈夫,庸平仍然保持着死亡时的痛苦姿势。长子庸一甚至没来得及看父亲最后一面,他悲愤万分地望着父亲的遗体:“妈,你怎么还在说这种话?叔叔说得对,应该请院方解剖,了解爸的真正死因,才有理由去追究那个手术后就不闻不问、跑到国外的财前教授的责任!里见医生,我说得对不对?”

说完,财前头也不回,催促着芦川快步走出集中营。

“怎么在这种地方……”良江不禁倒抽了一口气。

“上腹部正中央有切开的伤口”

柳原低着头,里见则默默地看着遗体。

他一一拿起置放在检查台上的腹部器官,夹在指尖上仔细地察看着。

柳原让护士压住病人的身体,用酒精擦拭病人的胸部,叩诊了要插针的位置后,便按住那个部位将长长的针头刺进。庸平咬紧牙关,痛苦地呻吟着。

大河内再度将视线移至胸腔内,审视肺部是否有粘着现象,以及癌细胞是否浸润到胸壁,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之后继续检查心脏。当他以手术刀切开心囊时,淡黄色的心囊液随即淌了出来。解剖助手立刻汲取并加以测量。

“教授,是不是日本发生了什么突发状况?”芦川担心地探着头。

大河内率先向遗体鞠了一躬,所有人也跟着深深地鞠躬。

庸一冲到柳原面前,柳原却无言以对。

寂静无声的走廊远处,传来车轮咯吱作响的声音,灵柩室的门打开后,装着庸平遗体的棺材被推了进来。家属立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默默地迎接着移送车上的棺材。

大河内说完,便引领移送车走向解剖室。来到解剖室前,老旧的大门从里面打开了,两位解剖助手在门口迎接大河内教授。

“很快就会舒服了,你再忍耐一下。”

“要从头部开始吗?”杂务工抬起眼睛问道。

“我把下午的邮件放在这里啦。”庶务科的女职员说了一声,就把寄给第一外科医局的学会杂志以及制药公司、医疗器材公司的广告丢在门口附近的桌子上。一名助理站了起来,一一翻阅所有的邮件:“财前教授寄来一张印刷精美的明信片!”

第一外科医局正沉浸在一天的门诊即将结束的轻松气氛中,几位资深助理喝着从食堂带回来的咖啡聊着天。

“不行,第一外科的住院病患要由代理财前教授的金井医生来诊治。”

“动手术的医生呢?他到底什么时候才回来?”

财前正和芦川一起前往距离慕尼黑二十分钟车程的达豪。他好奇地询问着达豪的情况,但芦川却十分在意同车的德国司机,简短地回答着。司机一听到他们说要去达豪时,便露出不悦的神色,开车时也始终紧绷着脸。达豪至今仍然保留着纳粹大肆虐杀犹太人的集中营遗址。

“不,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柳原眨着眼镜下的一双小眼睛,说:“这不是问题。再继续观察一下,如果还是无法稳定的话,会采取新的处置方法……我还要去其他病房查房,有什么问题再和我联络。”

“医生,要在哪里解剖?”走在里见身旁的信平用嘶哑的声音问道。

护士跑回护理站,拿来一个装着十厘米针头的穿刺用注射器。

“准备好了。”他面无表情地说道。

“喉……喉咙……”

一走进病房,佐佐木庸脸色苍白,扭曲着身体,十分痛苦的样子。

“芦川,走吧!”财前快步走了出去,似乎想要逃离这些阴暗的记忆。

财前急忙打开电报的信封,只见上面用罗马拼音写着:

在肯定手术的成功后,他开始取出腹腔内的器官。他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捧着连在一起的十二指肠、小肠、大肠并取出腹腔,一阵刺鼻的恶臭传来。

里见虽然这么说,良江却十分坚持:“不,我们一起送过去,这也是我们送他的最后一程……”

柳原回答:“是。”

“左肺下叶有小指头大的肿瘤,剖面为灰白色,是癌组织。周围有两、三颗米粒大的癌细胞转移病灶,是癌性肋膜炎。”

突然,医局的电话铃声响了,柳原拿起了电话。

病床床头周围用透明的塑料布围了起来,装在氧气筒上的橡胶管插进了氧气罩内,根据氧气测定仪的刻度向氧气罩中输送所需的氧气量。当氧气送入时,透明的塑料罩微微地晃动着。氧气罩中,连感受痛苦的力气都没有的佐佐木庸平一脸惨白,剧烈地喘息,看起来就像在水中溺毙的尸体一样可怕。

“是。这位病人一开始是由我诊治的,虽然在所有的检查中都没有出现癌症的反应,但我仍然无法排除对癌症的疑虑,所以才请财前诊察,诊断出贲门癌后,立刻动了手术。但手术后的症状似乎有些问题,因此,医院有责任厘清,而且,这对学术研究十分重要,家属也同意解剖。”

柳原查完所有自己负责的病人所在的病房后,走向第一外科医局。一路上他回想着刚才佐佐木庸平的病情。财前教授的贲门癌手术十分成功,手术后一星期,只有痰卡在喉咙的现象,并无其他异常,之后的一星期内却突然出现发烧和呼吸困难。财前教授诊断为术后肺炎,因此连续使用了氯霉素,症状却不见改善。使用了那么多的氯霉素却不见效,代表并不是术后肺炎……难道……想到这里,柳原不禁回忆起第一内科里见副教授的话——“在我看来,病人的症状并不是术后肺炎。财前坚持X光片上的肺部阴影是病人旧疾肺结核的老病灶,所以诊断为术后肺炎。但我不同意他的看法,我认为病患的呼吸困难应该和肺部的阴影有关。”这番话突然重重地敲击在柳原的心头,柳原倏地停下脚步。从中庭T字型的走廊向右转,就可以通往里见副教授的办公室。他往那个方向走了两、三步,又想起两星期前,由金井副教授代理外科主任会诊,自己向他请教有关佐佐木庸平症状时的情景。金井副教授虽然略显犹豫,但最终还是认为既然财前教授做了指示,不妨再多观察一下。既然副教授都只能这样处理,自己不过是个区区医局员,当然只能奉命行事,这是研究室的规矩,他只要遵守这种规矩就好了。柳原做出这样的决定后,顿时张大胆怯的双眼,径自走回医局。

“我也不知道,但听说要一个月之后……”

“把遗体推进来。”

“强心针!”

“芦川,这不是人体实验的记录吗?”他压低嗓门问道。

“刚才,解剖室打电话来通知已经准备就续,可以把遗体送过去了。”护士说完,用白布盖起了遗体,移到移送车上。

“接下来做胸部解剖。”

病房护士长和三位护士匆匆忙忙地在病房内跑进跑出,搬来了氧气筒,转眼间就搭好了氧气罩。

信平对解剖的建议表示十分支持,良江却说:“但是,他死得这么痛苦,我不想再让他受苦了。”

一直在护理站待命的柳原立刻出现在病房。

“谁要去啊。去抱这种一、两年就会被外放的临时副教授的大腿有什么用?我们白天在大学的门诊就已经累得半死不活了,晚上还要去诊所值班打工,没日没夜地面对病人、病人、病人,有那闲工夫,还不如好好睡上一觉!”坐在桌子正中央,资历最老的助理一脸不屑地说道。

柳原为了慎重起见,又拿来一根注射器,再度抽了五毫升胸水,拿去做病理检查。

“咚、咚”,传来轻轻的敲门声,来人不出声地推门,良江立刻知道是小叔子佐佐木信平来了。信平把门打开一条缝走了进来,站在门口看着病人,当他发现病人睡着时,便朝良江使了个眼色。良江蹑手蹑脚地走近信平,以免吵醒病人。

里见说完,良江提出了身为妻子的最后一个要求:“医生,请你们不要动到他的脸。”里见默默地点了点头:“好。”

“腹部器官完全没有异常,食道、空肠缝合部分及周围没有炎症,也没有癌细胞转移的迹象。”

芦川说着指向树丛后方已经被熏成黑色的砖砌烟囱,默默地走了过去。

他的话还没说完,已难过得五官揪成一团。柳原抓起病人的手腕量着脉搏,并要求护士量体温。庸平挺着身体,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呜咽,满脸大汗。

他看了看庸平枕边的温度计,测量着脉搏。庸平微微睁开凹陷而无神的眼睛,随即又无力地闭了起来。

“等一下再告诉你!接下来看心脏。”

财前五郎

时钟指向凌晨一点三十五分,解剖时间为一小时二十分钟。记录助手帮大河内取下渗满汗水的大口罩。

“主治医师怎么说?”

走过堆满瓦砾、杂草丛生的道路,穿越两侧仍然残留着带刺铁丝网的壕沟,来到被树木包围的建筑物前,入口挂着“博物馆”的牌子,只是踏进一步,财前立刻倒抽了一口冷气。

“财前教授,柏林的饭店把日本打来的电报转送过来了。”

“肉眼就可以看出带有血性,但为了慎重起见,目前正在做病理检查。”

庸一听到里见一番严肃的说明,闭上了嘴巴。信平却说:“里见医生,你很关心我们,我大哥也真心地信任你,但你刚才这番话,根本没有考虑到我们家属的心情。我大哥死得这么不明不白,我们家属的懊恼和气愤实在忍无可忍。主治医师柳原医生虽然很认真地看护我大哥,但那个叫财前的教授手术之后从来没有看过我大哥一次,即使我们要求他来看一下,他也不予理会,只是指示年轻的主治医师做一些不负责任的处理,自己却跑去国外了!不管怎么样,我们绝不原谅这种不负责任的医生。我和我大嫂、侄子,将一起彻底追究这个问题。否则,住在这种徒有其名的大学医院而却没有得到有效治疗的大哥会死不瞑目!”

财前停下了脚步。

他用力摇着母亲的肩膀。良江犹豫了片刻,但似乎被庸一的话打动了。“那,医生,就拜托你了……”

“终于要解剖关键的胸部器官了……”

“请家属在这里等一下,一个半小时左右就结束了。”

“我要做肋膜穿刺,立刻准备注射器!”

“那是战后来自东普鲁士、西里西亚等其他东欧地区的难民,将原来的集中营整修后住了进来。由于屋顶和天花板很狭窄,冬冷夏热,简直不像人住的地方,但因为几乎不需要付房租,所以,一旦住进去就不太会搬出来……”芦川说明着。

庸平虚弱地吐出这几个字后就断了气。柳原测量庸平的脉搏,又翻开他的眼睑,用手电筒一点一灭地照在他眼睛上,但病人的瞳孔已经放大,完全没有反应了。他再度量了脉搏,心脏已经完全停止了跳动。柳原把佐佐木庸平的双手交迭后放在他的胸口上。良江和信平放声嚎啕大哭,金井副教授和柳原则在一旁低垂着头。

接下来的房间是展览室。展览室的入口展示着已经残破不堪的蓝色直条纹囚衣和木鞋,那是以前的囚犯所穿的;接着是濒临饿死边缘、像木乃伊一样的囚犯在集中营中冻死的照片,以及用大型铁夹夹出在毒气室内毒死的囚犯尸体的照片,所有展示记录都令人不禁为之心酸。财前怀着一份异常的紧张心情看着这些资料,当来到置于房间一角的陈列柜前时,他突然停下了脚步。

“左胸水量为四百九十毫升,呈血性、浆液性;右胸水量为三百毫升,淡黄色,略微浑浊。”

接着,大河内又取出了肝脏、胰脏、肾脏和副肾,放在解剖台旁的检查台上,耸起肩膀深呼吸了一下。对年迈的大河内而言,深夜的解剖是对体力的极大考验,但他从口罩上方露出的双眼依然充满凛然的气魄。

信平的声音重重地在灵柩室内回响着,随即消失在外面的黑夜中。他的声音已经没有了刚才的激昂,却充满了追求真相的坚强意志。里见再也无法阻止了。

于是,他就把明信片上写得密密麻麻的小字大声朗读出来——

“不,家属要求不要解剖头和脸,所以,只解剖胸部和腹部。”

“日本的电报?”

“你最近有没有去参加金井副教授的临床研究会?”其中一人问道。

“在隔壁毒气室死后的尸体就直接丢在这里焚烧,据说总计烧了三万人。当烟囱冒出深黄色的烟时,代表烧的是外面带来的新牺牲者;当冒的是缕缕青烟时,代表烧的是长期关在这里的人,因为长期关在这里的人,都已经瘦得像皮包骨的木乃伊一样了。”芦川神情凝重地说道。

“来来,赶快坐着休息一下吧。”

“情况怎么样?”

大河内斟酌着每一个字眼说道:“至于胃贲门部位的原发癌到底是经由什么方式转移到左肺下部,进而急速增加,以及手术后引发癌性肋膜炎的原因到底是无法克服的因素引起的,还是因为手术的侵袭,或是其他原因所致,则必须等以后的显微镜检查和生物化学检查的结果才能做结论。”

“金……金……库……”

资深助理读完信后的感言,立即引来一阵大笑,虽然也有人夸张地模仿起财前教授的样子,但柳原却笑不出来。想到财前教授在国际上受到高度评价,目前正在光荣出访,而自己却在负责看护教授出发前给做过手术的病人,并对教授指示的处置产生了疑虑,一种复杂的无奈袭上心头。

信平语气沉重地问道。这一阵子,他每天都会来看大哥。

“没有腹水,接下来解剖腹腔。”

良江高声喝阻,信平也制止道:“医生,你要做什么!”

长子庸一说:“妈,我身为长子,绝不能让爸死得不明不白!赶快要求院方解剖,我想了解真相!”

“体温三十七度二,脉搏九十七。脉搏有点微弱,但呼吸困难的情况似乎好了一点。”

“我们这些助理根本没有星期天,连看场电影或看电视的时间也没有。每个月只靠区区二万元的微薄薪水,已经年过三十了,连结婚也没个着落。”有人抱怨着。

躺在解剖台上的佐佐木庸平虽然是癌症病患,但由于在手术三周后就过世了,所以并不是十分瘦削。

大河内描述着遗体表面的情况,一旁的记录助手迅速地记录着。在肃静得没有任何声响的解剖室中,只有大河内口述的声音在空气中回荡着。

走出这座死亡魔窟,艳阳高照下,在开满红色石南花的庭院一角,有一尊瘦若干柴的囚犯仰望天空的雕像,雕像下方刻着“向死者致敬,向生者警示”。这是对遭受饥饿折磨仍然不屈的亡者表示尊敬,同时也警告活着的人,永远不要重蹈覆辙。另一块碑上刻着“他们死了。为了自由,为了正义,为了名誉。”两块碑文都是来自世界各地的犹太人共同出资雕刻的。在灿烂而又眩目的阳光下,碑文上义正辞严的字句直指人心。

一九四五年四月二十九日,第一位踏进这里的美国将军在报告中这样写道:“根本无法以言语描述这里的惨绝人寰”,财前也对眼前超乎想象的惨无人道哑口无言。然而,这些人体实验、活体解剖也让德国人获得了无人可得的资料,促进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德国在医学发展上的突飞猛进。财前伫立在这些资料前,想起除了德国以外,日本于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在中国也犯下了类似的种种罪行。

“脉搏一百三十,体温三十七度六……”

财前把电报揉成一团,塞进口袋。自己在国外出差,里见还特地打电报来通知一个病人的死讯,他对里见的不通情理感到怒不可遏。

“体格,中等;

“里见医生,去找里见医生来!”良江发狂般地大叫着。

“喂,请找柳原医生。是柳原医生吗?这里是三楼病房护理站,三六零号的佐佐木庸平先生病情又发作了,请你马上过来!”

对方的声音异常紧张。柳原赶紧放下电话,冲出医局。

“大哥的情况怎么样?有没有好一点?”

柳原的脸色渐渐变了,身体僵直在那里,但他还是默默地点了点头,走出病房。柳原一离开,两位护士就走了进来,准备将遗体送往解剖室。

“医生,到底怎么样了?”信平压低着嗓子问。

母亲良江也认同儿子的看法。“那个医生实在太过份、太不象话了!手术以后,他就丢下我老公不管了!”她愤怒地瞪大双眼。

“那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即使我爸那么痛苦,我们还是一声不吭地交给你们处置,那是因为我妈、我叔叔和我都相信我爸得的是你所说的术后肺炎,只要打抗生素就会逐渐改善。怎么到了临死前几个小时,就突然变成了癌性肋膜炎,他还来不及看我们几个小孩子最后一眼就死了,这个责任要由谁来扛!”

金井看了看抽取胸水的注射器,证实了是血性胸水。

我在海德堡大学举行的国际外科学会上的特别演讲非常成功。演讲结束后,主席斯坦利教授亲自跟我握手致意。当晚的招待酒会上,国际外科学会会长,同时也是世界级的癌症学家的比希纳教授也对我赞不绝口,并允许我参观由他兼任主任、目前正在兴建中的德国中央癌症研究所。在招待酒会上,慕尼黑大学的波尔夫教授邀请我前往他们大学施行观摩手术。虽然这是我首次出席国际学会,但能够得到如此殊荣,全归功于我平时不懈的钻研。我独创的手术方法得到国际学界如此高度的评价,回国后,将更加充满自信地指导各位。希望各位在我出国期间,也能够日益精进。

一阵开门的声音,是里见副教授。他默默地走到床边,看了看床头柜上放着的抽取了胸水的注射器。趴在病床上的良江泪汪汪地抬头望向里见。

“是吗?我没注意。”

“是吗?谢谢你终于下了决心。”

车子停在锈蚀的门前,走到里面,杂草丛生的凄凉荒野中,有一栋石头堆砌而成的圆筒形建筑物,建筑物的屋顶上有个人形铸铁雕刻,建筑物内立着一座大型的十字架,祭坛下放着几个美丽的花环。

柳原好像被吓着似的抬起了头。

搭上等在门口的出租车,财前和芦川直接赶回慕尼黑。时间早已过了午餐时刻,已经快到傍晚了。但刚才达豪集中营惨绝人寰的情景依然在脑海中挥之不去,财前和芦川完全没了食欲。

“叹气有什么用。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还不如抱紧安西医局长的大腿,找对机会,好好放自己一个假,喘一口气。不过,佃讲师可是教授身旁的第一号小鬼,对他可要多提防着点。”

“老公!你不能死,你不可以抛下我就走了!”良江拨开氧气罩,扑倒在庸平的身上,信平也紧紧握住兄长的手。

想必是从囚犯中挑选出体格最强壮的青年,这名年轻壮硕的犹太男子全身被装配上检查器材躺在水槽中,但满是恐惧和惊吓的脸早已扭曲,数据上详细记录着他走向死亡的每一刻的状态。照片上年轻人的表情实在太真实了,以致财前根本无法正视。美军攻占此处后,没收了纳粹记录和保存的这些数据。

大河内教授一声令下,家属们立刻浑身僵直。

“老公!是我!振作一点!振作……”

“家属决定解剖遗体,请你立刻代表第一外科委托病理学大河内教授执刀,也顺便通知一下病理解剖室,然后,请护士做好准备……”

面对着佐佐木庸平的遗体,相同的话题已经讨论了三个小时。

柳原紧绷的面部稍稍松弛了下来。

搭乘电梯来到一楼,穿过中庭正中央的信道,前往与医院大楼有一段距离的解剖室。夜空中不见月亮,也没有星星,一片漆黑中,只有下雨前闷热的风吹得树梢沙沙作响,拂动着覆盖遗体的白布。

“现在开始检查器官,一定要正确记录。”

深夜的走廊上响起轻轻的推车声,移送车推进了病房。

从慕尼黑沿着两旁种着洋槐树的林荫大道一直前进,看到一个写着“达豪”的黄色标志牌,随即进入一处有着辽阔田野和民房的宁静村庄。不久,洋槐树换成了白桦树。驶出六月艳阳普照的宽阔大街,一座高高的灰色监视塔和绵延不断的水泥墙立即映入眼帘,通往集中营的路上空无一人。

听到大河内教授的回答后,杂务工弯起矮胖的身体,把佐佐木庸平的遗体向上拉,将其无力垂下的双手放在两侧,并稍微分开双腿。

“他昨天住在医院,一直过来观察,今天早晨也来看过,但还是说不清楚,也搞不懂究竟是怎么回事。”

“原来是你,柳原。怎么了?这么沮丧……”坐在门口附近的人发现柳原,抽着烟问道。

里见怜惜地看着良江,立刻按下了护理站的对讲机。

护士抽走遗体下方的垫被,让遗体直接躺在床垫上,并盖上白布。虽然此举只是为了避免遗体因为垫被的保暖作用而产生变化,但家属们看到垫被被抽掉后,遗体直接躺在光秃秃的床垫上,仍然感到极度不忍。良江再度泪流满面。

良江隔着氧气罩大叫着。庸平的眼睛呆滞地张开,挪动着手,嘴巴微微张合,却听不到任何声音。他开始失去意识,呼吸变得更浅、更长,身体不时痛苦地抽搐着,但动作已经无法连贯。

于海德堡

“四小时吗?好,是要了解从贲门癌发展为癌性肋膜炎的过程,以及真正的死因,对不对?”

“芦川,我可以了解你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这是人类最丑陋的一面,日本人做了这种事后,会用尽所有的手段毁尸灭迹,德国人却选择保留下来。当然,一方面是因为犹太人协会不允许这段历史见证就此消失,但如果德国人真的想要破坏的话,会想方设法加以摧毁。德国人正视了这些人类最不可原谅的记录,也让人更严肃地思考人类的未来……”

当载着佐佐木庸平的移送车推进来时,看起来像是解剖室管理员的五十多岁的杂务工,穿着橡胶工作服和长靴,一言不发地走近移送车,熟练地脱下遗体的衣物,和解剖助手合力将遗体搬上解剖台。失去弹性的遗体发出沉闷的声响,重重地躺在解剖台上。

“因为家属们花了一点时间才做出同意解剖的决定,已经差不多过了四小时……”

癌性肋膜炎的胸水虽然经过穿刺排液处理,病人暂时会感觉舒服一些,但几小时后又会产生,重复排液会使体内的总蛋白量逐渐减少,病人会陷入极度衰弱的状况。

财前又看了一遍。电报上只写着出发前接受贲门癌手术的病患的死讯,拍电报的时间是东京时间六月二十一日晚上九点。

这夸耀的文字内容令人联想到财前教授那自信满满、意气风发的神情。

大河内拿起解剖刀,将刀尖放在甲状软骨上,由颈部朝下肢的方向一刀划了下去,切口渗出半凝固的尸血。解剖助手将剖开的表皮左右剥离,显现出被肋骨覆盖的胸廓。大河内用肋骨刀“嚓嚓”地剪断所有肋骨后,又剪开胸骨和锁骨的关节,立刻看到胸腔内部,心脏和肺都浸在胸水中。一眼就可以看出,左侧的胸水带有血性。

听完助手报告,大河内将肺和心脏捧出胸腔外,以免造成损伤,然后依次取出食道和气管。随着一阵刺耳的金属声传来,电锯锯开了脊椎骨,大河内取下一段骨髓,以检查癌细胞是否转移到骨骼。

里见想到,刚才发了一份电报给身在德国的财前,通知他佐佐木庸平的死讯,他最晚应该在明天傍晚就可以收到。大河内教授看了一眼躺在移送车上的遗体。

“家属不能进来,请各位到灵柩室等候。”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有人从外面推门进来,是主治医师柳原。

芦川看着财前所指的方向——那是一份将一名囚犯丢进装满水的水槽中,拉出来,再丢进水槽中,以了解人体循环器官生理极限的实验记录,一旁还附着照片。

“贲门癌的手术本身十分成功,可说是无懈可击。”

长子庸一年轻气盛,毫不客气地质问道:“那个医生在手术后从来没有来看过我爸,他是凭什么诊断是术后肺炎?还是说,对于像财前教授这种大名鼎鼎的教授来说,一、两个健保病人只不过是他做实验用的白老鼠?”

“教授,转移的路线……”柳原的喉咙似乎哽住了,他发出嘶哑的声音问道。

“教授,去看下一个吧。”芦川催促道。

门“啪”的一声关上了,载着佐佐木庸平的推车发出“咯吱咯吱”的沉重声音,消失在解剖室的大门后。

弟弟信平也说:“医生,怎么会拖这么久?而且,我大哥的身体现在也衰弱得很了。”

“原因是癌细胞转移到肺部引起的癌性肋膜炎?”信平不由得看着柳原反问道,“这不是太奇怪了吗?动手术的财前医生在手术前后都说是早期发现,除了贲门以外,完全没有转移到其他地方,现在却说转移到肺部……你的意思是说,堂堂大学医院的教授没注意到癌细胞转移吗?”

虽然发烧情况不严重,但脉搏很快,呼吸也很急促。柳原将听诊器放在病人的胸口,只听见呼吸声异常急促,叩诊时,左胸发出沉闷的浊音。依目前的状况,已经无法只靠注射镇静剂解决了。

两位护士将棺材推到排列着陈旧佛像和线香的冷清祭坛前,随即打开了棺材盖子,供家属瞻仰。

里见沉默地指了指尽头。在一片黑暗中,只有“紧急出口”的灯发出微弱的光,让家属觉得那里彷佛是个弃尸场。

“颜面和四肢均有浮肿;

里见

回到饭店,柜台的服务人员似乎已等候财前多时。

大河内让解剖助手以量杯汲取胸腔内的胸水,并测量胸水的量。

“胸水比预估得多,可见肺部受到压迫,造成呼吸困难的情况相当严重。”

“今天的解剖仅限于肉眼观察和以手触摸的范围,接下来还要对器官做显微镜检查和生物化学检查,几天后才能发表完整的解剖报告。但从今天的解剖了解到,原发在胃贲门部位的癌症转移到左侧肺部,因此并发了癌性肋膜炎,导致肋膜腔内蓄积胸水,进而引发心脏衰竭,造成了佐佐木先生的死亡。”

“犯了这么大的过失,那个伟大医生还在国外旅行,而主治医师却答不出个所以然,你们这也算是济世救人的国立大学医院的医生吗?我要告你和财前教授误诊!”

大河内并不理会柳原的发言,触摸着比肺略硬的心脏,将手放在左侧。“心脏的右心房、右心室都有扩张,是肺虚脱造成了心脏的负担。”

财前缓缓地踏进下一个房间,眼前的场景再度让他震惊得停下脚步。十坪大小的昏暗房间内,排列着四座砖块堆起的尸体焚化炉,炉口张着血盆大口,不知道是谁在焚化炉前放了一个花环,吊慰死者的亡灵。

病人痛苦扭曲的身体突然平静了下来。柳原小心翼翼地将注射器的针筒向后拉,他的视线突然僵住了……注射器中吸出许多略带红色的胸水!柳原握住自己颤抖的手,凝视着注射器,这已经是肉眼都可以一目了然的血性胸水了!这代表已经出现了癌性肋膜炎!想必昨晚开始发作的呼吸困难是因为含有癌细胞的胸水积在肋膜腔中,压迫肺部和心脏引起的。里见副教授的担心果然没错!柳原的额头滴下了豆大的汗珠。

另一个人说完后,大家哄堂大笑。柳原站在门口,一脸不知所措。

良江注视着棺材里身穿白衣,双手交迭在胸前的丈夫遗体,看着他胸口上绑住伤口的白色绷带说:“老公,是不是很痛……很痛吧?”

“没关系,身为病理学教授,即使是深夜,只要有解剖工作,当然要火速赶来。对了,自死者死亡至今已经过了几个小时?”

金井副教授的话音未落,柳原立刻将手伸进塑料罩中,在病人满是针孔的手臂上注射了第二剂强心针。病人的眼睛睁开了一下,动了动嘴唇,但呼吸变得断断续续,脸颊和嘴唇渐渐失去血色,任谁都感受得到,死神的脚步近了。

“哦,就是教授动手术的那个吧。你真是抽到了下下签,负责这种病人,做好了是理所当然,万一有什么闪失,可就吃不完兜着走了。听说你昨晚没回家?”

里见和柳原鞠了一躬,迎接大河内教授。

“你没有再做穿刺排液吧?”

柳原落荒而逃般地离开病房。

“好,要注射强心针,用氧气罩,补充氧气!”

他将手术刀伸进左肺下叶迅速割开剖面,灰白色小指头大的肿瘤剖面赫然显现,其周围还有许多不规则的凹凸。

面对信平满脸怒色的追问,柳原结结巴巴地解释道:“不,当时可能……还没有转移……所以,财前教授可能……”

良江对他摇了摇头:“不仅没好,昨晚开始,呼吸困难的发作间隔愈来愈短了,虽然每次都靠镇静剂平息下来,但他的身体很衰弱,现在也是靠三个小时前打的镇静剂才睡着。”

“教授,我们先回饭店,然后再决定晚上的行程吧。”

财前去德国两个星期了,佐佐木庸平的身体状况却愈来愈差,并断断续续地发生呼吸困难的情形,面容憔悴。昨天晚上,他又再度出现呼吸困难的症状。虽然护士给他注射了镇静剂和强心剂,并用垫子垫在他的背部,让他上半身保持坐姿,努力使他的呼吸保持顺畅,但他的模样仍然痛苦不堪。

佐佐木死了

金井副教授和柳原默不作声地看着氧气罩。庸平的呼吸变得愈来愈浅,愈来愈长,一开始还张口在呼吸,渐渐变成只有鼻翼在抽动。一分钟的呼吸次数只剩七到八次……虽然增加了氧气的浓度,但他的呼吸数仍然很少。突然,庸平的手动了一下。

听到庸一气急败坏的一番话,一直沉默不语的里见终于开了口:“在没有确认决定性的事实之前,不能随便说是误诊。今天的解剖只是肉眼观察,还要等日后的显微镜检查和生物化学检查结果出来,才能得出完整的解剖报告。而且,要在负责手术并直接指示诊治方法的财前教授同时在场的情况下,才能够彻底厘清。在此之前,请不要有任何情绪性的发言。”

“教授,不好意思,还劳烦您深夜过来执刀。”里见向大河内打着招呼,柳原也低头致意。

“哇,真了不起!虽然我们该为教授的成功喝彩,但听他的口气,等他回国之后,我们就要准备过苦日子了!”

柳原在门口旁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昨晚因为佐佐木庸平被叫醒了三次,早晨九点之后开始门诊,上午的门诊结束后,便立刻去病房观察自己负责的病人。此时,全身的疲劳一下子涌了上来——今天晚上还要去其他诊所值夜班打工呢。

“综合我所看到的……”他看着柳原,柳原好像等待宣判一样地低垂着头,“胃部贲门后壁的原发癌转移到左肺下叶,在某种契机下,癌细胞大量增殖,到达肺肋膜,引发了癌性肋膜炎。因此,肋膜腔内积满了含有癌细胞的胸水,肺部因为受到压迫导致机能衰退,引起了循环不全,因而造成心脏衰弱,最后因为心脏功能不全而死亡。”

“医生,我该怎么办?”

深夜的解剖室笼罩在一片不寻常的明亮中。平时只要遇到大河内教授解剖,观摩室内就挤满了学生和医局员。此时,观摩室内空无一人,崭新的磁砖墙和立在防水水泥地板正中央的大理石解剖台,显得更加令人毛骨悚然。

“那是因为财前教授说是术后肺炎,我才采取这样处置的……”柳原继续辩解着。

“大嫂,只有解剖才能安慰大哥在天之灵,大哥凡事都追究真相,一下子说是术后肺炎,到快死的时候才说是癌性肋膜炎导致死亡!自己死得这么莫名其妙,大哥怎么能够接受啊!”

“不,是因为教授要出席国际会议,情况比较特殊,而且,他每次都会详细询问身为主治医师的我有关病人的情况,然后才下达指示,他并不是手术后就丢着不管,你们误会他了。”

他挑选出要做显微镜检查和生物化学检查的器官,命令道:“保存好器官,开始缝合尸体。”

“没有,只抽了五毫升用来检查。”

“营养状况略显不足的男尸;

“柳原,请你马上过来。”

“医生!我先生怎么了?”

的确,在一扇窗户的窗帘后面,有一个母亲在抱着孩子。曾经囚禁数万犹太人,并将他们迫害致死的建筑物变成了难民营,杀人工厂变成了博物馆,党卫军的手指一挥就决定囚犯生死的广场上吹着六月和煦的暖风。这难道就是所谓的和平吗?财前感受到一种无以名状、难以排遣的空虚。

他们顺着来路返回,走过壕沟,看到右侧残留着十五、六栋曾经是集中营的老旧木造长方形建筑物,透过窗户,还可以看到晾晒的衣服。财前惊讶地看着那个方向。

最资深的那个助理立刻将明信片拿了过来:“是教授从海德堡寄来的亲笔信,他是写给所有人的,我来读给你们听。”

还是学生的庸一直话直说,里见静静地坐在遗体枕边的椅子上:“解剖并不是为了判断是否有误诊、误疗,而是要从医学的角度来了解,在接受贲门癌手术后三星期的时间内,到底如何引发了癌性肋膜炎?癌细胞是以怎样的方式转移的,造成死亡的直接原因是什么?这样的话,不仅可以让家属更能接受这个事实,解剖结论也可以成为医学上的宝贵数据。身为最初诊察佐佐木庸平先生的医生,我也极希望了解他的死因到底是什么。如果你们同意解剖,最好赶快作决定。时间拖得太久,即使解剖,可能也无法了解正确的情况了……”

“肉眼观察就此结束,各器官的显微镜检查以及生物化学的检查报告要在几天后才能出来。”

“这是因为胸水积聚引起了呼吸困难,我立刻请代理教授金井副教授过来看。”

佐佐木的妻子良江从昨晚起就完全没有阖眼,一脸惨然,她担心地看着在镇静剂的作用下昏睡的丈夫。虽说手术成功了,但至今已过了三个星期,他的身体非但没有康复,还被各种症状折磨得愈来愈衰弱,她的内心有种无法承受的不安。万一……光想到这里,就让她眼前一片漆黑。自己一个女人家,又毫无才干,该怎么养活大学一年级的长子、高中二年级的长女和初中二年级的次子?更要怎么掌管雇用了四十三名员工的布料批发店?

将犹太人在毒气室杀害后,立刻丢在隔壁焚烧的确是大量杀戮时最简单、最有效的方法。财前亲眼目睹了以前曾经听闻的纳粹大量杀戮犹太人的事实,难以相信这竟然是人类的所做所为,财前对眼前的凄凉哑然失声。房间内弥漫阴森和悲惨的气息,似乎可以听见隔壁毒气室收容者的冤魂在呼号,焚化炉的炉口似乎仍散发出尸臭。他一抬眼,看到墙上以英、法、德文写着“德国人是全人类的敌人!”、“希特勒是德国人选出来的!”、“德国人的罪孽永远无法抵赖!”等激昂的控诉字眼,这是造访这里的人情不自禁的吶喊,只有这样振笔疾书才能一泄心头愤恨。由水泥地底窜出的寒意令财前毛骨悚然,他无声无息地走了出去。

随着一阵慌乱的脚步声,金井副教授进了病房。他看了病人的情况,立刻询问:“肋膜穿刺的结果怎么样?”

厚实水泥墙中的毒气室,仍然保留着原貌。天花板上有无数个空洞,毒气就从空洞中送进来。但财前的眼睛却被墙壁上方侧面十厘米见方的窥视孔吸引了。那些因病无法工作的男人、女人、孩子和老人以为要洗澡,一丝不挂地被骗进这间房间,在他们等待热水的时候,头顶上喷出的却是杀人的毒气,而有人却冷漠地从这个窥视孔观察着这些人濒死的状态——彷佛此刻仍然有一双像玻璃珠般的冷酷眼睛躲藏在窥视孔的另一头,令财前感到不寒而栗,不禁别过脸去。另外三位看起来像是美国人的观光客也露出一副毛骨悚然的表情,静静地走出毒气室。

财前听了芦川的话,默默地点点头,把身体倚靠在车子的座椅上。

“但一再发生呼吸困难,会不会有什么问题?”良江不安地问道。

“可能什么?即使在手术前还没有转移,手术后自从我大哥身体状况变差以来,一直到昨天中午为止你们还说是术后肺炎,每次发作就给我大哥打镇静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凝视着空肠和食道连接的部分。这里正是财前执刀切除胃部,将食道和空肠缝合的部位。大河内慎重地观察着缝合部分周围,完全没有任何浮肿和炎症。

良江随着里见站了起来。护士静静地推着承载遗体的移送车,似乎怕推车的声音会惊动其他病房。里见、柳原和家属则跟随其后。

助手将器官放在秤上称重后,谨慎地以纱布包起每一个器官,放进装有福尔马林溶液的瓶子里保存。杂务工将发黑的棉花塞进遗体空荡荡的胸部和腹部,以做这一行二十多年的工匠手艺开始缝合表皮。缝合完毕后,将遗体擦拭干净,并用绷带包起缝合口,准备放进棺材。不知道什么时候,棺材已经放在解剖室的入口了。

大河内双手捧着发出紫红色黯淡光泽的左右肺部,缜密地观察后,视线停在左肺下叶红黑色的硬块上,他仔细地以指尖抚摸后,命令道:“手术刀!”

大河内对记录助手说完后,开始检查腹腔内是否有腹水。贲门癌手术切除腹部食道、胃和脾脏后的腹腔内出现了奇妙的空隙,但完全没有腹水。

他严厉的声音中不夹杂一丝情感。

“现在开始进行病理解剖!”

身后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一行人停下脚步,转身一看,原来是一身白袍的大河内教授。虽然已经过了深夜十二点,但他依然毫发不乱,保持着惯有的毅然气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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