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前抛弃了面子,抛弃了自尊,在鹈饲的面前跪了下来。
“咦?不见?”财前的声音顿时泄了气。
“对不起,虽然我很清楚一定会惹您不高兴,但我非要在今晚见到您不可。在羽田机场时,《每朝新闻》的记者拿了明天的早报给我看,我才第一次知道这件事,于是,立刻转搭日本航空的班机赶回大阪。”
“这样的话,什么时候才会开庭?”
“里见?为什么要让其他科的副教授说三道四的?你这个人到底有多笨啊……如果你事后处理得漂亮,现在我就不会成为被告了!”
“财前先生,对于原告的书状,你可以从医学的角度举证自己身为医师并没有过失吗?”终于触及到了问题的核心。
鹈饲也抿了一口酒。
“河野律师,拜托您了!如果没有您的助力,即使原本会赢的官司也会打输。这样的后果不仅会影响到我,也会对鹈饲医学部长的立场造成极大的困扰。”
“我知道您非常生气,但那只是不懂医学的家属乱告一通,我完全没有任何医疗疏忽。”
“这就要麻烦夫人您通融一下了,虽然我十分了解深夜上门拜访很没礼貌,但实在很想要见到鹈饲教授,哪怕一下子也好,就让我这把老骨头见他一面吧……”
“不,最近法院的思考逐渐趋于对病人有利。例如,在举证责任分配这一点上就可以体现出来。以前发生医疗事故时,都是从医学专业的角度判断医生是否有疏忽,即使病人主张医生有疏忽,但却很难举证,因此,一直以来都是对医生有利。但在最近,只要有足够的事实可以推测医生有疏忽,医生就必须负起举证的责任,医生必须证明自己的诊疗行为没有疏忽。这对医生来说,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假设病人具有特殊的体质,或是发生不可抗力的意外,即使专业医师也很难举证。况且,因为诊疗记录、症状日记等书证是由医生自己写的,参与诊疗的护士由于是和医生比较亲近的人,因此,这些书证和人证的证词价值也不如第三者的证词。所以,事情并不像你所想的那么简单。”河野律师若有所思地说道。
又一从年轻女佣的旁边硬挤了进去,大大咧咧地走向玄关。
“车子等在门口,快上车吧。”又一语带责备地说完,便率先走出了机场大门。
“律师,那要赶快找有力的证人哪。”又一性急地催促着。
“即使教授不在,金井副教授不是代理教授的工作吗?不需要像呆瓜一样死守着我出发时的指示,为什么不找金井副教授商量一下?”
他红光满面,一看就知道是个中翘楚。
柳原将病历放在财前的办公桌上,毕恭毕敬地站着详细报告佐佐木庸平的死亡过程。报告完毕后,柳原僵硬地鞠了一躬。财前上下打量着柳原。
“你不必这么泄气。即使他说不见,到了这种时候,也非要他见我们不可。”又一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
他正想要进一步说明,河野律师立刻制止:“不,不必在这种酒席上说。请你搜集好有助于证明你的见解的学说以及文献后,我们择日再谈,然后再针对原告的书状写答辩书。通知书上写着,要在八月七日以前将答辩书提交到法院,在此之前,你我要狠下功夫,真的狠下功夫地去完成这份答辩书。”
“病人家属控告我将癌性肋膜炎误诊为术后肺炎,才会导致病人死亡。但事实上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在我出国前,病人还是术后肺炎,但在我出国后,可能因为某种原因,或是体质的关系导致病人死亡,在明天我找主治医师问清楚之前,还无法告诉您正确的结论,但万一有医疗疏忽的问题,那也是在我出国后发生的,是医学上的不可抗力造成的意外。当然,即使是在我出国期间发生的意外,也必须由我负起责任,但我无法接受那份书状不分青红皂白地控告我误诊。”
“爸爸,这次给您添麻烦了,还劳烦您安排我去见鹈饲医学部长……”他低着头道谢。
“由衷地感谢您……”财前感激涕零。
十二、三迭大的欧式客厅里放着一套豪华的沙发和装饰柜,装饰柜旁,挂着教授选举之前财前所送的画家染井的作品。又一似乎也发现了,他五味杂陈地看着染井所画的巴黎圣母院。走廊上传来一阵脚步声,鹈饲医学部长苦着一张脸走了进来。
财前立刻跳了起来。
“手术时,我们告诉家属是局部性的贲门癌,保证可以治愈,但手术后情况却不理想。而且,既然不是术后肺炎,而是癌性肋膜炎导致死亡,医生有责任告诉家属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变化。同时,医生也可以在解剖后,严肃地检讨、研究自己的诊断和处置是否正确。所以,我才会劝他们解剖。”里见的口气十分平静。
财前盛气凌人地撂下这句话,不让里见继续说下去便气冲冲地走出门外。
“你说话要小心点!我的处置到底有没有错,法官会裁定,你没资格对我说三道四的。况且,现在的问题已经不是要不要再拍一张X光片的问题,今后在这件事上,请你不要口无遮拦!”
财前极力想要抓住眼前这根救命稻草。
鹈饲夫人鼓着腮帮子摆出一张难看的脸。
“刚才我也已经向您报告了,刚好我去国外出差,我连病人死了都不知道,更何况是家属的行为。对方事先完全没有和我进行任何沟通,就这么突然告上法院。所以,只能靠胜诉证明我的正当性,请您务必伸出援手。”财前用和对待里见和柳原时迥然不同的恭敬态度说道。
“河野兄,你不要吓我们。这次的事不是财前教授个人的问题,万一败诉的话,不仅会影响本校的校誉和权威,对医院整体的诊疗工作也会带来极大的困扰。病人会毫无理由地对医生的诊疗产生怀疑,即使因为不可抗力导致死亡,也会追究医师的责任。所以,无论如何都要打赢这场官司,只有胜诉,才能还财前教授的清白、维护本校的名誉。我会安排权威的医学家、证人或鉴定人出庭,从医学和诊疗角度举证,证明财前教授并无过失。你曾经在战前参与过喧嚣一时的医疗纠纷案,除了你以外,我再也找不到可以拜托的人,所以才会在早上打电话给你。希望你能够为本校尽一份心力。”
财前语气缓和了下来:“既然已经发生了,再说也没什么用,关键在今后。现在,不仅医局里,整个医院的视线都集中在你我身上,你的行为举止要格外自重,了解吗?”
一直保持沉默的鹈饲终于开了口。
“不,如果我知道的话,措辞会更坚定。我打电报给你,是因为死因并不是术后肺炎,而是癌性肋膜炎,医生应该负起责任,尽可能赶快回国,由你亲自安抚家属。现在回想起来,我的电报实在没把话说清楚。”
“如果事情真的像你所说的那样,那就是无可避免的意外。为了大学的名誉,我也会慎重考虑。既然媒体已经开始炒作,就只能靠打赢官司来主张我们的正当性。财前,你真的没问题吗?”他再三确认。
河野律师满面红光地说道。
“我会仔细思考后,再具体告诉你该怎么做。这件事,关键看你我怎么做,而且也会影响到最终的结果。所以,只要按照我说的做,就绝对错不了,你了解我的意思吗?”
原本预定隔天要去文部省向日本外科学会事务所报告回国事宜,也都交由佃讲师代劳了。财前和家里联络后,便搭上前往大阪的最后一班飞机。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你怎么还在这里绕圈子,那是我出国前的事,当他的情况发生变化时,主治医师就应该采取相应的处置,即使我曾经指示过,但如果使用氯霉素的效果不理想,就应该怀疑是不是有其他并发症,要有怀疑!”
又一也在一旁帮腔:“律师,对方根本对医学一窍不通,他们哪懂什么怠慢注意义务或是误诊。一直以来,医疗纠纷的官司铁定是医生这一方胜诉,所以,请您一定要打赢这场官司!”
“是病理学的大河内教授亲自执刀的。”
“所以什么?”
沿着两旁都是松树的坡道前进,向左转,就到了鹈饲家。车子停在高高的大谷石门柱前,一下车,又一快步上前按了门铃。玄关前的灯亮了,女佣打开小门。
他话才说到一半,财前突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教授!不管您怎么骂我,我都不会回嘴,但请您再帮我一次!”
“为什么会死成这样?就是因为这种死法,才会像今天早上那样被媒体报导。现在挨告的不是你,而是我!”
“什么?大河内教授执刀……”
财前倏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把桌上的病历丢向柳原。他的体内涌出一股无法克制的震怒,几乎失去理性。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使自己平静下来。现在不是向柳原发脾气的时候,必须拉拢他……
一走出教授室,五、六名医局员正在相距十米的地方聊着天,但他们一看到财前,立刻慌慌张张地走开了。如果没有这场官司,全体医局员应该会在玄关列队迎接自己参加国际外科学会凯旋归来。想到这里,财前心里涌起一阵苦涩。当他走在走廊上,遇到各科医局员或护士、病人时,他们都故意装作不知道今天早报的事,恭敬地行礼打招呼,但一旦擦身而过,便立刻向财前投以好奇的眼光,窃窃私语着。财前极力克制内心的不快,装出神情自若的样子,继续走自己的路。
里见的表情顿时严肃起来。
鹈饲似乎已经事先交代过女佣——“真不好意思,老爷说今天晚上不见客。”
“我该怎么办?”柳原不知所措地问道。
“谢谢,这正是我需要的。”
“这样我就放心了。如果河野兄不肯接这个案子,我还真不知道该拜托谁。请务必帮财前打赢这场官司!”
又一和五郎坐上等在门口的车子,驶向鹈饲位于宝琢的家。
“这么说,你真的不知道家属他们要告我。但我听柳原说,是你热心地劝说家属做解剖,到底是怎么回事?”
鹈饲很诚恳地拜托着,而财前则表现出一副走投无路的样子。
财前将昨晚几乎一宿没合眼而极度疲劳的身体倚在主管椅上,听着柳原的报告。
“原告是针对医生在手术后的处置上缺乏注意,也就是怠慢注意义务,以及将癌性肋膜炎诊断为术后肺炎加以治疗的医疗疏忽提出起诉,这个问题有点伤脑筋。事实上,应该在对方提出起诉、被媒体炒作以前,就用和解的方式解决这件事。”
“是,所以……”
“这件事不仅是我个人的问题,也攸关浪速大学的名誉,甚至和教授您的立场也密切相关。所以,我会全力以赴打好这场官司。”
财前走出大阪伊丹机场,避人耳目地压低帽檐,快步走出入境大门。十一点过后的机场大厅空空荡荡的,岳丈又一和妻子杏子低调地赶来接机。杏子一看到财前,立刻红了眼眶。
“老公,大事不好了……”杏子才说到一半,喉咙就哽住了。财前一语不发地点了点头,心疼地搂住杏子的肩膀。
又一跪着前进了几步。
“好吧,我姑且听你说一下事情的经过……”
财前五郎背向壁龛,坐在河野律师的对面,一五一十地叙述着从佐佐木庸平初诊时到手术、术后以及死亡的过程。河野律师听着财前的陈述,不时地在笔记本上记录着。等财前说完后,再度细看摊在桌上的书状。
“那金井副教授也有责任,但现在去厘清是谁的责任已经于事无补了。那为什么会要特地告诉病人家属不是术后肺炎,而是癌性肋膜炎造成死亡,这不是容易使他们产生误解吗?”
“即使一般民众对医学知识的了解程度有所提升,但原告毕竟是医学方面的门外汉,即使主张医生有注意义务的怠慢和误诊,也无法证明。审判讲究的是证据,不管再怎么强烈主张,如果没办法举证,病人还是处于弱势,不是吗?”
“教授,请您再帮他一次。您千万不能对财前五郎弃之不顾啊,希望您协助五郎打赢这场官司,如此一来就不会影响到您的立场了。”又一也跪在地上拜托着。
“我可不是为你,是为了我自己和浪速大学,本校的教授被人控告有医疗疏忽,是本校创校以来开天辟地头一遭,身为医学部长,我也必须打赢这场官司,避免浪速大学的权威受到影响。对了,你心里有没有理想的律师?”
“鹈饲教授!真不好意思,这么晚来打扰,财前来向您请安!”
又一一副缩头缩尾的样子。鹈饲则气得满脸通红。
财前模糊了焦点,选择对自己有利的说法。鹈饲的表情渐渐缓和下来。
“如果是这件事,我先生刚才应该在电话里就告诉你了,今晚不想见你们。如果有事的话,请明天去办公室找他。”
财前觉得自己被彻底击溃了,不禁回忆起当年贫困窘迫的日子——想起曾经寄宿在三迭大的朝北房间、像菜虫一样蜷缩在硬得像贝壳一样的被子里挨饿受冻、在车站前的食堂胡乱填饱肚子的学生时代;也想起了毕业后从无薪助理爬到有薪助理的三年光阴和历经讲师、副教授的十六个年头,才终于抓到可以争取教授一职的机会;更想起自己在那场到最后一刻都无法松懈、激烈无情的教授选战中惊险获胜,好不容易才得到今天的地位。一旦失去了这些权位,就意味着财前五郎人生的毁灭。财前重重地摇着头,似乎想摆脱那股迎面袭来的后悔和不安。既然事已至此,真该庆幸事情发生在自己出国的期间,现在,只能充分运用自己的学识和政治手腕,就算再怎么狡辩,再怎么不择手段,都不能承认自己有医疗疏忽——财前下定了决心,但已经汗流浃背的身体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夫人,这么晚打扰真不好意思,我们一下飞机就匆忙赶来,想要在玄关向鹈饲教授打声招呼,并向他致歉。”
“你们这种强人所难的见面方式真让人生气,不管有什么话,明天早晨到我办公室来说!”鹈饲的声音充满怒气。
财前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又一在一旁赶紧补充。
“何必说这些?你应该更谦虚、严肃地检讨一下那位病人死于癌性肋膜炎的问题,事实上,就是因为你没有为病人肺部的阴影做进一步检查,才会……”
财前顿时一片茫然。
“呀,你回来了。”他立刻起身迎接,拉了一张椅子给财前。
“我是浪速大学的财前,要找鹈饲教授。”
“当然,这毕竟是我专业的领域,我绝对有自信可以从医学的角度加以证明。例如,在术后处置的问题上,刚才已经大致向您报告过,要说得更详细的话……”
“如果每个人都像你这样,事情就简单多了,但最近的医疗纠纷官司没这么简单。第二次世界大战前,的确只要是医疗纠纷的官司,必定对医师有利。但战后,病人对医学知识有了相当的了解,开始会对医生的诊疗产生质疑,再加上权利主张意识抬头,现在已经无法像以前那样轻松打赢医疗官司了。我看了这份书状,发现对方也下了很多工夫,很精准地抓住了医学上的问题点,况且,对方应该有相当的把握和胜算才会告国立大学的著名教授。”
“教授,我曾极力安抚家属,但可能是因为病人突然死亡,家属对死因有所怀疑,进而对我们的处置产生质疑,刚好里见副教授出现,就劝他们做解剖。”
搭上飞往大阪的班机,财前的思绪再也无法平静,整个人瘫在座椅上。
“不,鹈饲教授说不见。”
“你问我为什么,我也是晴天霹雳,根本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我直截了当地问你,你打电报到巴黎,要我速回国时,是不是已经知道家属准备告我了?”
“如果是集中审理的话,在提出答辩书约两个月后会开庭讯问证人。这些事就交给我办吧,既然我已经接下这场官司,就攸关我的声誉,我会全力以赴。”
“我回来了。昨晚刚回来,听我们科的柳原说,我不在的时候给你添了很多麻烦,多谢了。你打到慕尼黑和巴黎的电报都收到了,这是我带给你的礼物。”
柳原鞠了一躬,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出了教授室。
“了解就好。今天就先这样吧,你可以走了。”
“您是大阪律师协会的会长,又对医疗纠纷的官司这么熟悉,您愿意接下这个案子,我一切都放心了。”他低头致意。
“麻烦?对不起?你难道以为嘴巴上这么一说就没事了吗?我推荐你当上教授,现在却搞得连我自己的立场都岌岌可危了。从今以后,我不会和你谈任何私人的问题,有事的话,可以通过学校的正常渠道申请和我面会,请你们赶快走吧!”
河野律师抖动着魁梧的身体笑着。
《每朝新闻》的记者离开后,他面带微笑地和前来迎接的人打着招呼,关于自己被人控告的事一个字都没有透露。
“杏子,你另外叫一部出租车先回家,我和五郎现在马上去鹈饲教授那里,我已经打过电话给鹈饲教授了。”
“我满脑子只想要火速赶来见您,还没有时间考虑律师的问题。我听说律师对官司的胜负有决定性的作用,这场官司需要找熟悉医疗纠纷的律师,如果您有这方面的理想人选,是否可以麻烦您介绍?”
“别这么说,至少在玄关……”
“这番话真让人放心!既然您都这么说了,我们当然也要竭尽全力,钱的事您不用担心!就先谈一下费用问题吧,律师费一百万,如果我们赢了,再付三百万,怎么样?”
“律师,您救了我们!您肯接下这场官司,我们就稳如泰山了!”
“里见,你这种天真的想法却成为我沦为被告的开端,或许你是完全出于善意,但我也可以认为是你想要陷刚当上教授的我于不义。事实上,的确有人认为你看到我从国际外科学会回来,正要投入新的研究,所以,想故意陷害我。”财前语带揶揄地说。
说完,她立刻想要关门。
鹈饲抱着双手站了良久,终于再度坐回原来的椅子上。
“你怎么老是做这种对我不利的事。不管是术后处置不懂得见机行事,还是解剖的问题,你根本没有尽到主治医师的责任!”财前咬着嘴唇,怒目切齿地说道。
“好,那我就相信你的话。”
财前似乎在暗示什么,然后,他走到柳原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柳原微微点了点头。
听到他踌躇满志的一番话,又一猛力拍了一下大腿。
“今天早上的《每朝新闻》怎么会突然登那种东西?”他关心地问道。
目前的头等大事,就是赶去鹈饲医学部长家,即使抛开一切也在所不惜。但该怎么向鹈饲医学部长解释?财前伸手关上座位上的阅读灯,闭上眼。虽然身体极度疲劳,但头脑却异常清晰,他详细地回想着过世的佐佐木庸平从手术前至手术后的所有表现。即使手术那么成功,却仍然发生这种不测,看起来问题应该不在术后的处置,而是术前检查——想到这里,财前猛然一惊。财前的眼前出现了手术前拍摄的那张肺部X光片,左肺上小指头般大的阴影立刻摇身变成一个可怕的灰白色圆影,向他逼近。果然,正像里见担心的那样,那可能并不是肺结核的旧病灶,而是转移到肺部的癌细胞的阴影——财前突然感到一股跌落万丈深渊的绝望。只靠两张X光片就找出了里见也没有发现的贲门癌龛影时内心的骄傲,以及手术时发现除了贲门部以外癌细胞并没有转移到其他腹部器官时的安心,使自己完全没有发现癌症已经转移到肺部。手术后,当病人发生呼吸困难时,也没有意识到癌细胞已经转移到肺部,更没有理会里见提出的“万一……”等诸如此类的意见,想到这里,财前不禁咬牙切齿。没想到医术高明的自己,竟然会疏忽掉癌细胞已然转移到肺部的情况,把手术后的呼吸困难当成是术后肺炎,完全没有采取针对癌性肋膜炎的处置。如此一来,自己至今苦心经营的声望和成就将一举崩溃,甚至可能被一脚踢下国立浪速大学教授的宝座!在收到里见第二封催促自己回国的电报时,为什么没有想到这件事?如果当时取消意大利的行程,立刻启程回国,就可以掌握佐佐木家人的动态,或许就可以用和解的方式平息事端。但事到如今,一切都为时已晚了。
柳原一脸惨白:“您在出国前指示要做术后肺炎的处置,所以我按您的要求使用氯霉素……”
柳原一离开,财前立刻叼了一支雪茄,吸了两、三口,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之后迈着平静的步伐走出教授室。
深夜的国道上,来往车辆稀少,时速超过八十公里、行驶在漆黑道路上的车内充满令人窒息的沉默。又一并没有怒斥财前的失败,但如此默不作声反而更令财前感受到又一的震怒非同小可。
里见使用的钢笔已经很旧了,他立刻接过来道谢。
“大阪律师协会会长河野正德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就曾经处理过大型的医疗纠纷案件,如果你没有理想人选,我去拜托他看看。但他是大牌律师,我不知道他会不会答应,总之,明天早上我先问问他。”
“我才伤脑筋呢!傍晚的时候,《每朝新闻》的记者要求见我,毫无预示地告诉我打官司的事,你能想象他要求我对此事发表意见时,我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吗?校内所有人都知道在教授选举时,我大力推荐财前。所以,这件事很可能使反对派蠢蠢欲动,你有没有考虑到我的立场?”
“教授,只要有我财前又一使得上力的地方,请您尽管开口,我对钱绝不会吝啬。”
鹈饲满脸惊讶,但河野律师却轻松地说:“可以,应该差不多。”
他的声音响遍了整间屋子。屋内有了动静,鹈饲夫人出现在玄关。
他晃着海怪般的光头,似乎下定了决心要奋战到底。
来到第一内科副教授室门口,财前没敲门就推门而入。伏案工作的里见惊讶地转过身来,一看到是财前,便出声招呼。
他把在德国买的万宝龙钢笔放在里见面前。
柳原鼻上的塑料框眼镜因汗水而滑落,他推了推眼镜,鼓足了勇气才说出这段话。
“当然。是你鹈饲医学部长从中牵线、委托的案子,即使是为了身为大阪律师协会会长的我自己的颜面,我也会竭尽全力打赢这场官司!原告的律师关口在律师协会虽然算是‘在野党’那边的,但属于青壮实力派,也不是省油的灯。”
“不,我们向法院提交针对原告书状的答辩书后,原告和被告的代理人,也就是律师会被叫到法院,确认书状和答辩书的内容,可能会要求相关的书证,在相当一段时间之内,还只是书面陈述而已,这称为书面审理。在这个阶段,只是双方律师的交锋,之后,才会开庭传唤证人和当事人。”
柳原想说自己曾经在财前教授出发前报告过氯霉素没有效果,希望他下达新的指示,但他被财前的威势吓倒了,立刻住了嘴。
又一马上为河野律师斟酒,并要求与他干杯。
“我曾找金井副教授商量过,金井副教授说虽然不太像术后肺炎,但既然教授在动手术后认为没有转移到肺部,可能就是术后肺炎,肺炎的症状千差万别,暂时按财前教授的指示再观察一下。”
“帮你?你还想要我怎帮你?”他的语气充满嘲讽,似乎竭力想撇清彼此的关系。
财前谨慎地娓娓道来。
“是谁负责解剖的?”
“你这么说,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我只是希望各位了解,这场官司没这么简单,并没有完全拒绝接这个案子的意思。”河野摆出大牌律师的架子。
“教授,虽然他有所顾虑,不敢在深夜造访您,但我说服了他,此刻分秒必争,是我硬拉着他上门的。总之,请您先听一下当事人的说法。我也是今天中午突然接到我女儿的电话,说是收到了法院寄来的书状,简直是晴天霹雳!听说刚才在羽田已经变成媒体炒作的话题,更是刻不容缓地赶了过来。”
他直言不讳地说道,但财前似乎并不认同河野律师的话。
在新町料亭鹤之家的和式包厢里,鹈饲医学部长、财前五郎、又一正神情紧张地围着大阪律师协会会长河野正德律师。
他的语气十分坚定,又一也在一旁帮腔。
“我没想到会给您带来这样的麻烦,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我的歉意,真的很对不起。”财前低着头。
“不,不是我们特地告诉他们的,是因为做了病理解剖,不管有没有隐瞒,他们都知道了。”
他低声下气地说完,就一屁股坐在玄关的石台上。鹈饲夫人一脸为难的样子。“我不知道我先生会怎么说,我这就去转告,请在客厅等一下。”说完,她便走了进去。
他的语气很含蓄,财前立刻端正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