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有暖气，暖和得几乎要冒汗。看来蒸气取暖设备的管道已经接到各个角落。
“没啥好吃的东西，请您多用一些。”
“对啦，听说是战争中被游击队扔的手榴弹炸掉的。哎呀，你连这个也不知道吗？”对方露出诧异的神色。
“欢迎您光临弗都·戴多利库。”双方作初次见面的寒暄。栋居对主人出动扫雪车的盛情表示感谢。
二谷的家在目黑区中根一段十X号，该地是夹在目黑区与东横线之间的住宅区。距离杨君里叫出租汽车的地方只有步行一、二分钟的路。从位置上看，同仙波信仰家相邻。
“五月三十日晚上？不会搞错吧。”
受到如此郑重的迎接，栋居感到非常惊讶。女文职人员递给鲁密斯一张地图：
“弗都！戴多利库基地应该在市郊。”旺达利科朝车窗外搜寻着。看来他和鲁密斯都是第一次来弗都·戴多利库。不一会，看到路旁的建筑物上有块牌子，上面写着“旅游中心”。
“这是华盛顿二十几年来罕见的大雪。”旺达利科说。就在栋居因时差不适应而酣睡的时候，前所未有的大雪从天而降。
“听说是脑溢血，去年五月底发作过一次，倒下了，以后一直在治疗。”
这是第一次听到的意外消息。十几年后的今天，美国唯一的细菌战研究所已经改变了性质，失去了它原先的机能。
“对不起。您就是死者儿子的夫人……”
“是啊，听说是这样，反正同突然死亡不一样。发过一次病后，家属就有思想准备了。”
“是的。”
栋居忽然想起什么，四下捜寻起智惠子来。趁她来收拾空碗碟时问：
“你在夭折的亲生儿子尸首边放上一只柠檬。你的儿子就象柠檬悲歌上说的那样，在这个世界上只呼吸了一次便死去了，他的生命只有短暂的一息，你非常悲伤地用一个柠檬来纪念他。为此，杨君里三十六年来始终对柠檬魂牵梦恋。难道你能说同你无关？如果能这么说的话，你已经毫无人性了！”
旺达利科的车等在机场大楼的出口处。不是巡逻车，而是一般的轿车。驾驶座上坐着一位身穿西装的黑人青年。旺达利科介绍说黑人青年叫“鲁密斯”。鲁密斯身材象运动员，肩膀宽、胸脯厚。看来他也是警官。
她的目光碰到了栋居，微微向客人点了点头。她不可能认识栋居，以为栋居也是死者的朋友。
栋居一个劲地追问。旺达利科、鲁密斯，甚至亨德森都在等待井崎答话，好象在问他：栋居的话你听懂了吗？
杨君里访问二谷的情况必须进一步弄清。不过，现在满屋子聚集着死者生前好友，大家都沉浸在哀思之中，现在用侦察员的名义进行询问也不方便，栋居决定改日再来。
栋居越发奇怪了，问：“副司令官在等我们？”
“打开车窗！”
“对，我父亲说，还受过令堂大人的关照，令堂大人身体好吗？”
杨君里是否认识二谷昭治呢？二谷当宪兵的时候，以傅家甸为渠道，鲸吞了大量战略物资。杨君里的父亲就是在傅家甸开业的牙科医生。杨君里同二谷在傅家甸见过面的可能性很大。
然而，在战争年代，古馆是“731”少年队员，他会认识二谷吗？如果认识的话，对古馆来说，二谷难道是值得感叹“奇遇”的人吗？古馆从来客连想到柠檬，但是二谷同柠檬并不相干呀。
“这是真的吗？”
旅游中心约十五坪大小。一张大桌子旁坐着一位高中生模样的少女。看到远方来客进门，连忙从椅子上站起身，和声悦色地欢迎：
杨君里的来访对二谷也是一个巨大打击。如今二谷过着平静的晚年，大陆时期的罪恶已经随着年岁的推移而淡漠。不料，往日旧恶的活证人却突然来到面前。
栋居摸了摸口袋，为了激励自己的斗志，他一直把那只柠檬放在口袋里。现在已经到了把它还给真正“继承人”的时候了。
“哎，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
“您在此间一切由我陪同，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作为马里兰州的警察，我们已经为东京警视厅的侦察作好了提供一切方便的准备。”
入境手续已在纽约办理完毕，在这里只要领取存放在随身行李寄存处的旅行皮箱就可以了。一出机场走廊，一位中年美国男子走上前来问：“您就是栋居先生吗？”此人头发茶褐色，剪成短发式。脸堂赫红，身材高大。一张大脸上，眼睛显得更小，但目光沉着。上穿茶色皮制工作服，下穿藏青工装裤，上面有一只金属制的鹫鹰，是男式服饰垂件。
战争时期，单手鬼在中国大陆暴虐无道，无恶不作。能参加他的葬仪，是一个具有讽刺意昧的巧缘。栋居悄悄地观察一下周围，没有发现“731”或死者当年战友模样的人。献花的也只是町会、经常往来的商人以及其他个人。栋居暗中地打量在场的人。蓦地，栋居大吃一惊，那位给吊客端食物的中年妇女的侧脸仿佛在哪里见到过。这不是去年年末到多磨公墓访问篠崎时，同乘一辆车的那个散发熏衣草香气的妇女吗？而且，在归途中还同她擦肩而过。
在栋居与亨德森上校说话的时候，一位瘦削、高个子的老人走进屋来。他头上的白发梳理得整整齐齐，留下道梳痕。据国际刑事警察组织的有关材料记载，他已七十二岁。但老人的肤色仍有光泽，身材高大，显得比实际岁数年轻得多。这是迄今见过的“731”老队员的共同特点。在右侧脸颊的上方，眼睛和耳朵之间有一块老人斑。可以说这是他脸上唯一的老年标志。
杨君里在精神受到严重打击后，，飞奔出二谷家，坐进了路过的出租汽车。不幸的是，这时候正好带着作为研究资料收下的农药，她从厂家的介绍中知道农药有剧毒。在极度绝望之下，她冲动地吞下了农药。
“副司令官在情报部等您。我来为你们做向导。”女文职人员报告说。
但是，基地却把栋居当作贵宾迎接。基地司令官麦克哈依姆少将正好回佛罗里达州休假。但副司令官亨德森上校却命令扫雪车清道。这不仅是因为遇上了罕见的大雪，而且是为了保证栋居畅通无阻到达基地。由此可见，麦克哈依姆要是在基地的话，一定会亲自出来迎接。
“那么，您来就是为了电话中说的事吗？”井崎同栋居的压力相对抗。
“最近，某杂志发表了关于731部队的文章，撰稿人是住在旧金山一位叫琼·莱辛的人。”
这不仅因为是绝望。还因为杨君里在战后三十六年里，始终一心一意地把希望寄托在这只柠檬上。但是这只几乎成了她生命支柱的柠檬却被现实踏得粉碎。
“理由是……尼克松政权诞生时，总统发表演说，表示美利坚合众国要停止一切进攻型细菌武器的研究以及要大幅度缩小研究基地。这以后，由于弗都·戴多利库搞的是攻击型细菌武器，所以研究项目全部停止；基地缩小；一些试验设备被废弃；人员缩编；预算大幅度节减。以后弗都·戴多利库基地就光搞防御性的防疫研究。”
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走进来，脸长得很象智惠子。栋居从二谷家出来，向车站方向艰难地走着，只觉得四肢无力，疲劳至极。自己的侦察工作没有使柠檬上那种凄惨的色泽消失。而且日本人欠杨君里的债务也丝毫没有偿还。栋居曾下过决心：要偿还欠杨君里的那笔巨大的债务。现在看来，这是不可能实现的奢望。
“雪这么大，去弗拉特利克的路会堵死吗？”栋居担心地问。这种偏僻的角落，连公共汽车一天才开四、五次，说不定道路早已被大雪封住了。
车开出市区，行驶在四辆车宽的高速公路上。雪渐渐小了。
顺着这条思路分析下去，就能够架起一座桥梁，通向杨君里曾访问过的神秘人物。
通过国际刑警组织了解的材料证实：井崎的妻子死于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二十七日。碰巧那天正是她母亲的忌辰。
栋居从美国回来后，简单向那须作了汇报。然后立即赶赴井崎告诉他的智惠子住处。一打听，才知道去“瓣天堂”药店要坐京五线的车，到播谷站下车，然后穿过甲州街道，再朝北拐，有一条小商业街，“瓣天堂”就在这条小街上。这条街虽小，但充满了工商业者居住区的气氛，显现一片兴旺的景象。
然而，智惠子的公爹前天夜里死了。而且死时正值栋居赶回国的时候。栋居心里一阵不安。
“是《核污染科学》杂志吗？”
杨君里去世时放在身边的柠檬，已经失去了生命支柱的意义，成了她绝望的象征。她带着一颗执着的心寻找女儿，结果却绝望了。
说话间，祭坛前一簇人中传来叫她的声音，大概是丈夫叫她。智惠子向栋居行个礼便走开了。
自己忍着腹痛生下的亲女儿，竟嫁给不共戴天的仇敌为儿媳。当杨君里知道这一点后，她思想受到的打击是巨大的。
栋居等人寒暄时都站起了身，上校请他们重新坐下。问：
栋居觉得把柠檬还给继承人过早了些。
“然而，我在这里已经成了一个没用的人。我想回到智惠子所在的日本去。但是妻子的坟墓在这里，把她一个人留在异国的土地上太可怜了。于是我就一直呆在这里了。”
“噢——，本市也住着一位日本人。不过，来旅游的日本人您是第一个，从东京来的吗？”
看来店主的住房在店堂楼上，但楼上的木扳套窗也关着。栋居向隔壁的蔬菜铺打听，女主人用围裙擦着手回答：
“或许智惠子并不知道杨君里就是自己的生母。也可能现在出现一个自称母亲的人会引起她的麻烦。”
“……
“听我已故的父亲说，您那去世了的母亲很喜欢柠檬。今天能见到您，是个好机会，我把它交给您。”
“您专程从日本采访问井崎博士，也是为了解‘731’的事情吗？”
对方不再问，他的注意力被刚端上的菜肴吸引了。至此，栋居证实了二谷昭治就是单手鬼。莫非杨君里是来访问二谷的吧。可以推测，把二谷地址告诉杨君里的是古馆。古馆的女儿曾反映过，说她曾在去年二月从学校回家时，顺道去过目黑路上父亲的工作室。当时古馆连连说“奇遇，奇遇。碰到稀客了。”还给女儿的红茶里放了柠檬片。
“哎呀！好象是在哪儿见过。”智惠子脸上露出好奇的神色。
“嗨，欢迎您来弗拉特利克。要我帮忙吗？”
井崎把栋居叫到基地会面是有用意的，如果在自己家里会见，主客一对一，不能充分发挥在自己的阵地上以主人身分迎击客敌的优势；把人生地疏的日本刑警叫到基地，首先可以用美国军队的军威威慑对方。其次，周围都说英语，可以使对方处在被包围的窘境中。
行人渐增，街屋渐密。西街尽处，薄暮初翳。高空晴明，夕霞如染。气温虽低，犹觉微暖。
“她丈夫的父亲住在哪里？”
一路上虽有哨卡，但检查得很松。只有一个开吉普车前导的女文职人员担任守护，她是来给栋居他们领路的。除此之外，没有一个人来理会他们。
“哎呀！这倒不清楚，曾听地说在都立大学一带。请进，太太，今天的鸭儿芹可便宜啦。”
“你这句话说得过早了，我们并不愿怀疑她。”
“故世了？！我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听说去年五月令堂大人还回日本来过呢。”
从东京起飞，取道安克雷奇。飞机航行十五小时后，到达纽约。然后马不停蹄地向华盛顿进发。从肯尼迪国际机场转到拉加提牙机场这段路，栋居坐了出租汽车。他的“纽约观光”只是在出租汽车上的短暂片刻而已。
“哦？……”
轿车向左一个大转弯，驶上了军用道路。这条路笔直，路旁栽着白桦，齐刷刷地排成一列伸向远方。不一会，看到左侧有一块标着“USAMRIID”的大牌子。后来我们打听到这是“美国陆军传染病调查研究所”的简称。
古馆不知其中原委，当杨君里以自己的著作为线索找上门来的时候，他把二谷的家作为智惠子的婆家告诉了她。终于要见到亲生女儿了，杨君里心潮激荡地向女儿的婆家走去，但她却遇到了杀害丈夫、逼死弟弟的单手鬼。
“是真的。可以带你们到基地的任何地方去，让你们亲自去证实一下。”
“怎么能让这点雪阻挡住日本来的贵客呢，我同军方交涉了一下，他们马上答应出动扫雪车。”
旺达利科说了自己的安排。一切都准备妥了，栋居不得不照着做。到弗都·戴多利库基地会面，对栋居来说，是个难得的好机会。栋居在接触各种“731”人员的时候就对这个继承“731”研究成果的基地发生了兴趣。这次无论如何要好好看看美国的细菌武器研究基地究竟是怎样的。
“到那里去问一下。”旺达利科说。三人下了车。
“杨君里就是带着这种柠檬来的，难道你能断言没有关系吗？”
栋居终于从井崎嘴里问出了智惠子的地址。战后，杨君里保藏了三十六年的柠檬，终于使顽固的井崎开了口。
爱妮钯客人领到房间里面的沙发上坐下。不一会，传来嘎哕嘎吱的脚步声，走来一位身穿深蓝西装的高个男子。只见他金发、蓝眼、尖鼻、圆脸。面色红润，但额头微秃。脸颊上有一些稀稀拉拉的胡茬子。整个脸庞给人一种和蔼的印象，一张脸有些象小孩，他四十岁上下。小小的嘴唇抿得紧紧的。
“杨君里的尸体旁放着一只柠檬。”
“是的，大致情况已经告诉过您了。杨君里女士、奥山谨二郎先生都死了，二人的死是有关连的。我们认为这是谋杀案件。为了查出罪犯；我们需要请您协助。”
终于在这里找到了智惠子。
“您怎么会知道的呢？”栋居略为惊讶地反问。弗都·戴多利库是从“731”这个母体中繁衍出来的，这已经是三十七年前的事情。今天，美军方面对“731”的印象一定已经淡薄了。关于会见井崎的目的，栋居事先没有透露过一句，却被亨德森上校一语道破。而且他说了“也是”，这就意味着在栋居之前已经有人来访问过井崎了。
“形式上是保密的，这点没有改变。但秘密的实质已经没有了。”
“你……你怎么会知道的？”井崎大惊失色。
“来会见谁？”她蹙起眉问。
栋居一阵紧张。她迈着轻快的步子走过来。旺达利科打开车窗，一阵冷风横吹进车厢。
其实井崎已经明确告诉栋居葬在美国。
“哦——，那时同车的吗？那一天正好是我母亲的忌辰呀。”
于是，栋居脑海中重新浮现出一个人物——井崎良忠。栋居觉得智惠子嫁给二谷家，这不一定是不幸命运造成。但井崎却可以到女儿的夫家走动走动。去年二月，井崎曾离开美国暂时回国，莫不是来访问二谷的吗？也许就在这个时候，井崎遇到了古馆，告诉古馆：智惠子的夫家就在附近，古馆又把它告诉了杨君里。
然而，虽然井崎确是“731”原队员，但这也不能成为栋居访问井崎的理由，那毕竟已是过去的事情了。
栋居问井崎，对目黑区一带是否有线索可提供。井崎含蓄地回答说，去走访一下智惠子就会明白。这似乎意味着杨君里所找的这个人同智惠子有某种关系，而井崎并不想亲口把其中的原委说出来。井崎显得疲惫不堪，仿佛战后三十多年来第一次卸下了“731”这个沉重的包袱。
古馆的工作室同二谷的家只隔着一条目黑路，仅咫尺之距，他们完全有可能在路上不期相遇。
“井崎先生，杨君里肯定是为了找您的女儿才访问日本的。她在归途中不明不白地死了。经过化验，发现她死于有机磷化合物中毒。她为什么要服毒呢？或者说，是什么人出于什么目的使她服了毒呢？”
此刻，死者家属正好从火葬场捧回火化后的骨灰罐。栋居见了不由地咂了咂嘴，万一要查死因的话，尸体已经烧成灰了。哎，真是晚到一步。
栋居同旺达利科握手，互致初次见面的礼节。旺达利科说：
“去年五月三十日晚上。”
“我是曲町警署的栋居，前几天在电话里失礼了。但电话中谈的事还没有了结，所以特地来拜访。”
“完全没有这回事。”
栋居问智惠子。他佯装不知，悄悄地观察智惠子有什么反应。
“生命的机器就这么停止了。
智惠子不知道杨君里曾来日以及杨君里同自己的关系，看她的表情不象是说谎。杨君里还没有见到智惠子就死了。她到底为什么而死的呢？杨君里是死还是活，以及她的存在与否，智惠子是不知道的。杨君里还没有见着智惠子便死去了。
“您专程从日本赶到这里，可是我并没有什么可以告诉您。”井崎仍然负隅顽抗。
这里是凌辱、杀害父亲的美国兵的袓国，但栋居并没有因此而激动。现在栋居的眼中只有一只黄澄澄的柠檬。他到美国来，就是为了寻找它的踪迹。
“请您原谅。现在把出生的秘密告诉智惠子的话，只会使她伤心。我对杨君里感到非常抱歉，不过，维护活人的幸福总比顾及死人来得重要吧。”
“您别担心，基地已经为您出动了扫雪车，确保道路畅通。”
“都准备好了，马上就出发吧，雪不会下很久了，天气预报说下午就会停的。”为了不使栋居侷促不安，旺达利科催促着。
二谷的家不用打听就会知道。丧家为了方便吊客，一路都在显目之处贴上了黑色标记。一拐进目黑路，就看到一家围着树篱的旧平房前聚集着许多穿丧服的人。那里就是二谷的家，挂着一块写有“二谷昭治”四个字的门牌，字迹已经淡褐。这大概就是单手鬼的原名。在此之前，栋居曾几次路过他家门前。
栋居装成吊客走进二谷的家。面朝院子的一间屋子里陈设着祭坛，上面放着骨灰罐和灵牌。死者的家属以及亲朋好友都在烧香。
“噢——，那一定是搞错了。……今天我同夫人已经不是初次见面啦。”
从外部看，这座旧房子格局并不大。但是可能是扩建过几次的缘故，房间的结构似乎很复杂。谁也没有注意栋居的存在。
“您是日本人吗？”少女好奇地问。
她把食物放在栋居面前，又折回另一间屋子。
“我们了解到井崎博士是原‘731’队员。”
“没想到日本会派警察专程到美国来访问我。”井崎似乎对这一事实感到惊讶。对方不远万里，跨过浩瀚的太平洋和辽阔的美国大陆，就是为了调查自己掌握的秘密。
飞机在空中兜了几圈，着了地。接好过渡桥，乘客开始离机。出口舱门一开，冷空气钻进机内。全体乘客都穿着厚大衣。舷窗外纷纷扬扬地飘着白色的东西。在空中没注意，达拉斯机场正在下雪。
栋居扮成一位普通吊客，坐在室内一角。以杨君里的死为起点，栋居追寻着“731”的轨迹，已经深入它的腹地。开展侦察以来，已经遇到古馆丰明、奥山谨二郎的死，加上杨君里，这已经是第四个死者了。
“发过一次，以后就倒下了……”
“您象过去登上山巔一样吸了口气，
“我也不大清楚，听说在大陆时期同父亲共过事的已故战友都祭祀在那里。”
前方丘陵地带的山脚下出现一个小城市，约莫三千户人家大小。在白雪皑皑的荒原和杂树林同丘陵地带的交接处，山麓下坐落着一家家暗红色的民房，仿佛是一片人为撒上的垃圾。
二十分钟后，机长用生硬的语调向乘客广播：飞机已临近华盛顿达拉斯机场。机体开始从透着残光的云层中下降。栋居凭着事先查地图得到的印象，在黑暗中寻找弗拉特利克的位置。高空尚有残光，地面已是一片黑暗。
智惠子现在已经结婚，当了药剂师，同丈失一起在涩谷区幡谷二段经营一家名为“瓣天堂”的小药店。涩谷区幡谷同杨君里生前走访的目黑区都立大学一带方向正相反。
“是去年年底，我在多磨公墓偶然见到了夫人。在去的路上我们也坐着同一辆公共汽车呢。”
女文职人员领客人进了门。门廊的墙壁上张挂着星条旗及美国地图。门是双重的。打开里面一扇厚门，左右各有一条走廊。走廊铺着绿色油毡。走廊两侧的小房间象紧闭的贝壳，关得严严的。
“本来要报告司令官的，司令官正好回家休假了。请，请跟我来。”年轻的女文职人员忽闪着蓝眼睛回答。
“弗都·戴多利库？是军队的驻地吗？在本市的尽头。您沿着总干道朝北走到底，向左拐，再过去有一条军用道路，那里就是弗都·戴多利库基地。”少女回答说。她打量着栋居的脸，目光停留在栋居携带的照相机上。
“噢，栋居先生，我们正期待着您的到来。”她行了个军礼。
春天将临，但栋居的心情仍然十分沉重。来到车站前，满目灯火辉煌。冻居突然想起了什么，停下了脚步，自己的精力集中在杨君里和智惠子上，一时里竟忘了奥山谨二郞的死因还没有弄清。说不定有谁既同杨君里的死有关，又感到奥山活着是个威胁。不，不是“说不定”，而是肯定有。
井崎犹豫起来了。
这个问题同侦察无关。但是案件发生后，栋居始终追寻着731部队的陈迹，随着调查的逐步深入，他对原队员在以“731”为基础发展起来的美军细菌战研究基地中生活了三十七年这件事发生了兴趣。
“没有关系。”
“你能断言真的没有关系吗？”
“那就是弗拉特利克。”鲁密斯握着方向盘说。
少女满面笑容，和蔼可亲。她说的“一位日本人”无疑是井崎。但是，现在急着赶路，来不及多问。开车到弗都·戴多利库基地大约需要十分钟。
栋居来到陌生的美国，难免有些胆怯，哈利的出现就象来了救星。栋居在心里感激那须想得周到。
走廊很暗，空气中散发出一股药品气味。那是石炭酸的气味。皮鞋踏在铺油毡的地上吱吱作响。左侧有一间很大的房间。门开着，里面有男女文职人员，穿着白色的工作服，正在热烈地争沦着什么。看来这里是图书室，书架上排满了书本。
“对，故世的就是我丈夫的父亲。”
他就是基地副司令官尤金·F·亨德森上校。他径直走到栋居面前，伸出手说：
第二天上午九时三十分，旺达利科和鲁密斯到旅馆来接栋居。
“咦，我那故世的父亲同二谷是好朋友，我是代表父亲来的。”栋居打了个寒颤，但马上若无其事地掩饰过去。
还没等对方明白过来，栋居就把柠檬塞到懵懂的智惠子手里。栋居认为这么做比较合适，因为智惠子不知道柠檬的喻意。同时，这也是她的幸运。
栋居赶到目的地一看，只有“瓣天堂”一家店上着门板，上面贴着一张写有“临时休业”的纸。
“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停战后，‘731’的干部都受到美军统帅部第二参谋部的审问。我作为‘731’的一名技师，也受到审问。当时，担任审问的人和我的妻子是同乡，他劝我到刚筹建的美军细菌战部队做技术顾问。
“正是。许多报馆、电台、杂志大量宣传莱辛的文章后，一些读者打电话给我们，询问有关弗都·戴多利库基地研究细菌武器的事情。还问莱辛文章中提到的‘731’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们回答说，五角大楼图书资料室里发现的文件就是关于‘731’的。此外，还有大约三百五十页的附件。我们认为，当时这些东西是绝密的。但是到了今天几乎失去了保密的必要。”
“我们想去弗都·戴多利库基地，不知该走哪条道才好。”旺达利科问。
“我的父亲生前同死者是好朋友，我是代表父亲来的，夫人的生父是井崎先生吗？”
“不知道，您说的这位叫杨君里的中国女人拿着柠檬而死的情况同我毫无关系。”
井崎补充的这番话，体现了他对亡妻的无限怀念。使人惑到井崎延续了“731”的过去。今天，他已经显得精疲力尽了。
停战后，美国和石井四郞做过一笔幕后交易，一方把“731”研究成果移交美国做抵押。另一方则免除战犯起诉。关于这一点，琼·莱辛的文章已经透露过。但这种交易很可能是在G2审问的时候进行的。如此看来，在井崎受审的时侯，石井因郎和北野政次等干部也受到过审问。栋居意外地窥见了战后史中的某一页。
室内用屏风隔着，进门右侧放着一张细长的桌子，桌旁坐着一位搞情报工作的女文职人员。长脸、碧眼、褐发。挺秀的胸脯从白衬衣门襟处开始隆起。身穿桔黄色制服，胸前佩着一块金闪闪的名牌，上面有“C·ANNY（爱妮）”几个字母。她正在写着什么。
旺达利科把头伸出窗外向她解释。女文职人员肃然起敬：
“我只是不愿让无忧无虑、幸福生活的智惠子卷入这件事。她的幸福中倾注了几个人的心血。”
“最后我还想打听一件事，您要是认为不方便，不愿回答也可以。这就是：战后您怎么会到这个基地来的呢？”
受副司令官的接见非同小可，栋居受宠若惊，心里很紧张。带路的吉普车已经开动了。这里虽然是军队中极其秘密的细菌武器研究基地，但没有戒备森严的气氛，看上去象个大农场，耳边仿佛响起了牧歌。要是在这里放上牛，同真的牧场没什么两样。
“啊？你问邻居？前天夜里她丈夫的父亲去世，一家人都奔丧去了。”
“妈妈。”
老人进门后，盯着栋居径直走来：“我就是井崎。远道而来，辛苦了。”
鲁密斯让旺达利科和栋居坐上车就启动了引擎。路旁积着雪，眼前是一片白雪纷扬的银色世界。
“父亲曾经说过，要同母亲一起把灵位合祭在多磨公墓的精魂塔墓地里。”
“比方说同智惠子调换的您的亲儿子；被活活解剖的杨君里弟弟，还有被单手鬼杀害的山本正臣。是吗？”
“哎，这事听说过。他本人很避忌谈及过去，但有人传说战争时期他是一个以手段毒辣闻名的宪兵。捱说有一家电视台计划播放一个停战特集，其中有一段叫‘宪兵’，想邀请二谷上电视，但被他拒绝了。”
“您母亲安葬在多磨公墓吗？”
虽然还没有证实，但死者很可能是“单手鬼”或同单手鬼有关系的人。然而，照片上的形象毕竟同单手鬼罪恶的经历不相称。这是为了蒙蔽吊客而摆设的“素食”，难道三十多年的漫长岁月抹去了沾满鲜血的旧恶吗？
终于来到基地的大门。一位身穿蓝制服，头戴蓝军帽的女文职人员扬起手说：“停车！”她走出门卫室，指着车窗命令：
“柠檬！”井崎惊骇万分。
沿走廊走过图书室，再向右拐，就到了医学情报部的办公室。
“夫人，您叫智惠子吗？”
站在祭坛右侧的可能都是死者的家属。
“智惠子什么也不知道，同她没有关系。”
“您好！您是来参观的吗？”
“都立大学！”
这里所说的“令堂大人”，无疑是指杨君里。但是，智惠子的脸上不仅毫无反应，还露出不解的神色：
一夜酣睡，时差造成的疲劳完全解除。旺达利科的赫红脸也比昨天更加精神。一出旅馆门，栋居大为惊奇，一夜飞雪，竟积得这么厚。昨天雪还没盖没街上的建筑物，今天已是白茫茫的一片了。而且雪还在继续下。
“理由是什么？”
“二谷先生患的是什么病？”栋居悄悄地向边上一位邻居似的吊客打听。
“地球是有限的，如果需要，坐上飞机就可以到达任何地方。”
“所以说，为了证实它，我才从日本赶到此地。柠檬悲歌中写道：‘……厄运降临的紧要关头，……瞬息之中，您向我倾诉了毕生的爱……’。为了把柠檬送还给自己女儿，杨君里熬过了战后漫长的三十六个春秋。而且，正是为了这个‘瞬息’，她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当我们明白了柠檬所包涵的凄楚涵义，看到了柠檬发出的‘森森寒光’之后，就会感到查清杨君里的死因是我们日本人的债务。杨君里留下的柠檬虽然只有一只，但这种柠檬决不是一只，它应该由全体日本人来承当。
井崎垂下了头，肩膀微微颤抖着，他竭力控制住自己内心的激动。
“为我出动了扫雪车？”栋居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的。”栋居点点头。
“去年五月？决不可能。母亲早在四年前就在美国去世了，您一定弄错了吧。”
“不是直接认识。听家父说，战争中他得到井崎先生很多帮助。”
“我叫哈利·旺达利科，是马里兰州的警察，东京的那须警部通过国际刑事警察组织要求协助，由我担任您的向导，特来迎接。”为了让栋居听懂，哈利慢慢地作了自我介绍，并向栋居伸出一只厚厚的大手。
二谷是否了解儿媳智惠子的出生秘密呢？如果不知道的话，当他从杨君里嘴里知道后，受到的震动一定是很强烈的。即使没有把女儿的秘密告诉他，但仅仅是杨君里的出现，便足以在他那老化的脑血管里掀起阵阵冲击波。
蔬菜铺的女主人向一位进门来的顾客堆起了和蔼的笑容。
井崎感到难堪、侷促。嘴角开始痉挛起来。
“早上好！昨晚睡得好吗？”旺达利科高兴地问。
亨德森好象看出了栋居的心理活动，补充说：
栋居回想起当时笼罩在车厢里的一片悲恸气氛。丈夫健康无恙，她却在阅读题为“战胜孤独，坚强起来”的剪报。
骨灰罐上装饰着花，贴着死者的放大照片。照片上的老人吸着烟，面部表情舒展、温和。遗像一般都选用死者生前最好的照片。但是这张遗像上照的仿佛是一个完全没有名利欲望和野心、清清白白的老年人。
“杨君里带着的柠檬同你纪念儿子的柠檬含义是一样的。她的这只柠檬渗透了母爱，‘寒光森森’不衰，‘玉黄色的郁香’不散。杨君里想看一看长大成人的女儿，或许就是为了同她的柠檬告别。”
“……
受到如此郑重的待遇，栋居既惊异，又困惑不解。自己不过是个日本刑警，而这几乎是国宾才能享受的待遇。
对杨君里死因的分析不过是栋居的猜测，还没有得到证实。二谷昭治的死也不能说毫无可疑之处。
凝神沉思的栋居，听到耳边响起了一个女性的说话声。抬头一看，智惠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身旁。她究竞是不是智惠子，栋居还没有证实过。于是，栋居利用这个机会问：
“你们怀疑智惠子了？”
二月二十八日下午四时四十五分，栋居乘坐的美国航空公司波音727客机从拉加提牙机场起飞，在纽约阴霾的上空盘旋着升到一定高度，然后把机首对准华盛顿的西南方向。从舷窗朝下俯视，在墨濡般的暮色下，曼哈顿象块巨大的墓碑。那里的确是物质文明达到极限后形成的一个坟墓。
“柠檬的由来薮下先生已经告诉我了。整整三十六年，杨君里一直把柠檬看作女儿的化身，她就是抱着这种心情来到了日本。您对这件事有什么感想呢？”
“不会错，因为是月底前的一个周末，正值收款和付款的当口，所以我记得很清楚，这怎么啦？”
井崎走到栋居前伸出手。井崎从日本特意派警察出差到美国的做法中，意识到栋居的使命不同寻常。他不免有些紧张。
“Yes（是的）。”
“为什么现在就不必保密了呢？”
“这么说，令尊是二谷军人时代的战友啦？”
亨德森上校的诚挚口气使栋居觉得他的话不是说谎。在牧场似的表面气氛下，弗都·戴多利库已经变了样。
“是的，你……”
“已经同井崎先生联系好了。他说明天下午一点钟到弗都·戴多利库基地来。您从日本远道而来，旅途中一定很累，今晚请在旅馆好好休息，明天上午九时三十分我到旅馆来接您。”
“二谷先生的右手是否有些不方便？”
栋居向对方暗示了不把要了解的事弄清楚决不回去的决心。
井崎想借美军军威压制栋居，结果事与愿违，反而使栋居成为贵宾大模大样地开进基地。借美军军威的倒不如说是栋居。而且，对双方交锋来说，栋居语言上的障碍并不能构成他的劣势。
“——悲哀、惨白的病床上，
做向导的女文职人员走到爱妮旁边，同她耳语了一番。爱妮面对栋居笑容满面地站起身来，用吐字清晰的英语说：“欢迎您光临，副司令官正在等您呢。”至此，栋居一行就由从大门口开始陪同的女文职人员移交给情报部的工作人员。
“这么说，是大陆时期的好朋友呢。”
“如果无愧于智惠子的话，就不能让杨君里在战争过去三十六年后送来的这个柠檬腐烂。……我就是这么想的。怎么样？还不能把智惠子的地址告诉我吗？”
“父母双亲都在昭和四十三年去了美国，母亲已在昭和五十三年故世了。”
栋居也顾不上女主人已接待顾客不再搭理他，象根木头似地呆站在店门前。过了一会，栋居从惊诧中清醒过来，又在附近打听了一番，了解到“瓣天堂”店主的父亲住在目黑区中根一带，店主姓“二谷”。
“我来调查就是为了证实您这句话。您难道不想证实这件事同智惠子无关吗？”
栋居拐弯抹角地渐渐在话中加重压力。二位陪同栋居来的美国警察也从侧面帮助栋居。
“精魂塔是怎么回事？”栋居假装糊涂。
“听说二谷先生以前是军人。”栋居套对方的话。
智惠子的夫家就是“二谷”。井崎曾含蓄地说访问一下智惠子便会真相大白，现在栋居才理解了这句话。
“对不起，有件事想问一下，二谷先生第一次中风是什么时候？”
“智惠子难道会杀她的生身母亲？”井崎大声抗议道。
从亨德森话里的“我们”一词可以看出，基地的干部已经讨论过“731”有关资料的处理问题。
杨君里曾被关进监禁过弟弟的马鲁他小屋，发现了弟弟写的掲发血书——“单手鬼杀害山本正臣”。杨君里既知道杀夫凶手姓名，又认识凶手的脸。
“这就奇怪了，智惠子现在应该三十七岁了。这么多年了，我认为告诉她出生的秘密并不会给她的心灵带来很深的伤痕。而且，杨君里如果在那天晚上已经同智惠子见过面的话，那么，智惠子就应该知道自己的出身秘密了。由于杨君里是在归途中、思考着同智惠子相见的情形服毒而死的，所以，不管智惠子愿意不愿意，她都脱不了干系。您过分偏袒智惠子，不是反而使她处境尴尬了吗？”
栋居担心说话间会不知不觉地暴露自己的身分。
“当时，整个日本是一片废墟。由于要隐瞒‘731’的经历，我不知道撤退后靠什么维持生计，感到前途一片渺茫。于是便接受了他的邀请，打算暂时作一个过渡。就这样，我成了弗都·戴多利库的远东分部——美国陆军驻日医疗总部406医学研究所的名誉职员。这个机关是以研究亚洲地区风土病的名义设在日本的。在朝鲜战争时期改名叫‘联合国军406医疗所输血部’，从事献血工作。到美国来是在一九六八年。”
难道她就是智惠子！栋居恍然大悟。在此当口，她的脸恰好转向栋居。只见她眼角细长，鼻、口端正。身着黑丧服，洁肤显得更白。没有错，肯定是那位曾经邂逅的妇女。
栋居这才知道二谷死的情形同古馆丰明一样。古馆也是先发一次病，卧床不起，然后再发作而死的。而且二人第一次发病的日期相同。不知道罪犯在这段时间里是否有同时作案的可能。不过，现在再查为时已晚。
“您认识我父亲吗？”
“我们是马里兰州的警察，是陪同日本栋居刑警来的。已经同基地的井崎良忠博士约好一点钟见面。井崎博士正在USAMIIA（美国陆军医学情报部）里等我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