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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厂喜剧 作者:村上春树 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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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厅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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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如此,却也不是什么地道的店。一切中规中矩。既非廉价酒吧,也不是地下赌场。地地道道的舞厅。花七十五美分进门,爬上宽大的楼梯。老板也好客人也好,全都文质彬彬,尽可放心。喝的东西在桌席头上拥挤的吧台预定。啤酒十美分,瓶斟的加利福尼亚葡萄酒二十五美分。客人中也有整瓶带进烈性酒的。这伙人总之就是要泡卫生间,一醉方休。好在卫生间两个挨在一起,不用担心。

怎么说好呢——气氛很难诉诸语言。什么都一览无余固然不大可能,但可以同时感受得到——情形恰如蓄势待发的能量一下子迸发出来,正在此刻熊熊燃烧。其热点不管怎么说都在奏乐台上。太所用的木料虽然粗糙,却结实无比。灯光和音乐便在那里加相辉映。低音鼓置于地面,弦乐架用榫头固定好,大钢琴疲惫的键盘就像破旧的楼梯。

对于摇摆(Swing)爵士乐迷来说,“萨沃伊舞厅”大约是无须说明的;而对于不是迷的人,又很难传达这一名称所具有的准确韵味。“萨沃伊”——爵士乐与民众那极其短暂的蜜月、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最辉煌的舞厅。在广播录音唱片和视频磁盘的开头,想必不少人都听到过这样的声音:“女士们先生们,这里是萨沃伊舞厅……”

“是吗?以为很挤来着……其实嘛,”他满不在乎地把烟据为己有,“没剩下一枚十美分硬币?剩下的话,哥们,可就能喝啤酒啦。一塌糊涂,原以为满员进不去了呢!明白?”原来如此,意思我听出来了。打招呼是虚晃一枪,藏在话后头的是羡慕与贫穷的自尊。这酒吧布是他这阶层的人能轻松出入的。从我手里讨得十美分后,他向离去的我挥挥手,挥得甚是优雅:“下次再来找我。这一带就跟我家院子似的,提起我的名字没有你办布成的事。找好女孩也包在我身上。记住了。”

1936年2月12日《新共和》杂志

想一下子把什么都一览无余是根本不可能的。有乐队那伙人,有喝什么的客人。有日呢一只手拿啤酒趴在桌面上睡了过去,有人起劲儿地表演浪漫曲这种极其个人化的闹剧。也有的乐队已经完事,或者大声喧哗,或者以近乎恶作剧的举止冲着现成饭食狼吞虎咽。

——村上

“啊,是够意思。但坐是可以坐的。”

清晨尘土迷蒙的大街上到处扔着纸屑和报纸,沙沙作响。他像是要用廉价裤子那磨开边的裤角从中分出一条路似的,以轻快的步子走开,消失在一条小巷里。那里全是脏兮兮的寒伧的房间,空店铺、简易宿舍。我有些糊涂起来:那Breakfast dance(早餐舞)到底算什么呢?从哪里来又消失在哪里了呢?映入眼帘的是破衣烂衫般的哈莱姆街道,是被戏干一切的美国黑人贫民区。站在空空荡荡的街头,切克维布乐队的鼓声只能听到一点点。尽管如此,爵士乐那强烈的节拍仍在我心里引起了某种完全不同的感触——它始终在音乐中,而眼睛一直看不见。是的,是它使布鲁斯得以成立。“今早我们一起身,就拿皮鞋去当铺”——里诺克斯街上有的就是这种昏天黑地的喧闹。灯光闪烁其辉,人们吵吵囔囔。完全如此。但这只是硬币的单面。产生那种音乐的,是这哈莱姆大街小巷的人们的心。此刻我站在这地面上感觉出了这点,感觉出了高倍音和底倍音,感觉出了其尽情的喧闹和深重的悲伤。

不过算了,这种事怎么都无所谓。谁也不知道准确时间,不知道现在是三点、四点还是五点。伏在桌上睡过去的客人多了起来,在舞池跳舞的人少了下去。尽管如此,酒吧里那扑鼻而来的热乎乎的空气依然一成不变,在昏暗的灯光下挥洒的体能也无变化。结束今晚演奏的特迪·希尔乐队的乐手们欣赏了一会儿其他乐队的演奏,三三五五地消失了。此刻摇撼舞厅的是令人感到亲切的切克维布乐队。坐在高高架起的椅子上的那个矮小的驼背男子敲打一组蒙着极其优雅的白色鼓面的鼓,向乐队传递惊天动地的节奏,向仍在摇摆起舞的舞池输送舞点。

奥蒂斯·法加逊 著

村上春树 译

不过,这里的气氛也不尽是一点火就“咔嚓”一声震得窗户直响那类气势汹汹的东西。它同时也有相当细腻的一面,机敏灵活,关怀入微,也不会为老生常谈的艺术反战,反法西斯艺术家战线争论得唾液四溅。音乐家们只是演奏,只是同女孩子玩耍,只是对着“维克多”电台和舞会灌制乐曲,照例细声细语而又不无自豪地互相商谈。看上去他们中的几个人(几个最优秀者)也像在自己个自己打气,以便顽强地保持个性,不让它损毁。这点很容易看出。音乐那难以捕捉的美妙使他们有别于他人。在他们身上寻找伦巴多、杜琴、巴里以及莱士曼那类艺人的身影是徒劳的。比如,就算他们兼有那种装腔作势的表演手腕和寡廉鲜耻的胆量,其间也是有一条界限的。如果有一个头脑冲动的次中音萨克斯手吹得强劲有力,声声动人,那只是意味着他以自己的血肉之躯充当乐器而将其激情和哀伤如实表达出来罢了。偏离这一原则的东西、离开永不停息的真正创造性河流(即使巴赫也不例外)的东西,尤其是缺少爵士乐特有的旋转感的东西——无论显得多么堂而皇之多么技艺娴熟多么受客人欢迎,也统统是冒牌货。失去创造性便是冒牌。“吹次中音萨克斯的几个小子,”丘边从台上下来边说“在模仿科尔曼·霍金斯之类的人。可光模仿是不行的的嘛,没有灵魂!懂吧?有的家伙技术不懂。没有灵魂,只是往里吐唾沫罢了。一塌糊涂,不像话!我么,只是想吹出漂亮的声音——只要乐器允许——别的不去想。这也是我的自豪。但那伙人……弄不明白。”

啊,这里是哈莱姆。走下楼梯出门一看,天已经亮了,淡淡的晨光告诉我这里是哈莱姆。贫民区。人影寥寥。几个人刚从舞厅出莱,正要去吃早饭。其余的是未能进门的人。

可以上去两支乐队的奏乐台长约六十英尺,宽则不宽,背靠里面的墙壁。虽然灯光几乎全部集中于此,但还是暗幽幽的。背后墙壁的颜色由于蓝色射灯的作用,看上去总像横着一屡薄云。其下面的乐队居高临下,顾盼自熊,简直就像货车雄赳赳地亮出一堆钢铁和蒸气。无论舞池还是桌旁都挤满了人,怕有几百人之多吧。满员的夜晚甚至有一千五六百之众。墙角站着一排舞女,收费是三支曲二十五美分。在嵌入天花板的玫瑰色灯光下,一切都热血沸腾。不过,心脏部位毕竟是奏乐台。乐手们站成两排“通通”地顿足,撕肝裂肺一般拼命吹响乐器。大号卷边孔的光如闪如月华一般倾泻在舞者头上,而将这种一发不可遏止的能量徒然抑勒住的自然是准确把握舞点的节奏切分。吉他、钢琴低音提琴、鼓——特迪·希尔乐队开始演奏作为其拿手好戏的最后合唱《克里斯托弗·哥伦布》。钢管乐器朝上举起,主导乐节勾勒出旋律的五线。不出所料,舞者们竟忘了跳舞,聚集在奏乐台周围,争相以自己的身体打起节拍。仰头向上,旋律如河水一样在头上流淌。舞蹈彻底征服了所以的人。什么华尔兹,见鬼去吧!地板抖动不止,舞厅成了发电室。灰蒙蒙的空气上下震颤。快,扭吧!跳吧!疯吧!不,还是说寻欢作乐好了!这种音乐不是用耳朵听的,是用身体感受的。

如此嘟囔完毕,羞赧似的沉默了一阵子。“畜生,那个混蛋!”他说,“恶心!只要今晚能吃上肉,我就再……”

十二点。你可以顺利入场。下雨。仍有空座,老板神情不悦。客人本应比“女士招待之夜”还对得多,却因为下雨而如意算盘落空。

“太挤了,听说。你不也没进去?”

“畜生!”一个一屁股重重坐下来,那架势像带屋顶的床的男子出言不逊。这个被人称为“丘”的人乃是我们美国第一代吹奏次中音萨克斯管的艺术家之一。“畜生,根本就没有肉!这个混蛋,发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丘边说边在菜肴里戳来戳去。现在舞池里再也容不下客人进去踢脚转身弓腰了。景象十分了得。跳吧,尽情地跳!谁都大吼大叫,谁都大汗淋漓,谁都龙腾虎跃,管它明天怎么样!

“倒也是——,不过还是进得去的吧?”

借用作者奥蒂斯·法加逊的话,那便是Swing it man(大伙儿摇摆起来)

如此气氛倒也不是惟独特定的乐手们才制造得出,它已经渗入到舞厅每一个角落。这舞厅确有这么一种氛围,可以说如影随形。奏乐台吮吸了各种伟大的音乐:弗莱彻·亨德森的大乐队,富于幻想的小号手路易斯·阿姆斯特郎(萨奇莫大师),艾林顿公爵(Duke,the great dusky),木印乐队领班卡布·凯洛威(他出道也是在这里),麦克尼兹·克顿皮加士,巧克力俏公子——此外还有谁来着?在师眼举一支你喜欢的乐队名称,老板夸口道,若是能找出没有来过这里的乐队就算你有本事,就连保罗·惠特曼都演出过。的确,这家酒吧的空气是有什么。客人方面也想接受个什么。酿造气氛的惟此无他。所以,如果有哪支乐队想有凝聚力,想团结一致,就来这里号了。

地点是住宅区,而且是那条里诺斯街。星期六晚上九点到星期日早上八点,只管在那里跳好了。取个名叫Breakfast dance(早餐舞),总之就是Swing。平日夜里,不,即便是星期六夜晚也不总是这样。两支乐队在两三点钟即曲终人散,但今晚不然。每月有几个special night(特别夜晚),只管跳到早餐时间。四支乐队一齐上阵,只要你们在跳便管弦器鸣——以早餐时间为限,时间再长就不晓得了。

“喂,哥们,你不吸烟?”未得进门的一个人朝我走来说道,脚步神气得像是在说他高兴起来整条街都能买下。“就分给我一支嘛!”他连火柴都没带。“里面情况如何?”他问,“挤得根本进不去吧?”

舞厅大约长七十五码宽二十五码。天花板较低,照明若明若暗。曲与曲之间的几秒钟或换乐队的时间里,大家便七嘴八舌,什么“简直不像话”啦,什么“女孩怎么样”啦,“住嘴住嘴”等等。而乐队一开始,店员和客人便浑融一体,击鼓一般打着拍子,欢天喜地的节奏如大潮时起时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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