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告诉我:“将来有个人活着,那个人是你,但他将完全不同于你。他有不同的品位,也不记得曾经教过哲学,他对哲学或政治或民族音乐不感兴趣,对你的家人毫不关心,等等。”我说:“从形而上学的角度来看,这很有意思;但就个人来说,我不在乎。我对仅仅是活下去,然后老生常谈地说‘但那是我’不感兴趣,那激不起我的渴望。我想要的不只是某个人是我,我想要的是十分像我的人。”玛士撒拉案例中存在的问题是,如果我活得太久,那么这个人就不再十分像我。如果未来有一个人,那个人是我,但他和现在的我截然不同,那么我不会在乎他是否存在。
诚然,填字游戏不是很深奥的东西,不知道如果去做比填字游戏更挑战智力的事,我们是否觉得更有意思呢?这么说可能显得我有些非同寻常,但我非常喜欢数学。想到我有很多时间研究更多更深奥的数学问题,这看起来对我相当有吸引力。即使如此,当我想到让我永世思考数学,或者说让我永世思考哲学问题(显然和数学相比,我更钟情于哲学),但这个提议也会变得毫无吸引力。我想不出任何我希望永远从事的活动。
不论真假,我都倾向于同意威廉姆斯的说法。我认为,无论我们如何努力地填补空白也很难填完,那将是一段很长的空白。要记住,关键的是,永生不仅仅意味着生存很长的一段时间,甚至极其漫长的一段时间,而是指永远生存下去。要想出一样你希望永远做下去的事,我认为这是非常困难的,实际上,我甚至认为它是不可能的。
当时我们思考了这个例子,结论是:即使我们承认在我800岁时,我依然是我,跟今天写下这本书的人是同一个人,但那不要紧,我想说:“那又怎样?”当我思考我在生存中想要什么时,如果说在遥远的未来有某个人就是我,仅仅这样是不够的,那必须是某个跟我拥有足够相似的人格的人。
所以,生命的最好形式并不是永生,我认为永生一点儿都不值得期待,但现在我们有的这种形式也不是最好的生命形式。在这种形式里,我们也就能活到50岁,或80岁,或100岁,便会死去。相反,我想最好的形式是你愿意活多久就能活多久。
我希望你看到的是,我们讲述了通过渐进的失忆加上兴趣、目标和渴望的彻底改造,让永生变得吸引人的故事,而上面就是它的结局。在这个故事里,从现在开始,10万年后,50万年后,100万年后,会有一个人,而他是我,但我不在乎这些。当我想要生存下去时,这没有带给我想要的东西。那个人可能是我,但他不够像我,而后者对我来说才是重要的。
当英国哲学家伯纳德·威廉姆斯思考这个问题时,他认为答案是否定的。26没有任何生活会永远有趣且吸引人。威廉姆斯认为,每种生命最终都会变得乏味和糟糕,而且极其痛苦;每种生活最终都是你想摆脱的生活。简而言之,永生远非一件美好的事,而是一件可怕的事。
如果死亡有坏处是因为它剥夺了我们生命中美好的事物,这是否意味着,最好的事就是永生?鉴于剥夺解释理论说死亡是有坏处的,这是否意味着我们最好是永生不朽?
想象你置身于快感制造机里。我想,过了一段时间后,你的部分意识会开始想:“这感觉跟昨天、前天和大前天相同。我估计明天、后天、大后天也是这样的感觉。”最终这个疑问会一直缠绕着你:“生命仅仅如此吗,每天都只是像这样重复着单调的快感?”
假设我们暂时同意威廉姆斯的说法。那么关于死亡,我们应该说什么?严格来说,如果我们小心谨慎,而且认同永生是有坏处的,那么我们就不能说死亡本身是一桩坏事。相反,我们将会死去、我们终有一死这个事实,实际上是一件好事。毕竟,除了死亡之外唯有永远活着,如果永生确实是一件坏事,那么死亡实际上就完全不是一件坏事了。死亡是一件好事:它让我们避免了永生这种不招人待见的命运。
既然说到这里,何不彻底改变你的兴趣、渴望和品位?让我们用多年时间逐渐而彻底地改变你的品位和兴趣(假设最低限度的改变是不够的)。现在,也许你喜欢数学,但最终,也许是经过几千年后,你对数学失去了兴趣,你变得钟情于中国诗词;你失去了对爵士乐的欣赏,并喜爱上格列高利圣咏;你失去了对自然美景的热爱,并迷上了分子生物学;你不再想做陶器,而是想游历七大洋。
当然,这有欺人之嫌。没有人要求我们必须永世反复做同一件事;没有人要求我们永世什么都不做,就解决数学问题。即使是现在,在我们50年、80年或100年的有限生命里,我们也没有每天只做一样事情。相反,我们每天在做一堆各种各样的事情:吃饭、思考哲学、花时间陪家人和朋友、旅行。那么,或许我们在考虑永生时,需要多加些事情进去。我们不是在永恒的日子里每天都吃泰国菜,我们或许是在星期一、星期三和星期五的午餐吃泰国菜,星期二和星期四的午餐吃意大利菜,而星期六的晚餐吃埃塞俄比亚菜,等等;也许我们可以早上花三个小时思考哲学,下午花两个小时研究数学,然后晚上看一场电影或去剧院。我必须说,这听起来像是相当惬意的生活,但这都没用。因为,当我想到我不是过几年或几十年或几个世纪这样的生活,而是在无数的日子里都这样过,无法解脱,无法远离,这一切都会变得厌烦。于是,永生这看似美妙的梦想便成了一场噩梦,一场我们永远无法逃脱的噩梦。
实际上,这里我们需要问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是否存在这种逻辑一致性,它要求那些接受剥夺解释理论的人必须相信永生是一件好事?如果我接受剥夺解释理论,但否认永生的价值,那我是自相矛盾了吗?第二个问题是:即使单单是逻辑一致性并不能使我们肯定永生的价值,那么永生真的是好事吗?我想从第一个问题开始讨论,我认为它比较容易回答。
我有一个朋友曾经对我说,他想永远活着,这样以后无尽的日子里他可以每天吃泰国菜。我也喜欢泰国菜,但想到每天,日复一日,直至数千年、数百万年、数十亿年、数万亿年都吃泰国菜,这看似不再是美妙的提议了。相反,我看它是一场噩梦。同样地,我已经告诉过你们,我喜欢巧克力,但想到在永恒的日子里必须吃更多更多更多的巧克力,这似乎让我感到反胃。
当然,这样说绝不意味着当我们在50岁、80岁、100岁死去时,死亡是一件好事。即使在1000年或10万年或100万年等后,这是真的(我认为这是真的),生活最终将会变得无聊,但那也不能说明经过50年或80年或100年后,生活一定会变得无聊。我不认为我死时已做完我喜爱做的事的冰山一角,我想对你们来说也是如此。
我们可以用二难推论(dilemma)来叙述这个问题。永生是否值得永远拥有?一方面,如果我们让永生的那个人与我相似,那么无聊将成为问题。唯一的解决方法是做额叶切除术,但很明显这是不可取的。另一方面,如果用渐进的失忆和彻底的人格改造来解决无聊的问题,那么也许不会产生无聊,但那样的生命不是我特别想要的了。那个人是不是我已经变得不重要了,倒不如你直接告诉我:“将来会有另外一个人,刚好也喜欢有机化学和无调性音乐。”总之,那都不重要了。
我不会永远活着,因为我们不应该永远活着。如果我们应该永远活着,那么我们就能永远活着。但我们不能永远活着,这就是我不会永远活着的原因。
或许我只是没有足够的想象力。我的一位前同事曾和我谈及对上帝的想象,也许那是永久值得期许的。她让我想象跟一个朋友进行一次精彩的促膝长谈,一次你希望“永远不会结束”的谈话。她建议我把上帝当作一位极其渊博和无所不知的朋友,与上帝交谈就像进行一次异常令人满意的谈话,你想它永远继续下去。
我想你大概能讲出这个合情合理的故事,尤其是引入失忆的条件。但这个故事应该会令你想起某个故事,它类似于我们已经讨论过的例子——第七章中的玛士撒拉案例。在那个案例中,我们想象自己活了好几百年。(在那时,即在我们开始想象永远活着之前,这几百年时间似乎很长!)在玛士撒拉案例中,到我300岁的时候,我不记得我100岁时候的往事了;到我500岁的时候,我跟我200岁的时候已经不一样了;到我800岁的时候,我的记忆、信仰、渴望、目标和兴趣跟现在已经全然不同了。
你可能会反驳:肯定存在某种希望永远生存下去、享受永世存在的生物。我想这或许是对的。想想这样一个事实,科学家已经知道如何实现如下的事:你可以抓一只老鼠,在它脑子里装一个电极。如果你把电极装在正确的地方,然后当电极启动时,它会刺激老鼠大脑的快乐中枢,老鼠就会感到一股短暂而强烈的快感。事实上,你可以把电线从电极连接到一个操纵杆上,教老鼠推动操纵杆并获得快感。当你这么做了,老鼠会怎样?你会毫不惊讶地听到,它们就一直在推动操纵杆。确实,它们会一直如此并停止进食,对交配或其他事情不再感兴趣。基本上,它们会持续让自己获得一点儿快感,直到死去。
我们很自然就会这么想。比如,假设我下周被卡车撞死了,根据剥夺解释理论,这有坏处,因为如果我没有被卡车撞中,我或许能多活20年或30年,就会得到未来几十年的美好事物。对我来说,后一种情况好多了。当然,假设我在80岁的时候死于癌症,这依然对我有坏处。因为如果我没有死于癌症,我或许能再多活10年、15年或20年,并得到更多生命中美好的事物。相反,假设我在100岁时死去,或许是死于充血性心力衰竭,这对我来说仍然有坏处。如果我没有在100岁时死去,就会得到更多生命中的美好事物。
这多少有点儿像朱利安·巴恩斯在他的短篇小说《梦》(The Dream)里设想的那样。27巴恩斯幻想天堂是某个你想做任何事都可以、想做多久都可以的地方。但巴恩斯说,最终你会感到厌倦。当你感到厌倦时,你可以结束它。这个“你最终将结束做这件事”的提议,正是巴恩斯表达“永远活着不值得期许”的方式。但这里引出的新观点是:活到我们满足为止,即直到我们得到生命能赋予我们的所有美好事物,可能是一件好事。
但问题并非是,你是否有办法对人类做些什么,让他们永远快乐或至少自得其乐。相反,问题在于,此时此刻,一想到那种生活,你是否想过那样的生活?你是否想接受额叶切除术,保证你永远会享受那样的生活?我当然不想。我毫不怀疑,你能找到办法扰乱我的大脑,打乱我的反应能力,然后或许我就会永远享受某种形式的生活。但这并不意味着我现在想要过那种生活。那不是我眼中你送的礼物。相反,在我看来,这更像是某种你强加给我的可怕惩,剥夺我的人性,让我无法进行全方位的反思,把我变成老鼠般的生物。所以,当这问题提出时,我现在就在这里问你:“是否存在我或你想永远过的生活?”是否有一种你罚想永远过下去的生活?如果我们提示你,再把你变成你现在不想成为的某个样子,从而让你想要那永恒的生活,那么这并不是一件好事。
当然,我们可以解决这个问题,只要我们的思维过程能像老鼠一般。说不定适当的额叶切除术,就能解决这个问题。我不知道手术具体是怎样做的,但毫无疑问,我们要切除和切断相关的神经末梢,因此我们无法再进行高阶思维,不再提出“生活仅此而已吗”的问题,不再能从初阶快乐中抽身而出。毫无疑问,我们可以把自己变成老鼠般的生物。我想,到时我们就会永远享受这种生活了。
想想人类,人类不像老鼠,你不会永远驻足于此刻,你会上升到元层次或更高层次去审视这种快感,并思忖道:“生命仅此而已吗?”我想,这个问题最终会折磨你,侵蚀并凌驾于快感之上。最终,你会变得恐惧,恐惧自己实际上陷入老鼠这般的存在当中。当然,你的人性部分会说,作为人,你可以超越这种老鼠般的存在。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你的人性部分会反抗这无止境的单调的老鼠般的快感。所以,我不认为这样的永生会是一件好事,也许它对老鼠来说是好事,但对人来说不是。
然而,我自己思考那种场景时,实际上并没觉得它有多诱人。我也邀请你对此作一番思考。请注意,我并非否定我们可以依靠刺激获得永远的快感,而是说人类和老鼠有所不同。毫无疑问,我会很享受;而且毫无疑问,我会享受很长一段时间。但我想经过一段漫长的时间后,这种状况会出现转折。人类拥有审视自身体验的能力,或从体验中抽身而出并加以评估。比如,即使是现在,当我坐在这里输入这些文字时,我看着电脑的屏幕,听着窗口外面的鸟儿鸣叫,我有部分意识在思考,我是否传达了我的观点,我窗口的光线是否有点儿太亮,等等。我们能反思初阶或基础的体验,即使我们正在进行着这样的体验。
当然,老鼠死去了,这太糟糕了,但我们也许可以想象这些老鼠是永生的(或许你会给它做静脉输液,提供营养物质)。不难想象,这老鼠会永远推动操纵杆,获得这种强烈的快感,而且心满意足地永远这么做下去。既然能简单地想象老鼠身上发生的情形,那为什么不能在我们身上如法炮制?为什么我们不戴上电极高潮帽,直接刺激我们的大脑,好让我们持续获得这些强烈的快感?想象一下,这种强烈的快感会永远持续,还有什么比那更让人期许的?
因此,是否有一种永生的方式能吸引我?我想不出那是什么样的。当伯纳德·威廉姆斯说永生不是值得期许的东西时,我同意他的观点。实际上,那会成为一场噩梦,将是你渴望摆脱的东西。
这里我要说另一种不同的可能性。从本质上讲,随着永生而来的似乎是一种不可避免的烦恼,这问题与厌倦有关。一段时间后,你厌倦了钻研数学。100年、1000年、100万年后,最终你将会说:“是的,我没解决过这个数学问题,但那又怎样?我研究数学太久了,我对它失去了兴趣。”或者你游遍世界上(或银河系里)所有伟大的艺术博物馆后,你说:“是的,我看过许多毕加索的作品,我见过伦勃朗和梵高的作品,等等。我见过成千上万、数百万、数十亿无与伦比的艺术作品,我知道该如何欣赏它们。难道就没有新鲜的东西了吗?”问题是没有。当然,有许多你之前不曾见过的东西,但它们并不能让你有耳目一新的感觉。
所以,单单是逻辑推论并没有要求我们必须相信永生是一件好事。但是,永生仍有可能是一件好事。因此,我提出第二个问题。我们问,我们该如何面对永生不死的前景?我们活得越长就会越好吗?我们假设,如果某人在10岁的时候死于一场可怕的车祸,那么他如果能40岁才死去会更好吗?如果某人在40岁时死去,那么他如果能80岁时才死去会更好吗?如果某人在80岁时死去,那他100岁、120岁、170岁或更晚死去会更好吗?生命真的是越长越好吗?
也许我们需要想象的,不是同一堆事情周而复始的相同循环,而是贯穿整个人生的生涯发展。也许你会花上50年或100年专攻哲学;在那之后,花50年或100年钻研数学;然后花50年或100年环游世界;接着花50年或100年成为艺术家,研究水彩画,等等。确实,在我看来,用这样的方法我们似乎能够拥有一段悠长的理想生活。但关键一点是,永远仍然是真正的永远。我无法为自己构想出一种我愿意永远过下去的生活。
有什么办法可以解决这个问题?也许可以用一种特殊的健忘症,一种持续的渐进的失忆。因此就会这样:我活到了100岁、1000岁、50000岁,开始厌倦生活。但我们现在引入渐进的失忆,因此我不再记得我之前的10000年做过什么。当我到100万岁的时候,我不再记得我50万岁时做过什么;到我150万岁时,我不再记得我100万岁时做过什么。我知道自己活着,搞不好甚至不记得自己活着,一切都相当模糊。我只记得5000年前或10000年前的事的大概,仅此而已。
想想任何一种活动。你也许喜欢玩填字游戏,说不定你发现,一天玩几个小时填字游戏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但想象一下10年、1000年、100万年、10亿年、10000亿年里每天都玩填字游戏,最后我想你会说:“我真的厌倦了填字游戏。”当然,肯定会有你从未见过的特别新的填字游戏,但你会强调说:“尽管我之前没见过这款特别的填字游戏,但我之前见过了很多很多填字游戏,‘阳光之下,并无新事’。虽然我没见过这个特别的文字组合,但这不足以让游戏变得有趣。”
最后,在结束永生这个话题前,我想和你们分享来自一位前美国小姐参赛者的至理名言。她被问到这个问题:“你想永远活着吗?”她的回答是:
这也是我之前强调过的一点,对剥夺解释理论最好的理解不是说我们将会死去是一件坏事。如果永生是不值得期许的、是一场无休止的噩梦这观点正确的话,那么我们将会死去这个事实就有好处,因为它确保我们不用去面对永生。尽管我们将死去不是一件坏事,但我们死去时它却依然可能是一件坏事,我们依然可能太早死去。
但如果最后我们发现,在此之后你本可能经历的生命并不美好,反而苦不堪言,那你逃脱了这段生命就对你没有坏处。实际上,逃过这段生命可能对你有好处。因此,即使我们接受剥夺解释理论,也不能认准死亡总是有坏处的。我们必须看一看:生命到底能给予我们什么?单单是逻辑推论,加上剥夺解释理论,并不能迫使我们说永生是一件好事。
想象一下在天堂将要发生的事,我们都变成了天使,永远歌唱赞美诗。正好,我喜欢赞美诗,也喜欢在礼拜的时候唱赞美诗。周六的早上唱希伯来语的赞美诗,我也很喜欢。但如果你让我永世唱赞美诗的话,那么这件事就似乎不太吸引人了。
毕竟,我们必须理解的关键一点是,对你好处有限的事物,一旦你得到越来越多、越来越多时,就会对你有坏处。比如,我喜欢巧克力。假设有人拿着一盒高迪瓦巧克力出现在我面前,并给我吃几块。我会说:“太棒了!我爱高迪瓦巧克力。”然后他们给了我更多,接着又给更多。10块巧克力、15块、20块。等我吃了20块巧克力时,我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想吃第21块,但他们一直给我更多。30块巧克力,40块巧克力,100块巧克力。在某个时刻——实际上我没吃过这么多的巧克力,所以我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刻,但总有某个时刻——我会说,尽管前面的10块、15块或20块巧克力很好吃,但再给我第21块或第30块或第50块巧克力时,它就不再好吃了。从逻辑上来讲,这至少可能发生。
当然,即使我们这么说,但这并不意味着我明天被车撞了,就对我有好处。这不是我们的意思。我们仍可以认为我被车撞了是一件坏事。毕竟,如果我没有被车撞,也不等于说我会遭遇永生的厄运!我会再活10年或20年或30年,而那些年岁将是美好的。或许,甚至当我死去时——让我们假设我活到100岁高龄——当我在100岁死去时,我们仍然可以说,我在100岁死去,这对我来说是一件坏事。因为如果我那时没有死,我可能再活10年或20年,继续享受生命的美好,比如和我的曾孙或曾曾孙玩耍。
那么,同样地,或许生命也是这样。至少从逻辑上讲,或许短短的生命是美好的,比如50年、80年、100年,但在生命的某个时刻,过长的生命会变得对我们有坏处,就像填鸭式地吃下越来越多的巧克力。如果这种漫长的生命确实变成对我们有坏处的东西,那么根据剥夺解释理论,我们可以说,在这个时刻,死去对你没有坏处。
如果我接受剥夺解释理论,是否就必须认同永生是有价值的主张,否则就是自相矛盾?一点儿都不。永生的价值并不单单是根据剥夺解释理论这一逻辑问题得出的。毕竟,剥夺解释理论所说的是,由于你被剥夺了生命中的美好事物,所以死亡对你有坏处。如果你没有被卡车撞到,你会成为一名专业舞者或一名建筑师,拥有一段精彩的人生;你会组织一个家庭,环游世界,和你的朋友在一起,或做出重大的科学发现。不管是什么,生命都会给予你美好的事物,而当你被卡车撞到的时候,你就被剥夺了这些美好。这就是你在那时死去会对你有坏处的原因。也就是说,死亡是坏事,它坏在你被剥夺了生命中的美好。
我能说出这种假设,但当我试图想象它的可能性并认真思考时,我发现我无法理解。在我交谈过的朋友当中,没有一个是我真正想永世与之交谈的。当然,说我应该想象一个我想永世与之交谈的朋友,这很容易;但重点是,我实际上无法想出那种情景。当我尽我所能想象某种令人永远期望或迷恋的存在时,根本就想象不出。这总是会成为一个噩梦。
在这里我们要谨慎一些。如果你不小心,这种想象最终会像你曾经读过的恐怖故事那样,给你几个可以实现的愿望,但你不小心没说对愿望,因此你虽然得到你想要的,但最终只是一场噩梦。如果你告诉允许你许下三个愿望的仙女:“我想永远活着。”但你忘了说:“一定要让我健康。”那将是一场噩梦。这就是斯威夫特告诉我们的。所以我们要小心,在愿望清单里加上拥有健康和你想要的一切;记得加上足够的金钱以确保你永远不会贫穷(如果健康但永世贫穷,那不是太可怕了吗?);记得加上任何你想要的东西。这时,我们想问的是,究竟有没有办法去设想永生,且在这想象中,永生会是好事?有什么办法可以设想永世(eternity)存在,而这永世存在对你永远是有好处的?
在问这个问题时,我们必须谨慎地弄清楚我们设想的到底是什么。现在有一个方法来描绘永生。假设年龄的增长主要按照现在这样的方式发展,随着人们变得年长,身体会不断经历目前的所有老化。但那些老化不会让你在80岁、90岁或者100岁的时候死去,它们不会。你的身体越来越老化,但这些变化始终没有让你死去。这就是乔纳森·斯威夫特在《格列弗游记》(Gulliver’s Travels)一段精彩段落中进行的思想实验。23斯威夫特构想格列弗来到一个国家,这里有一族人能够永远活着,他们是永生的。最初,格列弗说:“这不是太棒了吗?”但他忘记考虑这样一个事实:如果我们经历的那些老化随着年岁渐长持续累积,那么你不仅变得越来越老,而且变得越来越虚弱和无法自理。同时,你越来越不舒服,衰老带着它对你的报复到来了。你有了一些能永远活着的人们,但最终他们精神恍惚,痛苦不堪。他们年长体弱,百病缠身,病入膏肓,什么都做不了。这可不是什么值得拥有的美好之事。如果永生是像斯威夫特说的那样,那太可怕了。如果永生是这样的,那么死亡就是一种赐福。蒙田表达了一个非常类似的观点,认为死亡的确是一种赐福,因为它结束了侵害我们晚年的痛苦和折磨。24
这样不是行得通吗?假设我持续经历这种渐进、持续、缓慢而彻底的有关记忆、信仰、渴望和品位的改变,这样的存在不是能让人永远享受,且不必堕落成为老鼠般的存在吗?我将研习中国诗词,钻研数学,研究天文学,学习吹长号、航海,等等。这比老鼠般的存在好得多,而且我不会变得无聊,因为大体说来,不同时期的我是截然不同的。
这不是很棒吗?
如果我们同意威廉姆斯的说法,认为永生实际上是不应期许的,那我们便可以这么说。但我们还没有确定我们是否应该同意他,我们仍然需要问:有没有任何方式可以设想出值得拥有的永生?或者问,威廉姆斯告诉我们,不管你如何设想,每种生活最终都会变得乏味或糟糕,这说法是正确的吗?
很显然,我们可以不断重复这种假设:如果我没有在120岁时死去,如果我没有在150岁时死去,如果我没有在500岁时死去。不管我什么时候死去,只要我接受剥夺解释理论,我都会说,如果我当时没死去,就会享有更多生命的美好,不是吗?因此,不管你何时死去,死亡都会对你有坏处。由此可见,对你来说,最好的事就是永远不死——永生。
说永生不好,并不是说在我们死时死亡就是好事。你仍可以坚持认为我们死得太早。即使最终,或早或晚,死亡都将不再有坏处,但事实上,它对我们来说还是来得太早,这可能仍然是真的。
我们很容易就认为答案是肯定的,当然有办法可以做到。这是最简单不过的事,只要想象永远活在天堂里就行了。永恒的属天的福气,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我们不是都想永远活在天堂吗?问题是,我对天堂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有些茫然。即使是那些承诺我们将在天堂永生的宗教于这些细节上也有所保留,这个事实让人震惊。为什么?因为有人可能会担心,如果你真的详细去描绘,这种美好永恒的存在最后可能就不那么美好了。
当我试图想象永世在天堂唱赞美诗时,这件事并不那么有吸引力。好了,那我们就不去想象永远唱赞美诗!我们想象一下别的东西。但想象什么呢?我邀请你们进行这个思维实验。你们想象过什么样的生活会永远是一件好事?这不仅仅是对另一个10年、100年、1000年或100万年或10亿年来说;记住,永世是一段非常非常漫长的时间。永远会持续到永远,你能否描述一种你永远不愿挣脱的存在?
这看起来当然是正确的,但我想当我们渴望永生时,对其提出反驳也就可以得到谅解吧,因为我们不希望生命以这种形式,以向下的弧线一直进行下去。相反,我们想永远活着,精力充沛且身强体健。因此,即使在现实世界中这是不可能的,但我们还是要问,到底永生会否有可能是好事?显然,为了讨论这个问题,关于永远活着会是怎样的,我们必须篡改一些事实。就让我们试试,让我们解放想象力。是不是至少从原则上来讲,如果仅此而已,永远活着会是好事?
在电影《神鬼愿望》(Bedazzled)中,相同的观点以一种幽默的形式表现了出来。25在那部电影里,一个人遇见魔鬼,问他:“你为什么反抗上帝?”魔鬼说:“好吧,我让你看看。我坐在这里,你围绕着我跳舞说,‘哦,赞美耶和华,你是那么仁慈,那么伟大,那么荣耀。’”那个人如是做了一段时间,然后他抱怨道:“这很无聊。我们能做点儿别的吗?”魔鬼说:“这正是我所说的。”
但若假设生命并没有给予你更多美好的事物呢?我们现在还不知道这是否真的会发生,但至少我们可以考虑这种逻辑上的可能性。假设生命没有给予你更多美好的事物,那么当被死亡剥夺生命时,你没有被剥夺任何美好的事物,这么说来,你死了对你没有坏处。根据剥夺解释理论,只有在本可能有美好的事物出现在你生命里时,死亡才有坏处。或者,严格来说,你接下来本可以拥有的生命权衡下来对你是有好处的(所谓的福祸相依),如果这是真的,即你接下来的生命总体上将是美好的,这种情况下,失去未来这部分人生对你有坏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