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男工揪着半助最后的话:
“怎么样?是不是知道点分寸了?”
她一点也看不明白眼前的情况,只好急匆匆地逃了出去。
菊麻吕的脸上混着汗水和泥土,十分狼狈。他像丢了魂似的一直盯着一个地方看,眼皮也不眨一下,似乎没有意识到长者接下来要对他处以可怕的刑罚。
他这才直接看着菊麻吕的脸:
“起码,怀疑你是河童,也很有道理呀!”
“啊,河童?河童是个什么东西?”
半助顺着众人的意思,在黑暗中屏气凝神了一会儿后徐徐道来:
“你说得不通啊,你若不是河童,手怎会轻易就被扯断?没道理啊。你的手那么容易被扯断,你就是河童了嘛!”
“那如果从海上逃呢?”
菊麻吕素来对这种女人不感兴趣,唯独今夜不知为何情欲涌动。这条路是菊麻吕一年前开始走的,这是从那时与之相好的一位年长女子住处回家的必经之路。菊麻吕觉得自己对男女之事相当厌烦了。可是,这产生了反效应,他的内心深处,可能早已厌倦了那个破了自己童贞、惯于有求必应的年长女人。那女人在菊麻吕未满十八岁时,手把手教他情色之事。对她,菊麻吕产生了背叛的念头。这种心理很难解释。总之,菊麻吕一直都对送上门的女人来者不拒,自己虽偶有悔意,但还是对眼前这个新鲜的女人萌生了贪念。
长者的气势好像瞬时被压倒了。他沉默了一下,又马上厉声喝道:
“你到底怎么了?是很困吗?”
菊灯台。啊,多美啊!多么无懈可击的装饰!志乃怎么都看不够。父母不在家,菊灯台如今被转移到了志乃的房间,亮堂堂地照着只有两个年轻人的夜晚。
“父亲大人最近明明就要去参拜伊势神宫,不要再做这种残忍的事了。”
“去参拜伊势神宫,又怎么样?”
长者每夜在开酒宴的厅堂里,跟客人们,还有用长柄铫子斟酒的白拍子一起,和着鼓声挥着拳头,大声唱着今样的曲调,并美其名曰“茶寄会”,却常常是拿茶当借口聚众赌钱。作为灯台伫立在厅堂一角的菊麻吕,始终硬着头皮默默看着这彻夜的喧哗。头顶上不断传来叽叽的燃油声,时不时哧地从头上落下一滴。脖子稍有倾斜就会有油漏出,因此菊麻吕不得不面朝前方固定着头,他平日习惯了一动不动,所以这倒也不是什么苦差事。烂醉的客人和白拍子踉踉跄跄地走过来,恣意对菊麻吕动手动脚,甚至说些下流猥琐的话,菊麻吕只当什么都没发生,只消无视就好。最后,长者绞尽脑汁想出的这人肉灯台的点子,哪有什么刑罚的性质,反倒是游戏性更胜一筹。这和那个“啸”面具的点子如出一辙。
趣在冻山芋……
“我就在厕所下面,一边沐浴着贵人暖暖的飞沫,一边绷紧身体沉醉在幸福之中。这种夜晚能有几夜?直到如今,我仍迷迷糊糊地感觉往事如梦。那时要是适可而止就好了,偏偏我非但不知足,还得寸进尺。一日夜里,我从下面伸了一只手上去,想偷偷摸一下贵人的屁股。说时迟那时快,我的胳膊猛一下就被抓住啦。好个刚烈的人儿啊,像在寺庙反拧河童的胳膊一般,狠狠地拽住我的胳膊。痛啊,加上那时我惊慌失措,几乎觉得自己要晕倒在粪壶旁。最终我的右手从根部全被拽断了。贵人牢牢地抓着我的右手,一下失去平衡也摔了个仰朝天,还嘀咕着:‘从前就听说过河童的手很容易扯断,可没想到这么容易!’”
“那你刚刚不是说河童的手容易断吗?”
“能把这长话说给我们听听吗?”
说完这话,长者大笑了许久。
这次菊麻吕和志乃的头上都没有顶着灯盘,而是放在了真正的菊灯台上。灯台发出微微光亮,在灯光勉强照到的地方有一男一女,还有四条纠缠在一起的腿。不,以为是四条又变成了三条,三条又变成了两条,一会儿又变回四条,男女的姿态不断地变化着。就这样持续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三个婢女都忘了要轮流来看,三个人脑袋凑到一起,把眼睛贴到一个缝隙里入神地看。突然,女子白得发亮的一条腿向空中伸张,猛然剧烈地痉挛了一下,用力过猛一脚踢倒了菊灯台。
“你叫菊麻吕吧?你家是哪儿的?”
这时,在长廊的深处,从昏暗的房间里突然传出一个声音:
“嗯,在筑后的柳河。”
最初菊麻吕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直到看到身旁活蹦乱跳、挣扎得水花四溅、有着银色鱼身的女子,他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天啊,不幸被那个女人言中了。“这附近的海域,以前就住着很多人鱼。”原来我第一次碰到的那个卖淫女,竟是居住在这海里的人鱼!想到这儿,菊麻吕感到头被人用棍棒重重打了一下,顿时如睡着般失去了意识。人鱼在这之后怎样了?人贩子把能制成长生不老药的人鱼卖到哪儿了?直到现在菊麻吕仍不得而知。
“呃,我也不太清楚,总之就是一种生物。话说贵人内心生疑,之后和寺内住持碰面时,便把自己被稚童调戏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住持大惊失色,称寺庙里根本没有那样的稚童。思前想后,只能认为稚童是河童变的了。柳河附近,从前就有很多河童,常有调戏女子的事发生。”
“若狭的。”
不知是否听到了仆人的通报,他依旧半开着眼,目光落在面具上,好一会儿都没有抬头。过了好久,他才嗤嗤地笑着,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说:
定睛一看,志乃飞上长廊的门楣,横眉立目,神色骇人,像被什么附身一般,口里念念有词。难道是心里想不开才变成这样?天真的志乃像发了疯似的。空中漂浮?谵妄症?女儿突然间的变化让父亲吓破了胆,哪儿还顾得上处置下人,一把丢掉面具,扔下火筷子,惊慌失措地跑上长廊,叫仆人帮忙,好把女儿从长廊门楣上抱下来。
对下人而言,长者如鬼怪般让人颤栗,而长者对自己的独女志乃平日里宠爱得很,如今对女儿说的狠话听起来多少有些虚张声势。事到如今也不好停止对菊麻吕的处置,便硬着头皮强装镇定,慢慢地重新拿起火筷子,下决心往菊麻吕脸上贴。就在这时,一个完全不似女儿的声音清脆嘹亮,在他头顶响起,长者瞬间吓得往后一仰。
“什么?这么说你就是河童?”
不知是不是因为心里委屈,菊麻吕看起来似乎不愿多言。
“嗯,明白了。可重点是你的手到底怎么回事?”
“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陈年旧事咯。那时我才十五岁,侍奉柳河的一位长者,那儿的贵人是一个非常干练的女子。虽说身份相差悬殊,我却是偷偷地爱慕着她。一日,贵人要去附近的寺庙扫墓上坟。这时,一个梳着稚儿髻的美少年轻盈地向她走来。贵人以为少年是来问安的,不料想他却频频朝贵人眉目传情。‘这果真是寺僧使唤的稚童吗?’贵人满腹狐疑,装作没看见径直走向墓地。稚童跟着贵人到墓地,目不转睛地看着贵人扫墓、供花。突然他瞅准时机,居然想握住贵人的手。好在贵人是一个刚毅的女子,立刻反拧他的胳膊,疼得那稚童哭着求饶……”
从仆人手中接过火筷子,长者慵懒地晃着胖胖的身子,向菊麻吕走去。
面对转过来的“啸”的脸孔,志乃仍面无惧色,用清脆的声音说道:
“怎么逃?我们赤身裸体的。”
结束了一天的苦役,男工们陆陆续续上了岸,回到简陋的下人小屋里准备睡觉,这些茅草屋鳞次栉比地建在长者那围有土墙的宽敞宅邸中。回到这儿,年轻人也无需再戴着面具,因为长者再怎么走错路也不会光临这里。细看摘下了面具的这位年轻人,发现他眉目清秀、气质高雅,显出与众多粗鄙的男工不相协调的风雅。这时,一名叫半助的独臂男子问他:
寂寂山中行,
又过了一会儿,女子的声音格外响亮:
“多嘴,别吵!就算你是我女儿,也不能全听你的。要我次次都顾忌神明,我还怎么管教三十多个下人?今年我四十有余了,有生之年在这个乱世横行惯了,从不知要祈求神灵庇佑。参拜伊势神宫不是出于信仰,而是游山玩水。懂吗?不要搞错啦!”
风中传来沙哑的声音,哼唱的是今样的调子。这时,男人们便互相以眼神示意,慌忙从偷懒蹲着的海滨松树旁起身,再次挑起汲盐桶。
挑汲桶的男人们,皮肤都因为海边风吹日晒的原因黝黑得发亮,烈日炎炎,他们大汗淋漓。这其中却有一个人,怎么看都不像适合这份工作的模样。那是一个年轻人,苍白瘦削,在人群中十分惹眼。不知他是否年满十八岁,似乎不堪重负的样子,每每挑着水桶双脚摇摇晃晃不听使唤时,桶中便有一半以上的水被他洒在沙地上。同伴都看不过去了,有时好心上前指导,可无论怎么教,他都不得要领,那种笨拙似乎与他的孱弱一般与生俱来。年轻人的脸上不知为何带着一张面具,因此我们对他的长相一概不知。面具很像我们今天的丑角面具,那是“啸”的面具。在一群来来回回的男子中,只有他一人带着面具摇摇晃晃地走着,十分奇怪。
次日夜里,另一个婢女悄悄过去,偷偷朝房间里窥看。
“别胡说,那是河童。”
土佐的传说里有一个叫宇贺长者的人。从前,在土佐国的长滨村,有一名叫宇贺长者的豪族,他的宅邸豪华壮丽,令人叹为观止。一日,长者制定计划参拜伊势神宫,看到伊势内宫外宫的建筑出乎意料地朴素,便说了这样大不敬的话:“伊势神宫?还以为有什么了不起的。还比不上我家马厩呢!”不久他便遭到了报应,长者的宅邸在他外出时发生了火灾,化为乌有。土佐出生的小说家田中贡太郎,以这个传说为原型写了《宇贺长者物语》。而笔者这篇《菊灯台》是借着田中贡太郎小说的内容而创作,与原著相去甚远,不过自由发挥想象力使原文面目一新罢了。
“哦。话说回来,你的手为何只剩一只了?该不会生来就是一只吧?”
“这么说的话我也搞不清楚了……”
长者是个不懂风情的男人,也不熟悉年轻女儿的心思,所以他不理解女儿为何突然发疯。其实很简单,因为这日女儿第一次清楚地看见了这个年轻人,之前他一直隐藏在面具背后。世上没有比这更简单的问题了。或许不从一个父亲的角度,而从一个男人的角度去看更容易理解。然而,作为父亲的长者虽宠溺女儿,却对这般搅乱女儿心绪的年轻男子没有丝毫妒忌之心,这连他自己都不可思议。长者对要不要在菊麻吕脸上烙下印记心有犹豫,不完全是顾忌女儿的心情,在他内心深处,也有几分不愿下手的意思。不,这样说似乎又太武断了。对长者而言,至少在女儿飞上门楣之前,肯定有几分要处置菊麻吕的痛快。不过处置一个下人,却产生了如此复杂又莫名其妙的心情,长者也对自己的优柔寡断感到无奈。
菊麻吕向半助吐露自己逃亡计划后的两三天,半助以为自己手握着菊麻吕不可告人的秘密,便更加放肆起来。一片漆黑中,他用整个身体压向菊麻吕的势头,向睡着的菊麻吕调起情来。然而,在菊麻吕睡觉的稻草上,只剩下“啸”的面具,活像在戏弄人一般,稻草上人影儿都没有。金蝉脱壳!真能干啊,小兔崽子!半助觉得被人骗了,顿时火冒三丈。爱之深恨之切,他一把抓起面具,立刻跑去向长者报告。
志乃毫不畏惧,回道:
“又笑又哭,真是好忙啊。”
“等一下,那稚童是你吗?”
“逃跑的仆人菊麻吕,已经带到。”
半助说到这儿停了一下。大家似乎对他污秽的自白感到吃惊,都在黑暗中屏住呼吸,但也无人敢喝倒彩。于是半助接着说:
菊麻吕觉得,这话似曾相识,好像从前在哪儿听过一样。可如今怎么想都觉得费劲,索性与眼前这女子活在火里好了。像在海里游泳一样,在火里不也同样可以游泳吗?他歪身躺着,安然闭上了双眼……
“我本想在你脸上痛痛快快地烙印,但事出有因决定作罢。你真是个好命的家伙。不过,这十天我要你充当一个灯台,就这么定了。对了,你不是叫菊麻吕嘛,菊灯台怎么样?你就叫菊灯台吧!”
又一男工插话:
婢女大为震惊,慌忙跑了回去,将所见所闻告诉了其他仆人。大家都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长者盛气凌人地说:
就算半助没有去打报告,海陆之内,奴仆绝不可能避开戒备森严的看守而逃之夭夭。被从水里打捞上船的菊麻吕,嘴唇发紫,他被看守五花大绑地押到长者的宅邸,被迫跪在主屋庭前。在长者宅邸里鳞次栉比的大小房屋中,这座主屋尤其庞大,大架上并排放着数十根樫鱼木,极其威严壮观。
“欢迎观赏我们家的人肉菊灯台。是不是一表人才呀?”
“是人鱼,是人鱼!真稀罕,今天大丰收嘞!还有一个是男的!”
没能在年轻人脸上烙下烙痕,有没有一种可以让肉体持续痛苦的刑罚呢?长者又绞尽脑汁。最终,他想到了一个奇特的点子。这想法连他自己都觉得好笑。
庭院前不知何时燃起了熊熊炭火,火焰通红通红。一个袒露一侧肩膀、留着络腮胡子的仆人,抽出炭火中烧得通红通红、像火筷子一般的物什。或许要试试威力,他把火筷子火红的一端贴着地上的松材,顿时一股焦味蔓延开来,冒起一股烟。重复两三次这个动作之后,仆人在火筷子的手握处一圈一圈地缠上濡湿的茅草,然后将其高高举起,向廊上的长者展示,表示已经准备就绪。长者从坐垫站起,下了长廊走向庭院。这时,他突然将手里拿着的面具,戏谑般地戴在自己脸上。
主屋面向庭院的长廊设有一个坐垫,百地长者盘腿而坐,频频打着哈欠。他单手把玩着膝盖上的面具,迷蒙的醉眼漫不经心地望着它,那正是菊麻吕留在下人小屋稻草上的“啸”面具。
几十个身穿短蓑衣、上身赤裸的男人,正在海边服着担海水的苦役。他们肩上挑着扁担,终日来回于岸边与砂丘上的盐屋之间,扁担两头是看上去很沉的汲盐桶。这里濒临濑户内海,自古就是以产盐闻名的巨大庄园。元弘时期烽火连天,不管是地头还是领家、杂掌,影响力都急剧减弱。于是当地一个被称为“百地长者”的恶霸,瞅准机会,包揽了连同征收年贡在内的庄园管理权。如今他积敛财富,储备兵器,奴仆成群,有着不可估量的势力。这里的年贡无非是盐。因为盐是所有财富的来源,长者尽可能使唤下人,让他们挑海水,用海水制盐,并热衷此道。长者几乎每天在腰间佩戴一把大刀,刀的刀鞘朱漆剥落。他光着双脚缠上黑色的绑带,满嘴酒气,一边哼唱着不成调的今样曲子,一边巡视岸边。对那些偷懒的下人,他会右手执着红栎棒子,毫不手软地将他们打倒在地。
房屋里,赤身裸体的菊麻吕头上顶着燃烧的灯盘,直直地伫立着,眼神如做梦般游离。裸露的洁白肌肤上,从胸到腹,自大腿至脚踝,几条筋脉像红色的绳线渗着鲜红的血。胯股之间的微暗茂密中,依稀可以看见那挺立的什物。一旁是衣衫凌乱的志乃,单膝坐起,从袖口露出用柳枝结成的鞭子似的东西。
唯独菊麻吕在一片漆黑中睁大眼睛,他从未参与过男工们的对话。
“我喜欢在水里。”
“虽说不上是什么纪念物,但我想把菊灯台留给你。我已经玩腻了,今后要杀要剐随便你。”
记不清是在若狭的小岛上还是哪儿了。那日已过日暮时分,菊麻吕走在海边的沙滩上。这时,不知谁从路旁松木的阴影中拉住了他的袖子。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用白色被衣遮住容颜的女子。菊麻吕忽然闻到一股莫名妖艳的芬芳。不用说,这女子定是站在附近路口每晚卖春的暗娼。
“嗯。”
从这天夜里开始,在长者招待客人行酒的大厅里,菊麻吕执行着一盏灯台的使命。他把头发梳成总角左右分开,在耳朵上边束成环形,再放上盛满油的灯盘,点上火。菊麻吕负责顶着燃烧的灯盘不让它掉下来,就这样一直伫立在大厅里直到夜深。可以想成一盏人肉灯台。
这话粗鲁又不负责任,完全不似出自一个父亲之口。然而志乃却睁大着眼睛,一本正经地回答:
另一个男工也说:
半助频频阻止菊麻吕,不单纯是为他着想。虽然还没有半助喜好男色的传闻,但也许是他还没遇上合适的人选。如果他有潜在的癖好,又遇上他喜欢的男人,癖好就会喷涌而出。其实他也不止一次试探菊麻吕,把手伸进菊麻吕的卧榻,都被狠狠地甩开了。
到第三天夜里,三个婢女商量好都来到门前。她们用眼神互相示意,轮流从缝隙中往里偷看。
一个闷热的夏夜,像往常一样,在海面突起的暗礁上,完全沉浸在二人世界的菊麻吕和那个女子,褪去了所有衣裳,赤身裸体地沐浴在海风和潮水中。一番云雨过后,两人就这样裸着身子不成体统地躺着,不一会儿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他们没有察觉潮水哗哗地涌动着,在渐渐上涨,也没有察觉人贩子的小船正一点点地向他们靠近。突然,头上落下一张网,赤裸的两人像两条鱼儿一样轻易就被捕到人贩子的网里。那一刻,菊麻吕醒了,他睁开眼睛,听到三个人贩子的欢呼:
“你这么不喜欢这副面具,不戴也可以。那就让我在你脸上用火勾出一副面具,赏你一副让人不寒而栗的勇猛野蛮的面具如何?”
“不急,我正要说呢。贵人在寺庙里被河童调戏的事一下传开了,我便想出一计。一日夜里,我看准贵人进了厕所,于是我便偷偷藏在厕所下方。说出来可能你们无法理解,当时我心里没什么把握,但是很久之前我就很想亲眼看到贵人的私处,甚至夜不能寐。在这之前,也多次想过要藏身厕房下,苦于没有勇气去干。听到河童的传闻,我下定决心去做我想做的事。既然调戏贵人的罪魁祸首被认定是河童了,所以就算我被贵人发现了,只要我能顺利地逃之夭夭,那调戏贵人的罪名就不会落到我头上啦。现在想来,从一开始我就错了。”
火势比预想中蔓延得要快,一眨眼灯油倾倒的地板已化为一片火海。火势眼看着从柱子蔓延到天花板。三个婢女个个惊慌失措,依依不舍地逃了出去。要是被发现偷窥那就糟了。逃出来时,三个人都清晰地听到从化为火海的房间里传出这样的对话:
长者说着玩笑话,自豪地让客人参观菊麻吕。这时,长者自己也完全忘记制作菊灯台是要折磨菊麻吕这回事了。
“什么事?”
“半助,你的老家是在镇西吧?”
每当夜幕降临,仆人们便静静地屏住呼吸,努力倾听从志乃房间里传出的那出乎意料的尖锐笑声和小声啜泣。他们简直无法想象房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终于,一天夜里,一个婢女按捺不住好奇,偷偷从门缝中窥看。
男人们你一句我一句地聊着,由于白天的疲倦,不知何时起一个个都打起呼噜睡着了。
半助渐渐语无伦次了:
年长女子似乎隐隐察觉了菊麻吕的异常。她诘问在相互爱抚中动辄无精打采、发呆走神的菊麻吕,着急地摇晃着他:
“嗯,河童的手容易断,确实如此啊。”
顺便说一下,菊灯台就是台座是菊花形状的灯台。虽说长者借菊麻吕之名取名为菊灯台,但“菊”或许还含有其他下流的意思。长者虽是乡下武士,这点自由学者式的趣味还是有的。
如此说来,菊麻吕被人贩子拐卖,的确是飞来横祸。但是,人贩子的船只若是没有碰巧经过,菊麻吕很可能就那样睡着,被逐渐上涨的海水淹没,同人鱼一起淹没在海底,因此倒也不该一味地说这是灾祸。古老的传说说过,人鱼一定会将男子拖到海底。所以托了人贩子的福,他才幸免于难。莫非没能将菊麻吕成功拖入海底的人鱼,竟燃起了将他的记忆拖入海底的执念,所以菊麻吕才失忆了?菊麻吕和人鱼都悲惨且不幸地被抓住了,或许从那时开始,由于人鱼的悲愿,菊麻吕的记忆便深深沉入海底,如同珊瑚一般,悄悄凝固在海底某个角落了。
“烧起来也好,热得好。我喜欢在火里。”
“我才不是,我是活生生的人。”
“呃,这事可说来话长了。”
刚抱下女儿后没一会儿,她又恢复了平日的样子,竟然还带着悠闲恬然的表情甜甜地睡着了。父亲瞬间有种被人戏弄的感觉,有点气恼。同时,他也真心庆幸自己没有烙伤菊麻吕,松了口气。
不过,关于面具还有其他的说法。据传,傲慢无礼的长者根本不把下人当人看,认为卑微的下人出现在自己面前时,理应戴上面具。可这样的话照理该让全体男工一例戴上,也解释不了为何独独让新人戴面具。所以这个说法乍看很合理,却不靠谱。
长者外出参拜伊势神宫,在这段日子里,他的妻子必须在宅邸外面过夜。这附近的濑户内海边,从来都有参拜道镜神社的规矩,神社叫作“法王宫”。根据当地风俗,在丈夫参拜伊势神宫的日子里,妻子必须在法王宫内彻夜参笼,祈盼丈夫平安归来。长者的妻子向来忠实地遵守当地风俗,父亲出发后,志乃便经常独自在屋中过夜。大概长者早已料到这点,才特意将菊灯台委托给女儿。
“你莫不是看见人鱼了?我听说只要看人鱼一眼,男子便会对这世间所有的女子厌烦。这附近的海域,以前就住着很多人鱼。”
“嗯,我知道了。”
“这不可能,无论你跑到哪儿,都有哨卡,哨卡里尽是身强体健的看守人。像你弱不禁风的,逃不掉!”
跑出来的是长者的独女——十五岁的志乃。长长的头发夹在耳后,看起来像个挂着鼻涕的疯丫头,但她不愧是长者的女儿,一件奢侈的平金小袖穿得贴身又得体。
半助对菊麻吕弱不禁风的样子好像起了恻隐之心,年轻人来这儿后,半助也是多方关照。虽然他没有右手,但仅凭左手拿着藻勺的他汲海水时,远比菊麻吕麻利得多。半助挑起汲桶,扁担担在肩上,巧妙灵活地用腰部维持身体平衡。他事事精明,多少有些辩才,喜欢说些虚实难辨的话,在漆黑的下人小屋里,一群男人横七竖八胡乱躺着,这些话就成了无聊时间的好消遣。所以半助多少算得上是一个人物。今夜,一个男工率先发话了:
“你也是被人贩子拐卖到这里的吗?”
菊麻吕究竟在想什么?实际上他的脑中一片空白。就像半助问他来自哪里一样,他只记得自己是若狭人,其他的事情,包括家里的亲戚、父母、自己从前的生活,他都彻底忘了。他失忆了。在十几年的人生道路上,他定是受过巨大的精神打击。菊麻吕在下人小屋的一群男工中,沉默得不招人喜欢,可这不是毫无缘由的。他想要讲讲自己的故事,却不知道故事中真正的自己跑哪儿去了,怎么也找不到。但他仍然记得一件事,那是发生在自己被人贩子拐卖的那个夏夜前后的事情。
就这样,终于有一夜,菊麻吕遭遇了他始料未及的飞来横祸。
“如果您做这种残忍的事,一定会受到伊势大人的惩罚!”
菊麻吕被带到百地长者的宅邸后大约过了一个月,一天夜里,他悄悄对半助诉说了自己无论如何想要逃跑的心情。半助感到震惊,反对道:
“你细胳膊细腿的,能游出去吗?就算你能游,出逃难得很。对长者来说,翻遍整个濑户内海还不是易如反掌的事!如果你逃不出去被抓回来,还得做好在额头烙上烙印的思想准备。若伤了你那细皮嫩肉的脸,我于心不忍啊。”
灯盘翻倒,火势首先蔓延到几帐的帷幔,马上燃起了熊熊火焰。那四条腿依旧向地上伸张,纹丝不动。刚才的剧烈动作简直让人难以置信。
“我是濑户内海的龙神。横行于乱世的人啊,收手吧!不得无礼。我现在警告你,快停下这无益的杀生!”
百地长者为何让新来的下人戴面具?据谣传,在去年八月十五,当地的八幡宫举行放生会,长者看到围佛念经的十个神人分别戴着“兰陵王”、“小飞出”、“钓目”、“大恶见”、“颦”、“福禄寿”、“末社”、“啸”、“福”、“天女的”面具,便对其中愚蠢滑稽的“啸”面具极为中意。当想到让新来的下人戴上这个面具时,他就十分高兴。不用说,这会让新人在同伴中引人注目,而且新人意图逃跑的话,面具会让他成为抓捕的目标。可不管多么愚笨的下人,谁会在逃亡时还规规矩矩地戴着面具?长者的期望注定要落空的。他不可能没有意识到这点,可依然无法放弃面具的想法,由此可推测他内心深处对让人戴面具有一种无法抑制的欢喜。百地长者具备当时人称“恶党”的无赖豪族的特点,尤其喜欢异想天开的古怪事情。
“烧起来了,好热。我们赶快逃出去吧?”
菊麻吕就这样被女子诱引到一块礁石上,那是块潮满则隐、潮退则现的狭小暗礁。到这儿之后,女子第一次揭下被衣,她的脸在月光下微微泛白,皎洁通明,简直妖艳得动人心魄。对这样的尤物,菊麻吕只觉自己精神抖擞。他们以海草为枕,在岩石上共赴云雨。那女子心醉神迷地说:
“我亲自成为‘啸’,处置你这鲁莽的家伙吧。这太有意思了。”
菊麻吕含糊其辞。女人忧心忡忡地说:
“父亲大人,父亲大人!”
和上个夜晚大不相同,这次是志乃头上顶着燃烧的灯盘。她梳着男子一般的总角,虽没有赤身裸体,但穿着清凉的单衣,免不了透过单衣看到肌肤。初看,志乃颤抖着肩膀似在哭泣。但婢女定睛一看,实际上不是在哭,而是在笑。什么东西这么好笑?志乃拼命要忍住笑,努力不让头上的灯盘掉下来。再看看菊麻吕,站在绫帐里的大约是他,脸上带着“啸”的面具,看不出表情。窥看的婢女嘟囔了一句:
参拜伊势神宫的那天终于来了。长者按照事先制定的计划,带上自己宠爱的白拍子在内的十几个随从,热热闹闹乘船出发了。出发当天,他把志乃叫到身旁,嘲讽似的看着出落得越发有女人味的女儿,说:
这便是最初的相遇。之后,菊麻吕对女子念念不忘,常常在从旧相好的女人住处回家的路旁,等待女子现身于松木路口边上。
“我为了改变你天生弱不禁风的面容,思量再三才想到效仿兰陵王,给你戴上这副面具。你非但不感恩,还丢掉面具出逃,真是愚蠢鲁莽至极。你要是戴上面具逃跑,我尚可宽大处置。如今我也只好对你深表遗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