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尘世中的人,灵魂被窒息、被玷污,精神处于濒临死亡的绝境之中。人的求生的本能在这种先验的处境之中闯出了一条奇异的救赎之路,那就是与肉体的生存并行,开创精神生存的境界。为了这种内心的生存,人必须主动地下到灵魂的地狱,将那人性之谜进行层层的探索,以弄清人的来龙去脉。而这样做的目的,又是为了拓展精神王国,使已经失去意义的、行尸走肉的世俗生活重新获得意义。主动下地狱决不是一件可以轻易做到的事,对于个体来说,它既需要崇高的理想也需要对生命的迷恋,这样的个体是具有艺术气质的个体,他所进行的这种操练是拯救灵魂的操练。在这部史诗中,诗人为我们做出的下地狱的示范表演既是他个人的表演,也是全人类为拯救灵魂所进行的操练的缩影。
地狱中,人以向死亡冲刺的蛮力撞那灵魂之门,那样做的时候,人并不清楚自己会不会真的死。到了炼狱,人通过努力感到了自己必将永生。像浮吉尔所说:“这里可以有折磨,却不会有死亡。”然而这种冥冥中的感觉并不会在死亡操练时降临,人依然要直面“死”的恐怖。只不过在此时,因为心中的信念逐渐明确地起作用,人的脸上就透出了那种冷静和英勇,这是比地狱里成熟得多,也更为美丽的自觉受难者的表情,在未来的阶段,这种表情会变成光,同其它的天体一道,将心灵的宇宙照亮。
炼狱之爱同地狱情感的不同就在于这种爱是一种纯精神的爱。提升过了的情感描述出来显得有点古怪。好些个人物或他们的亲属在生前都曾作恶多端,但“我”的眼睛看到的是深层本质,“我”对幽灵们一律抱着深深的敬意。这里是抹平区分,倡导博爱的乐园。尽管许多人罪不可赦,但心底全都明白自己是有救的,只要执着于那个不变的忏悔姿态。看到眼前景象的“我”,由于人性相通而同他们产生共鸣,深深为这些伟大幽灵的虔诚所打动。对于幽灵们相互间来说,即使在人世中从未谋面,只要在精神上产生过共鸣,他们就会向对方抒发自己内心那热烈的爱,这种爱不受世事变迁的影响,在生命长河中始终让人魂牵梦萦。不以世俗善恶为依据的炼狱王国,是按照灵魂深处刮出的旋风来进行自我发展、改造的,在自我矛盾中发展起来的原始欲望,无一例外地升华为精神博爱。由于情绪的抽象化、中性化,痛苦的绝食者以兴高采烈的面目出现,因为无限的天恩的照耀已使他们彻悟;被烈火烧身者心中充满了幸福与平和,因为他们正在迈向天堂;匍匐在地的贪婪成性者却在“我”眼里具有无限的尊严,因为能主动接受上帝惩罚的人,便有可能获得高贵的灵魂;被石头砸死的青年心中始终怀着最高的幸福。
炼狱的幽魂则形象高贵,内心深邃,目光内敛、严厉,终日沉浸在沉痛的自审之中。这些饱经人间风雨的精英们,聚集在那座理性的山上,他们的身体虽然摆脱了重力,化为了近似于无的影子,但他们身负的看不见的痛苦,却同山岳一般沉重。“人间乐园”给每个幽灵带来终极意义上的快乐和幸福,但当下的处境却比地狱更为难以忍受。自觉的创造性的突围具有更大的难度。人得不到休息,日夜不安,为的是深入更黑、更虚幻的自由境界,将自身变为纯粹的精神。在此地,每一个幽灵都说着睿智的语言,那种身居两界被分裂,却又经由超脱而统一起来的、具有寓言性的语言。上升到高级阶段的创造者不再亵渎与蔑视,就连愤怒也基本上消失了,他们脸上挂着长年不变的沉痛的神情——一种去掉了人间烟火味的沉痛。人性的高贵使得他们的仪表如同帝王般威严,他们那具有无限承受痛苦的能力的身体洋溢着天国的爱。
地狱的幽灵生气勃勃,浑身洋溢着原始蛮力,爱则爱到忘我,恨则恨到咬牙切齿;蔑视权威,亵渎神灵;耿耿于怀,有仇必报……在那黑暗的永劫之地,咀嚼骨头的声音此起彼伏,令人胆寒。只有当人看出了这种种的原始风景全都在一种强硬的机制的制约之下时,那些个表演才具有了真正的意义。地狱幽灵是黑色的、反叛的精灵,他们身上的反骨,正是上天给予的馈赠。一种爱情,需要通过如此曲折的方式传达出来,该是多么的惊世骇俗!试想这些已失去了肉体,又被强大的机制镇压着的鬼魂,如果不是受到一种永恒的信念的支撑,在那种暗无天日的深渊里,又如何能够将那种来自人间的、爱恨交加的表演持续下去!只有深谙那种机制的诗人,才窥见了这些野蛮的鬼魅身上的不变的虔诚,忠贞的爱恋。
炼狱的第一歌里便提到了一种灯芯草,这是一种极其有韧性的、长在海岸边日日被波浪冲击的草。灯芯草的形象就是炼狱的形象,完成了地狱旅程的人,现在已练出了无限止的韧性;一种强大的新理性也被催生出来,从此将更为显露地发挥作用。而追求者在这个阶段,已经能够凭本能感到自由者的欢欣与幸福。但这并不是说,人到了地上乐园内心就变得轻松了,一点也不!人只不过是凭借对理性的领悟在此地获得了更大的承受力与灵活性。人变得百折不挠,攻无不克了:“就在他把它拆下来的地方,又一模一样的生出了另一枝来。”但是以肉体奴役为主的折磨在炼狱中已不再有了,幽灵们高唱:“当以色列出了埃及的时候。”人的实体在这里进一步消亡,只留下一个影一般的形象。那却是非常美好的形象。“我”所遇到的第一个罪人便对我谈起他心中那爱的柔情,并在我的要求下对我唱出了爱情的歌曲。不过爱却不是随便承受得了的,爱引起创造前的高度焦虑,冲动逼使人必须立刻找到突破口。当然这种具有自觉性的创造与地狱阶段的创造又不同了,狂跑着的幽灵们和“我”都在冥冥之中感到了自己的目标——那座理性之山,而“跑”的动作,则是一半清醒一半茫然地实现理性。
魔鬼撒旦的形象是整个地狱形象最为生动的概括。读者在为它的丑恶惊叹的同时,也为它的旺盛到不可思议的生命力,它的铁石心肠的决绝的自审方式所打动。这种可以令湖水冰封冻结的蛮力,成为整个地狱机制运作的动力。它是艺术创造的底蕴,一切高级精神活动的根源。它的丑陋来自人性先验的构成,它的强大、不可征服则显示着人性的力量。身上暗藏着同魔鬼撒旦同样性质的冲力的“我”,从灵魂的表层一层一层地往下探索,最后终于同地狱之王会晤,从而从根本上弄清了整个的地狱机制。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个最大的奇迹,是人的创造力在冥冥之中制造的奇迹。但除了创造力之外,人若要成就这样伟大的事业,还必须具有自我牺牲的美德,这个美德就是俾德丽采。在地狱的经历中,俾德丽采虽然还未现身,但她在每一个关键时刻,都会成为唤起“我”的热情与信心,鞭策“我”战胜自我的理念化身。
地狱的姿态是永不停息的自发挣扎;炼狱的姿态则是竭尽全力的攀爬。两种动作不一样,行动者心中的意境也大不一样。落进深渊的鬼魂对于前途毫无预感,他能够主宰的,只有自己的身体了。他被死亡笼罩,却又还活着,活着的他在这个永劫之地惟一能做的事就是挣扎了。愤怒地挣扎;不抱任何希望地挣扎;悲痛已极地挣扎;怀着恶意的嘲弄挣扎……挣扎令他感到自己的生命力,挣扎也应验着神的复仇的寓言。而炼狱是从生命的大海中耸起的、险峻的高山,山顶有人间乐园。炼狱山的陡峭令凡人无法攀爬,非得生出翅膀才能飞上顶峰。人在开始这艰险的旅程时对于山顶的情形是一无所知的,但人已经不像地狱中那样盲目了。人所到之处,到处充斥着关于得救的图象与声音;而那可怕的险途,也会在横下了一条心的人面前给人一条路。炼狱的关键是人是否能忍受剧痛,坚定地向内深入。只要稍有分神,面前的山就会背叛人,将攀爬者毫不留情地摔死。在这种意志较量中,任何犹豫和松驰都是不允许的,人只有“铤而走险”。攀爬者能够熬过这噩梦般的旅途,从根本上说还是由于求生的意志,这个意志现在已变成了自由的意志,所以攀爬者才能在每一步,每一阶段都感到那种微妙的得救的暗示。在自觉的操练中,他也逐渐悟到了,要战胜面前的绝壁和天堑,惟一的途径就是深入自身的苦难,然后从苦难中向上升华。这种方式屡试不爽。美丽的地上乐园却原来又是一个充满了凶险的处所,在这里,俾德丽采终于向攀爬者揭开了人性结构之谜。至此,地狱与炼狱的两种努力便衔接起来,曾经深藏的理念现身,生存的格局变得清晰了。两种奋斗的姿态又有多重的含义:可以说是人生的两个阶段;也可以说是艺术的两个层次;还可以说是自我的二重感知方式等等。对于写作这篇史诗的诗人来说,这是坚定不移地向内深入的途中看到的风景。
在地狱和炼狱里,那个艺术之魂是以两种完全不同的形象出现的。
炼狱的另一个显著特征是探索意识的产生。地狱生活虽然也是探索生命之谜,但那个阶段是通过盲目的挣扎和反叛来达到这一点的。上升到炼狱之后,人就会时时“意识到”,又由于这个“意识到”而不断为自己设置更高难度的障碍,达到认识的飞跃。所以只有在炼狱阶段,人才真正进入了核心,将那些构成认识论的基本原素一一加以探索,弄清矛盾的结构。而这个工作,又是为了促进生命力进一步爆发。以自觉忏悔的方法,“我”进入到了人性发源地,探索了爱与自由意志,灵魂的结构等等哲学问题。“我”通过这一系列的探索,逐步地变得头脑清澄、目光明亮,信念也更坚定了。“我”虽然摆脱不了自己的肉体,但通过这一系列决绝的摒弃和批判,“我”的感情已被更加磨砺,理性的力量也操练得更加强大,无论什么样的恶“我”都能战胜了。在炼狱旅程结束时,里西河冼掉了“我”身上的罪,“我”变得通体轻灵,随着俾德丽采往核心中的核心——天堂飞升。
由于主体的逼迫而进入地狱体验的幽魂们,开始了一种全新的、在尘世中从未有过的生活。每一个来到此地的人都无师自通地懂得了这种生活的真谛,即,在摒弃了世俗以后重新与世俗沟通;将作恶的、盲目的生命力转化成伟大的善行;以煎熬肉体、撕裂肉体为手段,换取灵魂的解放与发展;用审判世俗罪孽的方式,确证天国理想的存在;用竭尽全力的丑行表演来接近美;用原始生命力的超常发挥,达到对理念的深层体会……只有具有下地狱的气魄的人,能够承受这样一种极端化的生活,他们深深地悟到了这是惟一可能的精神生活。这是沸腾着活力,而又怕死怕到极点的伟大心灵所发明的方式。这种生活不容片刻的懈怠,日日操练,日日奋起,一触即发,魂牵梦萦是它的特征。如果谁受不了了,他的死期也就到了。实际上,没有一个幽灵受不住这种油煎火熬似的折磨,他们还下意识地追求更厉害、更恐怖的折磨!将魔鬼撒旦奉为精神领袖的他们,已经深通了地狱的奥秘,所以他们明知反抗会招来致命打击也要誓死反抗;明知回顾世俗所产生的悲痛会令坚强的神经崩溃也要不停地回顾;即使自身在恐怖的变形中成了蛇怪、牛头怪一类的怪物,也决不停止那种可怕的交合;明知自身恶贯满盈,要得救难于上青天,却还不断自揭疮疤,将恶行昭示于众……这种魔鬼似的意志本身,便是他们得救的希望,不会灭亡的证明。
由于认识的方式是理性观照下对肉体的深入,所以幽灵们盼望着与世俗相逢。这种盼望大都是一种充满温情的盼望,因为所盼的对象是生命的象征,而没有生命,便没有认识。幽灵同世俗是互为故乡的,一个幽灵回忆生命的辉煌时,其实是排除了善恶之间的划分的。所以虽然“痛斥”是幽灵们对世俗恶行的反应的主调,每一个幽灵仍然深深地爱着他那不争气的故乡。在这种场合,幽灵们脸上的表情总含着温情。他们热烈地同“我”拥抱,详细地诉说自己的命运,希望通过与“我”的交流把有关他们的信息带往人间。很显然,炼狱的幽灵们超越了愤怒的阶段,代之以悲悯和爱。虽然他们并未失去感觉人间悲欢的能力,但在他们的语气里,一种超然的成份已占了上风,这种超然渗透于回顾中,使得认识深化。因此炼狱的艺术是“更伟大的艺术”,追求的模式还是那一个,深度却大大改变。当幽灵们“痛斥”自己生前的罪恶时,隐含的是对自身肉体的爱。悔恨是让肉体超度的惟一途径:“我现在只想哭,不想讲话……”实际上,幽灵就是为肉体而存在的。世俗中有那样多的辛酸、苦难,那样多的孽债需要清算,并且那前景,似乎是永无宁日,如果灵魂不是像情人一样深恋着那些恩恩怨怨,又有什么必要如此地自觉受苦呢?幽灵自身没有实体,但又绝对不是彻底的“无”,只不过他们的实体已分了家而已,隔绝是无可奈何的,眷恋是永恒不变的,就像母亲对孩子一样。
地狱阶段的惩罚除了盲目性较大之外,同炼狱比较起来还更带有肉体性质。酷刑五花八门,嚎叫的鬼魂们的悲伤基本上还属于灵魂表面层次的,在此地感觉是第一位的。地狱深渊中的恶臭,酷刑带来的剧痛,窒息导致的恐怖,负重带来的疲惫等等,一幅又一幅刺激感官的画面中,鬼魂们发自本能的反弹情绪始终主导着他们的行动。他们是盲目的,但又并不完全盲目。而上帝,他深深地懂得,人的感官和肢体是最靠得住的,所以他才让鬼魂们在地狱里尽量表演,让他们用肢体语言表达那种隐藏得很深的爱。的确,一种理念如离开了感官与肢体,就会化为真正的虚无而消失。没有地狱中的肢体搏斗,灵魂也不可能获得那种天堂般的空灵。就艺术创作的本身的层次来说也是如此,任何一篇作品中抽象理念的传达,都必须包含无限丰富的感官体验于其内,否则便毫无说服力。现世中的人误认为灵魂没有感觉的能力,便在世俗中为满足浅薄的肉体需要而拼命践踏灵魂。就是这种践踏导致了灵魂的起义复仇。凡是做过了的,都要在此地受到加倍的惩处,在惩处中,精细而敏锐的感官体验既来自肉体又高于肉体,因这种体验受到了冥冥之中的冷静观照。人的肉体的直觉就是这样经由曲折的渠道被放大、被再现的。一个最为典型的展示就是死亡之鸟啄食灵魂之树的树叶的画面。哈比鸟对树的侵犯就是人的死亡感觉一次次被刷新,这种深入主体的痛却又为主体原有的痛提供了出口,高度理念意义上的体验在这个肉体动作中被不断重复。这个画面就是艺术家的死亡表演,最敏锐的感觉上升到了抽象境界。所以幽灵为了确定自身的不死,必须反复进行死的操练。
因为尚未摆脱尘缘,肉体的特征仍在处处显露。比如说,上界的贪欲在此转化为要穷尽自我体验的狂热;(买卖圣职的教皇)上界火一般热烈的性爱在此转化为激情的想象;(弗兰采斯加)上界的伪善转化为深刻的自省;(穿铅伽裟的伪善者)上界的诈骗、掠夺的焦渴,转化为幻觉中的清冽的溪水;(亚当谟)上界的邪恶刁钻转化为获取新生的希望的敏捷;(五个盗贼)上界的标新立异的渴望转化为艺术性的神秘;(孟都亚)上界的深仇大恨转化为艺术的表演;(乌歌利诺)等等等等。每一种创造性的画面,都可以从世俗中找到形成这种幻想的原动力。这种直接的、摧毁性质的转化因其惨烈而格外触目惊心,然而对于真正的艺术创造来说,这种转化都是必不可少的。人,就是为了反对人类相互间的伤害与杀戮而在内心开辟了这样的战场,用什么都不放过的严厉的理性来强迫自己完成从肉体到精神的转化的。所以地狱里那种人间烟火味的表情就是强大的生命力的直接显现,这个阶段为灵魂的蜕变储蓄了能量,使其能顺利进入第二阶段的发展。
地狱幽灵那黑色的绝望感是不变的。他们凭经验知道,在此地,无论干什么都不会对自身的处境有丝毫改善。这就意味着,一切生的希望在此地都要被剿灭。丧失了一切生的希望的幽魂却又还没死,自然而然的,他们开始了本能的挣扎。只要还在地狱,这种挣扎就是他们不变的姿态。他们不抱希望,他们只是活在自己的肢体运动中,那就像在漆黑一团中自行发光。可以说,这种爆发型的运动是一切创造的核心。最高意志将幽灵们打入地狱,就是为了让他们身上的原始潜力在高压中迸发出来,不走这条路的话,人的生命力就会在虽生犹死的世俗生活中被逐渐消磨。所以幽灵们的绝望挣扎是自发又是自觉,意志与本能结合得天衣无缝,知与不知互为前提,就像一种艺术诞生的过程。地狱机制要求人必须灭掉一切希望,在这同时又要求人必须作为死刑犯奋力生存。接受了这两道命令的幽灵的表情,除了不变的绝望悲痛之外,有时还会变得阴险狡诈,变得傲慢蔑视,甚至面带嘲弄。这些表情都是由他们从事的活动的性质决定的,这个性质就是与死亡对抗的生之运动的性质。处在绝对制约中的无法制约之魂,除了一件事,已没有什么能使他们畏惧的了。如今痛感与快感驱使他们进行亵渎的发挥,因为不动也是一个死,不发挥到极限同样是死。幽灵们虽有信念,但地狱是一个感觉的世界,信念在这里不能直接起作用,只有全身心地投入,不择手段地追求痛感与快感,信念才会在微妙中悄然而至。结论是:抓住了感觉也就是抓住了一切。于是那张神秘的脸上又在不变的悲苦表情之中加上了许多其它的丰富表情,那种种表情就是种种感觉的发挥。
创造中的自觉性很自然地导出了认识论的痛苦——那个“人无法成为神”的古老的痛苦。人没有办法超越自己的肉体,人对肉体的第一轮更深入的认识便带来更深的精神上的悲痛。肉体在此处的作用是提供认识的材料,只要这种材料源源不断,精神之痛也就成为永恒。所以炼狱中对肉体或世俗的排除并不是要消灭肉体与世俗,而是一边否定一边深入其内,以保持精神的活力。那种不变的沉痛表情,便是人活得充分,活得高级的标志。由于精神与肉体在认识论中互为前提,所以在那座险峻的山上,每一步的进展都同外界无关,人必须回到已被抽象化了的肉体,在重返这个再造的欲望的探险中达到创造性的飞跃。炼狱中的幽灵的形象因此已大大地滤去了山野之气,人在叙述自己的经验时脸上闪烁着高度的文明的光辉,当然有时也会因所涉及的主题过份深邃而保持明智的沉默,那是因为“一切均在不言中”。可以说,整个炼狱体验都是认识论的体验,内心的矛盾虽然不再像地狱中那么外露,但却在深化中更加尖锐了。人不能有丝毫的疏忽,必须每时每刻专心致志于一点,否则就会大难临头。炼狱中的严酷是内在的严酷,那烈火也是心灵之火,人的意志必须受到烈火的精炼才能越过肉体的致命鸿沟达到彼岸。所以在炼狱阶段,人光是从情感上惩罚自己还不够,人还得每天为自己设置死亡之墙,在死亡操练中形成优美的、有高度尊严的精神舞蹈。我们还可以看到,人自身的世俗罪行不能阻止人的认识,人只要具备了这种精神操守,其外貌就透出高贵之美,而不论他或她生前是否作恶多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