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顺着这阴惨的道路绕了一圈时,
他把我引到幽冥的事物中去。
痛苦的言词,愤怒的语调,
浮吉尔为之高兴的、他即将引“我”去看的“失去了理智的幸福”的地方,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读完“地狱篇”才会恍然大悟。原来他要引导“我”放弃旧的理性判断,像鬼魂们一样进入茫然挣扎、自发突破的境界,以其同人性之根接近,达到新的创造。然而那过程又是多么的迷惑与恐怖啊!有时竟超出了富于同情心的“我”内心承受的极限,“我”只好以昏厥过去来中止体验。
这在开初时使得我流泪。
也自行裂开了;那另一个呢,
正义感动了我的‘至高的造物主’;
这便是诗人要追求的自由,即下地狱的自由。进入了这张可怕的大门的人被断掉了一切希望,从此只能站在同死亡接壤的疆界上不断进行那种凭空的创造,而永恒,则成了创造中的感悟与信念。那么这真理之城中的人性,又是什么样的一个状况呢?
这里喟叹,哀哭,和深层的号泣
无论哪一层,在地狱中起作用的均是两种力量:以琉西斐为王的统治者和众鬼魂。统治者表面都铁面无私,决不为同情心所动;众鬼魂既臣服又充满了亵渎与反抗,难以捉摸。琉西斐的早年生活是很耐人寻味的,他原是一名天使,因反对上帝才被赶出天庭,栽到了最深的地底。却原来今日严谨的、一丝不苟的理性执法者是从前那个具有不可征服的原始之力的个体,也许正是上帝(最高理性)使这种力量转化成了人类的财富,而并没有真正征服它,彻底消除它。成为地狱之王之后,他的工作就是领导一批像开隆这样的鬼魂,以一种高度智慧的方式来治理此地。琉西斐的身世隐喻着肉体与精神这一对矛盾的微妙转化,因为自身就由矛盾转化而来,他的治理地狱的方式也就别具一格。
他的伤口就已愈合了。
脸上露着使我欣慰的高兴的颜色,
这一歌里还描述了灵魂分裂中的一个耐人寻味的现象:
也就是说人的崇高理性起源于同情心,严厉的戒律并不会真正伤害人,反而促使生命力继续爆发。当“我”已同整个世俗决裂,来到那狂暴的河流上同死亡搏斗之时,是对世俗、对人的深深的同情心挽救了“我”的生命,所以“我”才没有选择死亡,而是振作起来去探索那人性之谜。浮吉尔还告诉“我”,“我”的幸福就在即将到来的恐怖探索之中。如果说人生在世最大的幸福是自由,我们接下去就要发现自由的真相了。
低沉而喑哑的声音,还有掌击声,
他们已失去了理智的幸福。”
浮吉尔对“我”所起的作用很像创作中的理性对于主体所起的作用。他决不跳出来指导具体事物,也不作任何解释,他只要求“我”一点,那就是无论多么恐怖,多么难以忍受也要继续自己的旅程,每时每刻睁大了眼睛去看,为什么呢?因为“我”的感觉是一切的关键,感觉发挥得越勇敢、越狂放,越能触及真理的内核。浮吉尔和“我”合在一起构成了自愿下地狱者的自由意志。那么人的理性又是从何而来呢?下面这几句话谈到了其起源:
你们走进这里的,把一切希望捐弃吧。”
从我,是进入永恒的痛苦的道路;
只有永恒的事物;而我永存:
可以预料,从长着这样的舌头的口中吐出的语言,必定是高级的精神同原始的兽性的交合体——一种最为理想的艺术语言。
以及‘本初的爱’把我造成。
他的刀锋要重新加在我们每人的身上;
她那么为那我差遣你去解除的障碍而悲悯,
而在第二十五歌中,强调的则是灵魂的那种灵活的包容与统一性,这种不破的统一使得人性成了类似牛头怪一样的东西。灵魂的变形是分裂的发展。俗话常说的“毒蛇心肠”、“狼子野心”等等,在此处都成了中性的指认,当然前提是这个人必须像《神曲》中的鬼一样具有自我意识,否则就成了野兽了。人兽交织、融合的情形极其令人肉麻,那是善与恶、理性与冲动、生命力与意志力的最高的交媾。经历了恐怖片似的变形之后,人性就达到了混沌的统一,那统一体中既有狰狞的兽性,也有铁钳一般的高贵理性。
一个人不是想自由就自由得了的,确切地说自由是一场恐怖电影,你自己在那影片中充当主角。在这场由自力更生而从内部发动的、前所未有的精神突围中,“我”一开始就遇到了三个可怕而暧昧的敌人——一头豹、一头狮子、一只母狼。这三种动物的意志一开始很难把握,它们咄咄逼人的样子似乎是要将“我”逼回世俗王国,又似乎是要吃掉“我”,它们也真的在这样做。然而结果出乎意料:它们逼出了伟大的浮吉尔——“我”身上的理性之对象化。这样的转折就值得读者深思了。可以说,三只野兽共同构成了人性的底蕴、根基,它们张牙舞爪的形象正是肉体自发冲力的形象。这个肉体,也就是生命,她的意志是如同谜一样深奥的。表面上她阻止着精神的独立,结果却正相反,她促使了崇高理性的诞生。然而这是一种令“我”感到陌生的新理性——“他似乎因长久的沉默而声音微弱”。“我”在当时并知道这个人是“我”的理性,“我”是在盲目的恐怖挣扎中撞上他的。于是从一开篇,“我”就将这个人性当中最深处所的矛盾——原始冲动与理性的矛盾提了出来,这二者之间的微妙关系是极难理解的,任何机械的二分法的解释都会失败。说到底,“我”之所以能进行成功的突围,主要还要归功于这三只兽的异质的活力。
当“我”将自己逼到精神的绝境,就要同死亡接轨的时候,就会发生那种绝处逢生的奇遇。因为无论如何样的颓丧,那种“向善”的理性仍然在暗中发生作用;并且新的创造,每一次都在死里逃生的当口发生。那情形就如一个即将摒弃脚下的大地而起飞的人,他的一只“后脚”依然牢牢地踩在这大地之上。此处所描写的,是“我”在黑暗的旋涡里自救的努力,也是精神要从肉体、从如噩梦般的世俗中挣脱出来而独立的前奏。荒凉、崎岖、原始的森林就是那黑沉沉的肉体与世俗生活,精神如不能不断蜕变、新生、恐怖的原始森林就要将她窒息、扼杀。人在进行这种搏斗之时,理性是隐藏的,只有感觉的弦绷得紧紧的,所以才说“我在里面迷失了正确的道路”。而完成蜕化、找到方向的过程就“好像一个人从海里逃到了岸上”。
我一想起它心中又会惊惧!
在史诗的开头诗人的描绘就已经向我们暗示了他写下她的宗旨:
理性审判的目的,当然是为了让人充分体验“死”。(也可说是充分体验“活”)地狱鬼魂们的死因此被称为“第二次死亡”,其内涵就是死亡表演。如果鬼魂们是真正的死人,表演也就不存在了。在这里进行表演的鬼魂们,他们身上那种原始的活力,他们对于理性制裁的那种既极端蔑视,又彻底顺从的奇怪的态度,无疑深深地吸引着作为主体存在的“我”。由于“我”无法成为鬼魂中的一员,所以看得越多,地狱对“我”的吸引力越大。身临其境的游历充分调动起内部的同情心,也“使恐惧变成了愿望”。这样看起来,鬼魂的表演也是“我”的表演,是“我”从同情心出发所参与的那种非理性的勇敢发挥。
她破除了那天上严厉的戒律。
对于一个正常人来说,他的灵魂是很难出窍的。而要在灵魂出窍之后,还对其形式的变化、以及层次与结构加以审视,加以描绘,那就更需要非凡的力量了。但丁这位文学大师便是这方面的老手。实际上,精神王国是一个没有边际的宇宙,人的探索越深入,越靠近根源,其呈现的境界就越广阔。只要感觉一下就会惊讶不已:关于这样的一件似乎不着边际的事竟写出了如此宏伟的史诗!作者的激情从何而来?他真的是在描述教科书上的历史事件吗?那些事件对于处在要拯救自己的焦急心情中的诗人来说真的是那么重要吗?不带偏见的欣赏会将读者引往更高的境界。就如魔杖一挥,眼前的诗句全都显露出深层的、同每个人息息相关的崭新意义。
(浮吉尔对“我”说:)
你要在那里看到悲惨的幽魂,
‘神圣的权力’,‘至尊的智慧’,
“我们已经到了我对你说过的地方,
他的舌头,先前是完整而能说话的,
因为不论哪个人再走在他的前面时
分裂的舌头重新合起……
灵魂法庭的内部紧张得要爆炸,在这里正进行着人性的初级阶段的审判。在这个地狱阶段,所有的鬼魂还未达到高度的自觉的意识,但每一个鬼魂都处在那种洋溢到每个隐蔽角落的理性氛围之中,对自己的行为充分地承担着责任。他们的共同特征是不抱任何希望,既不希望上天堂,也不希望身上被加的刑罚有所减轻。他们的抱怨与反抗只是出于天性。也许只有这种绝望的体验本身才是真正的希望所在。地狱中的理性也是冷酷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摆渡者开隆决不饶恕任何鬼魂,他逼迫他们彻底顺从。(当然这种出于理性的意志也是模棱两可,隐藏得极深的。后面还要提到。)
就在我们人生旅途的中途,
一个“恶鬼”就在我们背后,
叫道:“你受着吧,上帝,因为我是对准你的!”
奇怪的语言,可怖的叫喊,
唉!要说出那是一片如何荒凉、如何崎岖、
再看表演变形的这些个体,可以说全是一些最桀骜不驯的人。即使已被打入阴沉的地狱,他们仍然一如既往地向最高理性——上帝挑战。
合成了一股喧嚣,无休无止地
人沉浸在日常世俗之中时,是不会随时感觉到分裂存在于内部的,那样的话,人便活不成了。为了活下去,人就把这种分裂的活动移到了以地狱为象征的灵魂世界里。在地狱中,日常生活里的遮蔽与缓解是不存在的,一切矛盾都在你死我活中紧张地对峙着,每时每刻一触即发。第二十八歌中描述的灵魂的惨状,让我们看到人性的分裂可以达到何种的程度。有一个幽魂被从下颚撕裂到肛门,两腿之间悬着肚肠,他亲自用手打开胸膛对“我”说:“请看我怎样撕裂自己的!请看谟罕默德多么残缺不全呀!”那就像是在炫耀,以此来使自虐的快感持续。实际上,每一个鬼魂都是既被迫又主动地进行自戕的,他们不一定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仅仅就只是为了那种难以理解的快感。还有一个最彻底的分裂者,竟然将自己的头割下来提在手里走。这人是一个最阴险的挑拨离间者。这就是说,哪怕是人心深处最阴险的念头,也是可以被人自觉反省的。压得越厉害,反得越彻底。当人身上那咆哮的兽性完全战胜了他的精神之后,地狱中精神的起义与制裁也就达到了极致。将脑袋与身体完全切断的形式正是只有人才能达到的绝妙形式,“他们是二而一,一而二的”。
天上有一位崇高的圣女,
这些邪恶的艺术型的鬼魂,只要身上的创造力不消失,作恶也不会停止。当然他们在作恶的每时每刻又同时感到上帝的钳制。他们即使是被烧成了灰烬,马上又能像凤凰一样再生。很可能上帝最满意的就是这些具有无限张力的、生气勃勃的子民。
他把我们分割得这样残酷,
如同旋风中的飞沙走石一样。
因为我在里面迷失了正确的道路,
自发的冲动就这样在精神底线之处引出了新理性。但这种理性同我们通常理解的理性完全不同,可以说她是对于习惯势力的反动。伟大的古诗人浮吉尔,他在那一层又一层的黑暗地狱里指给“我”看的,决不是有某种明显的教益的事,或可以同上界的世俗相比,并从中发现规律的事。勿宁说他向“我”展示的,全都是从未有过的,用上界的道理解释不通,而又显然是受某种特殊机制控制的事。在那一个又一个的谜中之谜里面,他从不给出答案,似乎只是出于责任带领“我”不断向下深入到那些不见天日、无比凄惨、希望死灭的处所。在那个“永劫的处所”一切事物的真相都要待旅行完毕之后才会逐渐地凸现出来,而浮吉尔,只要求“我”充分地感受。
在地狱里看到的所有的鬼魂全都将自己在上界的矛盾带到了下面,这些无比愤怒的、吵吵嚷嚷的幽魂所念念不忘的,仍然是自己作为世俗之人时的那些浮浅的情感。他们不仅仅相互攻击,有时还攻击琉西斐的统治系统,钻这个系统的空子,但在他们的心底,他们正如地狱大门上所写的,是灭掉了一切希望,并深信自己身上所加的惩罚是公正的。尽管他们尽力反抗,疯狂抱怨,挖空心思搞鬼,但这一切并不真正是为了逃避惩罚——因为谁都清楚惩罚是逃不脱的。那么他们为了什么更深的理由要这样搞呢?再看琉西斐体系的统治术。第二十二歌“恶鬼的趣剧”是这种统治术的集中说明。十个巡逻在滚烫沸腾的沥青池边的恶鬼,监视着池里那些受煎熬的幽魂,绝对不允许他们上岸来缓解自身的痛苦。但却有一个居心叵测的家伙留在水边,于是他被巡逻者用铁钩钩住了脑袋。按照执法者的逻辑,这人罪该万死。但情况的发展出乎意料。于有意无意之间,巡逻的恶鬼并没有杀他,还让他充分表演。他滔滔地谈论自己的罪行,也不忘大肆攻击他人。最后他还耍了个花招,自己跳回了沥青池的深处,让巡逻者再也抓不到他。这一招还使得逞强的恶鬼们跌进沸腾的沥青之中,丧失了战斗力。上述闹剧凸现出深藏不露的统治者的意志。琉西斐所渴望看到的,正是这种两强相争,你死我活的场面,他的统治术就是将他与上帝之间的矛盾在地狱重演的手段。在这个无望的深渊里,每一个鬼魂,必须念念不忘他在尘世的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因为那是唯一的生命纽带,可以支持他们度过漫漫长夜的煎熬;他们也必须尽力反抗地狱的法制,在反抗中臣服,这是地狱的规则所真正要求于他们的。可以想象,当执法者被沥青烫伤时,幽魂们会怎样在极乐中窃笑啊!就是琉西斐,恐怕也会微笑起来吧。琉西斐的法则,就是灵魂的法则,艺术的法则。这个法则的功能,就是不停地将主体带往无出路的迷惑境界,让其在大一统之中恶斗,一刻也不得松懈。
在那永远漆黑的空中转动,
我在一座昏暗的森林之中醒悟过来,
于是把他的手放在我的手上,
响彻了无星的天空:
那盗贼举起双手,用手指做出侮辱的姿势,
在我之前,没有创造的东西,
从我,是走进永劫的人群的道路;
那是多么辛酸,死也不过如此……
“从我,是进入悲惨之城的道路;
此处谈到的是灵魂的巨大的弹性和自愈的能力。
如何原始的森林地是多难的一件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