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太到达与新府城所在的山丘咫尺相望的地点时,已是午夜时分了。
“知道了。那么,我就拜借了。”
虽说是一队败兵,可是并非来自同一个城池,他们是从织田军以破竹之势攻破的信州各处武田家的城砦逃出来,逐渐聚集在一起的。他们没有投奔的目的地,也不知道到达甲斐以后又会怎样,只是盲目地向甲斐进发的一队人。
春季上午的阳光,从树间洒落下来,在他俩中间的路面上,映出斑斑树影。
兵太也从背后向年轻的武士大声喊叫。他又说:“这些人不好对付呢。”
“主君怎样了?”
兵太顺着山脚拚命地跑,很多人的脚步声紧跟在他的背后。
“你们也要逃吗?”
兵太连托带推,那女人已骑上马背。
“可是,也不是一个两个呀。”哨所的武士说。
说着说着,那胡子武士激动起来,倏地站起身,向大家吼叫着:“你们知道要去哪里、干什么去吗?”
兵太走进一个村落,找到一户世家,大摇大摆地走进去,他想借一匹马。
“多好的月夜呀!”
“典厩信丰老爷呢?”
丘陵的北坡上仅有一条狭窄的小路,成群的武士都在这条路上跑着,兵太也投身在这败兵的人流之中,和大家一同奔跑。
“当然。”
“那么,你今后打算怎办?”兵太问他。
两人又默默地走了一会儿。他们从河滩走上崖边,顺着丘陵中部的道路走去。
当兵太爬上山梁时,响起了第二枪。
兵太并没有马上冲出去,他暂时躲在门后,一动不动。
兵太站在宽敞的堂屋里说。
兵太对这一点感到懊丧。
“实在舍不得,但是借给你。不过,千万不要杀它,骑完要还给我。我骑他去过几趟新府,只要放开它,就能自己回来。请你不要忘记把它放回来。”
这时,兵太后悔自己不该孟浪拔刀了。虽然胜负未卜,但他顶感到不论是胜是负,都不能不受创伤就把对方砍翻。
意思是说这样下去可不行,从这儿冲出去吧。兵太也感到紧迫了,也说:
“传说昨天离开这儿啦。”
“吃过饭的家伙们,全都他妈的跑啦里”
“织田军?当真?”
年轻武士说着,摆好架式,两眼冒火,直瞪着兵太。
年轻武士似乎认真地思忖了一下,他说:
“少废话,今夭一定要赶到新府城,该上路啦”。他如此一说,年轻武士接连打了两个大呵欠,从河滩上爬起来,去河边洗脸。
“好啦,过去吧。”
兵太也跟在隼人后面,离开了武士们的洪流。
“对,出去!”
“自相残杀吗?亡了国就变成这个样子!”
“哼!”
他倒退两步,手握刀柄,虎视着年轻武士。
木曾义昌背叛武田私通织田,成为织田的甲州征讨军向导,这消息是正月初传来的,到现在还不到三个月。这期间,武田军在各地组织战斗,打算阻挡以排山倒海之势从伊奈口进犯的织田军,但全然无效。
使兵太更为惊奇的是那个武士紧贴着他的右边,掩护着一个年轻的女人。那女人也紧跟着隼人,一步步地向背后退过来。
“刚才过的是釜无川吗?”他只问了这一句。
兵太爬上山梁,茫然不知所往,慌不择路,仓促之间向右边跑去。
老人站在那里审视着兵太,他的表情里显然不带着好感。
兵太先向右跑,又翻回来向左跑,道路的左右两侧,全有枪尖通来。
月光倏地泻进小屋。兵太眼看着隼人猫着腰向月光里冲出去。
春日苦短,日影西斜,十儿个人的影子细长地拖曳在东面的山坡上。
兵太骑马渡过釜无川浅滩,绕过山脚,来到了新府的城下街。名义上叫做城下街,实际上远没有城镇的规模,只不过在田圃里刚刚建了那么几十间武士的家宅而已。
“武田家灭亡之日,即是我的生命与之一并结束之时啊。这就是所谓的武士之道嘛。”
“莫非他负伤了?”
兵太不愿看那厮杀,立刻又转过头来望着城楼。城楼上的火势比先前更加炽烈,火蛇在空中乱窜。
兵太不由得向厮杀的对手大叫起来。
那女人离开隼人身旁,向兵太奔来,兵太把一直牵在手中的马缰递给了她。
“不,我确实不知道。”
“我不愿意。”
“是啊,恐怕未必。不过,总能凑合骑住吧。”
山上广场挤满了武士,但他们只是东奔西窜地眼瞧着大火把城吞没。
兵太在任何一个村落里也没有发现武田军的踪影,也没遇到盘查。这使马上的兵太内心焦虑,暗淡起来。
“啊!”兵太暗叫一声。
这时,兵太想起他还没有索取付出一匹马应得的报偿呢。
藤堂兵太走下横亘甲斐、信浓之间的山岭,来到一片起伏悠缓的丘陵地带——那里是大平原的一角——己是当天傍晚时分了。
“你忘了法性院老爷的思情吗?难道现在不处在国家危亡的边缘上吗?”
“有多少人?”
“这是怎么啦?”
“你笑什么?”
“噢咿,快看,那是什么?”
“我不知道啊。”隼人答道。
兵太也好象受到他的鼾声的感染,闭上了眼睛。他慢慢朦胧起来,一会儿,也坠入梦乡了。
但是,兵太就地勒马下鞍,问道:
“我的老家在伊那。我在饭田城失守之后才出来,要存心逃跑早就去伊那啦,何必特意逃到这儿来!”
“你不肯死?”胡子武士停下脚步,紧盯着年轻武士的脸。“虽然你说不愿意死,可是,一到新府就不得不死了。在织田信忠大军面前,就连三天也顶不住啊。”
“敌人到了哪里啦?”兵太问。
兵太呆立在那里,眺望了一会儿薄暮中的平原。异常的沉寂,但是,在这沉寂当中,还没有发现要发生变故的兆头。
“哪一位呀?”
兵太也拚命地向山上攀登。
“一群蠢货!丢了城池,当了败兵,连精神劲儿都他妈的没啦。听着,咱们是为了以死相殉武田家才赶路的。在最后这座城失守之前,赶不到可不行!好啦,出发!”胡子武士说。
“噢咿!”兵太一边跑一边朝前面喊叫,因为隼人也在他前边不远的地方跑着,兵太看见了他。
“有事来求您啦。”
兵太为了让年轻武士身受一刀,不停地追逐着,但是,不大一会儿,他反被那年轻武士在山坡上赶来赶去了。
“那女人会骑马?”
“我也曾经这样想过……不过,请您原谅吧!”
胡子武士站在高处,死盯盯地望着那人的睡态,走近前去。大喝了一声,“喂,起来!”
酒部隼人回头看到了兵太,大喝一声:
他望见几十、或是几百名武士组成的长长的队伍,正沿着釜无川河滩,向下游挺进。而且,有几十名从那支队伍分离出来的武士,全都猫着腰顺着山坡向这里奔来。
“算了吧。我可不想杀一个再过三四天就要死去的人。”年轻武士说。
这时,屋门已从外面拉开了。
“谢谢您。”
“我可没有大名报给你这一流人物!”
这样快就来了?
“谁借给我一匹马?马……”
当兵太催马来到山上时,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原先他把山顶的火光当做篝火,其实不是。
那武士用刀的架式、拖着一条不灵便的腿的姿势,兵大很眼熟——那正是自称为酒部隼人的那个武士啊。
他俩沿着崎岖的河滩出发了。
“我们不逃,要想逃早就走啦。”
兵太牵马走出宅院。
兵太边说边退,年轻武士依然怒视兵太。
“怎么也没怎么,你一看不是就明白了?城在燃烧啊。”一个五十来岁的武士说。绝望使得武士的脸那么难看。
“刚才那个女人,你帮助她逃出去了吗?”
早起一看,人数只剩下一半了。
“我要睡啦。”隼人刚刚说完,很快就鼾声大作了。
他妈的,只剩下这一个啦!
“城还在烧哪。”兵太感叹地说。
隼人的对手们互相之间异口同声地嘶喊着。
兵太怔怔地伫立了片刻,当他再次听到远方的喊声时,也和逃奔的武士们一起跑去。
“说是胜赖老爷临逃时吩咐的,等他逃出一刻之后就放火。”
兵太瞪着老人,直挺挺地站着。
他跑得真快呀!说不定能逃出去。
兵太将身子用力地靠住倒背着退过来的隼人,对他叫了一声,那声音大得吓人。
杀、杀、杀里年轻武士的眼里和刀刃上,都凝聚着一心要砍翻对手的杀气。
“果然是织田军。人数多极了,就在这下边的路上休息哪。”然后,他停顿了一下,又说:
当窝棚门口第二次又传来几名武士的声音时,兵太觉得在这里再躲下去有危险,便冲了出去。
隼人回顾一下兵太说:
自称藤堂兵太的胡子武士,背靠着一棵小杉树,拔出刀来,大喝一声:
“你是什么人?”
“咿呀!”
在焚城的火光当中,不时能够看到在前头奔跑的武士。
胡子武士恨恨地说。的确,留下来的都是昨天一日米水没打牙的人。
在他身旁,一个三十来岁的长脸武士懒散地俯卧地上,仰起脸朝着胡子武士说。
忽然传来枪声,兵太赶紧趴在地下,静听枪声在耳边呼啸。硝烟的气味儿淡淡地飘来,枪弹似乎来自不远的地方。
外面吵吵嚷嚷,听起来不象一两个人。
“武士之道?”
但是,他刚跑出五六丈远,又停下脚步,因为方才和他厮杀的那个年轻武士正和十几名武士杀成一团。
山上似乎到处都燃着篝火,随着道路接近了山顶,看到微弱的光亮从茂密的林中射出,听到到处都是人喊马嘶。
“今晚我必须赶到新府城,你能借给我一匹马吗?请您看在目前甲斐举国危险的份上,无论如何也答应我吧。”兵太说。
“你受伤了?”
“来吧!”兵太喝道。
胡子武士死盯着年轻武士的眼睛,年轻武士不加理睬。他问:“有饭吃吗?”
“我们黎民百姓如今是怨恨武田家的居多,不过,你既然要身殉武田,就成全你的心愿,让你去殉节吧。”
老人赞许似地望着兵太的脸,“果然如此……真没法儿,就借给你吧。”
跑下山坡,大约跑了两丁来远时,隼人离开在他身前身后跑着的那群武士,躲到一旁。
但是,兵太的这番思虑,也立即飞到九霄云外去了。一场殊死决斗,就在一方依傍山崖,一方凭靠着杉树林的羊肠小路上展开了。
又继续跑了半丁路,隼人停下脚步说:
屋门吱吱嘎嘎响起来了。
“我为你吃了不少苦啦,再也不管你的闲事啦!”兵太说。真的,他再也没有心思去帮他的忙了。
“你叫我往哪里逃?”年轻武士问。
第三天早晨,胡子武士在釜无川上游的河滩上睁开了睡眼。他刚一睁眼,就一跃而起,昨晚在这儿躺下时还有七名武士,现在全都没影儿了。
“真对不住,我承受您的恩德了。但愿她能逃出去……”
这时,从远方传来喊声,那好象一种信号,赓集在广场上的武士们一齐向北边的山坡跑去。
“逃啦?”
“我那样说过吗?那也许说过,因为那个紧急情况下……,得啦,请你原谅吧。”
“大概是敌人来啦,敌人!”那个武士拚命地喊叫,挣开兵太的手,跑了。
走出来的是一个年近花甲的老人,他和这被高大的土墙围绕着的庄严的房舍一样的威严、气度轩昂。
夜已经来临了。
“呔!”
“但是,咱们虽然打算战死沙场,可是上至四郎胜赖老爷全都跑啦,剩下的全是杂兵。”
“火是谁放的?”
“说不大准;现在大概一千来人,本来早上还有差不多两千呢。”
他被按倒在地上了。
“是的。”
“听说退到小诸去啦。”
年轻的武士没有马上做出反应,他在原地迟疑了一下,半信半疑地说:
“没有办法。悄悄儿的吧,也许他们不会到这儿来。”
一会儿,他听到头上边有武士们的声音,他伏下身子静听了一下,又钻进山坡上的灌木丛中。
“好吧,别无良策,往前走吧。”
“人们都惜命啊。”
兵太通过哨所以后,策马奔驰在大迂回的山坡路上。
“我在大年初一看云彩的时候,就估摸今年是个倒霉年头儿,哪有天刚蒙蒙亮那云彩就象黑鱼鳞似的呀。”在这一行当中看上去年纪最长、满脸胡须的一个中年武士说。也不知那些人是否听见,谁也没朝他瞅一眼。
“难道真来了?”隼人一边说着,一边从窝棚的木板接缝处向外偷看,转过脸来又对兵太说:
右边是陡峭的山坡,非轻易能够攀登,左边是山崖。
老人击掌,唤出下人:从后边牵出马来,是一匹骏马。
“不要用这一招、楞小子!”
然后,他死盯着年轻武士,喝道:
“着刀!”
但是,转瞬之间,隼人喊杀的声音就去远了。
然而,武田的毁灭,已是洞若观火的了。向甲斐进发,恐怕正如胡子武士所料,无疑于去送死了。
正象老人所说那样,连年不断的战祸,使甲斐百姓受尽了痛苦。这一点兵太虽然也懂得,但是眼下情况紧迫。
他俩趟过了水深没膝的釜无川,到了对岸沿着山脚又步行了两丁左右,钻进一间窝棚,窝棚里满满登登全是稻草。
为什么厮杀,谁也不知道。
“不知道?”
在那三个人回来之前,其他的伙伴们就席地而坐。当那三个人回来时,他们就重新上路。胡子武士默默地走在前头,独自大嚼他们带回来的饭团子。
主人断然拒绝了。他这种不耐烦的语气,刺痛了兵太。
兵太虽然这样想着,却向奔他来的一个敌人迎上去。
藤堂兵太打马疾驰。
一看便知,他们是败兵,披头散发、丢盔曳甲,有三个人持枪,却不约而同全失去了枪尖。
“织田是你我共同的敌人,我不能不帮你,你快逃!”
胡子武士不知从何时起,也不知由于什么,已经俨然是这队武士的统帅了。他说“休息”,他们就东倒西歪地坐下,他说:“出发”,就都走起来。
“刚才掉下崖,挫伤了脚。”
“不必那样认真,你到了新府,顶多也活不到三天啦!”
“什么?”兵太变色道。
当他们发现山谷里或是山坡上有农家的灯光时,胡子武士就依次指派三名武士:
“啊。”年轻武士并没有表示十分感激,却感慨颇深地说:
“要遇到逃亡的,立即处斩!”兵太说。
年轻武士转过脸来,瞅他一眼说:“让我再睡一会儿吧。”
有的人也想跟那三个人同去,胡子武士就大叫起来:“你们下次再去。等下次再发现老百姓家的灯亮就叫你们去,你给我忍着吧。”
“我看这天正十年,还要出现更倒霉的事儿哪。要是运气不好,说不定连小命也搭上啦。”
“实在不肯吗?”
迁来的时候,还未曾想到会有今天的厄运,曾经幻想以新府为据点,即使急难挽回武田家这两三年来的衰败,也能够徐图恢复。每个人的心中都如此希望。
一个逞强的家伙冒冒失失地冲上来,兵太从他肩上斜里一刀劈下去。与此同时,兵太立脚不稳,倒向山坡,滚了下去。他伸着手,举着刀,叽哩咕辘地一直滚下山坡。紧接着听到两声枪响。
“你是说没有马?”兵太不由得面带恨色。
“胜赖老爷流落到什么地方啦?”
“不知道。莫非是织田家的兵?”兵太说。
“捉活的!”有人在喊。与此同时,棍棒石块一齐飞来。兵太在挥刀乱砍的当中,他感到许多人的重量压在他的身上。
当那女人无影无踪以后,兵太才后悔不该把马借给她了,因为他想起了曾经与马主人许下诺言,一定要把马送还。但是,已经后悔莫及了。
兵太本来要朝对面跑,又改变了主意,为了搭救方才那个对手,又杀入了重围。他跑过去,立即和年轻武士背靠背分战着几名敌人。
“来!”
兵太抬头一看,年轻的武士正不顾一切地朝着山坡上的树丛,向上攀登。同时,十几名追赶他的武士,也在向同一个山坡攀登。
“你知道胜赖老爷落脚的地方在哪?”
路旁的山坡上是一片茂密的杉树林。来到这里,胡子武士忽然站住:
“部队在哪里?”
就在对峙着的当儿,兵太突然一惊,因为,不知从哪里传来了螺号声。年轻武士也为之一震,他一面保持着招架的架式,一面从立脚不稳的山坡上向后滑行三尺多远。兵太抓住这个空隙,透过衫树林,向山下大路瞥了一眼。
没有一个人回答。
年轻的武士在叱咤之间已把对手砍倒一个,在被砍倒在地下的武士身旁,还有两名负伤的武士滚在地上;一个在俯卧向前爬、一个仰面朝天竖起一只左手。
隼人马上躺在稻草捆上,兵太也挨着他仰卧下,连日的疲劳向兵太袭来,他话也懒得说了。
“拜借了。”
“噢咿!”
“那么,你是送死去的喽。”
远方,釜无川绕过宽阔的河滩,拐了一个大弯。在那河滩上,有二十多个渺小的身影,正顺着河滩向下游跑。在离那一群人不远的前方,还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在飞奔。兵太看出那好象隼人!
“笑什么?难道你不觉得可笑?法性院老爷在世的时候,甲斐和信浓自不待说,就连北边的越后、南边的三河、远江也都是他的地盘啊。可是,仅仅过了十年,就一步一步地缩小,最后只剩下一座孤城啦。这难道还不够滑稽可笑吗?”
“杀,把这厮杀掉!”
“这可叫我妄开杀戒了。好吧,看刀!”
“什么?”隼人爬起来说。
不知度过了多长时间。
兵太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城里广场的一角发生了混乱,一名武士正盯住几个对手厮杀。
兵太飞快地穿过城下街的大道,开始走向新府城的山丘。在丘陵的山口上,头一次遇上了哨所武士的盘查。
“一进新府就得丧命,如果你还抱着一点侥幸,那就大错啦。”
兵太被十来个敌人包围着,向另一侧山坡退去。因为他提防着火枪。
“那么,你为什么要去新府?”
立刻拨过马头,从武士麋集的广场上斜插过去。
“求求你,只要你能解救我这一步危急,我一定会为你效力。”
胡子武士站起身,四处张望,发现岸边有五六块巨石,一名年轻的武士躺在其间,昏沉沉地睡着。
从这里可以遥遥望见筑有武田军最后据点新府城的台地和另外几个台地,象岛屿一般漂浮在平原的海洋上。春天的黄昏,正在静谧地降临在这一片平原、和那东一处西一处的台地上。
“好马呀!”
一同和他派到伊奈口去的武士,全都东逃西窜了。兵太也几次死里逃生,他一心想逃回新府,死在主君武田胜赖的面前。
河水洗净了武士的污垢,露出他那清癯俊秀的脸庞。看来他已身经百战,额头和面颊上都布满了刀痕,右手的手背也被划裂,额上的刀痕虽是陈迹,面颊上的刀痕却是新伤。
“守在山上。”
“舒舒服服地睡到明天早上吧,一切明天再谈。”隼人说。
“会骑马吗?”兵太这样一问,那女人回答了一声:“会。”显出久经鞍马的样子。
“不胜感谢。让这个女侍骑上。”
“是啊。眼前的这些武士,都是为了战死沙场才从四面八方赶来的呀。您也是吗?”
“好。借给你马。”兵太说。
“怎么啦?”兵太抓住一个奔跑的武士的衣领,问道。
“有马。不过,没有能够借给你的马。”老人慢条斯理地说。
“是的。所以,只要躲在这儿就不用担心啦。后面都是山,药王、观音,地藏,钻进哪座山都行,根本不用害怕他们追来。”隼人说。
“实在抱歉,不能借给你。”
话音未落,他已撒腿跑开。虽然右脚有点儿拖拉,跑得却很快。他挥刀开路,猛地又回身砍翻一个,随后沿着山梁大踏步跑去。三个织田武士跟踪追赶,不大工夫,年轻的武士和追踪者的身影都消逝在山梁上的杂木林里了。
领头的人停住脚步,坐在路旁,后续的十几个人也都哗啦一下子就地坐下。
这时,兵太也注意到了,不知何时月亮已经升起,屋外被月光照得明亮了。月光从板缝里钻进来,窝棚里也能模模糊糊地互相辨出面影了。
隼人刚要张口,门外忽然传来了不少人的脚步声。
年轻武士跃出三尺多远,也拔出刀来。
新府方向的上空一片通红的晚霞,就象大火冲天一样。
“嗯,就是说,你千真万确要去新府啦。”
年轻的武士转过身来,向兵太投掷了一眼,“晤!”
正如他所说的,这里不但屹立着药王、观音,地藏,所谓的凤凰三山,还有釜无川流在山脚下。钻进这些山里,百万大军也难搜到。尤其是对于那些不熟悉高山的织田军,这些山绝不是他们所能征服的。
年轻人紧盯着胡子武士,也倒退了两三步。
“好象是稻草房呢,把稻草拽出来!”听到有人这样喊叫。“有稻草可太好啦,天这么冷真受不了。”另一个说。
兵太并不想求这个年轻的武士替他做什么。
“藤堂兵太。”
“和主君共同殉节。”
“那么,我就拜借了。请问尊姓大名?”
唉,全都溜掉啦!
“哈咿。”
“两千人为什么变成一千啦?”
“别他妈的想入非非!谁要这样想,还是趁早滚开吧,跟我走就得死,听见吗?要丧命的。”胡子武士大吼大叫。
“进城做什么?”
“当然”。
“喂,织田军来啦,快跑!”
“好刀法!”
兵太下马,对旁边一名武士问道:
“逃亡?”
兵太看她好象粗通骑术,但是仍然替她捏一把汗。火光当中,起初还能看见那匹马和那个女人,一会儿就不知去向了。
“来!”
“我要亲眼看着烧完城上最后一根柱子,然后就远走他乡吧。”武士说。
“逃亡啦。”
“你是为了去送死,才日夜兼程的?”
由于喊声来自南边,所以武士们不约而同全都朝北跑去。
“让你去送死,未免可惜哦,你还年轻嘛!”胡子武士说。年轻武士回过头来,接着回答:“我可不愿意死。叫我死,我才不肯呢。”
这队败兵,又排成一行,沿着甲斐和信浓交界的分水岭走去。
但是,他忽地侧耳静听着,从河滩传来的流水声中,好象有打呼噜的声音。
没有指挥官的一群武士根本算不得部队,只不过是残兵的乌合之众而已。
“杀你之前,容你通禀姓名。报上名来!”
不知又过了多长时间,当他来到小溪潺潺的石崖上时,追踪者已经没有动静了。
那女人在马背上说了一声:
这时,看起来并不敏捷的兵太,将身躯微微一晃,刀就象闪电一般横扫过来。
“我打算在新府城失守之前赶到。”
“不好!”兵太暗想。
兵太加以判断之后,停下脚步,他想:来吧,杀、杀、杀,杀个痛快,一直杀到一命呜呼吧!
“怎么会有哪?再走一段路,也许有村落。”
“让她走啦。沾你的光,我把马也搭上啦。”
象这样气派的家户,为了应付目前的局势,不可能不备有一两匹马的。
他看见来的队伍装备整齐,肩上扛着火枪,越发感到不象武田的队伍了。
兵太猛一停步,翻身砍倒一个。然后继续狂奔。
“冲出去吧!”
年轻武士从背后说。
那武士说着,好象发现了什么可笑的事,两手叉在后腰上,前仰后合地大笑起来。
可以认为胡子武士的安排是颇为得当的,一户农家既使拥进再多的人,恐怕也不会有足以充填那么多空肚子的粮食。
十几名武士排成一行,在山脊梁上走着。他们保持着大约三尺间距,全都一言不发,在信浓到甲斐去的抄道儿上疾走。
“你们去填饱肚子。回来的时候,带一个饭团子来。”
“小山田信茂老爷呢?”
“你打算骑到哪里?”
在许多人噪杂声中,只有隼人的这些喊杀的声音象提炼出来了一般听得清清楚楚。
“就剩下你一个啦,要溜走可要趁早。”
兵太上路了,他必须在敌人围困新府以前,赶到城里。
“到了这里,总算好些啦。”
老人的神态未变,但是语气却有所缓和。
要是地方宽敞一点就好了!
兵太对隼人的不讲道理急得说不出话来,但他也不想发作,因为太疲乏了。
“织田军既然到了这里,看来高远城也失守啦。一切都完啦。在下名叫酒部隼人,以后见面再向你致谢吧。我走啦。”
一路上,路旁的树枝时常拂过他的脸上。
“我们黎民百姓的确受过法性院老爷的恩惠,但是,自从法性院老爷下世之后,我们就受尽了痛苦折磨,直至今日。种田收下稻米,就被他们征去;孩子刚刚身强力壮,就被抓了壮丁。请你随便到哪里,找农民们访听一下吧,恐怕现在没有不盼着武田家灭亡的喽。”
火光从他脸上一闪,他说:“求求你,找一匹马来。”
“这么说,你并不打算去新府喽,你想到了甲斐就逃掉?原来你的老家就在甲斐!”
“在下神户伊织。”老人说。
“听说一刻之前,已经逃啦。”
胡子武士瞪着大眼,低声嘟嚷了一句:“鼠辈!”
“守在山上是不问可知的。”
他这样下定决心之后,好似被人家泼了一身冷水,心里反而忽然清醒了。
“顺着山梁往高处跑,那就是去新府的方向。”
“但是……”他正要说下去,那武士叫道:
藤堂兵太是奉命和几百名武士同去救援防卫信州的要隘伊奈口的下条信氏的。因为内部出了奸细,把敌人引进城里,一下子就被攻陷了。自那以后直至今日,兵太节节后退,虽然也去投奔过几个城镇,但在织田的大军面前,根本抵挡不住。
但是,刚跑了半丁,他暗叫:糟啦!迎面出现了二十来个人影。
“赶快上马。”
在那时的豪华的行列当中,就有兵太参加。
整个城都成了火海,把夜空烤得通红。
这样的情况重复了几次,当这一队人不胜疲惫地睡在山白竹丛里时,已是半夜了。
年轻武士傲慢的语气,激怒了胡子武士。
兵太刚想到这里,忽然发现年轻武士的一只脚很不灵便。
“这地方好吧,我就想在这儿睡一觉呢。”
兵太贪婪地眺望着自己出生、成长、战斗过的故乡——甲斐。
“不知道?不知道可不能算完。”
道路穿过大平原上的一个个小村落,曲曲弯弯地伸向东方。
正象他所说那样,他们个个意志坚强,连一点儿畏缩的影子也没有。不过,他们的语气可不象对待上司。
隼人一面手持利刃对抗几名敌人,一面向周围拚命大叫。
“我不能奉告,我有点儿难言之隐。”
屋外恰如刚才隼人所说,月明如昼。
天上没有月亮。但是,春夜所特有的微光,笼罩着周围。
事情的真相如何?为什么城池都已焚烧殆尽还发生如此鲁莽的行动?兵太在思索着。
酒部隼人、酒部隼人!
“看刀!”
战马的嘶鸣惊醒了兵太。几乎同时,隼人也睁开了眼睛。
“你休想逃避,报上名来!”
“你不是说过你知道吗?”
兵太稍微歇息了一会儿,他想起了刚才那个年轻武士自报的名字—酒部隼人。
眼前,城楼上熊熊的火焰,不是正在夜空中飞舞吗?
隼人只说了这一句,猛然向对方发起攻势。这时,城楼上的一角崩塌,火星四溅。
武田胜赖携带家室于去年腊月二十四从旧府迁到新府,至今还不到三个月。
“不见得非死不可吧。”远处有人说。
“你要是象那些家伙那样偷偷儿溜走,我倒也不怪罪,可是,你这样公开喧嚷,我就不能给你生路了。请你做我藤堂兵太的刀下鬼吧!”
“这些我全知道。”年轻武士说。
这时,混乱的武士们忽然向两旁闪开,顺着那闪开的空隙,一名拔刀在手的武士倒退过来。
一国将亡之际竟然如此吗?兵败如山倒,武士毫无斗志,朝失一城,暮失一镇,武田军前线的城砦一个个地沦陷了。
“有什么公干吗?”
兵太不由得焦急地间。不知道可是岂有此理。因为隼人说知道主君胜赖的下落,他才把宝贵的马借给他的。
“可惜你偌大年纪,还是个冒失鬼!就因出了你这号人,武田家才落到这步田地!”
兵太因为并不幻想自己得救,所以对隼人的话也只是马马虎虎地听着,自己的任务是要打听到胜赖的下落,但是现在无论怎样焦急也无济于事了。一切都等明天再说吧。
他们围着隼人喊杀,可是谁也不肯进攻,大概他们深知隼人的厉害吧。
“这是个不知畏惧、不知后退的家伙!”兵太在想,这套招数,只有在你死我活的实战当中才炼出来的,是一旦拔刀出鞘,就把生死完全置于度外的舍身刀法。
“我知道。”
“跟我来!”就又跑开了。
兵太钻进了小松树林,才不慌不忙地挺起身来顺着山坡跑去。
女人垂头。是一个肤色暂白、目如秋水的二十来岁的女郎。仓促之间兵太无法辨别她是武士家的还是城里的女人。
“我再间你一遍,你真的不想为武田家去死?”
这时,兵太辗转移身到山坡的上侧,年轻武士在下侧,两人对峙着。除了他俩时而发出的杀声之外,只有釜无川的流水声,四周一片寂静。
他大约二十七八岁,令人爱慕的俊俏身材,胡子和这位年轻武士同行了三天,却始终未曾和他交谈过。
“不能告诉我?我可不想和来路不明的人一道去新府。”
刚才笼罩周围的微光已经消逝,不知何时早已一片漆黑了。十几个人的鼾声,在漆黑的山白竹丛中此起彼伏。
“这名字好象在什么地方听过……”兵太心中在想。的确,在什么地方听说过,但是,怎的也想不起来了。
“不知道。我看大伙儿都跑,就跟着跑的。不过,能听见喊声,恐怕已经进了城下街了。”隼人说着想起了方才那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