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将体会到我的难处,我肯定,”后者伶牙利齿,“我的做法既合乎道德也没有违法。你是个讲理的人,莫区先生。我希望我们都是讲理的人,阿们。”他头转向刚进门的杜诺范父子。
“这张牌代表什么意义?”莫区问。
“你知道这玩意儿?……太好了,比我预期的好太多了。我正想问你,当你认识狄宾先生时,他是否相当热中神秘学?我相信他是;他那几柜子的书内容都相当冷癖——比方说像渥靳、伊利·史达、巴利特、帕布士这些人的作品,似乎没有人知道他在钻研这门学问。”
史宾利直瞪视他。这一瞬间,修葛·杜诺范敢发誓这家伙看出了什么。而他只是再度窃笑。
“巡官,冷静一点!”菲尔博士好言相劝。他喘着气向史宾利表示,他对之前的话题颇感兴趣;他双手交叠在便便大腹上,以慈父般的祥和说,“你对于这些画的评论果然是一针见血,史宾利先生。这里有幅非常有意思的水彩画,就在你旁边的桌子上——那张纸牌。请你过目一下。不知道你对此有何看法?”
蓝道转身面向着他:“拜托,拜托,我的好兄弟!这又没有真的发生,你明知道——根本没有发生。我当时认为这位可敬先生的话太过自信了。你们难道会把他的话当真吗?当然不会,感谢大家。”他继续微笑。
“此外,”博士提醒他,“你会有兴趣知道,史宾利乐意公开谈这件事。我不认为他对你这个法律顾问感到满意,蓝道先生。为了答谢你的协助——”
德瑟司·蓝道先生是唯一一位笑容满面、话语诙谐的男士,举止优雅、从容不迫,绝对是所有人里面最真挚坦率的人。其他的人不是在说悄悄话,就是若无其事微笑交头接耳。他们能做到明明在谈天气却一副在谈国际机密大事的样子。
“他决定怎么办?”
莫区靠边站,史宾利随着—名制服警员走进房间,面无表情看着周遭。他的体格瘦而结实,有张平扁的大脸。他的下巴软弱,眼神空洞。修葛·杜诺范终于了解外界对他的描述为什么总是一味用“衣着花俏”含糊带过。严格说来,这个形容并不正确。他并没有特别花俏,纯粹只是——吊而郎当,戒指带错了手,领结故意调歪一边——爱现罢了。他淡黄褐色的帽子有点小、过于俏皮;他的鬓角梢嫌夸张,胡髭修成细细的一条。他冷冷打量着图书室,就像在评估它的价值。然而,他很紧张。令人不悦的是,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挥之不去的药味。
史宾利一脸傲慢:“找出这个答案不正是你的工作吗?我只想知道你建议我该怎么做,”他对莫区点点头,“告诉我吧!如果能协助案情早日侦破,我不准备和警方发生任何冲突。”
莫区怒目相视,顽强粗哑的声音坚称:“事到如今,你别想抵赖。你既是狄宾先生的律师,也代表史宾利——”
莫区巡官动作笨拙地拿起笔记本:“塔罗牌?”他重复,“这张塔罗牌是指什么?”
“我们就重头开始说吧,蓝道先生。我们碰巧知道这位史宾利,或者是崔弗斯先生今天下午打电话给你。无论你打算给他什么建议,此时此刻,让我们先把重心放在狄宾先生身上。你告诉过我们——”他抬起肥胖的手指核对那些重点,“你担任他合法的律师长达五年,除了他以英国人身分在美国逗留多年之外,你竟对他一无所知。他没有立遗嘱,根据你的估算,他留下五万英镑的遗产——”
一片沉默。蓝道压根没预料到他会这么做。他修整得干净平齐的手轻抚着上唇。他僵直坐着,莫区走到窗边时,他目光随着莫区移动。莫区把头伸出窗帘外对着外面交代了几句话。
“不幸的是,现在已经贬值了,”蓝道以遗憾的微笑摇摇头,“太可惜了。”
“没错,”他说,“我是不是该——为了在座先生们着想,你需要我重复一遍供述吗?”
“但是史宾利告诉我们——”
“很好,狄宾最初是怎么找上你的?”
“在英国的达特穆尔高原上,”菲尔博士不关痛痒地说,心情很好。睡眼惺忪的眼睛纳闷看着蓝道,“你觉得,他为什么想要出卖你?”
史宾利往下看;他看到纸牌上手绘的八柄宝剑,萎靡的精神为之一振:“这不是塔罗牌吗?你们从哪儿搞来的?”
“他告诉你有关——”菲尔博士提示他。
“我可以抽烟吗?”他问。
“有的。那副牌由他自行设计、托人绘制。还花了一千英镑请纸牌公司制作。不过这张牌并不出自他那副牌……可能是他又制作了另一副。我问你,这张牌是哪来的?”
图书室是间格局窄长的房间,靠阳台的窗户全部敞开,另一面则是嵌入的书架和壁炉。装潢整体色调偏暗沉、摆设华丽;窗边悬挂厚重的棕色窗帘,房间尽头有两道门。每盏淡黄色灯罩的壁灯都透着光,玻璃枝型吊灯大开。
“我们相信是凶手留下的,含有某种象徵意义。在这偏僻的格鲁司特郡里,有谁使得出这种神妙的戏法?”菲尔博士若有所思。
蓝道先生身材魁伟,一张看似被戳红的脸,稀薄的褐发从前额往后梳,眼睛仿如一只机敏灵活的狗,嘴唇宽阔。他自在尊贵地坐在沙发椅上,指甲修整洁净的手搁在膝上。长礼服和条纹长裤烫得一丝不皱,衬衫立颁让他看起来沉着稳健而俐落。他站起身,向进来的两位行礼。
他对菲尔博士说:“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他的话。”
“我相信是有人向他推荐我。”
“对啦,这件事莫区巡官之前提过。那些是狄宾先生和柏克先生鱼雁往返的书信,”他朝桌上的那些纸张点点头。“是莫区巡官在狄宾先生的档案夹里找到的。狄宾先生投资了一大笔钱在柏克先生的公司。当他决定离开伦敦的时候,他希望能退出;一个突兀而不寻常的动作;狄宾先生从来就不是善于经商的生意人。你听到柏克先生之前说的——这令他十分为难,不是说不可能这么做,而是时机不对;尤其他提的又这么仓促。此外,我得指出,这是笔相当可观的投资。”
修葛看着莫区巡官,又看看他父亲。巡官压抑住怒气嘟嚷了几句,他半闭双眼,胡髭直竖。主教直挺挺坐着,脸上所有的肌肉因脑中的意念而僵硬起来。他的手缓缓探向口袋……这一分钟内,所有的人都沈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莫区巡官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你怕我毁了你的计划,是吧?”史宾利问道,“我想得没错。你现在仍然想,‘他到底知道多少?’”美国人在蓝道对面坐下。头顶上正好有盏灯,他的脸陷在阴影里。从眼睛到颊骨,一道锐利的线条延至下巴,头发光亮的色泽一如他目光挑衅的小眼睛。他似乎想起他原本不是要扮演这种风度翩翩、四海为家的旅者角色。他怱然回神过来,改变自己的言行举止。连声音也变了调。
“喔,”菲尔博士掐自己的胡髭,“那么,也是同一个人向史宾利推荐你喽?”
美国人喜欢这调调,他故作夸张,先盯着后者,又转向前者:“我当然可以告诉你,先生。这代表着他的下场。宝剑八的意思是——宣告判决。它向老尼克·狄宾指出,上帝知道他是罪有应得。”
“你来告诉他。”菲尔说。
仅稍微提高一点声音,菲尔说话的回音就在室内嗡嗡作响。似睡非睡的胖男人露出一种表情,蓝道眼神立即闪躲起来。喘几口气之后,菲尔博士仅说:“没关系,我来说就可以了。狄宾实际上是说,‘我已经厌倦这种生活了,我要走得远远的;可能去环游世界。此外,我要带一个人跟我—起走——一名女子。’”
“现在,这件事令人非常好奇,蓝道先生。”菲尔博士低声说,又用铅笔在便条纸上敲了半天,“有关于你提供的消息。五年来他从未向你提起任何他自己的事,据你所说,两个星期前狄宾走进你办公室,向你透露一些个人的隐私——你是这么跟莫区巡官说的吗?”
“喔,非常顺利地解决了。狄宾先生乐意继续留下那笔钱。他——我该这么说——是个聪明绝顶但负责感欠佳的人。”
莫区看起来相当感兴趣:“喔,就凭这些纸牌预测未来?我玩过。我姊姊的朋友常常为我们解读这些牌。茶叶也可以,”他—本正经,“要是她没有说对,就会……”他忽然打住,一睑内疚。
“为了能充分彻底回答这个问题,我的朋友,”菲尔博士瞥了这张牌一眼,“你们有必要对这门神秘学的基础理论有初步了解;尽管这个说明一定让各位理性的脑子、甚至我自己感到难以理解。一旦各位对神秘学的功能有基本概念,我就便于对各位解释我的假设。塔罗牌揭露宇宙的概念和原理,让我们能够掌握自然进化的法则,它就像宇宙问的一面镜子,令我们象徵性了解古哲的三重神谱、雌雄同体及宇宙演化理论,是一种渐进式具体表现或与神灵关系密不可分的双重趋势……是对神智学更进一步的赞美。也是——”
“我真的不能透露。”
“不好意思,先生,”莫区巡官深吸了一口气说,“我没办法把这些写下来,你知道。要是你能把你的意思说得更清楚……”
在这个时候,菲尔博士低声告诫了几句,莫区点点头,话就此打住。此时,博士用他的铅笔弹打便条纸,眨着眼睛。接着他拾起眼睛:
蓝道走上前,忽然尖声说,“别作傻事!”
“没错,”蓝道愉快地确认。他盯着杜诺范父子,“他是说,一名女子。他告诉我是你们这群人里面的一名女士。”
蓝道不为所动莞尔一笑:“莫区先生,就我所知,我的当事人名叫史都华·崔弗斯。你明白吗?”
“没有关系,”菲尔博士以同样惭愧的表情说,“我自己本身就是史宾利先生形容的那种“热中此道”的人,我碰到会看手相的人绝不错过摊开手的机会、或者用水晶球预测我的未来。我就是忍不住。”他坦白说,甚至有点埋怨,“就算我再不信这一套,我一听自己的未来还是马上会号啕大哭。这就是为什么我会知道塔罗牌的缘故。”
“对不起,先生。我代表史都华·崔弗斯先生。”
“很不幸,”博士说,“我办不到,要是我弄得清楚就好了。我只是加以解释,我读过一些,因为我被这些字里行间的奥秘及宏观的视野深深吸引。据那些研究塔罗牌的人说,整个宇宙历程的关键……主要就是根据这盒七十八张象徵奥秘意义或恐怖标志的纸牌。就和各位打纸牌一样,他们用这些牌预测未来,正如史宾利所说的。”
“关于塔罗牌,巡官,”菲尔博士继续说,“应该是埃及人发明的。但是这副牌是法国人设计的,玩牌的历史可以回溯到查理六世。这七十八张牌里,有二十二张称作主牌的大阿尔克纳,五十六张称之为副牌的小阿尔克纳。恕我不详述这整副牌、甚至它的学问,这些太深奥了。副牌主要分为四套花色,梅花、方块、红心、黑桃;不过,我们在此称之为——”
蓝道站起身,和蔼地打圆场。他说:“别这样,你误会我了,崔弗斯先生!请你理智一点。我的建议全是为了你好……”
一片蓝色的烟雾悬浮在灯下,凌乱的书桌也罩在烟雾里,菲尔博士摊开四肢敞坐在椅中,下巴抵在领口,心不在焉在便条纸上涂鸦。莫区巡官,公事包的文件全摊在面前,摇摇晃晃往后倒,刷着他棕色胡髭。他淡蓝的眼睛蕴含怒意和困惑,显然刚做完书桌旁长沙发上那位笑容可掬的年轻人的笔录。
菲尔博士拿起脾说:“每张牌都有不同的意义。我不准备拿它预测未来,但你们也许会对它的象徵意义感兴趣……问题中的问题,史宾利先生,狄宾先生拥有一副塔罗牌吗?”
“说到你,”史宾利说,“你现在满脑子在想‘这家伙究竟知道多少?’你发现……所以才会这么建议我。我会把我知道的统统抖出来。话又说回来,你曾经答应我不告发我持用假护照的事,让我在一个星期内离开这个国家,不是吗?”
“哦,不幸的是,我没有任何想法。我只能说这实在太可怕了,我震惊到无法用言语形容。此外,”这位律师再度眯起眼睛,平静地说,“你不用期待我会表示任何意见,无论是基于个人或职业道德的立场上,一切都要等到我有机会和我当事人——崔弗斯先生——晤谈之后。”
史宾利讽刺地撅高嘴,暗自窃笑:“我说,你是侦探吗?”他问,“你是我见过最有趣的侦探。人活在世上就要多学。预测未来——”他又暗笑。
菲尔博士仰躺在椅中,单刀直入地问:“蓝道先生,你对他的死有何看法?”
“他的确相当热中此道,”史宾利干脆地回答,“还有其他任何能预测未来的东西。他却抵死不愿承认,就这样。事实上,他跟他们一样迷信,塔罗牌是他的最爱。”
四周氤氲烟雾让他悄声试探一下,但是没有获准。他心里早有数,却仍感到愤怒。他迳自点了根烟,手腕灵巧一转擦亮火柴。他接下来的言语毋宁更真实;他环顾屋内,一脸惊讶和迷惑,唐突地说:“这里是英国乡间的豪宅。我不讳言告诉各位,实在太令我失望。这玩意儿——”他拿烟指着墙上—幅威尼斯景致,“简直堪称拙劣,那一幅也是,壁炉上法国画家幅拉哥纳尔的仿作真让阿肯色州的松瀑光彩尽失。各位,我希望我说得没错。”
“大家好。”他态度自然跟众人打招呼,点了点头。他脱帽,顺理那头乱发,直直盯着蓝道,“他们告诉我你是个骗子,蓝道。你居然建议我把我的护照交给他们。”史宾利态度充满敌意,他紧张地请求菲尔博士,声音急躁,“那家伙——我的法律顾问,可不可以请你——不要再浪费时间了!我知道我现在是众矢之的。我知道他来这里是为了出卖我。‘没错,给他们看你的护照就好。’这样他们就可以拍越洋电报到华盛顿,你看看现在我人在哪儿?”
“盖瑞学院广场三十七号,”蓝道先生说,仿佛在做即席诗,“先生,希望能为各位效劳!”接着他坐了下来,重新用他一派轻松的声音,“我正谈到我对这桩可怕的命案相当关切。巡官,你将体会到我的难处。无论你怎么说,我都不必对你透露我知道的事。几分钟前,柏克先生说得一点都没错,狄宾先生是个口风很紧的人。确实如此。口风相当紧的人。我敢向你保证。”
“权杖、圣杯、五角星和宝剑,”史宾利边说边检查自己的指甲,“我要知道的是:你们是从哪里拿到这张纸牌的?牌是狄宾的吗?”
菲尔博士从他的涂鸦中抬头眨了眨眼,招手:“请进,”他邀请,“这位是蓝道先生,请坐下。我们现在亟需有人协助。”
莫区巡官不耐烦地说:“这关你什么事,你别趁机转移话题;听着,”他紧皱眉头,“我挑明了告诉你,我绝不跟你交换条件。要是菲尔博士愿意这么做,那是他的事,他自己对苏格兰场负责。我们聚集在这里,是为了让案情早日水落石出……你最好能让我们相信你并非射杀狄宾先生的凶手。首先,我们要知道——”
“蓝道,”博士忽然说,“为什么你希望每个人听到你的供述?”
蓝道靠回沙发里,姿势优雅,保持一贯的微笑。但他机敏的眼神已经松懈下来,有点涣散。他抚平裤子上的皱痕,神情愉悦。用锐利的目光打量着菲尔博士。他扬起浓眉,仿佛对自己狡猾的念头表示满意地眼神一亮。
“好吧,”菲尔博士喘气挺直身子,“好吧,这很公平……巡官,请带路易·史宾利进来。”
“呃!我慎重告诉你,他的名字叫史宾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