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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 作者:伊恩·麦克尤恩 英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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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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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和他预想的不太一样,事情从来不会如你所想,不会一模一样。那天她忘了买红灯泡,现在去买已经太晚了,因为店铺都打烊了;潘趣酒的单子放在一个信封里,现在也来不及去找了,敏娜买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筐的瓶装酒,葡萄酒为主,她说,因为几乎人人都爱喝葡萄酒,还有两大壶苹果汁,是为那些不喝酒的人准备的。也不是亨利从来没见过的盒式录音机,而是一台从辛普森太太的儿子那里借来的老唱机,还有从辛普森太太那里借来的老唱片。派对在他的预想中,房子应该更大,房间个个都是大厅,天花板的高度令客人们显得矮小,音乐从四面八方澎湃而至,装扮异域风情,外国王子、食尸鬼、船长诸如此类,还有戴着面具的他。可是现在,时间已近,第一个客人就要来到,可房间还只是平常那么大,怎么可能两样呢?音乐只是从一个角落传来,沉闷还带着沙沙的杂音。现在第一批客人到了,亨利为他们开门,戴着他那张三十先令、表情惊骇的面具。来的客人都只是化装成平常人的样子,抑或他们根本没化装?他们没有仔细读请柬?他默默地立在门边,手拉着门,他们从他身边鱼贯而入,点点头似乎不觉得他的面具有什么特别,只是谁家的小男孩站在那里开门而已。他们三三两两地走过,言笑晏晏,自己倒饮料喝,然后谈笑更欢。穿着黑色灰色西服的男人们,双手深深插入口袋,和旁边的人交谈时,身体摇来摆去;妇人们挽着灰色的盘发,手指抚弄着玻璃杯;他们看上去都是一个样子。敏娜在楼上,准备悄悄下来,化着装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入客人当中。他四下张望,她可能已经在这里了,可没有一个女人,或者男人,看上去像她。他穿行在交谈的人群中,那些男人有些不对劲,那些女人也是,这一个的屁股,另外一些的肩膀。一个矮男人,秃头,浑身香水味,他的脖子对衬衫来说太细了,领结有他的拳头那么大。寻找敏娜时亨利从他身边走过,他朝他弯下腰,“你一定是亨利。”他的嗓音尖细刺耳。“你一定是,我可以从你脸上的表情看出来。”他站直了哈哈大笑,转过身去看是否有人听到了他的笑话。亨利等着,就像那次在店里等着别人的玩笑一样。那个秃头矮男人又向他转回身,想打圆场,压低声音说:“我知道是你当然是因为身高咯。亲爱的,你知道我是谁吗?”亨利摇了摇头,只见那个男人把指头伸到秃顶上,用大拇指和食指揭起一点头皮,让他看那下面不是骨头和脑子,而是头发,拳曲的黑波浪,完了他又把头皮盖上,“现在你能猜到了吗?不能?”他高兴起来,显得很得意,把腰再弯得低点,跟亨利耳语:“我是你的露西阿姨。”然后就走开了。露西,那些不是阿姨的阿姨中的一个,是敏娜的朋友,早上会来喝咖啡,想要亨利参加她的小剧团,一直想要他加入,这事被耽搁并不是因为他拒绝,而是敏娜,也许有点妒忌吧,不想让他去,所以不要紧。可敏娜,那些大屁股男人,那些壮硕的女人,哪一个是她呢?或者她还在上面等,等他们都喝上更多的葡萄酒?他透过面具的窟窿喝酒,想起上回他的初次,和事后泡在水桶中的裙衣,它现在在哪儿?他把酒飞快地咽下喉咙,不去辨味,可齿间涩麻的感觉舌头也舔不去。他一边寻找着敏娜,一边等待即将来到的琳达,没化装的琳达,他告诉她没必要化装,因为没人认识她,她是个陌生人,所有的陌生人都等于化了装,可是这是一个派对吗?他们全都站在那里,交谈,说笑,从这一群窜到那一群,没有人听唱机,也听不到,如此嘈杂。没有人换唱片,派对该是这样的吗?他自己去换唱片,伸手去够唱片套,一个掉了皮的破烂的硬纸板,这时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腕,一只老手,他抬头看见一个老男人,很老的男人,耷拉着一边肩膀,弯下腰来,背上的驼在外套下面微微拱起,头发分得很开,下巴上一撮胡子,嘴唇上面一块亮斑的地方却寸毛不生。这个男人抓住他的手腕握了一下,然后放掉:“别费事,反正没人听得见。”亨利面朝这个男人,戒备地拿起葡萄酒杯:“你化了装吗?是不是每个人都化了装?”那个人戳了戳自己的肩膀,看样子不疼:“这个怎么能伪装出来呢?”“那可能是化装的一部分,我是说用垫子或者……”亨利的话音低下去,淹没在鼎沸的人声中。那个男人转过去把背对着亨利,大声说,“你摸,摸摸看再告诉我这到底是不是垫子。”像喝酒一样,这样的事情只要做得快,就能做到,飞快把它吞下肚就好了。他伸出手去碰碰那个人的背,又缩回来,那人说这不够,这么摸分不出是不是垫子做的,于是他又伸出手,这次他用手指抚摸着驼背。戴着表情惊骇又怪笑的面具,头发四面炸开,染色的嘴唇被酒液浸润,这个狞笑着的小怪物用手触摸着老人既硬又软的驼背,直到那人满意了,转过身说:“这样的东西你是藏不掉的。”然后走到房间另一边,独自站在那里,一边喝着酒一边朝人们怪笑。亨利也把杯子倒满了,一边喝着,一边在一群群谈话的人中间游荡,他们的声音在周围起起落落,悲咽的风琴声停了,这些让他有点头晕,要靠着桌子支撑身体,他在等,敏娜在哪里?琳达呢?没有人令彼此困惑,那些交谈的人,那些喝酒的人,认为化装之后他们知道自己现在是谁,发现说话是那么随意,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也完全没问题。当你不是你自己的时候,你还是某个人,那个人会承担过错,过错,什么过错?亨利用两只手抓紧桌沿,什么过错?他此刻在想什么?酒,还要酒。某种不安的情绪让他每十秒钟就把酒杯举到嘴边,因为不被注意,因为做了大人的派对上不起眼的小不点,某个负责开门迎客的小男孩,因为一切并未如他想象的那么新奇,为此种种他喝掉了四杯葡萄酒。在房间的远端有个男人从人群里走出来,手持酒杯摇摇晃晃地后退,跌进他背后的一张大椅子里,躺在那儿冲着笑他的人哈哈大笑。亨利的话在脑子里结结巴巴,像广告牌上的大数字,慢慢跳出来。如果松开桌子,他就会摔到地上。是摔到地上的怪物,还是亨利,该来承担过错呢?他又想起来,穿上别人的衣服,装成他们,你就得为他们所做的事情承担过错,或者你作为他们所做的……?那些大数字出来得那么慢,这些事情意味着什么。当敏娜为晚餐着装时,当她做她做过的事情时,她以为她是谁?那件泡在桶中像珍稀海洋生物一样的裙子,他们站在空无一人的操场上,开玩笑地讨论化装后你可以做些什么,克莱尔向他们走来,看上去又老成又年轻,还有那个用毛巾擦拭他大腿的军官,那个床上的男人,伦勃朗头像后面的黑色,琳达在那里说她更喜欢,琳达在那里,琳达在房间的另一边,背对着他,瀑布般的头发像漫游奇境里的艾丽斯一样,房间里太多的声音,她听不到他在喊她。他不能从桌子上放手。她在和那个躺在椅子里的男人说话,那个椅子里的男人,那些大数子,那个椅子里的男人在把琳达往膝上拉,琳达和亨利,他站在卧室镜子前感到解脱,同时作为琳达和亨利轻轻起舞,那个人把琳达往膝上拉,紧紧箍住她的头,她害怕得动不了,被吓呆了,舌头不听使唤,谁又能在嘈杂声里听见她?椅子里那个人在用一只手解衬衫的纽扣,人们错落的话音此时一片鼎沸,没人能看到,椅子里的男人把她的脸紧紧按到自己身上,不让她走,亨利想这是谁的过错?从桌子上放开手,慢慢地,踉踉跄跄地,酒气在胃里翻涌,他开始穿过拥挤的房间朝他们挪去。

很好的训练?敏娜也未曾自问其中的含义。不过那肯定和舞台有关。敏娜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和舞台有关。总是在舞台上,即便只有一个观众在看,她一举一动都为了他们,仿佛一种超自我,她不能冒犯他们和自己,因此有时精疲力竭后她会呻吟一声倒在床上,这声呻吟也是有板有眼,拿捏到位。早上起来坐在卧室妆镜前梳妆,几个裸露的灯光在四周打出一个小小的马蹄光圈,她觉得背后似乎有一千双眼睛在注视她,因此每个动作都格外留意,要做得与众不同。亨利并不善于洞察。他误解了敏娜。敏娜唱歌时,或者舞动双臂,踮足旋转时,购买阳伞和戏服时,冲送奶人模仿他的口音时,还有高举着盘子从厨房走向餐桌时,或者牙缝里吹着某种进行曲的口哨,一边用她总在穿的奇怪的芭蕾舞鞋打着拍子时,亨利以为这都是为了他。他有点不自在,闷闷不乐——要不要鼓掌?该做点什么?参与敏娜一起,否则敏娜会觉得他在生气?有几次,被敏娜的情绪感染,他也加入进来,摇摇晃晃地,跟着一起在屋子里乐癫癫地疯。可是敏娜的眼神分明在警示他这里只容得下一位表演者,于是他就缩起手脚踅到最近的那把椅子里去了。

但那天他没去,那天他遇到了琳达。原本教室里的座位都排好了,两个一桌,四个一组,中间一条通行过道。亨利是新来的,一个人得意地占据了一整张桌子,这是因为其他人恰好都结成了对。他的书本、图册和两个玩偶从一边摆到另一边,人很伸展地坐在后面,感觉很惬意。老师在解释二十五英尺时,说大概就是从这里到亨利那张桌子的距离,教室里每个人都转过头来看,当然这是亨利的桌子。星期一他的桌子边坐了一个女孩,一个新来的女孩,她把自己的彩色铅笔铺在桌面上,好像那里是她的领地。看到他瞪着她,她垂下目光,轻声但并不退让地说:“老师叫我坐这里。”亨利皱着眉头坐下,他的地盘被人侵犯了不说,还是个女孩。头三节课她坐在旁边,亨利就当没人一样,他目不斜视,因为朝旁边看就意味着接受了她,这些顾盼的女孩就想抓住你的眼神。下课时他抢先起立,站到楼梯下面喝牛奶,避开他的朋友,等到教室里的人都走空了,才走回去为她清理出一半的桌子,他闷闷不乐地把一些零碎,发条火车的零件、旧衣服之类收拾起来,装到两个背包里,放到她的椅子后面,隐隐觉得自己做出了牺牲。他想让她知道这有多么不方便。她进来坐下时,不安地微笑了一下,但他很轻松,装作不屑的样子,搓着手向别处看去。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那家店铺,因为不想让敏娜又怪他晚回家。柜台后的男人,喜欢逗逗小男孩,故作幽默其实却不好玩。“哪里着火了?”看见亨利进来他这么说,假装要去拿急救工具。亨利飞快地说:“我是来拿面具的。”那个男人慢条斯理地从柜台上靠过来,笑话就在嘴边,他似乎等不及要说出来。“有意思,我以为你已经戴了呢。”然后瞧着亨利的脸,等他一齐和声大笑。亨利朝他微微一笑:“你说了会帮我留着的。”“让我们瞧瞧,”他煞有介事地在日历上翻着,“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吸了口气拖长声音,“如果我没记错——哦——的话,今天是星期二。”说着冲他的顾客小亨利灿烂一笑,弯弯眉毛,看着他着急。“那你还有吗?”他仍旧耸着眉毛,伸出一个指头,这个谁也逗不笑的傻瓜。“这是问题的关键,我还有吗?”就在亨利开始理解世上缘何有暴力这回事的时候,他伸手到柜台下面去找了,“让我看看,这里有些什么。”然后把面具拿了出来,亨利的面具。“你能帮我包起来吗?你知道这需要保密的。”那个男人,亨利这时才看清,是一个老人,他觉得有些不好意思。那人仔细地把他的面具用两层硬牛皮纸包好,又帮他找了个旧网兜拎起来。现在他默不作声了,亨利希望他能再开上几个蹩脚的玩笑,至少他还听得明白。但他只说了一个字“给”,把包裹递给柜台外的亨利。亨利离开店铺时喊了声“再见”,但那个人已经走进里屋,没有听见。

除去她身上那些他不能理解的东西叫他害怕,亨利大多数时候还是喜欢她的。她是他的朋友,她总是想让他笑,而不是叫他去做这做那。她会模仿各种滑稽的嗓音逗他发笑。讲故事讲到兴奋处,她经常讲到兴奋处,她会手舞足蹈演给他看,客厅变成了舞台。“那天黛博拉辞别丈夫,径直去往巴士车站……”这里敏娜摇摆双臂向房间中央迈了几步……“但这时她忽然记起午饭时间村子里不会有公共汽车过来……”手搭凉棚她在房间里四下寻找巴士,然后另一只手飞贴到嘴唇上,瞠目,张口,恍然记起的表情漫过她的脸,仿佛太阳从乌云后面出来……“于是她便回家去吃午饭……”又迈了几步……“她丈夫在两个空盘子前,打着饱嗝说,‘啊,我不知道你要回来,就把你的也吃了。’”……双手叉腰敏娜向亨利鼓出双眼,他现在成了坐在桌边的丈夫,他在想要不要参与进去,往椅背上一靠再打个饱嗝,但他却笑了起来,因为敏娜在大笑。故事讲到结尾时她总是这样大笑。敏娜时常在电视上出现,他为此仰慕她,即便那只是一些广告片。她通常是一个家庭主妇,手上拿着某个牌子的洗衣粉,头上卷着卷发器,裹着打结的头巾,站在花园墙边喋喋不休,一个邻居从墙那边靠过来问她的床单为什么那么干净,她的秘诀是什么,她总是用伦敦南部口音告诉她。她租了个电视只为看这广告片,他们手持节目单坐定,等着它出现,一出来他们就笑。播完就关掉,只是偶尔才看看节目,还没看就让她生气:“天,那是保罗·库克,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还在伊普斯威奇保留剧目轮演剧团擦地板呢。”于是她从椅子里跳起来,一把拔掉插头向厨房扬长而去,留下亨利坐在椅子里看着屏幕中央的白点褪尽。

她正坐在床上用黑色蜡笔在一张白卡纸上画画。看见他进来,就问他,“你怎么上气不接下气?”亨利坐到床上,“我跑上楼的,我看见一个男的睡在一间卧室里,看上去像死了一样。”琳达手中的画板掉到地上,大笑道:“那是西奥,我不是跟你说过他吗?”她把被子拉到下巴那儿,“星期天我醒得很早,不过要到吃午饭才起床。”他扬了扬那两件衣服,“你妈妈给我的,我在哪儿换?”“就在这儿,当然,你脚边有个衣架,你可以把外套放进衣橱里。”她又把被子往上拉了拉,现在只露出眼睛,看着他把衣服挂好,过来坐到她身边。没穿外套和裤子,他能感觉到她的体温透过厚厚的毯子抵达他裸露的腿上。他把腿压在她的上面,盯着枕头上散开如扇的黄头发。两个人忽然迸发出一阵莫名的大笑。琳达从被子里伸出手,拉拉他的胳膊肘。“你为什么不也躺进来呢?”亨利站起身,“那好。”她把头缩进被子里咯咯傻笑,闷声闷气地叫道:“可是你得先把衣服统统脱掉。”他照做了,爬进去躺到她身边,他的身体要比琳达凉,他躺下时她打了个寒战,他的胸贴着了她的背。她翻过身面朝着他,在粉红色的幽暗中,她散发出奶香和小兽的味道。过后当他独自回想时,这就是那个星期天的开始和结束,他的心跳从枕头怦然传到耳朵,他抬过一下头,好让她拔出被压住的头发。他们说着话,主要是关于学校的,她在那里的第一个星期,他们都认识的朋友和老师。那天发生的其他事情似乎都显得不太真实,比如,他穿上琳达的套头衫和牛仔裤,吃过午饭,和成群结队的人一起在汉普斯特德园地上漫无目的地散步,琳达带他去肯伍德之家看画,冷艳的贵妇,与她们相貌迥异的孩子,他们在伦勃朗的画前站了很久,都认同它是那里最好的,甚至是世上最好的,尽管琳达不喜欢头像周围的黑暗。她想去看他的房间,然后他们坐在撒缪尔·约翰逊的夏屋里,可以肯定他是一个著名的作家,可是哪个年代的?写过什么?然后他们又和许多人一起,在冬天的阴郁中,穿过园地走回来。他钻出毯子来透气,她脸斜靠在他的胸上,后来也钻了出来。两个人额头相抵,又眯了半个小时,难道那些都只发生在这半小时的睡梦中?只是梦境的延伸?实际上他们只是在那里躺了半个小时,也许久一些。那晚回家后,躺在自己的床上,他这么觉得。

她无疑令他忧虑,但别的方面又还好。每天下午放学归家,茶点已准备好了,花样别致,几色他爱吃的点心,蛋挞和烤圆面包,然后是闲谈。敏娜开始叙述她白天的见闻和秘事,这时候更像妻子而不是姨妈。她边吃边飞快地说,喷出面包屑,油脂在她嘴唇上方勾出一弯月牙。

放学时,他跪在她椅子后面,做出好像在包里找什么东西的样子,心想要到明天早上才能再见到她了。她仍然坐在桌边,在做不知道什么的收尾,没注意到他,于是亨利把包翻得更响,站起来清了清嗓子,生硬地说:“那么,再见了。”教室里回荡着他的声音。她站起来合上书,说:“我来背一个。”从他那里拿过一个包,在他前面走出了教室。他们穿过寂静的操场,亨利四周看了看,是否还有朋友在附近。有个女人站在校门旁边,穿着皮外套,扎了个马尾,看起来既老成又年轻。她朝琳达弯下腰,亲了下她的嘴,看着站在几步远的亨利说:“你已经交上新朋友了吗?”琳达只说了一句:“他叫亨利。”然后朝他说道:“这是我妈妈。”她妈妈朝亨利伸出了手,他走过来握了握手,像大人一样。“亨利,我们可以带你一程吗?把你和你的包送回家。”她说着转动手腕,向身后停着的一辆黑色大轿车约略示意一下。她把他的包放到后座上,建议他们都坐前面,他们照做了,琳达紧靠着他身上好让她妈妈换挡。因为面具,他今天不需要直接回家,他已经告诉了敏娜他会晚些,于是他接受了邀请去喝茶。顶着车门坐着,听琳达给她妈妈讲新学校的第一天。驶过一条弯曲的卵石车道,他们停在一座红砖大屋前面,周围林木环绕,林间石楠低垂,一路向湖边蔓延。他们绕着屋子散步时,琳达指给他看。那边有个别墅,你透过树林可以看到,那是肯伍德之家,那里有许多古画你可以免费参观。还有伦勃朗的《自画像》,是世界上最著名的画。那么《蒙娜·丽莎》算什么?亨利想,但这一切都令他印象深刻。

人长大后会恋爱,亨利知道这个,和一个你遇到的女孩,到那时你会结婚,但得遇到一个你喜欢的女孩才行。他会怎样呢,大多数女孩在他看来都无法理解。可这个,尽管他能看见她的胳膊肘几乎到了他这半边,这个如此娇弱,与众不同。他想要摸摸她的脖子,或者把脚挨着她的脚边,亨利会为这些不曾有过的,这些纷乱的感觉而愧疚吗?到了历史课,大家都在画一张挪威地图,给箭头指向南方的海盗船上色。他碰了碰她的胳膊,“我可以借一支蓝色铅笔吗?”“海蓝还是天蓝?”“海蓝。”她找了一支笔给她,告诉他她叫琳达。握着还带着她手温的笔,他低头格外投入地画起来,涂出一条蓝色晕圈作海岸线,他用它在离眼睛三英寸远的地方忙上忙下,让声音听起来像是琳达,琳达,琳达。然后他想起来,轻轻地说:“我是亨利。”灰色眼睛又睁大了些,表示听到了,“亨利?”“是的。”被自己吓到了,他午饭时绕开她,确定是另外一张桌子才坐下来吃他的饭。他大声地穿过操场寻找他的朋友们,他们笑他,瞧你得了个女孩。他做出一个厌恶得颤抖的动作,逗得他们大笑,让他加入进来。他们对着操场的墙壁踢足球,亨利叫得最响,挥舞着胳膊和拳头。但球飞过了墙头,他们站在那里等着时,他的心却早已溜回了教室,想要坐到女孩的旁边。等他回去时,她已经在那儿了,他微微点头,让她知道他看见了她的微笑。下午缓慢沉闷地一点点流逝,她的存在令他在椅子上辗转反侧,既不想让时间停止也不情愿让时间继续。

他能告诉她镜前的一瞥吗,亨利和琳达的样子融合在一起,他们如何在一瞬间合而为一,他如何感到解脱,并在敏娜进来前轻轻起舞?他想告诉她,但得解释很多其他东西,关于敏娜的。从哪里开始呢?怎么解释那些并非游戏的游戏呢?因此他只是转而告诉她那天下午要去买面具,有点像妖怪,“但只会让你笑,不会让你跑。”这意味着他也告诉了她派对的事情,他的名字和敏娜的一起印在卡片上,所有的人都化了装,没有人知道你是谁,谁都可以做他们想做的事情,因为那没关系。大家放学后他们还在空落的操场上,编排着在没人知道你是谁的情况下你能做什么。她想来吗?想,她很想。她妈妈穿过操场向他们走来,亲了亲琳达,挽着亨利的肩,他们一起向车子走去。琳达把亨利的面具和亨利的派对说给妈妈听,克莱尔说她会去,那听起来很有意思。他们互道再见。

敏娜压根没提昨晚的事情,而是给他切了几片蛋糕,说话又快又多,拿他出门时的样子小小地打趣了一下,她又变回了自己。在厨房里亨利看见泡在一桶水里的裙子,像一条罕见的死鱼。他犹豫了一下说:“我的那个朋友,她家人请我星期天去她家玩。”敏娜淡淡地说:“是吗,我见过你的朋友吗,你怎么不请他来参加派对呢?”“我已经请过了,他们想我星期天过去。”为什么要刻意不提他朋友的性别呢?敏娜含糊地说:“到时候看吧。”但他站在她后面,跟着她出了厨房:“可你瞧我明天得告诉人家。”他的语调招来一阵沉默,过后揭晓了答案。她笑了笑,伸手把他眼睛上的头发拨开,用友好缓和的语气说:“我想不要吧,亲爱的。那样你昨晚落下的功课怎么办呢?”边说边推着他走到楼梯脚下。他往一旁站住,“可他们请我去,我也想去。”敏娜笑呵呵地:“我想没那么当真吧,亲爱的。”“我想去。”她把手从他肩上挪开,坐到最底下的一级楼梯上,双手托腮,想了很久,然后说:“那你出去和朋友一起玩,我星期天做什么呢?”这个突然的转变,使从之前的请求者一下子变成了施予者,他站着而她坐在他脚边,他愣住了,无话可说。过了一会,她说:“嗯?”向他伸出双手。他向她靠近了点,近到她能把他的手握在自己手中。她从眼镜上方看着他。她摘下眼镜,他看到她眼眶湿了。不对呀,这多可怕,现在他感到身负着可怕的压力,一个人有这么重要吗?她用力地捏了捏他的手。“好吧,”他说,“我留下。”

她妈妈在冲茶,琳达带亨利去看她的房间,穿过一条铺着厚地毯,脚步悄无声息的走廊,进到一个门厅里。一段宽大的楼梯从这里起步,上去是一个马蹄状的大平台。楼梯在这里分成两个方向,平台的一头放着一座老爷钟,另一头放着一只巨大的柜子,上面包了黄铜,镶着人物画。琳达告诉他,这是一只嫁妆柜,他们用来给新娘装礼物的,有四百多年历史了。他们走上另一段楼梯,这所房子全是你家的吗?“过去是爸爸的,但他走了,现在是妈咪的。”“他去哪里了?”“想和别人结婚,不想和妈咪在一起,所以他们离婚了。”“所以他给你妈——妈妈这所房子做补偿。”他没法把“妈咪”说出口。琳达的房间简直就是一个有床的杂物堆。东西铺了一地,堵塞了门道。玩具摇床,娃娃,它们的衣服,纸牌和纸牌屑,墙上挂着一块大黑板,床也没铺,床单拖到了房间中央。旁边是枕头,妆镜前放着瓶瓶罐罐和发刷。墙全是粉红色的,陌生的女孩气息,令他兴奋。“你不要收拾的吗?”“今天早上我们打了一阵枕头仗。我喜欢乱乱的,你呢?”亨利跟着琳达走下楼,要是能找到个地方,去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当然好。

两天后布里安妮去世,她的姐姐,亨利的妈妈。于是混淆日子的敏娜说服了葬礼茶会上的敏娜,她这么告诉朋友,她放弃舞台来照料姐姐十岁的孩子,他需要一个现实中的母亲,敏娜说道,现实的母亲。可敏娜是一个超现实的母亲。

她进了房间,是他从来没见过的装扮,一身军官制服,神气,挺括,薄搭扣肩章,裤子上镶着一道红带。头发盘向脑后,也许还抹了油,闪亮的黑皮鞋,脸上画着男人的粗线条和小胡子。她大步走进房间,“亲爱的,你怎么还没开始呢,我来帮你,这毕竟是要在背后系带子的。”她开始松他的领带。亨利麻木地站着,失去了抵抗。她那么坚决,脱掉他的衬衫、裤子和另一只鞋,袜子,然后怪怪的,脱掉了他的内裤。他洗过了吗?她握着他的手腕,把他领到水池边,旋风似的把他席卷了个遍。他光着身子站在房间中央,像在噩梦中。敏娜在床上的衣服里胡乱翻找着,找到了,拽在手里转过身,白色连裤袜。亨利看在眼里,心里说着“不”。她弯下腰蹲到他脚边,用欢快的语气说:“抬起一只脚。”一边用手背敲了敲他一只脚。但他挪不动,只是站在那儿,被她声音里强忍的火气给吓住了。“来,亨利。不然晚餐吃不成了。”他动了动舌头,终于说:“不,我不想穿那些。”她蹲在那里有一会儿没动,然后便直起身,死命地掐住他的小臂,凑近了紧盯着他的脸,像是要把他吃掉的表情。他看见一张脂粉填塞起来的面具,一个老男人,轻浮的疤痕线,下唇线愤怒地紧箍着牙齿。他的小腿开始发抖,接着全身都抖了起来。她摇摇他的胳膊,嘶声说:“抬脚。”她等着,他慢慢动起来,但这一动使他失去控制,一股尿流不由地顺腿蜿蜒而下。她再次把他推到水池边,用毛巾飞快地给他擦拭,说:“抬脚。”亨利又怕又羞,不敢违抗,他抬起一只脚,跟着另一只,顺从地接受那层层叠叠的裙衣从头上套下,冰凉地贴在皮肤上,从后面用丝带绑住。然后是连裤袜,浅口皮鞋。最后是套得紧紧的假发。金色头发垂过他的眼帘,随意飘落在肩上。

喝茶的时候,琳达的妈妈说,他可以叫她克莱尔,然后又问他还需要点什么?“不,谢谢,克莱尔。”这让琳达给满口的饮料呛了一下,亨利和克莱尔拍着她的背,他们继续没来由地大笑。琳达紧拽着亨利,免得自己滚落到地上。其间一个高个男子往厨房里探了下头。他长着浓黑的眉毛,微笑着说,“玩得开心哦。”就不见了。亨利穿上外套准备离开时,问琳达这个男人是谁。琳达告诉他这是西奥,有时会过来跟他们一起住,然后耳语道:“他睡在妈咪的床上。”“那是为啥?”话一出口他就想收回,琳达用外套掩面偷笑起来。三个人又坐到了前排,挤在一起。车子开出去一点,琳达想要他们唱法语歌“两只老虎”,他们唱了一路,直到伊斯灵顿,那么大声,遇到红灯停车时,旁边车里的人都听到了,透过车窗冲他们微笑。克莱尔在亨利家门前停车时,歌声止住了,一时间非常安静。他伸手从后座上拿包,一边咕哝着说“谢谢你们……”可克莱尔打断了他,问他星期天愿意过来吗?琳达叫起来那可要玩上一整天,一下子三个人都在说话。克莱尔说,如果他想来她会开车过来接他。琳达说要带他去看肯伍德之家里的名画,而亨利说他得先回家问问敏娜,但他肯定是可以的。琳达捏着他的手说:“学校见。”他们喊着,挥着手,又一轮合唱声响起,淹没在一辆货车开过的轰隆声里。他们把他和他的包留在了路边,过了一会他才进屋。

他还站在镜子前发愣,她突然走进房间,穿着上次那套军官服,脸上线条看着比上次还要坚硬。她掰过他的肩头让他转身,背对着她,从后面把裙衣系上,无声地哼哼着。她也把假发梳了梳,手伸到他的大腿内侧去摸摸内衣,满意了,把他转过来正对着她。凑近看她那张画着粗黑线条的脸,一垄一垄油亮的头发,他又一次笼罩在无言的恐惧感中。她弯下腰,把他拉近,吻他的前额:“乖。”然后默默地牵着他的手领他下楼。这次是她给他倒饮料,两杯满满的红酒。她欠身把杯子递到他手中,鞋跟敲着地面,扮出一副粗哑的嗓音:“你的酒,亲爱的。”他端着一只与往常不同的杯子,彩色的杯柄太短,他得使出两只手捧着。只有在特殊的日子里敏娜才会给他掺些啤酒,平常总是喝柠檬汁。现在敏娜背靠炉火站着,肩往后收,杯子与她的平胸持平,“干杯,”说着吞下两大口,“干了。”他用舌尖舔了舔,又苦又甜,他忍住没打颤,闭上眼喝了一大口,舌头一顶赶紧咽下去,免得尝到那味道,但嘴里还是感到一种麻麻的余味。敏娜喝完了自己的,等他喝完他的,然后把空杯子拿到酒柜边添满,又把酒放到桌上,才开始端菜上桌。眩晕而恍惚,他帮着她从加热板上端过一盘菜,奇怪敏娜为何如此安静。他们坐下来。琳达和亨利,亨利和琳达。席间敏娜举杯,说:“干杯。”等他也举起杯子,才喝掉。喝完马上站起来又去倒酒。现在他感到世界在滑走,目光所及,所有的东西都在从自身漂离,可同时又还在那里,物件之间的空隙在上下波动。敏娜的脸也散碎了,浮动着,和自身的影像重叠。他抓住桌子边想稳住房间,看见敏娜在瞧着他,看见她咧嘴大笑似乎在鼓励他,看见她在三维扭曲的房间里笨重地漂过去拿咖啡壶。世界似乎从你脚边某个地方开始翘起,如果他闭上眼,如果闭上眼,你就会跌落世界的边缘。与此同时敏娜一直在说话。敏娜想知道下午的事情,他在别人家里都干了什么,于是他动了动不知道在哪里的舌头,听见自己的声音从隔壁房间微弱地传来落在他嘴里,上颚好像被胶住了。“我们……我们拿出,她给我们拿……”他说不下去了,只剩下敏娜的笑声和大呼小叫。“哦我可怜的小姑娘有点喝过头了。”一边说着,一边蹑手蹑脚地走上来,从腋下架起他,半拖半抱地将他挪到扶椅边,拉上自己膝头,又转动他的身子,让他的腿垂搭在椅子扶手边。她用胳膊兜着他的头,像摔跤手那样滚热紧密地伏在他身上,他手脚无法动弹。她紧紧箍着他,把他的脸用力按进自己没扣扣的胸衣的沟壑里。他在她的怀抱里头晕目眩,他知道突兀的动作会引发陡然反胃。她好像想要这个姑娘,把他的脸朝她胸脯按得更近了。胸衣下什么都没有,亨利的脸紧贴到了她那干瘪老乳上微香而深皱的皮肤。她的手托住他的后颈,他没法从棕色的织物里露出脸,也不敢猛用力。他知道胃里有什么,因此不敢动弹,即便在她开始哼唱,另一只手开始在层层裙衣下面摸索他的大腿时。她半念半唱:“士兵需要姑娘,士兵需要姑娘。”尾调消失在她渐渐加急加深的气息中。亨利随之起伏,感到自己被拉得更紧,睁开眼只看到敏娜带点灰蓝色的苍白乳房。那种灰和那种蓝,让亨利想到死人的脸。“恶心。”他冲她的身体咕哝了一声,嘴里无声地涌出一团棕红色的流体,是晚餐和红酒的混合物,颜色正好映衬了胸衣下死一般的苍白。他从她撒开的怀抱滚落在地,假发也松脱了,现在原本清爽的白和粉红沾上红色和棕色的污点后显得那么俗丽。他一把扯掉假发,粗声说道:“我是亨利。”敏娜呆了片刻,坐在那里盯着地板上的假发,然后站起来跨过亨利,上楼。在天旋地转中他听到她在放洗澡水。他从跌落的地方坐起来,望着在手指间漂移的地毯花纹,呕吐后他感觉稍微好些,但动不了。

他在镜子里看见了她,一个令人作呕的漂亮小姑娘,他移开视线,凄惨地跟着敏娜下楼,在裙衣里发出怏怏的簌动,双腿还不住地颤抖。敏娜现在变得快活了,拿他的不情不愿开着缓和气氛的玩笑,又说起今天去过的一个地方。也许是贝特西游乐场吧。即便在迷乱恍惚中,亨利也感觉到她因他的扮相而兴奋,因为吃饭时她两次从位子上走到他坐的地方,吻他抱他,手指在衣服上摩挲。“没事了,全都过去了。”后来敏娜喝了三杯葡萄酒,摊开手脚躺在扶手椅里。一个醉酒的士兵招呼着他的姑娘,想要她过来坐到长官的膝上。亨利徘徊在她够不到的地方,内心十分恐惧——她是不是很邪恶?很疯癫?他没法确定,但着装游戏由此失去了乐趣,他感到这其中敏娜的强制意味,他不敢违拗她,在她推搡他的动作里,嘶竭的嗓音里,隐藏着一些模糊的东西,一些他还不能理解的东西,他把它们从脑海中赶开。因此那晚临了,躲避着敏娜拉他上膝的手,瞥见房间里许多镜子里的自己,那个穿着晚会裙衣的漂亮金发小姑娘,他告诉自己:“都是为了她,和我没有任何关系。都是为了她,和我没关系。”

亨利吃着夹心手指饼,默默地点头,他喜欢在一天的学校生活之后坐下来听故事,而敏娜又那么会讲。喝到第二杯茶时轮到亨利讲他的一天,相对平白而缓慢,像这样:“我们先上了历史课,然后唱歌,接着卡特先生领我们去汉普斯特德山上走,因为他说我们都像要睡着的样子,然后就到了休息时间,休息过后我们上法语课,然后是作文课。”但敏娜插话延长了谈话时间,“历史是我喜欢的科目,我记得……”还有“汉普斯特德山是伦敦的制高点,你得小心不要掉下去了,亲爱的。”还有作文,故事,他带回来了吗?打算读一下吗?等等,她得先坐得舒服点,好吧现在读吧。他心里说着不好意思,很不情愿地从他的书包里抽出练习本。翻开抚平,开始念,听起来像一个有自我意识的机器人在独白,“因为半夜听到的可怕哭声,村子里没人曾走近过灰崖上的城堡……”结尾时敏娜又是跺脚又是鼓掌,还像戏院后排的人那样大叫,把茶杯高高举起,“我们必须给你找一个代理人了,亲爱的。”现在轮到她了,她拿过故事,婉转激越地念起来,一边还敲打茶匙制造音效,使他相信这个故事很棒,甚至令人毛骨悚然。

一天下午喝完茶后,亨利打开房门,发现一个女孩俯卧在他床上。走近一点,那不是女孩,而是一套晚会裙装、一副金色长发假发套、一条白色紧身裤和一双黑色浅口皮鞋。他屏住呼吸,碰碰那裙子,冰冷,滑溜溜地令人不快。拿起来便簌簌作响,全是荷叶边和褶裥,一层一层的白缎和蕾丝,粉色镶边,背后还垂着一个别致的蝴蝶结。他让它重新伏到床上,这是他见过的最女孩气的东西。他把手在裤子上擦了擦,不敢去碰那个看上去像有生命的假发套。不是这些,不是他,敏娜真的想要他穿?他委屈地瞪着床上,拿起白色紧身裤,不是这些,肯定。要他穿成士兵,罗马人,小仆役,这些都可以,但女孩不对劲。就像学校里他的那些好朋友一样,亨利一点也不喜欢女孩,他躲着她们。她们喜欢扎堆,耍小把戏,一会儿咬耳朵一会儿傻乐,手拉手还传纸条,总说我喜欢我喜欢,他们看到这些就咧嘴表示厌烦。亨利郁闷地在房间里来回走,又坐到桌前背法语单词,armoire橱柜,armoire橱柜,armoire橱柜……?每过一分钟就回头去看那些东西是否还在床上,还在。晚餐还有二十分钟,那不可能,他不可能脱下自己的衣服穿上那些,尽管破坏了着装仪式也是件可怕的事情。现在他听到敏娜唱着歌出了浴室。她就在隔壁房间里上妆。他可以请求穿别的吗,在她今天特地出门为他买来这些之后,在她告诉他这些假发有多贵多难求之后。他远远地坐在床的另一头,想要哭,几个月来他第一次想念起妈妈来,可靠的,永远不变的妈妈,总在交通部打字的妈妈。他听见敏娜出了房门下楼等他,他开始脱鞋,然后又停住,他不想。敏娜朝上喊他,声音并无异样。“亨利,亲爱的,下来了吗?”他大声说:“马上。”但却没有动弹,没法去碰那些东西,不想,即便假装穿成一个女孩也不行。楼梯上传来脚步声,她上来看了,他脱掉一只鞋做做样子,别无办法。

敏娜千方百计地收集了很多戏装、便装、礼服、旧衣,把它们缝改合身,塞满了三个衣橱。现在她也为亨利收集。几件在牛津街定做的套装,但其他都是多余的存货,来自濒临散伙的业余戏班或者被人遗忘的哑剧团,也有一流戏服商的二手货,瞧,这是她的爱好。亨利为晚餐穿过了一个士兵的制服,一家美国酒店战前的电梯司乘的工作服,那个人肯定是个老人了,一件类似僧袍的衣服,还有牧童的牧羊罩衫,出自维吉尔的田园牧歌,牧歌曾由高六预科班的姑娘们排演成歌舞剧,是由当时的年级长编写和设计的,而敏娜也曾是年级长。亨利也不好奇,很顺从地每天晚上穿上放在床尾的衣服,来到楼下,看见敏娜穿着有衬垫和鲸骨撑的裙装,或是缀着亮片的猫女装,有时还扮成了克里米亚战争中的护士。但她没什么不同,也不扮演戏服代表的角色。她对两人的造型不做任何评价,看上去好像想要忘掉这码事。她吃着饭,伸着懒腰,喝着外甥递过来的饮料,他就是这样被训练的。亨利接受了这种生活规律,喜欢上了漫长的茶点仪式和固定的私密时段,放学路上他就想今天她准备了什么给他穿,希望在床上发现新东西。但敏娜很神秘,喝茶时并不会提醒他今天有什么新衣服,而是让他自己去发现,当他穿着一件她找来的托加袍,站在那里为她调酒,并给自己倒上一杯柠檬汁时,她心中暗笑。在客厅里两人隔空举杯致意,默默无语。她将他扳转身,在心里默记需要修改的地方,然后开始吃饭,如往常一样的闲谈,她过去舞台上的故事,或别人的故事。那都是些很奇怪的事,但不知道怎么在亨利听来却没什么特别,并且在冬天里烘托出家的气息。

“午饭时我看到茱莉·弗兰克在三桶猛吃海喝,她还和那个职业赛马手还是驯马师什么的同居,却不想结婚,这个恶毒的婊子,亨利。‘茱莉,’我说,‘你那天广播的马克辛娜流产的八卦现在怎么样了?’——我跟你说过这个吧?——‘流产?’她说,‘哦,那件事。说笑罢了。敏娜,仅此而已。’‘说笑?’我说,‘我那天到那里时觉得自己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傻子。’‘哦哦,那么现在呢?’她说。”

醒来他便想到琳达,眼睛后面有点疼痛,怎么房间里的感觉不大像是早上?楼下敏娜说:“你想吃点午饭吗,我让你多睡了会儿没叫你。”但他穿好上学衣服,从挂钩上取下书包,冲出家门跑到街上,敏娜追在后面叫他回来,潮湿的风吹拂他的头发,昨晚一场混乱,他肯定,敏娜因之而丧失了些什么,使他可以轻易地跑开,听着她的声音渐渐变小。跑向琳达。到了学校他编了个理由,有点不舒服,这也不假。到了下午他的脸色依然白得足以令人信服。下午的课开始了,他向课桌走去,她等在那儿朝他微笑,准备将一个纸条塞进他手里,纸条上写着:“星期天你会来吗?”以早上从家里跑出时同样的心情,他在反面写上“会的”,手伸到桌子底下递给她,两个人手指交缠时,他捉住她,握了一会才放开。在他心窝里、小腹底,血流在青春前夜的皮肤下微微跳动,上涌,像春花一样绽放,又传递到衣服的皱褶里和悄然落地的纸条上。

亨利举起沉重的门环,让它落在白色的大门上。克莱尔领他走入通向厨房的幽暗的走廊,“琳达星期天早上总是赖在床上,”他们在厨房的荧光灯下浮现,“你可以上楼去和她玩,但先和我说会儿话,喝杯热饮吧。”他让她脱下他的外套,又转了个圈接受她对他的套装的赞美。“我们得找件衣服给你玩的时候穿。”她给他冲了杯热巧克力,他饶有兴趣地听她说话,一点也不担心会听到什么令他惊讶的事情。她说很高兴他能做琳达的朋友,又说琳达一天到晚都在说他,“她为你画了张彩图和一张素描,但不会给你看的,我知道。”她也想了解他,于是他说起他从旧货店里收集的零碎、纸板舞台和那些旧书,接着又说到了敏娜,她怎么会讲故事,因为她过去是演戏的,他以前从未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他想要告诉她所有的事情,着装、醉酒,可他打住了,他不知道该如何表述,而且他希望她喜欢他,如果告诉她他醉成那个样子,而且还吐在敏娜身上,恐怕她就不会了。她给他拿来一些玩时穿的衣服,一件淡蓝的套头衫和一条褪色的牛仔裤,是琳达的。她问他是否介意,他笑着说不。她走出厨房去接电话,一边回头叫他自己上琳达房间。回到那条通向楼梯的幽暗走廊,他不理解为什么这里只有两头亮着灯。上了楼梯平台,他在那只巨大的柜子边停下来,用手摸着上面的铜人,一行人,打头的是富人,也许是新婚夫妇的亲戚,全都穿得裙裾曳地,宛如大波浪,铺满了街道和人行道,并且全都骄傲地挺着腰;他们后面是些市民,一群乌合之众,每人手上都拿着葡萄酒杯,跌跌撞撞,相互推搡,醉醺醺嘲笑着面前的人。他眼前有一扇开着的门,往里张望,是一个卧室,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卧室,一张很大的双人床放在中间,四面都不靠墙。他往里走了几步,床没整理,中间拱起,这会儿他能看到有个男人脸朝下睡着,他吓了一跳,赶忙退出来回到平台,悄悄把门关上。他记起琳达的衣服还留在主楼梯上,于是找了来,跑上第二段楼梯到了琳达的房间。

她拉着他的胳膊想让他靠得更近些,但他把手抽出来,绕过她跑上楼。他把床上的棕色外套搭到椅子上,仰面躺到床上,满怀愧疚地,想把琳达的影子驱开。敏娜走进来,坐到他旁边,注视着他的脸,他转开不去看她。他不想再看到她的眼睛,她只是坐在那里玩毯子角,用手指捻来捻去。敏娜用手指梳他的头发,他身体一下变得僵硬,盼着她停下来。他不喜欢她的手指靠近他的脸,现在不行。“你生我的气了,亲爱的?”他摇摇头,仍然不看她。“你生我的气了,我看得出来。”她站在桌边拿起一块粗糙的木头,他雕了几个月了,想做成一条剑鱼。但他既不能赋予它力量,也不能让它的躯干变得柔软弯曲,它还只不过是一段木头,一条孩童意义上的鱼。敏娜拿在手里转来转去,眼睛盯着它,却并不在看。在天花板上,有一座宽大的楼梯上行到一半分成两个方向,琳达和克莱尔在卧房里打枕头仗,大概克莱尔想让琳达高兴起来吧,因为那是她第一天上新学校,还有那个浓眉的高个子男人,他和克莱尔睡在同一张床上。敏娜说:“你真的想去,是吗?”亨利说:“没关系,真的这没那么重要。”敏娜转着手里的木头,“你想去的话,就去吧。”亨利坐起来,他还没有大到能够理解人们爱玩的一些小把戏,他还不够大,于是他说:“那好吧,我就去了。”敏娜离开了房间,手里仍握着那条无力的剑鱼。

敏娜坐在桌边,手托着头,茶具在周围铺开。他打招呼时她没有抬头。他在门廊里不安地磨蹭着,脱下外套,翻翻书包。敏娜低声问:“你去哪里了?”他看了看钟,六点差十分,他迟到了一小时三十五分钟。“我告诉过你我会晚一个小时的。”“一个小时?”她拖长声音缓慢地说:“现在快两个小时了。”敏娜的陌生感中有一种似曾相识的东西,让亨利两腿发软。他在桌边开始摆弄一个茶匙,把它挤进手指握成的圆洞里,直到敏娜的嗤鼻声划破空气,“放下,”她厉声喝道,“我问你到哪里去了?”他颤抖着声音,解释说哦一个学校里朋友的妈妈请他去家里喝茶和——“我还以为你去拿服装去了。”她异常轻柔地说。“是的,本来要去的可……”亨利低头盯着自己摊开在桌上的手。“你要去别人家里为什么不告诉我?”她突然扯着嗓子喊起来,“我们有他妈的电话。”没有人说话。敏娜的回音在房间里荡漾了五分钟后,还在他的脑子里嗡鸣,她又低声说:“你却该死的一个也没打过。上楼换衣服。”

圣诞节前的一个下午,放学迟天又冷,茶碟边有一叠东西,敏娜放在他肯定会看到的地方,一叠平整的白色小卡片,上面一行精致、瘦长、装饰性的手写圆体字:敏娜和亨利邀请您参加派对。来宾须化装。敬请赐复。亨利看了几张,上面自己的印刷体名字有些陌生,他抬头看向正看着他的敏娜,一种忍俊不禁的氛围在他们中间升腾,在唇边一触即发,她在等待。他有点兴奋,但由于被期待,却不知道如何表达。于是他弱弱地说,很好啊。但错了,他根本不是这么觉得的,从来没参加过晚会,也从未上过请柬,再说敏娜的行事风格也使得这件事情很难说,需要知道更多。“化装,化什么样的装呢?”但太迟了,他这么说的时候,敏娜大笑着站起来,跳着芭蕾步昂然穿过房间,同时和着步调一遍遍唱着:“这很好吗?好——吗?好——吗?好——吗?”他不自在地望着她在屋子里转了个圈,又回到他的座位和桌子边。她站到椅子后面,装出慈爱的样子把他的头发弄乱,拨拉着,刺痛了他的眼睛。“亨利,亲爱的,可以说很难搞,很奇妙,很要命,但不能说很好。我们做的事情没有很好的。”边说边用手指卷绕他的头发。他头一偏,转头向上看她。她被这突如其来的斜眼瞪视逮了个正着,这时她缓和了一点,带着真正的怜爱搂住他。“我们的生活里将有一次快乐时光,你不开心吗?你觉得那些卡片如何?”他又拿起卡片,一本正经地说:“谁也不敢不来。”她语调中隐隐的邪气消失了,一边倒茶一边告诉他,化装必须要不被看出来,要能在她将要邀请的朋友们中间制造出玩笑和逸闻。

他知道有些话可以用来化解这个局面,但脑子里却一句也想不起来,有的只是眼前的东西,手指、手指下面桌布的图案。它们占据了他的注意力,他什么都没说。他走向门边,经过敏娜的椅子后面,她转身抓住他的胳膊肘,“这次不许大惊小怪。”然后把他推开。在楼梯顶,他想到她刚才所言,不许大惊小怪,一身用来羞辱他的新衣装,因为迟到,因为搅了下午茶仪式。他靠近端正地躺在床上的女孩,还是上次那个。想也没想他脱掉了衣服,不能再引发敏娜的狂怒,那种邪恶的冲动会将她变成陌生人,令他感到恐惧。他一边害怕一边哆嗦着,把冰冷的衣服套上身,那白色的紧身裤,手忙脚乱地,免得她以为他在磨蹭。他摸索到细细的皮带绳,两只手互相够着打结。他戴上假发,站到镜前扶正。站在那里他抬头看,他的动作僵住了,心窝里又是一紧,因为现在她在他的睡房里,头发随意地散落在背上,她苍白紧致的皮肤,她的鼻子。他从水池边拿起手镜,从各个角度打量自己的脸,眼睛的颜色不一样,他的更蓝,鼻子也更大些。但第一眼,第一眼给他的震撼仍在。他脱掉假发,那样子就有点像小丑,黑短发配晚会女装,看得他直发笑。他把假发又戴回去,在房间里跳了一小段舞,一瞬间亨利和琳达合二为一,比在车里还近,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压迫不再,他从敏娜的怒气中解脱出来,隐身在这个女孩里面。他开始梳理假发,学着琳达放学回家后的样子,从头梳到尾。这样头发不会分叉,她告诉他。

敏娜洗完澡穿着平常的裙子下来,又变回了她自己。她扶他站起来,领他到炉火边,为他脱下裙子,拿进厨房泡在一个水桶里。她拾起假发,牵着他的手,教他走楼梯,并且一步一唱像哄小孩似的,“一啊二啊三和……”在他的睡房里,他斜靠在她的肩上,她一边帮他脱去剩下的衣服,找来睡衣,一边不停地说,她第一次喝醉的时候……哦第二天什么都不记得了,亨利不清楚她在说什么,但听出来她的语气还好,就像认出她的裙子一样认出了她的声音。他仰面躺在床上,她的手放在他的额头上,让房间不要转那么厉害,楼下敏娜唱着念着那首歌:“士兵需要姑娘,雄狮需要颈鬣;要她温柔耳语,要她吻去伤痛。”她抚摩着他的头发。早上醒来时,他发现假发躺在他的枕头旁边,一定是夜里掉下来的。

坏心情渐渐消退,他开始好奇,偷偷地瞥了她一眼,又瞥了几下,她身上一些夺目之处触动了他,比如金色阳光一样的美丽长发散落在后背柔软的羊毛衣上,白得像纸、没有血色的透明皮肤,然后是鼻子,挺拔紧致,像马一样张开鼻翼,还有她略带惊恐的灰色大眼睛。知道他又在看自己,她微微翘起嘴角做出欲笑的样子,这个动作让亨利心窝里小小地一惊,有点不自在。于是他把目光移向教室前面,依稀明白了他们说这个或那个女孩美丽时指的是什么,但以前这在他似乎总像是一个敏娜式的夸张。

第二天她没有再问起,但滔滔不绝地尽诉心中涌现的细节和主意,她整天没想别的事情。为了加强化装的效果,房间里的光线要昏暗。“即便最好的朋友也无法认出彼此。”而化装也将一直是个秘密,没有人会知道哪个是敏娜,她可以四处走动,开心玩乐,让他们自己拿饮料喝,自我介绍——当然是假名字——他们全都是舞台上的人,化装大师,塑造人物的艺术家,因为这在敏娜看来的就是表演艺术,塑造自我,换句话说就是伪装。她气也不歇地讲着这些细节,在浴室里时又突然想到,当然要有红灯泡,一个潘趣酒的酒单,在某处放出音乐,也许我们还要点上几支香。然后请帖被送走了,所有能做的安排都做了,还有两星期。因此敏娜和亨利不再谈论这件事。她认得他所有的装束,因为那都是她买的,而她不想在那天认出他,因此给了他买衣服的钱。他必须自己去买,而且要保证自己保守秘密。星期六走了一整天,他在海伯里和伊斯灵顿地铁站的一个旧货店里找到了,放在照相机、破旧的剃须刀和发黄的书中间,有点像怪物鲍里斯·卡洛夫的脸,用布做的,在眼睛和嘴巴处挖了几个洞。套到头上时有点像风帽的形状。金属丝做的头发向四面八方张开,看上很滑稽,会叫人吃一惊,但不吓人,那个男人说值三十先令。那天他身上没带钱,于是跟那个人说他星期一放学后会顺路过来买。

下午茶和告白大概要进行两小时。之后他们便回各自的房间,为晚餐着装。过了九月,亨利发现炉火在房中晃动,墙上缭绕着家具的投影,而他的衣服或者说装扮摊开在床上,是敏娜为他当晚挑的。为晚餐着装。这中间的两小时,辛普森太太会自己拿钥匙开门进来,把饭做好再走;敏娜则洗好澡,戴着墨镜躺到人造阳光下;亨利做功课,读他的老书,摆弄他的旧破烂。敏娜和亨利在大英博物馆附近潮湿的书店里发现了这些旧书和图册,又从波托贝洛路、肯敦市场和肯特城的旧货店里收集来这些破烂。一块木头,上面刻着的一排渐渐变小的黄眼大象;一列油漆铁皮做的发条火车,还能走;一个掉了线的木偶;一只泡在坛子里的蝎子;还有一个维多利亚式儿童舞台,根据一本措辞古雅的脚本册子,可供两个人表演《一千零一夜》的场景。两个月里他们在不同的背景前把褪色的卡纸人推来推去,轻轻转动手腕将它们变换,还用小刀和茶匙模拟刀剑格斗。敏娜很紧张地跪在那里,有时他忘了词她就很生气,他经常忘。好在她自己也有不记得的时候,于是他们便大笑。敏娜会模仿各种人说话的嗓音,坏蛋的主人的王子的女主人公的原告的,想要教会他,但却徒劳,他们又大笑起来,因为亨利只能发出两种嗓音,一种高一种低。敏娜厌倦了纸板舞台,现在只有亨利会在炉火前把它拿出来,因为害羞,他只是在心里默念人物的对话。晚饭前二十分钟,他脱掉校服,洗洗手,穿上敏娜安排好的戏服,到餐厅里和同样穿着戏服的她一起吃饭。

在伊思灵顿她家的客厅里,她把侄子拉到身边,把他的小麻斑脸按到如今加过撑垫又洒了香水的胸上。这一幕在第二天去牛津街的出租车里又重演。她在那里为他买了一瓶古龙水和一套蕾丝边的小爵爷服。随后几个月里,她让他的头发留得长过了衣领和耳朵,这在六十年代早期来说可谓新异。她鼓励他为晚餐着装,这正是本故事的主题。教他晚上如何从鸡尾酒柜里调兑她的饮品,她为他请了小提琴教师,还有舞蹈老师,生日时又请了裁缝,然后还有一个嗓音尖细而文雅的摄影师。亨利和敏娜盛装端坐壁炉前,让他为他们拍有带褪色效果的淡褐彩照。这些全都是,敏娜告诉亨利,很好的训练。

很好的训练是为了?亨利没有对她或自己提出过这个问题,他不是敏感而善于内省的一类,只是把这样的新生活和自恋情结看成现实的一部分,毫无意见地接受。现实是他妈妈去世了,六个月来她的形象淡去如渺茫的星辰。当然还是有一些细节,他会提出疑问。当摄影师跃身穿过房间去收拾他的三脚架然后离开时,亨利从门口走回来,问敏娜,“为什么那个人声音那么滑稽?”但他满足于对敏娜的话似懂非懂。“我想,亲爱的,那是因为他是个怪人。”一包沉甸甸的照片很快寄抵,敏娜跑出厨房,寻找她的眼镜,又是尖叫又是傻笑,用手指撕扯着硬邦邦的棕色纸袋。在照片的边缘,棕色渐渐淡如烟霭,似乎很珍贵,却又不真实。里面的亨利,苍白,被动,直着背,一手轻搭在敏娜的肩头。她则坐在钢琴凳上,长裙铺地散开,头微微后仰,腰背挺出贵妇式的弓形身姿。头发挽成小黑髻垂于后颈。敏娜大笑起来,激动地摸索眼镜,好把照片拿远点看清楚,却一转身撞翻了牛奶罐,于是笑得愈发厉害,向后蹦到椅子里,避开从两腿之间滴答到地上的白色涓流。她边笑边问:“你觉得如何?亲爱的?效果很棒吧?”“还行吧,”亨利说,“我觉得”。

晚餐后他们坐在炭火边说话。敏娜穿着一件限量配给年代的新风貌装,亨利穿着小爵爷服,长长的沉默之后,敏娜突然说:“你呢?你准备邀请谁?”他怔了几分钟没有回答,想了想学校里的朋友们。在学校里他可不一样,不是这个样子。他玩追逐游戏,对着墙踢足球。在班上,他把敏娜的一些话和故事当成自己的搬出来讲,老师们因此认为他有点早熟。他有许多朋友,但都泛泛,不像有些人那样有一个最好的朋友。到了家里面,静坐在戏剧化场景和敏娜的情绪中,那么专注免得错接对白,他从未把这两种状态放在一起想过。一处大而自由,有大窗和亚麻地毯,几长排给他们挂外套的挂钩,另一处则密集,他房间里的东西、两杯茶和敏娜的游戏。向敏娜叙述他的白天就像早餐时讲起一个梦,真实而又不真实,最后他说:“我不知道,我想不起来有谁。”和他一起踢足球的那些人能和敏娜共处一室吗?“你难道在学校没交到可以带回家的朋友吗?”亨利没有回答。他们怎么可能化装,穿上戏服之类的东西呢?他肯定那不合适。

敏娜呵那个敏娜。如今蔫软,微喘,隔着厚厚的镜片,回忆起她在舞台上的最后一次亮相。老维多利亚剧院,妒妇高纳里尔。她不许人乱说,虽然朋友们说早从那时起,敏娜的脑子就不行了。他们说,第一幕的时候,被提词,幕间她冲着心虚的舞台助理大叫,长长的蔻丹指甲抓过去,在那人眼下面的颊上向右划出一道细痕。李尔王过来挡在了中间,他上星期才被封为骑士,一位在戏迷圈外也尽人皆知的尊者。导演也插进来,用节目单拍拍敏娜。敏娜朝每人唾了一口,骂这个“皇室舔屁虫”,骂那个“后台一只鸭”,然后又演了一晚。这只是为了给替她的演员以准备的时间。敏娜在舞台上的最后一夜。好一个贵妇,扫来行去,念白接唱,穿行于无韵诗行里的列车,猫一样呼号,不加撑垫的傲人酥胸随声涨伏。那么大胆。一开场,她便漫不经心地将一朵塑料玫瑰撒落前排,当李尔称赞她耍扇子有一套时,引发了数波窃笑。观众是复杂的情感动物,同情她,又被绝望的剧情感染,他们知道敏娜的事情,在谢幕时发出特别的欢呼声,送她一路哭回化妆间,边走边用手背抵着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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