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实在忍不住了。我还有什么好怕的?我打开了门。明晃晃的亮光里我不得不眯起眼睛用手遮在额头上。我穿过院子走出大门,走进后排的人群里。欢呼的嚣浪和排枪射击还在持续。我身边一个穿黑衣服的老妇人拽过我的胳膊撑起身子踮着脚朝前张望。“你能看见吗?”她问。“是的,我能看见骑在马上的人。”我跟她说,但她没在听。
我使出吃奶的劲儿,慢慢转身挤出人群。“对不起……对不起……”我说,“太热了——我受不了。”这下惹得许多人转过头来用手对着我指指戳戳。
有两个人过来了,我急忙背过身以避免和队伍后面两个骑马押解的军官打照面:没戴军帽的就是那个初尝胜果的年轻军官,数月的征战使他比以前显得消瘦也变黑了点,与他并辔而行的,正是宪警乔尔上校。
我穿过军营大院走进自己囚室的那个院子,院子中间有个水槽,我找了一只空水桶盛满水。倾斜的桶里水不时晃出,我把水桶拎在胸前,走到人群后面。“对不起,”我说,一边朝里边挤去。人们一边骂骂咧咧一边给我让路,我一路往人堆里扒进去,桶里的水一路泼溅出来,突然间已钻到人群前排,瞅见了士兵们的脊背,他们手里捏着警棍围成一圈挡着围观的人群。
第一次从远处传来火枪的声音时,轻微得像是儿童玩具手枪。然后声音近了一些,响起排枪的回击声,是从堞墙那儿射出的。一阵登登登的脚步声穿过军营大院。“野蛮人!”有人叫喊起来,但我觉得他肯定弄错了。嘈杂声中警铃大作。
“我也不知道,等着看吧。”
“看见了。”
跪着的四个囚犯弯腰一字儿排开,一根沉甸甸的长长的木杠,上面吊挂的细绳穿过拴着那些人面颊和手掌的环形铁丝——这根细绳从头一个人嘴边的铁环穿过,绕过杠子穿到第二个人的铁环,在杠子上再绕一下,穿过第三个人的环,再绕一圈,穿到第四个人的环上。我看着一个士兵慢慢地把那根细绳抽紧了,那些跪着的囚犯脊背压得很低,几乎要吻到那杠子了。一个囚犯痛得扭动身子呻吟起来。其他几个一声不吭,他们的意识全部集中在那根细绳的任何一点细微的牵动上,祈告着别让它撕裂自己的血肉之躯。
“怎么回事?”我问旁边的人。
我看到一个站在人群前排的小姑娘,紧紧牵着母亲的衣角。她的眼睛圆睁着,大拇指含在嘴里一声不吭,看着那些全身赤裸的人挨打又害怕又好奇。看着周围那些面孔,有的甚至还在微笑,他们都和小姑娘一样的表情:没有仇恨,也没有杀戮欲望,只有好奇之极的神情,像是全身只有眼睛还活动着在那里享受着新奇难得的视觉大餐。
“他们让野蛮人跪下。他们要把野蛮人怎么着?”
广场上的嘈杂声从喧哗变成一片叫嚣,分不出一个单独的声调。这会儿肯定是倾城而出欢迎那数千个欣喜归来的士兵。连射火枪还在噼啪作响。接着喧嚣的音调变成兴奋的欢呼。间或有模糊的军号声冒出来。
笞刑开始了。士兵们抡起粗大的绿色警棍把囚犯的背脊和半边臀部打得噼啪作响,一条条红色的血痕立刻拱凸起来。囚犯们被打得渐渐趴倒在地不动弹了,只有那个起先就不停呻吟的人,每挨一下就大喘一口。
我跪在那儿把耳朵贴在门上想听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在干嘛?”
掌旗兵后面跟着一个护卫,挥舞着枪械给队伍开路。他身后是一个牵着绳索的骑兵:绳子系着一个个被拴着脖子的人——足有一队人,一队野蛮人,裸着脏臭的身子,一个个都用手捂着腮帮子,这副怪样子好像他们都犯了牙疼。我对这姿势颇感疑惑,踮起脚尖隔着士兵的身躯望过去,铁丝的一道闪亮使我一下明白过来。一根环形铁丝从各人手掌穿过,又穿透他们脸颊上打出的小孔。“这样他们就像羔羊一样顺从。”我想起一个曾见过这种把戏的士兵跟我说的话:“叫他们什么念头也没有只能乖乖的。”我心里泛起一阵恶心。我本不应该离开囚室跑到这儿来。
上校走上前去。弯下身子审视每一个囚犯,抓起一把沙土搓向囚犯的背,用炭条在他们的背上写字。我从上往下念着那几个字母:“敌人……敌人……敌人……敌人”写完又退回原处,抱起胳脯。他和我互相对视着,只隔着二十步距离。
用一个不起眼的手势指挥士兵的是上校乔尔。虽说我身处几千人之中,虽说他还是像以前那样用玻璃片遮着自己的眼睛,但我注视他的目光如此放肆,脸上质疑的神情如此不加掩饰,我相信在我看他的那一瞬他也看见了我。
又过来一队骑马的军士。前面领骑的是一个神情肃然的年轻下士,他高擎镶着金丝绒的绿色营旗,穿过拥挤的人群向广场远端行进,然后又绕场一周,欢呼声一触到他们身上就冷静下来了。一声呼喝一传十十传百:“野蛮人!”
黑色的炭条褐色的尘土,混和着血和汗水往下流淌。我瞧着这场把戏,知道他们不打到背脊褪一层皮不会罢手。
“我不知道,”他说,“请帮我举他一把好吗?”我帮他把抱在手上的孩子举到他肩上。“能看见吗?”他问孩子。
身后,我非常清晰地听到一个声音:“行政长官。”是我的想像还是那个站在我旁边的人叫我?
囚犯们站成一个圈子,每个人都能瞅见那十二个倒霉的俘虏,指着他们对孩子们说这真的就是野蛮人。不一会儿我讶然觉出自己被涌动的人群裹挟着朝大门那儿挤去。那里把守的士兵围成一个半月形不让人群靠近,围观的人前后相挤,几乎不能挪步。
我可以看见长长的马队迤逦而来。他们举着旗帜穿过城门来到广场中央,他们在那里下了马。广场上扬起大团的尘土,但我看见他们在微笑在大笑:其中一个人挥臂做了个胜利的手势,另一个舞动着一大把鲜花。他们慢慢向前推进,人群簇拥着他们,伸手去触摸他们,向他们抛掷花束,欣喜地拍着他们的脑袋,一边自己又陶醉地转着圈儿。孩子们从我面前溜过去,一猫腰钻入人们胯下,又在靠近今日主角们的地方冒出来。堞墙那儿枪弹连发齐射,响一阵就伴随着人群的一阵欢呼。
四个囚犯跪在地上,另外八个仍被绳子拴在一起,蹲在墙角的阴影里,他们的手还是捂在脸上。
我本来应该回到自己的囚室去。我这么溜出来本无大碍,甚至别人都没注意到。如果只是为自己着想,我就应该回到那个冰冷阴暗的囚室里去,把自己关进门里,把钥匙弄弯,闭耳不听爱国者们热血沸腾的鼓噪,闭嘴不说一句与己无关的话。谁知道呢,也许我对自己同胞的看法有点不公正,也许这一刻,正好有一个鞋匠在自己家里给鞋掌上了最后一颗鞋钉,哼着小曲沉浸在大功告成的快活中;也许有些家庭主妇正在厨房里剥豆子,一边讲着故事好让小孩安静下来;也许有些农夫正神情悠然地在田里修葺沟渠——如果我不曾在如此一般状态下认识我的乡亲们,那真是太遗憾了!我这会儿从人群里脱身出来,最最要紧的是既不与行将发生的残暴行为沆瀣一气,又不至于被自己软弱无力的抵拒所拖累。我救不了那些囚犯,干脆,自己救自己吧。就让这事一风吹过——如果还将有风吹过的话。如果什么人在遥远的将来对我们的生活有兴趣作一番探究,以帝国前哨基地的视角来看这个老人,也会觉得他内心并不是一个野蛮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