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激烈的比赛最终因为一师队有一个无敌的守门员而以弱胜强。得胜归来的一师球队捧着锦旗,兴高采烈地班师回朝。孔昭绶拍着毛泽东的肩膀,兴奋得合不拢嘴:“那么多次射门,一个也没让他们射进去,润之,你好样的!”
几天后,刘俊卿突然被释放了。
“哥,我听说,那位赵小姐今天出嫁。”
回到他们虽然简陋但却还能遮风挡雨的家里,刘俊卿换下那身肮脏的破衣裳,吃着妹妹给他煮的面条。子鹏把一叠银元放在了刘俊卿面前,说:“我也帮不上你什么,俊卿,这些钱你拿着,找个事做也好,做点小生意也行……”
“笛!”随着裁判一声哨响,足球被一脚开出,场上的运动员跑起来了,看台上,孔昭绶、杨昌济等老师紧张地观看着比赛,旁边两个学校的拉拉队开始敲锣打鼓、呐喊助威。开慧冲在拉拉队最前面,扯起嗓子喊着“一师,加油!一师,加油!”小脸兴奋得通红,指挥着一师的男生们喊着号子。
“永畦的为人,是那么善良,永畦的成绩,也那么优秀,可他就有一个毛病,身体太差,稍微有点风雨,第一个感冒的,肯定是他。我记得那时候,我们打球、跑步、游泳、爬山,我也经常叫他一块去,可他……现在想起来,当初要是逼着他多锻炼锻炼身体,也许就不会发生这样的悲剧了。不仅仅是一个永畦,自古以来,中国的教育,可谓从来就没把体育放在眼里,颜回、贾谊、王勃、卢照邻,这些古人的才华还不惊人吗?可他们短命啊!于是只给历史留下一页页遗憾。没有健康的身体,你学得再多,学问再大,命都保不住,又有什么用呢?”
学友会正式成立了,在专门的学友会事务室里,兼职会长孔昭绶和新当选的学友会全体成员围坐一堂,畅谈学友会将如何具体开展活动。周世钊、李维汉、萧三、张昆弟、罗学瓒、易礼容、毛泽东……环顾一张张意气风发写满希望的笑脸,孔昭绶微笑着说:“在座各位都是全校同学投票选举出来的学友会成员,第一师范的学生自治,应该怎样开展,就请大家谈谈想法吧。”
“一块石头,能有什么用?还不是哄鬼的。12岁那年,我一场大病,差一点就完蛋了。好不容易病好了,我也明白了,自己的身体,靠天靠菩萨都是假的,一句话,搞锻炼,坚持运动,自然百病不侵。从那个时候到现在,我就不晓得病字怎么写的。所以说,身体、精神、意志,那都是磨炼出来的。我在那一篇《体育之研究》里头,还专门总结了三条理论,讲人的精神、意志和身体之间的关系……”
“一贞!一贞!”
“我觉得,学友会的工作,首要的是提高同学们的学习兴趣。我建议,根据现有的各科教学,成立相应的学生兴趣小组。比方说,有很多同学对文学就很感兴趣,如果成立一个文学兴趣小组,肯定会有不少同学参加。”
“那就好。”
按部就班地机械灌输,连传统的“师”都算不上。一个优秀的教育家和一个普通校长的区别,就在于他是不是能让一所学校充满欣欣向荣的生机。经过了“驱张”、“反袁”之后的一师,如同一潭蓄势的山水,急需一条冲出峡谷的水道。而孔昭绶的“学生自治”来的恰是时候,它如清风般吹来,驱走了一师先前的沉闷和困惑,所到之处,叶为之舒展、花为之绽放、水为之流畅、生命为之鲜活。
“我觉得外语更重要,如果成立一个英语兴趣组,一个日语兴趣组,对同学们提高外语水平,肯定有很大的帮助。”
“我还有一个建议:办一个学友会资料室。学校现有的阅览室,有关时事、社会的报纸、杂志太少,像《新青年》、《东方红》、《太平洋》、《科学》、《旅欧杂志》、《教育周报》这些思想和观点新潮、激进的杂志,如果我们利用学友会的活动经费订齐全,一定能方便大家阅读。”
等到开慧练出了汗,休息的时候,毛泽东给开慧讲体育锻炼的好处时,说起自己小时候身体很差……一听毛大哥要讲小时候的故事,开慧可来劲了,催着他赶紧讲。
“没用的,一贞,我完了,我没指望了。你知道吗?这儿天天都在杀人,天天在杀,杀汤党余逆,拖出去就是一枪,就是一枪……”
三
“还有还有,一师的许多毕业生对母校感情都深得很,学友会可以定期组织老校友联谊活动,发动毕业校友支持在校学生的课外活动嘛。”
因为反袁而不得不二度留学日本的一师原校长孔昭绶,归来时依然是一乘三人轿、依然是一身马褂长衫布鞋。穿过这最能撩起人心底乡愁的声音,他回到了一师,在校门口,轻轻地抚着一师的校牌,他的手指竟禁不住有些微微颤抖,那是久违后难以抑制的激动。有学生远远地看见了他,开始还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仔细看了、确认了,随即兴奋地奔跑着呼叫着:“校长回来了!校长回来了!”
听到爸爸说要把毛大哥的文章推荐给《新青年》,开慧兴奋得眼睛都瞪圆了。
斯咏看了看子鹏,子鹏也正巧看了看斯咏,面对着刚刚被一门不情愿的婚事夺去了生命的一贞,这两个同样身不由己的人虽然相顾无言,目光中却已经交换了千言万语。
这次比赛的前两天,毛泽东去过一趟斯咏家。因为之前父亲曾经以五千元的代价要求张干校长开除毛泽东,所以斯咏怎么也没想到父亲会在千钧一发的时候跑去一师报信救毛泽东,更没想到事后毛泽东会来她家表示感谢。这一次在陶家的见面,让她陡然觉得自己和毛泽东之间的距离是那么近、也觉得父亲其实并不像她想像的那样讨厌毛泽东。“我救人,凭的只是良心,我觉得他了不起,也不等于认可你跟他交往。就算你可以不考虑我的看法,你也不应该忘记,你是定了亲的人,一个订了亲的女孩,跟别的男人,是不可能有将来的,这一点,不用我再提醒你了吧?”不过,想起在毛泽东走后父亲说的这番话,斯咏的情绪又一落千丈了。
望着刘俊卿,听着他绝望的声音,一贞苍白的脸色变得铁青,她用从未有过的坚定语调对刘俊卿说:“不,你不会死的,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你出去。你等着。”
斯咏看到毛泽东满头的汗,接过张昆弟手里的毛巾,赶上两步,可没等她把毛巾递到毛泽东面前,开慧已经顺手用衣袖给毛泽东擦起了汗。斯咏收回毛巾,突然发现警予正看着她,不由得悄悄扭开了头。
“这一年多来,我们经历了许许多多,也思考了许许多多,过往的一切,千言万语,都不必多说。如果要说,我们就说一件事,那就是,第一师范的未来,我们应该怎样开创!是啊,一个学生应该怎样学习,一个老师应该怎样教书,一所学校应该怎样办好,一个民族、一个国家应该怎样振兴,这些问题,我们都曾经一而再,再而三的思考过、讨论过。中国的读书人,从来就不缺少坐而论道的能力,哪怕是天大的难事,我们也个个可以讲出一火车的道理来。可这一年多的思考,却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个道理就是:光讲道理是没有用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个匹夫,不是除你以外的别的中国人,而首先就是你自己!中国的事,盼着别人来做是不行的,从我开始,从现在开始,实实在在做实事,这才是我们这一代读书人的责任,才是我们这一代读书人崭新的精神!我宣布,从今天开始,第一师范将实行一项新的治校原则,一项新的教育观念:学生自治!”
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不祥,他捡起书,书上,竟沾满了鲜血。他这才发现,地上是一路鲜血和带血的杂乱脚印!
喊声回荡在楼道、走廊,回荡在整个学校的上空。钟声响起,惊喜的一师师生涌向了礼堂,他们要在校长当年离开的地方,接校长回来。
“不光文学,手工、音乐、图画都可以成立嘛,这些内容,大家都会感兴趣的。”
一
吹鼓手鼓着腮帮子,卖力地吹着喇叭;老六露着缺了两颗门牙的嘴,一路抱拳,嘿嘿傻笑;纷纷扬扬的彩纸在空中没有目的地飞扬、飞扬、落下来,落在了殷红的鲜血上,让人分不清那红色到底是纸的颜色还是鲜血的颜色。
满屋的同学,包括孔昭绶,都被毛泽东的话深深打动了,静静地看着他、听他说。
刘俊卿惊得目瞪口呆!听着远处传来的隐隐的鞭炮声,他放下碗筷,撒腿就往外跑。
老六同意了她的条件之后,一贞回学校去默默地收拾着东西:课本、笔记、作业、心爱的小饰物、周南女中的校徽……所有的书都已收拾好了,一贞最后拿起了那本《少年维特之烦恼》。书的扉页中,夹的是刘俊卿译得工工整整的那首卷首诗。一贞看着,眼泪忍不住滑出了眼眶,她悄悄擦了擦,将这本书单独收了起来。离开学校,一贞直接乘人力车来到王子鹏家,把那本《少年维特之烦恼》转给了秀秀。
毛泽东很高兴自己才发明的“毛氏六段操”有人喜欢,便把一篇画着“六段操动作图解”的文章翻开摆在桌上,开始手把手地教开慧: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五六七八!这是手部运动;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五六七八,这是腿部运动……”
风卷着花花绿绿的纸屑,和着刘俊卿声嘶力竭的狂呼久久地在小街上空回旋。
“是一位赵小姐让我转交给你的。”
和一师的师生分路之后,斯咏跟警予不约而同地说起去看一贞。一贞的所有作为都是为了爱,她们又何尝不是?残阳如血,映红了黄昏的天际,血色余晖洒在一贞的新坟上,使这座新坟看起来像燃烧着的火焰。
死死地握着书,刘俊卿一时还不曾反应过来。
“同学们,风风雨雨,我们,又在一起了!”
那条他和一贞曾经手拉手走过的街道上,正鞭炮齐鸣,彩纸纷飞,唢呐、喇叭滴滴答答,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一派喜庆热闹。老六披红挂彩,骑在打头的马上,笑得嘴都合不拢。八抬大花轿旁,陈四姑屁颠屁颠地跟着。喧天鼓乐中,纷飞的彩纸飘飘洒洒,落在花轿上。轿帘偶尔掀动,但没有人注意到红彤彤的轿内,新娘凤冠霞帔,一身大红嫁衣,头上盖着同样鲜红的盖头。轻轻拉掉了盖头,露出的却是一张苍白绝望的脸。喜庆的鼓乐声中,新娘的手悄悄从怀里抽出,手里,是一把锋利的剪刀。剪刀挥动之后,一滴滴眼泪无声地滑过了她的面颊,一滴滴鲜血无声地浸透了她的大红嫁衣,落在花轿经过的路面上……
上次一师和长郡的比赛结束后,杨昌济在带着开慧回家之前,给毛泽东布置了一个任务:考虑到毛泽东这段时间在一师推广体育锻炼搞得很好,杨昌济鼓励他写篇论文,把对体育运动的看法、心得总结一下。毛泽东兴奋不已,当时就保证两天交卷。
刘俊卿看着一贞毅然决然地转身离去,不相信她真的能救自己:一个无钱也无势的纤弱女子,她能有什么办法来搭救一个几乎是判了死刑的人呢?
比赛是在长郡中学的简易蹴球场里进行的。长郡中学由罗章龙领队,一师由萧三、张昆弟领头。虽说是长郡中学的主场,可一师来的人比长郡本校来看球的还多,费尔廉这位教练就不说了,他正忙着布兵排阵呢,其他的,不仅校长孔昭绶带着杨昌济等老师来了,蔡和森带着拉拉队来了,萧子升从楚怡小学赶来了,斯咏、警予、蔡畅和开慧她们也来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刘俊卿的恐惧,走廊的尽头猝然响起一阵惊恐万状的狂叫声:“不,不要,我不是汤党,我不是汤党,我支持民国,民国万岁,民国万岁,我支持民国啊……”绝望的呼号迅速远去,紧接着,随着枪声,那个声音戛然而止!枪声中,一贞感觉到刘俊卿的手松了、随着他如烂泥一样的身体滑落下去,落到了血迹斑斑的枯草上。
自古秋后都是处决犯人的季节。赵一贞看过很多话本、看过很多故事书,却从来没有一个时候比现在更让她害怕其中的那句“秋后问斩”。夏天不过刚刚过去,她走在街上还穿着单衫的行人中间,却感到了说不出的凉意。头顶的树叶绿中已经泛了黄、路边的小草青中已经带了焦,一切的生命、一切的情感,似乎都已经走过了它最旺盛的季节,正在渐渐地枯萎。但赵一贞不甘心,她不甘心眼睁睁地看着比生命还珍贵的东西枯萎。走在去监狱的路上,她有满腔的不甘心,但却不知道自己能怎么做;她不知道自己能怎么做,但却愈发地不甘心。
两人正想着各自的心思,身后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回头去看,却是子鹏陪着秀秀来上坟。
“你说你说,不管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你。我要是办不到,还有我马大哥,有他在,长沙城就没有办不成的事!”
“她只说了一句,希望你出来以后,把她忘了,重新开始。”
那首承载着他与一贞所有情感的诗,在火焰中扭曲着,熊熊火焰映照着刘俊卿死灰一样的脸。纸灰飘逝,他一颗一颗扣好长衫的扣子,将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 走进了三堂会。
“我最佩服的,是古希腊的斯巴达人,人数那么少,却能称霸希腊。为什么?因为他们不仅重视精神之文明,更崇尚野蛮之体魄!反观我今日之中国,身体羸弱者比比皆是,学校里,学生啃书本,老师教书本,家长更是一双眼睛只盯着孩子的书本,一国之青年都病怏怏的,这样下去,别人凭什么不把我们当成东亚病夫?国家的强大、武力的振兴又靠什么来保证?中国的未来,需要我们青年,青年的未来,需要野蛮强健的身体。所以,我的考虑是,学友会第一步的工作,当以全校的体育锻炼为中心,要让我们的同学,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
“毛大哥说了,做运动嘛,就是要出汗。”开慧擦着汗,看到父亲缓缓地合上了手里那篇《体育之研究》,忙急不可待地问,“爸,怎么样怎么样?”
“那你还想干什么?你还想去折腾?你说你折腾来折腾去,结果又怎么样……”
一步迈进久违的阳光中,刘俊卿被刺得直眯眼睛。好一阵,他终于适应了光线,却看到秀秀和子鹏就站在前面不远处。
二
“一贞!”
“我小时候,身体一塌糊涂,三天两头生病,我上面还有两个哥哥,小小年纪都夭折了,我娘生怕我也养不大,求神拜佛,香都不晓得烧了好多。我们乡里有块石头,天生就像个观音,乡里人把那块石头当观音菩萨拜。有个算命先生告诉我娘,我要拜那个石头观音做干娘,以后才不会生病,我娘老子迷信,真的要我拜了那块石头做干娘,好保佑我不生病。所以,我有个小名,就叫石三伢子。”
球场上,一师队趁机反击,攻入一球。失球的长郡中学队攻势如潮,连续射门,毛泽东左腾右扑,一个个险球被他奇迹般地接连扑住!开慧高兴得都快疯了,冲到场边带着拉拉队狂喊:“毛泽东,加油!毛泽东,加油!”
他的声音哽咽了。
是的,一贞是一个无钱也无势的纤弱女子,她现在唯一可以自己支配的,只有她的生命。
“那拜了有用吗?”开慧双手撑着下巴,仰着脸问。
果然,在大家都谈了自己的想法之后,仿佛才从回忆里走出来,毛泽东用与会场的热烈不那么协调的声音说:“大家刚才的提议,都非常好,我也很赞同。可刚才坐在这儿,听着大家的讨论,不晓得怎么,我却突然想起了一个人,一个同学,一个已经离我们而去了的同学。那就是永畦。真的,我经常想起永畦,早上起床,看见他空着的床,走进教室,看见他空着的座位,还有经过食堂,经过操场……好多次睡觉,我都梦见他,那么……那么腼腆地对我笑着,好像就要跟我说什么话,可又听不见他的声音,就是听不见……”
“毛大哥,你的‘毛氏六段操’也是这篇文章里的吗?哎呀,都忘记我是来做什么的了。”开慧跳起来,拿过摆在桌上的文章,翻到第一页,“体育二字,听起来是小事,其实关系一个国家的兴衰。一个人不爱运动,哪来的蓬勃之气?同样,一个民族不爱运动,哪来的尚武精神?到时候,国家有难,打仗都没有人扛得起枪,这个国家还有什么希望?你再看我们现在的学校教育,说是说德、智、体三育并重,其实呢……这么多字,我还是赶快回家,和爸爸一起看吧。”
……
一片静默中,孔昭绶突然带头鼓起掌来。掌声随即响成了一片。
从监狱回来后,一贞突然说她同意嫁给老六了,这让赵老板喜出望外,他相信女儿也是想过富足日子的、相信女儿已经对那个没有出息的刘俊卿死心了。望着满桌子的绸缎、光洋和那封大红的婚书,他殷勤地给坐在一旁的老六递着烟:“这孩子吧,就是糊涂,你说要真跟了那个刘俊卿,这会儿受罪的还不是自己?现在好了,她也算是明白过来了,还是跟着六哥好。”
花轿已经远去了,飞奔而来的刘俊卿突然失足,摔倒在地,手里的书也脱了手。
隔着粗大的铁栏杆,一贞看到一个头发蓬乱、胡子拉碴、目光呆滞、浑身上下满是伤痕的人蜷缩在破草席上,她走过去,轻轻叫了一声:“俊卿!”
孔昭绶发现,在同学们热烈的讨论发言中,新当选的总务毛泽东却静静地坐在一旁。这个平素总是唱主角的毛泽东,今天为什么还没开过口呢?孔昭绶等待着他的爆发。
“她跟你还说了什么?她还说了什么?你快说呀!”
袁世凯被推翻了、汤芗铭被赶跑了,新一轮的清算又开始了。长沙城里每天都有汤党余逆被抓,曾经威风八面的侦缉队队长,怎么可能漏网呢?自刘俊卿被抓以后,一贞就疯狂地四处打听刘俊卿的下落:刘俊卿被关到了哪座监狱、刘俊卿会被怎么处罚、刘俊卿已经知道错了吗……终于打听到了刘俊卿的确切消息,她又拿出自己所有的私房钱买通了狱警,只想着无论如何要见刘俊卿一面。
礼拜二下午放学后,开慧出了周南女中就坐着黄包车一路飞快地到了一师,在学友会事务室找到了毛泽东,要先睹他的新文章为快。进了屋,却发现毛泽东并没有写文章,而是一边数着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一边手脚并用、蹦蹦跳跳,便问毛泽东在做什么。毛泽东告诉她,这是他发明的“毛氏六段操” ,这套体操,综合了手、足、头、躯干、拳击、跳跃六种运动,而且融合了体操、武术、西洋拳击各种运动形式,绝对是目前中国最先进的。她立刻对这个新鲜玩法有兴趣了,放下书包缠着毛泽东一定要学。
杨昌济:“这么说吧,到目前为止,这是我看过的对体育运动论述得最好,也最全面的文章。润之这篇文章,应该说,对全国的体育教育改良都很有意义,我看,应该拿出去发表。而且要发在最好的杂志上。我打算将这篇文章推荐给《新青年》的陈独秀先生,他一定感兴趣的。”
一贞呆呆地坐在一旁,看到老六一直嘿嘿傻笑着、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自己,她木然地说:“六哥,这门亲事我有个条件。”
开慧把文章拿回来,还没忘记把刚学来的六段操表演给爸爸妈妈看。向仲熙自女儿来周南后就从老家搬来长沙杨宅照顾父女俩的起居了,她看到女儿大汗淋漓的样子,心疼地赶紧为女儿擦汗。
斯咏和子升、警予、蔡畅坐在一师的拉拉队前看球,但她的目光总也离不开一师队的球门,那里担任守门员的毛泽东张着双手,正全神贯注守着门。经过几个回合的无功拼抢,实力胜过一师队的长郡队此时正攻势更猛,猛然间,罗章龙突破防线,一脚劲射,球直飞网角——呐喊声骤然静了下来,所有人的心都悬起来了。说时迟,那时快,毛泽东一个飞身鱼跃,漂亮地扑住了这个球!叫好声惊雷般响了起来。看台上的孔昭绶与杨昌济长出了一口气,孔昭绶不禁擦了一把冷汗。斯咏同样松了一口气,手一抹,才发现自己也给吓出了一头的冷汗。子升把一块雪白的手帕递过来,斯咏擦了汗,把手帕递还子升,目光却又投向了毛泽东。
既然要搞学生自治,就要成立学友会事务室,就要选举产生学友会的“领导”。于是张贴《第一师范学友会竞选公告》、 开展学友会竞选演讲、全校同学排队投票……一师学子们青春的旗帜在这个金色的秋天,如同一师的校旗一样,迎风招展。
秀秀把那本《少年维特之烦恼》递到了他面前,刘俊卿呆了一呆,猛地一把抢过书:“这是哪来的?阿秀,你快说,这是哪来的?”
“那还用说?我们润之大哥,长沙有名的铁大门!”开慧攀着毛泽东的肩膀,一脸的得意。
似乎已经被打傻了的刘俊卿没有想到还有人会来这里看望自己,更没有想到一贞会来这里看望自己,他睁开血肉模糊的眼睛,抬头望着、望着……突然扑了过来,死死地抓住栏杆,砰砰有声地用头撞着,声嘶力竭地大叫:“一贞,一贞,我当初为什么不听你的?为什么不听你的啊?我怎么那么蠢,那么蠢啊!”
“阿秀!”子鹏示意秀秀别再往下说,回过头来说,“俊卿,我们只是不想看着你像原来那样过下去,经过这么多事,我想你也应该明白了,一个人,就得老老实实过日子,踏踏实实做人。只要你想清楚了,现在重新开始,也不算晚,你说是吗?”
刘俊卿长长地叹了口气:“我还能重新开始?”
爱情真的比生命更重要吗?
拖着麻木的双脚回到家,刘俊卿坐在火盆前,机械地撕扯着手里的书。跳动的火光映照着刘俊卿呆若木鸡的脸,那张脸上,没有泪光,甚至没有任何表情。火光熊熊,吞噬着一本本他珍藏的课本、书籍,仿佛也正吞噬着他久久珍藏的理想与梦幻。最后,他拿起了那本《少年维特之烦恼》,轻轻地抚摸着、轻轻地吻着,他的手一松,书落进了熊熊烈焰之中。
百感交集的孔昭绶又站在了讲台上,他才一开口,台下便掌声雷动。孔昭绶的眼睛湿润了,他摘下眼镜,擦了擦眼角,梳理着离开一师的这些日子他的所有感想,然后重新戴好眼镜:
但没有人留意。
“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一师学友会把学校里的各项活动搞得有声有色,“武术组”、“架梁组”、“庭球组”、“竞技组”……都是同学们参加的热门,不过最热闹的,还要数毛泽东当守门员的蹴球队,他们聘请了年轻的德籍音乐教师费尔廉来做教练。有对手才有提高,经过一段时间的厉兵秣马,经学友会出面联系,一师的蹴球队和长郡中学的蹴球队在一个周末来了一场友谊赛。
酷暑过去,长沙城里渐渐飘起了越来越浓的桂花香,走街串巷的手艺人卖着担子里似乎几百年都没有什么变化的小玩意,也附带炫耀着他们从父辈那里复制而来的嘹亮嗓音。此起彼伏的吆喝声如湘江亘古不变的水声韵味悠长,让长沙人在梦醒的一瞬间、在回头的一刹那、在捧着茶碗拿起烟袋打开窗户的那一刻,想起自己经过的事和经过的人。
“一贞,以前,我答应过你许多事,答应过到你家提亲,答应过给你一个幸福的将来,这一切,我都做不到了,是我对不起你。你走吧,就当从来没认识过我,就当这世上从来没有过刘俊卿,你走吧,不要再来了。”
“不光是订外面的,本校同学在学术和学业方面取得的优秀成绩,也可以在这个资料室公开陈列、展览,作为我们的成果,永久保留嘛。”
刘俊卿把钱推了回来:“我不要。”
看着眼前这个人,一贞的心疼着,心疼得甚至让她忘记了恐惧:这就是那个头发一丝不乱、一袭月白长衫、皮鞋锃亮的刘俊卿吗?这就是那个给她翻译“哪个少女不怀春、哪个少年不多情”的刘俊卿吗?这就是那个发誓要找一个体面的工作让她过上快乐日子的刘俊卿吗?是的,是的,这就是那个刘俊卿,是她的刘俊卿。尽管他面目全非,尽管在世人的眼里他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以第六名的成绩考进一师的学生,但他在一贞的眼里和心里,却永远不会改变。一贞抓住刘俊卿的手,紧紧地抓着,急促地说:“俊卿,不要这样,你会没事的,你一定要挺住,要挺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