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毕业后已经到楚怡小学教了两年书的萧子升留意到今天斯咏没有来,心里说不出有多失落,对大家正在讨论的问题也很不以为然:“选上又怎么样?”
“蔡和森主动要求担任计票,所以退出了选举。”
“文学:李维汉,毛泽东,萧植蕃,罗学瓒……”
选举结束后,蔡和森约警予到湘江边散步。话题还是从那天的读书活动开始的,其实,那天并不是只有萧子升一个人留意到斯咏没来,只不过大家要么没多想,认为有事情耽误很正常;要么隐约知道些什么,却不好多问。这个时候,没有其他的人在场,蔡和森这才问起警予。
静了好几秒钟,杨昌济来到窗前,推开了窗子。望着窗外飘扬的校旗,他仿佛是在回答孔昭绶,又更像是自言自语:“这两个学生,我必须了解。因为中国的未来,既不能缺少蔡和森的睿智,也不能缺少毛泽东的天才。”
“你是关心毛泽东还是关心斯咏呀?”警予明知故问,她怎么会不知道蔡和森是为了毛泽东才问起这件事情的呢。
方维夏的唱票声中,蔡和森在小黑板上一笔笔计着票数。
一师操场,随着子鹏一声口令,十来个同学一齐立正。子鹏小跑到毛泽东面前,立正,敬礼:“一连下士王子鹏报告上士,本班全体集合完毕,请上士下令!”毛泽东没有马上作声,伸手给子鹏扣紧了军装最上面的扣子。四目相对,两个人都会心地微笑了。毛泽东拍了拍子鹏的肩膀:“开始巡逻吧。”
“就是嘛,昨天又不说,害得我也白填了。”李维汉也是满脸的不高兴。
小黑板上,当选的同学名字渐多,毛泽东的名字不仅出现在已经唱到的每一项目下,而且几乎都是得票最高的。
“敦品:陈绍休,周世钊,邹彝鼎,毛泽东……”
子升听出了警予话里的弦外之音,笑笑,明白地说:“对,要是我来投票,我就投给蔡和森。”
透过校长室的窗户,看到子鹏和学生军消失在大门外,孔昭绶将目光移向了飘扬的校旗,一时感慨顿生:“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一时间,李维汉等几个同学赞成子升的提议支持蔡和森,张昆弟、罗学瓒连声附和萧三支持毛泽东,局面基本成了一半对一半。
“对,我不配,因为有润之。不错,润之并不是完美无缺,他的能力,他的才华,更不是生来就超人一等,他甚至有很多这样那样的缺点和毛病,可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有无比的热情,无比的斗志,有我和其他人都不具备的那种蔑视一切挫折、挑战一切困难的勇气和决心。他的身上,永远散发出那么强烈、让人无法抗拒的魅力,那是一种个性,一种什么也压不服、什么也挡不住的火一般的个性,跟他相处越久,我就越深刻地感到,他是那样的震撼人心,那么让我由衷地佩服。我相信,如果我们这些人当中有人能成就一番大事业的话,这个人绝不会是别人,一定是润之。”
“是!向右转,出发!”带着从未有过的自信与昂扬,子鹏带队向校门外走去。
杨昌济只思考了几秒钟,就拍拍脑袋:“我明白了,是润之,一定是润之投的。以毛泽东的个性,但凡遇到这种胜负之争,他一定当仁不让;而蔡和森呢,却绝不会跟润之争这个胜负,所以一定会想一个既不损害这次学生互选的公正性,又能回避与润之一争高下的办法来退出选举,这些,我都算到了。可我却疏忽了一点,润之这个人,才不会理会什么投票的规则呢。他觉得谁优秀,这一票他就一定投给谁,蔡和森退不退出,都不可能改变他的想法。”
一
一片敬佩的静默中,孔昭绶拍了拍杨昌济的肩:“知人之明,莫过于昌济兄啊。”
教务室,孔昭绶率先提出了这个大家都感兴趣的话题: “列位先生,你们猜猜,这次学生互选,谁的票数会第一?”
蔡和森说话的时候,表情异常严肃地望着远处的高天流云。警予顺着他的目光看出去,江水滔滔、远山横亘,似乎天地山川都正在回应着蔡和森的那番话……
当杨昌济听说这全新的形式就是学生人物互选时,立刻便表示支持,并就具体细节和孔昭绶进行了探讨。
正因为这个原因,他才把杨昌济请来,和他谈起了自己的新想法: “这一段,我们的学生自治运动开展得不错,趁着这个学期结束,我想用一种全新的形式总结一下。”
“不见得吧?就他那个成绩,数理化音乐美术,几门都不行,还优秀学生?”
“通知都出来了,明天公开投票,德智体三大项,下面分人品、自治、文学、言语、才具、胆识、体育等等十个小项。”萧三兴致勃勃,“每人限投两票,学生选学生,老师不参与。这可不是老师给谁打分呀,是全校同学投票,谁在同学里头最有威信,最得人心,最能服众,人心一杆秤,当场见分晓的。”
但他的声音太微弱了,根本没引起大家的注意。性急的警予扯着大嗓门问:“哎,你们说,这次人物互选,你们一师范谁能得票第一?”
“难道不是吗?凭你在同学里头的威信,真要选,我就不信选不过他。”
大家都笑了,暗自猜测着这个问题,最终会是什么结果。
毛泽东立即表态:“选别人我不讲,选蔡和森,我毛润之一百个服气。”
“我没这么讲啊,谁得第一,大家选嘛。”毛泽东赶紧缴械,不敢再就这个话题和子升纠缠下去。
“得了,我有那么小心眼吗?其实,我早应该想到你不会去争这个胜负的。如果你像润之那么好胜心切,那也不是蔡和森了。”
两人正要说,孔昭绶打断了他们:“哎,两位先生且慢,我有个建议,咱们在座的先生学一回瑜亮,各自把答案写出来,一起公布,再跟学生投票的结果作个对照,大家觉得怎么样?”
蔡和森听着警予的分析,认真听着,一直没有打断她,直到警予把所有的话都说完了,才问:“你把你的这些想法都告诉她了吗?不知道她以后会怎么和润之相处。”
“得票总数,第三名,邹彝鼎;第二名,周世钊;第一名,毛泽东。”
学生互选,别说在一师是首创,在全国的学校里也是首创呢。这么大的一个举措,学生们在讨论,老师们也在讨论。
子升看看他猴急的样子,故意激将道:“你这个意思,这个第一非你莫属喽?”
大家都等着板仓先生一票定乾坤,杨昌济反倒把笔放下了。
于是先生们各自提起了笔……六张写着答案的纸凑到一起,同时翻转过来:孔昭绶、徐特立、袁吉六写的是“毛泽东”,黄澍涛、饶伯斯、费尔廉写的是“蔡和森”,结果恰好三对三。
大家回头一看,却发现杨昌济一个人还坐在原处,面前的白纸仍然空着。
互选通知一公布,立刻就成了读书会成员们最关心的话题。周末到了君子亭,不需要谁提醒,大家就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起来了。
他们俩与不少填好蔡和森的票的同学纷纷揉掉了那张选票。人群中,毛泽东却坐着没动,带着责备,他的目光投向了台侧的蔡和森。蔡和森避开了他的目光,走上了主席台。毛泽东打开了自己填好的选票,他的两张票,写的正是他自己和蔡和森。
警予的目光投向身边一直没作声的蔡和森,蔡和森却淡淡地微笑着,全无开口的意思,她耐不住了:“要我说,一师的优秀学生,这里也不止一个吧?”
正在忙着的老师们都放下了手里的工作,连老学究袁吉六也端起了水烟袋,自信地说:“要说谁能得第一,袁某心里,倒认准了一个。”
看看老师评价学生,跟学生自己评价学生,结论是不是一样。这倒是个体察教育心理的好办法。这个建议显然更有挑战性,老师们互相看看,都点了点头。
子升温和地煽着风:“润之,和森,你们两个自己说,谁会得第一。”
孔昭绶惊愕地:“那蔡和森呢?”
一片热烈的交头接耳声中,只有蔡和森静静地坐着,考虑着,仿佛是拿定了什么主意,他突然站起身来,找到主席台一侧的方维夏,说: “方老师。我有个请求,不知道行不行……”
子升可不看好这个严重偏科的毛泽东,但他这句话却很让毛泽东不服气,毛泽东自信地反问:“又不光是选成绩,除了成绩差一点,未必我毛润之没有优点了?”
方维夏看着眼前这个优秀的学生,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拍拍他的肩膀,点点头。然后,他走向主席台,宣布:“ 各位同学,在投票开始以前,先跟大家说明一个情况,本科第六班蔡和森同学主动要求担任本次学生互选活动的计票人,为保证选举的公正,他本人提出,不再参加这次选举,也不接受大家对他的投票。如果有人已经填好了投给蔡和森同学的票,可以到台前来领取新的空白选票,另填其他同学。好,下面,开始投票。”
1917年的6月,火热的夏天。绑架事件之后,所有人对王子鹏的印象都发生了转变,毛泽东也一样。
蔡和森也不由得一愣,转过身来看。选票上是毛泽东特有的飞扬张狂的字迹。台下,毛泽东的目光平静而坚定,直视着蔡和森投来的目光。目光交会间,蔡和森已然明白了这一票的来历。他轻轻抽掉了这张票,对方维夏:“这张是误投,方老师,念下面的吧。”
费尔廉连连摇头:“太神奇了,不可思议,简直不可思议!”
台下的安静一下被打乱了,这个情况显然大出同学们的意外。
开慧想也不想就回答:“那还用说,当然润之大哥。”
“言语:毛泽东。”方维夏唱过此项唯一一张选票,又打开下一个票箱,“胆识:毛泽东。”
费尔廉和老先生开玩笑:“我也觉得有个学生一定会得第一,不知道和袁先生想的是不是同一个人。”
“要说一师的人才,出类拔萃者,不外乎蔡、毛二人。蔡和森嘛,锋芒内敛,外柔内刚,那是表面平静却蕴藏着无穷力量的水,毛泽东呢,纵横恣肆,张扬不羁,就像一团熊熊燃烧光芒四射的火焰。如果单以个人喜好而言,倒是蔡和森的中正平和更对我的胃口。不过,这次学生互选,他们两个具体的得票率,却一定出乎大家的意料……这样吧,”杨昌济抽出钢笔,在白纸上刷刷写上两行字,折起来,说:“这里是我预测的选举结果,至于准不准确,等选举结果出来以后,我们再打开当场核对,好不好?”
警予告诉蔡和森,别看斯咏有时候疯疯癫癫,有时候诗情画意,好像比谁都浪漫,其实,她骨子里是个特别传统的女孩。自从她和王子鹏的关系被大家知道以后,她就一直不肯去一师范,一直不肯见毛泽东,为什么?因为她害怕。可惜啊,她跟毛泽东相处那么久了,但对他的了解,还不如小丫头开慧。开慧都知道在毛泽东眼里,什么规矩、准则、三纲五常,根本就不值一提,这世上还有什么传统是他不敢蔑视的,更何况父母之命之类老掉牙的玩意儿?斯咏和毛泽东之间的问题,并不在于斯咏有没有订娃娃亲,而在于他们的个性是不是适合。毛泽东吸引斯咏的,是豪迈,是奔放,是那种一往无前,无所顾忌的个性,是蔑视一切,开创一切的勇气和信心。可这一切的背后是什么?是斯咏梦想的浪漫和温情吗?是斯咏渴望的平安和幸福吗?不,他所有的,是抱负,是理想,而不是只属于两个人的温情和浪漫。也就是说,斯咏所希望的,和毛泽东所追求的,其实并不是一回事。警予最后说:“我担心的,是斯咏一直陷在某种幻觉里,在用梦编织一种不切实际的期待。”
“你不配?”
费尔廉叫道:“怎么只有六票,刚才我们不是七个人吗?”
毛泽东组建学生军的建议能得到孔昭绶的首肯,是因为孔昭绶自己也是一个极度崇尚曾文正公的学人,想投笔从戎是多年的夙愿,并不是突生壮志豪情。他一直有个从军梦,常常和同事朋友谈起,这辈子如果不教书了,一定要去当个将军。现在看到毛泽东他们的学生军练得那么好,这样的心情更是迫切了。他一直都相信杨昌济的眼光,相信毛泽东是个非凡的学生,但也只是个学生而已。他却没想到,原本只是想让学生练就一点尚武精神,而毛泽东硬是把二百学生给练成了二百军人,连一师附近这一片的治安巡逻都让他们担起来了,还真是大出他的所料。
所有人都等着蔡和森开口。蔡和森平静地微笑着,摊开了手里的一本书:“我们今天不是讨论黑格尔的哲学原理吗?还是谈正题吧。”
孔昭绶笑起来:“想不到昌济兄居然童心未泯,行,那我们就静候你的铁口神算了。”
蔡和森站住了,望着远山苍翠,湘江浩荡,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说:“警予,你猜错了,我根本没想过要让着谁,我只是觉得,那些选票不配由我来得。”
“人家会怎么想呢,我就不知道了,不过,”警予停下脚步,侧过身,与蔡和森对面站着,说,“我现在是越来越觉得,你应该改个名字,叫毛和森算了。”
三
萧三看看手里一张填好了蔡和森名字的选票:“这个蔡和森,怎么突然不参加了?”
互选很快结束了,方维夏回教务室,正打算向校长和各位老师报告结果。 “等一下,方先生,等一下宣布。”费尔廉打断了他,跑到杨昌济桌前,伸出手,带杨昌济将那张白纸放到了他手上,他这才说,“方先生,请宣布吧。”
打开白纸,费尔廉惊讶得嘴都张大了。袁吉六凑上前,念道:“毛泽东得票第一,蔡和森一票不得!……哎呀,板仓先生,神了您啊!”
蔡和森一愣,问道:“怎么,我放弃选举,你不高兴了?”
“哦?”几个老师都愣住了。
方维夏又打开一个票箱:“综合,蔡和森……”他愣住了。
众先生正在纷纷叹服,方维夏却道:“不,我虽然宣布了不用投蔡和森的票,但还是有人投了他一票。”
台下,大家正在互相议论着。“各位同学,”主席台上的方维夏开始主持互选了,“今天,是我们第一师范学生人物互选的日子,也是第一师范第一次由全体同学投票决定,谁,是大家心目中最优秀的学生。在座的每一位同学,都可以凭自己心中的标准,按台上的分类,投出两票。下面,我不多说,给大家十分钟考虑,十分钟后,开始投票。”
“你也以为我是在让着润之?”
何叔衡也点着头:“嗯,我也觉得应该是润之。”
一师礼堂,一师全体学生聚集一堂,“第一师范学生人物互选”横幅悬挂在主席台上,主席台的桌上,一列排开的十来个票箱上,分别贴着“敦品”、“才具”、“自治”、“言语”、“胆识”等标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