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骗人了,我现在在家里,没看见你们啊。”
“又是森林的声音告诉他的吗?”阿一干笑了几声。“森田那句‘我可以听见森林的声音’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说的?”
青柳与阿一对看了一眼,皱起眉头往坡下走去。晴子身穿牛仔裤与黑色连帽外套,旁边站着一个身材矮小、蓄着胡子的男人。那个男人从头发、鬓角到下巴的胡子,整张脸被毛发覆盖了一圈,鼻子很长,眼角下垂,嘴唇很厚。青柳在心中茫然地想着,这个人与其说是人类,看起来更像一只可爱的小熊。看起来像熊的男人慢条斯理地说:“喂喂,我为了不引人注目,才把工厂开在这种偏僻地方,怎么还是一天到晚有陌生人闯进来呀?”男人大约五十岁左右,却连一根白头发也看不到,他脖子上围着一条白色围巾,彷佛是亚洲黑熊脖子上的白色斑纹。
“你怎么知道?”
“你也快点过来吧。”
“你不来,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呢,社长。”
“仙台其实很大。”青柳回答。这是大学二年级的青柳。他打开了怀里的背包,拿出一本刚刚在校园书店买的文库本小说。
“森田昨天晚上在电话里跟我说的。他告诉我‘青柳最近会开始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
“我可以考虑考虑。”轰厂长给了个吊人胃口的回答,听起来倒像是开玩笑。
“叫做药星呢。在烟火里面塞星星,打上天空,真有意思。”
“‘没想到’是什么意思?‘可爱’又是什么意思?”
“话说回来,森田为什么要搬到那么偏僻的地方?”
“你也一样。”像熊的男人立刻骂道。
“社长?我什么时候变社长了?”
“铲什么雪?”晴子问道。
“阿一,我想你一定是走错路了。”
“烟火是从很久以前就有了吗?”青柳转头向轰厂长问道。“江户时代的人放烟火,不是都会大喊‘玉屋’或‘键屋’﹙注:“玉屋“跟”键屋“都是江户时代著名烟火师的名称,后来变成了日本人观看烟火时的欢呼声。﹚吗?”
“他怎么画?”
隔了一会,青柳的手机响了。一接通,马上便听见了森田森吾的声音:“喂喂,你们怎么还没来,迷路了吗?”
“很愚蠢。”
由坡上往下看,可以清楚看到刚刚开上来的那条车道,两侧零星散布着小小的平房,每一栋建筑物都有围墙包围着。
“咦?不会吧?”
“我也这么觉得。比起森林的声音,我还比较希望听到汽车卫星导航的声音,告诉我森田的新公寓到底怎么走。”
“你自己还不是到刚刚为止都没听过?”男人再次骂道。
“樋口还笑着说她自己也没读过陀思妥耶夫斯基呢。”
“别问我。”
“你有资格说别人吗?”轰厂长板着脸说道。
“不赶快来的话,就看不到烟火了喔。”
“就是烟火啊,烟火。”晴子的眼中闪耀着光芒,兴奋地说:“仙台的烟火大会,不是会放一些超级大的烟火吗?轰先生的工厂就是专门制作那种烟火的地方。”
“至少,施放烟火的时候,让我们在旁边观摩嘛。”阿一像个小孩子一样,完全没有考虑会不会给对方造成困扰,只是强调自己的愿望。“我好想近距离看一次在放烟火的管子上点火的那一瞬间呢。”
就在这时,耳边传来了说话声:“喔,这不是青柳跟阿一吗?”抬头一看,樋口晴子正站在坡道下方,举着右手。
“我也这么觉得。”手握方向盘的阿一腼腆地笑了,但看起来并不懊恼,反而像在享受迷路的感觉。“还不都怪森田的地图画得太差了。”
“以前的烟火比较朴素,花俏程度跟现在没得比。仙台从前是由最喜欢华丽事物的伊达政宗﹙注:伊达政宗是日本自战国时代到江户时代前期的武将,陆奥仙台藩的第一代藩主,由于右眼失明,又被后世称为“独眼龙伊达政宗”。﹚统治,所以烟火特别盛行,他还曾经招募全日本的烟火师傅来仙台举办烟火大会呢。”
“所以像你们这样,随便跑到人家的工厂用地,会给人家添麻烦的。我猜一定是迷路了,对吧?”樋口晴子以食指指着两人说道。
“那是什么?”坐在驾驶座上的阿一转头问道。
“什么?”青柳一瞬间无法会意。
“她说她只看过手冢治虫画的《罪与罚》。”
“喂,你们现在到底在哪里啊?”
“那家伙刚进大学时,住的是很高级的出租公寓,地点又在闹区,房租很贵呢。”
“我知道。有一次,我喝完酒,在森田的住处借住一晚。市区里的房子住起来那么方便,为什么要搬呢?”
“不过呢,事实上,那两句话是森田叫樋口说的呢。他们只是恶作剧,想要试试看你会不会真的受影响。”
“森田为什么不办手机?”
“漫画喔?”
“是啊。”青柳走向那辆车,指着保险杆上的凹陷处说道。
“可能是突然觉得方便会让人失去活力吧。”
“青柳,你对森林的声音有什么看法?”
“既然如此,那也不需要看烟火了吧?”轰厂长笑道。
“这里真的是我熟悉的仙台吗?”
总之也只能先掉头回去再说了。就在青柳正要上车时,突然“啊”的一声叫了出来。他发现一辆停在右边围墙旁的黄色轻型汽车,看起来相当眼熟,连车牌也相当熟悉。此时阿一也察觉了,拉高嗓子“咦”了一声,接着说:“那不是樋口的车吗?”
“这里是哪里?”
“轰先生,能不能让我们帮忙放烟火?”过了一会儿,晴子说:“就当作是打工吧。”
“因为他有森林的声音吧。”
青柳整个人变得垂头丧气,有种想要把手上的书丢掉的冲动。
“帮你铲雪,你就愿意让我们在旁边看?”晴子露出了笑容。
此时青柳拿起手机,拨了森田森吾住处的电话号码,想要跟他确认路线。但是不知为何,没有人接。
“所以说,轰烟火的烟火指的就是打上天空的那个烟火。你们知道烟火里面装的火药叫什么吗?”晴子问道。
按照惯例,仙台每年都会在八月上旬的某三天举办七夕祭典,而在七夕祭典的前一天晚上,则会在广濑川河堤上举办烟火大会。整整两个小时,无数烟火会被打上天空,伴随着声音绽放出缤纷色彩,看起来极为壮观。青柳连续两年都与森田森吾及班上的同学一起待在大学的校舍顶楼欣赏。
“轰烟火?”青柳将听到的这个字念了出来,却无法理解其意义,以为是某种演歌。﹙注:”烟火”跟”演歌”的发音相同。﹚
“不是啦。”男人满脸不悦,撇着嘴说,“我是这家工厂的老板。”
“书啦。每天老是吃汉堡,跟森田还有你聊些没营养的话题,脑袋会生锈的,偶尔也该看看书。”
“他怎么知道?”
“我猜对了吗?”
“其实不瞒您说,我们都是铲雪社的社员呢。”青柳满脸认真地吹了个无聊的牛皮。
“三天前,我们几个不是一起去喝酒吗?那时候,樋口不是说过一句‘你们没看过杜斯妥也夫斯基的书吗?’,后来又说‘真是的,竟然连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没读过’吗?森田说,青柳听了这两句话之后,一定偷偷下定决心要买来看了。”阿一淡淡地说道,话里似乎并没有什么深意。
“你才快点过来哩。”
阿一从外套胸前的口袋掏出一张纸,递给青柳。摊开一看,确实是一张非常糟的地图。上面只画着东南西北的标记,以及一个箭头由仙台车站沿着国道四十八号弯曲前进,在西边的一个点大大写着“这里”两字。事实上途中必须经过一块由数条道路交错而成的区域,那里的路口非常复杂,但是地图上只是把那附近用一条线圈起来,然后写着一句“这附近很复杂,挺麻烦的”。像这种复杂的区域,不是更应该写下详细而明确的指示吗?
“请问,”阿一小心翼翼地问说,“您是哪位?樋口学姐的父亲吗?”青柳一听到这句话,下意识地挺直身子,拉了拉领口。
结果,阿一驾驶的轻型汽车完全开错方向,钻进了一条死巷。事实上也是因为两人相信了“在这边往右转的话说不定会到呢”这种毫无根据的直觉,才陷入这样的窘境。眼见道路越来越狭窄,开始向上爬坡,青柳明知这绝对不是正确的路径,却也没有勇气叫阿一回头。上坡路段的终点是一处看起来像登山道入口的地方。两人在此停车,走出车外。
“是啊是啊,”晴子点头说:“你们怎么可以随便跑到这里来。”
握着方向盘的阿一对着坐在副驾驶座的青柳雅春说道。
“真是个好主意。”阿一立即大加赞同。
“像我,一直以为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一个拿着短刀的爱斯基摩人﹙注:日文中”陀思妥耶夫斯基”音近”拿着短刀的爱斯基摩人”。﹚呢。”
“铲雪是我们生存的意义。”晴子也如此说道,阿一接着又补了一句:“只要能让我们铲雪,这辈子就别无所求。”
“青柳,没想到你这么可爱。”阿一接着说道。
“这位是轰先生。你们没听过鼎鼎大名的轰烟火吗?”
“毕竟是使用火药的工作,最近治安又不好,所以每次有陌生车辆开进这条偏僻的死路,我就很紧张。”轰厂长皱眉,搔了搔额头说道。
“你是铲雪社的社长,忘了吗?”
“不,我们总算到了目的地了。”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说了。”青柳回想刚入学的那场新生交流会说道。当时理着三分头的森田森吾彷佛吃错药,突然向大家说:“我的名字叫做森田森吾,因为有两个森字,所以不论何时何地,都有宁静深远的森林之声在引导着我。”青柳一听之下,心里暗暗警惕:“原来大学生一旦趁兴喝了太多酒,就会变成这个样子。酒真是可怕,我得小心一点。”
“我为什么要让你们……”轰厂长冷淡地摇头拒绝,但是话说到一半,突然又改口说,“除非你们愿意铲雪。”
“我猜一定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注: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Fyodor Dostoevsky,1821-1881﹚,知名俄国作家,被认为是存在主义的先驱,代表性著作有《罪与罚》等。﹚吧?”阿一的这句话让青柳吓了一跳,愣愣地看着他。
“这也是刚才从轰先生那里听来的吧,你这现学现卖的家伙。”阿一嘟着嘴说道。
“烟火就是……”青柳看一看左右的建筑物,喃喃说,“在这里制作的?”
“每年年初都会下雪,这附近积雪很深,我的员工在开工前都必须先铲雪,实在很累人,不如你们帮我铲雪吧。”
轰厂长双眉一挤,摇头说:“这是使用火药的工作,不能随便让你们帮忙。何况我刚刚也说过了,最近治安又不好。不行不行,别开玩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