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是叫了出租车去了车站,然后再搭电车去了某个地方──啊,千万别在师傅面前提起冈嶋先生的事,他的心情会很恶劣。”
什么意思?我探头看着松月老房主的表情。
“真备!”
“龟裂也是其中之一,还有……”
我发现松月老房主在我身旁张大眼睛盯着天花板。他的视线在千手观音的上方缓缓徘徊,不时停了下来。然后,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空无一物的地方。他到底在看什么?我顿时感到坐立难安。
“好,到了──”
大、中、小不同尺寸的奇特佛像散放在房间四周。有的没有脚,有的没有手,有的没有脸,堆在一起的几条手臂好像仍然在猜拳,也仍然没有决定胜负。
“你对佛像倒是很了解嘛。”
听到老房主的话,松月笑了笑,行了一礼,回到工房。松月老房主目送着他的背影,打趣地说:
“老房主,您辛苦了。”
“太壮观了,道尾──哇噢,简直难以置信。多闻天和毘沙门天(译注:多闻天王又名毘沙门天王,两者皆为同一天神)放在一起,这简直就像杰柯博士(Dr.Jekyll)和海德先生(译注:杰柯博士和海德先生为小说《化身博士》中的人物,杰柯博士喝下某种药水后,就变成了海德先生)同时出现了。”
他从容的声音有点沙哑,脸颊削瘦,脸色也很苍白,健康状况似乎并不太理想。然而,他的眼神锐利,双眸散发出深沉而镇定的光芒,不愧是曾经掌管历史悠久的造佛工房的一房之主。那双眼睛令人印象深刻,略带灰色的眼眸可能是天生的吧。
“冈嶋先生还没回来,也没有打电话回来。”
“我记得是桂木──通常会用木曾桧或是楠木雕刻佛像,不过因为两者都是优质木材,所以不容易买到。不过,我们有一些管道,在雕刻作为商品的佛像时,就会购买木曾桧或是楠木来雕刻。但佛像师在练习时──或是像这尊佛像一样,打算在自家祭祀时,就会用比较便宜的材质。桂木的价格只有木曾桧的一半。”
“如是我闻──这是佛教经典开头的一句话,意思是说,释迦牟尼佛如是说的意思吧。”
即将走到工房时,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从干漆房的木门里走了出来。他回头看着室内,说话的语气很开朗。这个外形俊俏的年轻人看起来和摩耶年纪相仿,皮肤很白,整个人感觉很瘦长──松月年轻时,应该就是这种感觉。
“只有这个时期比较忙,今天也是从一大早就开始了,刚才离席去如厕……如果工房内有厕所,就不会发生这种麻烦事……”
我恍然大悟,向工房探出头。在工作台前操着雕刻刀的松月手臂的确比别人长,但并不是长得很离谱,如果没有人说,或许不会发现。
“好啊。”
“刚才放置所的那尊千手观音真的笑了吗?”
“回程的时候再叫我的车子吧,拜托囉。”
真备很明显地会错意了,幸好凛没有听到。
“伊婆婶,现在要去工房吗?”
放置所几乎已经人满为患,我们三个人交换了一下眼神,一起走了出去。这时,我随口问摩耶:
凛问出了我内心的想法。
“啊,原来她就是北见的劲敌。”
出租车就从旁边经过。果然不出所料,在无数乌鸦中,有一个黑红色的物体,有一半被埋在树叶下。露出的一小块毛皮的确象是狐狸。
出租车行驶在路况不佳的道路上,车轮碾起不少小石头。这是十一月三十日──真备决定去瑞祥房的两天后,下午三点的事。
“这次你们三个人睡一个房间,没问题吗?”
我把一百圆的打火机递给真备,他照亮了龟裂内部。
“然后,这位是──”
我上次的确听过相同的话。
之前的欧吉桑会不会属于和我相同的类型?
“真备,你该不会喜欢这种味道吧?”
凛把手放在额头上,踮起脚,看着岔向左侧的石子路前方。今天的烟囱没有冒烟。
“你一个星期前来这里时,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可是道尾,无论怎么看,都只是普通的木像而已。”
“请多保重──那我们再回工房看一下。”
“你是指龟裂的事吗?”
“因为人手不足,没办法好好招待,你们慢慢参观。”
摩耶左顾右盼后小声地说:
我们走出去后,看着周围的风景闲聊着,不一会儿,衣婆婶推着轮椅从放置所走了出来。
“菩萨像和如来像基本上都采用超越男女的中性外形,观音像不是看起来像像男人,又像女人吗?”
“我听说聪一不在,所以有点担心。今年摩耶也不能帮忙,只有伸太、良治和松月而已吧。住持,你要不要重操旧业,也去帮一下忙?”
“好,算了,我帮你们开路,等一下喔。”
“老房主,你身体怎么样?”
真备回答道。于是,一行六个人浩浩荡荡地前往工房。
“他刚才说是寄木造,不是一木造,所以是雕刻好各个部分后,再黏合起来的──可能是黏手腕时没有黏牢吧。”
“手臂长对制作佛像有利吗?”
“这是怎么做的?”
“没错。”
司机用好像歌舞伎演员般的口吻说完最后一句话,独自张开大口笑了起来。
“什么?”
松月老房主的房间在哪里?和大家一起住在宿房吗?
我慌忙掩饰,松月老房主用怀疑的眼神看着我们三个人,终于无力地垂下肩膀。他显得精疲力竭,用双手摸着没有肉的瘦脸说:
“原来是当除臭剂。”
彷彿是听到这里的说话内容似的,几名佛像师在工房里说“您辛苦了。”打招呼的声音连我都听得到。此时,木门打开了,松月走了过来,看到我们三个人,显得有点惊讶。可能看到我们没有换衣服,连行李也没有放就又折回来,所以感到很意外吧。
唐间木老爹向我们介绍说:
慈庵住持在诵经的同时,举起右手,做了一个OK的手势。他应该想表达“说得没错”吧。
一直闭目诵经的慈庵住持终于发现了松月老房主,向他打招呼。
摩耶一打开干漆房的木门,劈头就这么说道。一踏进室内,我立刻体会到她这句话的意思。
“是喔,这么说,松月房主──”我转头看着松月老房主,“天生就具有和释迦牟尼佛相同的特征吗?”
我还是无法形容。松月这个人到底有什么明显的特征──?
“太高兴了,终于找到同好了。”
“这条路几乎没有车辆通行,所以政府懒得花钱整修。暮宫不是观光胜地,想要去后山的市区时,通常都会从山下的路绕过去,只有去瑞祥房的车子会经过这里──啊,我上次好像也说过这些话。”
“老房主,您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叫真备,吉备真备的真备。”
真备好像在唸咒语般快速说完后,向松月伸出一只手。他们正忙得不可开交,我担心他们会不耐烦,没想到松月出乎意料地把雕刻刀放在工作台上,起身和真备握手。
“我也确认了正面以外的十个面,我想其中某一个面可能是张嘴笑的表情。说不定那天晚上,你在手电筒的微弱灯光下,看到的就是那个面,但结果还是没看到。”
唐间木老爹扛着扫帚问道。
“为什么──因为我就叫这个名字啊。”
一头花白短发的司机摸着头顶,笑嘻嘻地对我说道。凛在后车座不停地道歉。
“我也要去工作了。”
“原来是这样……”
“本工房从开房当时就以制作十一面观音出名。”
听我这么问,伊婆婶纳闷地看着我。
“啊,对了,摩耶小姐──冈嶋先生回来了吧,太好了。”
“前几天不是才见过,下次我还会再去看不动明王。”
“我叫北见凛,请多指教。”
凛移动身边,慈庵住持慢慢走向房间角落,那里放着装了小佛牌的竹篮。慈庵住持背对着我们正襟危坐后,点了一支长香,开始诵经。他左掌竖在脸前,右手从竹篮里拿起一个小佛牌,举到头上,放进旁边另一个竹篮里。虽然步骤和上次看到时相同,但速度快了许多,也更有节奏,有如是剥海瓜子肉的渔女。
“你说,在供奉了隆三雕刻的火头神的那座庙──那个地方听到呼唤茉莉的名字吗?”
我们同时向他鞠躬,松月老房主张大嘴巴,打量着我们几个人后,慢条斯理地将视线移向唐间木老爹问:“他们是谁?”唐间木老爹把我们依次介绍给他,松月老房主频频点头,开心地挤出许多鱼尾纹。
凛站在房间门口,无力地叹了一口气。在十块榻榻米排成的正方形日式房间内,已经铺好了三床被子。和上次不同,这次因为有事先连络,所以枕边放着水瓶和台灯,之前积满灰尘的时钟也擦得很干净。
背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之前消失的冈嶋似乎安全回来了。他那时候到底去哪里、干什么了?
“喔,原来如此,我之前有听唐间木先生说,业者每个月的月底都会来收垃圾和不需要的材料。”
“几年前,曾经计划为这座山开一条隧道,结果好像经济效益不佳之类的,中途停工了,只挖了前面一点就停了下来,是不是很过分?”
“真备,后面有一个放置所,就是放了很多佛像的地方,我们去那里看一下吧。”
听到我的回答,松月老房主松了一口气。
“对了,唐间木先生,我想请教你一件事当作参考。”
司机从驾驶座探出头问道。
“你要做什么?”
真备用力呼吸,好像在高原上呼吸新鲜空气。
我们离开了干漆房。
可能是听到松月老房主的声音,摩耶从放置所的门口探出头。
“他是不是会让人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啊──?”
他接下来说的话令我不寒而栗。
“我来听,你继续干活──喂?”
“我们也去看看。”
唐间木老爹大声打着招呼,加快了脚步。我们也跟了上去。
“啊哟啊哟,说到十一面观音我想起来了,”他似乎发现了自己的失言,立刻改变话题,“唐间木先生,可不可以拿给我看?”
目送出租车远去后,我们相互自我介绍。正如之前商量好的那样,真备自我介绍说是民间佛像研究人员,凛是他的助理。
“他到底去了哪里?从这里应该不可能步行去哪里。”
“我是房主松月,请多指教。他们是鸟居和魏泽,还有一个冈嶋。道尾先生应该已经和园丁唐间木先生很熟了。”
“既然摩耶有关照,那我就没话好说了。我带你们参观,也顺便介绍一下。不过,你不许像上次那样问一些不必要的事。”
走进内侧的木门,眼前呈现出熟悉的光景──大、中、小的佛像、佛像、佛像。从我上次造访到现在,似乎已经出过一些货,也有新作品完成,佛像和上次稍有不同,但数量仍然多得惊人。真备也被眼前的佛像吓到了,一走进那个房间,就停下了脚步,在喉咙深处轻轻叹了一声。凛用手掩着嘴巴,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我自己也再度被眼前的景象震慑了。
“是吗……?”
“你来干嘛?”
我催促着还赖着不想走的真备,一起走出了干漆房。用力深呼吸之后,全身的细胞好像顿时恢复了活力。
“对,没错没错,他的手臂特别长──”
“可能是雨水从屋顶的裂缝渗下来,或是风吹进来的。”
年轻人跑向停车场的方向,他身上那件蓝色运动衣背后印着白色的“如是我闻”几个字。那是时下的流行吗?停车场最前面的位置停了一辆白色小货车,原本停在那里的瑞祥房商旅车被移到停车场角落。年轻人跳上小货车驾驶座后,把车子往前开了一段距离,又下了车,坐上瑞祥房的商旅车,把商旅车停在刚才小货车停的位置,之后再度回到自己车上,驶向出口。他之前似乎为了把小货车停在靠工房的位置特地移动车子的位置。他是出入这里的业者吗?车身上好像印着公司的名字,但因为角度不对,看不清楚。
没想到唐间木老爹竟然说:“没错。”连连点头。
“然后,在有如纸糊的状态下,用漆画出眼睛、鼻子等细部,最后再上色就完成了。”
“自古以来,就有把乌枢沙摩明王祭祀在厕所的习惯,因为这是消除污秽的明王,所以就放在厕所里。”
“老师,准胝观音是怎样的观音?”
1
“难不成,你的意思是这尊佛像的头会裂开,是因为韮泽先生故意动了手脚?”
“原来漆是这种颜色,不是红色或是黑色。”
他的声音很低沉。到底怎么了?松月老房主的神情和刚才完全不一样。
因为佛像在流血。我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因为担心会再度惹恼他,所以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啊,久仰久仰……”
“──你们来这里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摩耶露出欣喜的表情。
“他经常搭电车。虽然每个月差不多只搭我的车一次而已,但我听其他同事说,他好像每两个星期就会去车站。我不知道他搭电车去哪里,他没开工房的车,应该是私事吧。”
“对,我来取材。”
“嗯,唐间木先生,你说对了。我以为是什么东西,没想到只是石榴树叶──北见,给我纸。”
真备笑着问,松月老房主噘着嘴点点头。
“呜呃──”
我们四个人已经走过草丛。
“好,我当然──”
凛恭敬地鞠了一躬。
“有客人造访,真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你们慢慢参观吧。”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真备小心翼翼地把纸卷塞了进去。唐间木老爹讶异地看着他。我和凛略微紧张地看着真备的手。不知其中是不是有红色的液体?也许真的有反而会让人比较安心。无论是故意还是偶然,因为某种物理原因造成佛像流血反而更能让我接受。
司机把名片连同找的钱一起交给凛。
“谁说的?”
凛用白色围巾把整张脸的下半部分包住,所以说话的声音有点模糊。
“我是瑞祥寺的慈庵。”
松月这个人果然有一种不可思议的特征,不是因为他很女性化,而是更具体的某种东西──
“摩耶,好久不见。你最近好吗?”
“你们如果从东京来,应该很少看到那种乌鸦吧?城市的乌鸦是大嘴乌鸦,喙嘴很宽,叫起来发出嘎、嘎的声音;这一带的乌鸦都是小嘴乌鸦,叫起来发出呱、呱的声音──喔喔,就在这里。”
“嗯,我来看看。呃──继续采访──师傅也答应──如果有空──带他们参观。喔,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照理说,当雕像从造佛工房送去寺院后才会开光──但小佛牌无法这么做,所以事先统一开光。”
“北见小姐,别担心,只是佛像而已。而且都是未完成的失败品,不会有事的。”
一下车,就听到一个很有精神的声音。身穿工作服的野方摩耶满面笑容地从工房旁的干漆房跑了过来。
我在门口回头问道,摩耶露出诧异的表情。
“正立手过膝相,就是指站着的状态下手长过膝。佛像的外形基本上是依照释尊(译注:是佛教的创立者,出生于古印度迦毗罗卫)的外形而来,释尊的外形有三十二个大特征和八十个细微的特征──在佛教用语中,称为三十二相八十种好,佛教用语中合称为相好。正立手过膝相就是这三十二相的其中之一。”
3
“道尾,你有打火机吗?”
因为那尊佛像是韮泽隆三雕刻的,所以他才这么说吗?
“我也很喜欢,新鲜生漆那种像蔬菜汁的香味也很棒,但更喜欢经过一段时间发酵后的这种香味。”
“冈嶋先生吗?为什么冈嶋先生──”
真备指着房间的角落,就是那尊千手观音的右侧,排列了许多小佛像的架子中间的位置。
真备转头看着松月老房主,他点头说:
“真的要睡在这里吗……?”
“是啊,如果提到真实名字,恐怕……”
“没事没事。”
“不,呃,我只是有这种感觉……”
“如果你喜欢,可以送你一个。”
“啊,真对不起。”
“啊,对了。”
唐间木老爹将目光移回我身上,刚才的冷漠语气已经消失不见了。
从他身穿白色工作服站在工作台前的感觉,很难想象他搭电车的样子。
然后,他讶异地挑起单侧眉看看着真备。
凛问。
他的举止稳重,声音低沉,但五官集中在脸部中央的奇特相貌和他严肃的态度实在很不相衬。
“──刚才的事,”当我说完后,松月老房主用无力而沙哑的声音问我:“有没有告诉其他人?”
衣婆婶面带微笑地说着,我不知道如何回答。
“那我也跟你们一起去,啊,你们几位呢?”
听到松月老房主的话,我“喔~”地张大了嘴。
“应该是树叶吧?”
我瞥了真备一眼。真备挑着眉毛,似乎在说,一切由你自行决定。我犹豫良久──
唐间木老爹毫不犹豫地摇摇头。
真备一边将黑色大衣的领子立起一边说道,他的长发打在削瘦的脸上。
真备说着这番莫名其妙的话,双眼发亮,在佛像之间走来走去。不一会儿,他终于看到了放在木架旁的千手观音像,大叫着:“原来是这个!”
听到松月老房主说出“茉莉”的名字,我才想起二十年前失踪的皆神茉莉其实是眼前这位老人的亲生女儿。
“我们没有看到那位名叫冈嶋的佛像师,”真备一边走,一边问松月老房主,“听说已经失踪一个星期了,你会不会担心?”
唐间木老爹拿起装了小佛牌的竹篮,放在松月老房主的腿上。
松月老房主没有回答,他缓缓摇头,看着放置所的后门。
“我有听道尾提过你,你一个人要为所有的小佛牌和这个房间里的佛像入魂,一定忙坏了吧。”
便不再多说一句话。
“结果,第二天早晨,聪一就不见了──是不是这样?”
“那个人很有礼貌,也很会说话,比之前的欧吉桑好太多了。”
因为是隆三的关系吧……
然后,他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出了令人战栗的话。
我把真备和凛介绍给慈庵住持,慈庵住持缓缓拉直搭在脖子上的白色纺绸的绉褶,对着他们深深低下大光头。
“嗯,普普通通。只是天气太冷的时候,关节会那个。”
是扛着竹扫帚的唐间木老爹。他一边大步走向我们,一边咬牙切齿,掀动着鳕鱼卵嘴唇说着话。当他终于来到我们面前时,咚地把扫帚柄敲在地上,张大双眼威吓我。我真的被他吓到了,凭着动物本能缩起身来。
“喔,原来你叫小凛,真是好名字。小凛叫起来很顺口。”
我们从后门走进放置所。可能是松月老房主坐轮椅不方便,衣婆婶特地选择比较近的入口吧。
姬婶──原来就是那个「伊婆婶」。
我再度看着真备,期待他向我解释。
“我想你们可能很快就会逃出去。”
“嘿嘿,这位先生,你已经熟门熟路了嘛。”
走出鬼针草丛,刚好来到阶梯窑的正面,有两个人正慢慢穿越前方。坐在轮椅上的老人很陌生,但推着轮椅的正是伊婆婶。
他的语气好像在聊水果。
“我带了很多暖暖包,要不要用?”
松月老房主的双眼直视着我。那双略带灰色的眼睛虽然平静,却有着深不可测的力量,彷彿早已看透了我的心思。
“对,既象是在呼唤,又象是在细诉,一次又一次──”
“就是开光,把具有菩萨外形的雕像变成佛像。”
刚才松月提到冈嶋的名字,似乎只是说,还有这个徒弟的意思。
“──你在做这个吗?”
“呃,就是为了写小说进行采访,同时研究佛像……”
真备把纸卷前端凑到鼻子前闻着味道,又舔了舔,似乎真的是水。
我向摩耶鞠了一躬。上次才被用那种方式赶出去,马上又提出要参观工房的要求,听忍说,是摩耶尽了很大的心力,再三拜托松月,松月才点头答应的。
真备不理会我的发言,转头看着唐间木老爹。
唐间木老爹似乎感受到我充满疑问的眼神,小声地告诉我,宿房后有一间差不多五坪大的日式房间,松月老房主就住在那里。由于他脚不方便,几乎都卧床休息,由衣婆婶负责照顾他的生活起居。
他的语气有点怅然。
“对,完全没问题。不好意思,给你添了很多麻烦。”
我们走在将瑞祥房分成两半的石子路上,左侧的枫树和榉树的落叶美美地点缀着草皮,和石子路平行的两排杉板散发出淡淡的芳香。
我打开皮包,把大量的暖暖包展现在他们眼前。凛兴奋地拿了三个,立刻拆开放进衣服里。
“叫我衣婆婶也没关系,那个雕像真的和我很像,虽然是巧合,但还满好玩的。”
听到我的发问,松月老房主在轮椅上从容地摇头,说了“正立手过膝相”这句令人费解的话。
“啊哈哈,我来解释吧。”
虽然周围高高的围篱发挥了防风效果,但腊月之前的冰冷空气还是很刺骨。
“喔,雕得真不错嘛。”
“年轻人──喔,是废弃物回收业者,他是新来的,从上个月开始负责我们这里。”
他弯下修长的身体,打量着佛像头部的龟裂处。
我觉得自己的鼻子已经无法再忍受室内这股浓郁的味道,回头一看,用手帕掩鼻的凛,脸上也似乎写着“极限”这两个字。
“听说十一面观音都以女人的身体作为模特儿──”
“道尾老师,我正在恭候你呢。”
“你见到他就知道了。”
“你为什么连这些事都知道?”
“劲敌──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这一带有很多乌鸦,只要发现动物的尸体,就会像这样聚集。那是──啊,果然是狐狸。”
“所以,你们现在要去看火头神吗?”
我们和唐间木老爹四个人一起围坐在餐厅的餐桌吃饭,之后才回到房间,也就是位在一楼走廊的右侧尽头,餐厅对面的房间。这间曾经是韮泽隆三住的日式房间移建到这里后,仍然充满阴森的空气,被消失的佛像师雕刻的不完整木像彻底掌握了主导权。
“正──?”
“嗯,我的确看到脸颊的地方轻轻抽动……”
“道尾,上次你不是说这些佛像在半夜都动了起来吗?”
我说不出话,愣在原地张口结舌,松月老房主向背后的衣婆婶挥了挥手。衣婆婶识趣地转身离开,走进工房的门口。
“嗯,我透过我表弟媳再次拜托他们,无论如何,都要让我再去采访一次,而且还答应绝对不影响他们工作。松月房主也同意了,我相信应该没有问题──啊,对了,真备,我差点忘了告诉你,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松月房主应该是你的劲敌。”
“原来是摩耶,你特地来看我吗?外面很冷,赶快进来吧。”
我不置可否地偏着头。我还想问他,我看到的到底是什么呢?
5
“聪一──喔,原来是冈嶋先生的名字。”
“这是上次来过的道尾老师,这位是──”
“喔,原来是这个意思。”
“的确很赏识,而且还悉心栽培他,简直就是疼爱有加。”
穿着工作服的唐间木老爹抱起双手,眯起眼睛仰望着冬季的天空。
“道尾,我们差不多该去看那尊乌枢沙摩明王了吧。”
唐间木老爹把头伸进庙内,看着屋顶内侧。
“我姑且算是研究者嘛。”
房间内散发一股异味。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好像水果发酵的味道,那是我从来没闻过的、极度难闻的──
“车站?原来他也会搭电车啊。”
右侧的大黑天神几乎已经完成了,设计成三头身的感觉很有分量,笑嘻嘻的开朗表情感觉就很有福气,也似乎可以从中感受到摩耶的为人。细腻的凿法和全身协调的色彩,都展现出摩耶身为佛像师的技术。左侧挺着大肚子,靠在一个大袋子上的布袋神也一脸幸福的笑容,完全符合福神的形象。这尊佛像只有胸部以下的部分完成着色,上半身露出了茶褐色的底色。
摩耶转头看着我们。
杉木林就在眼前,内侧是高大的建仁寺围篱。围篱前是那座简陋的庙,紧贴在庙旁生长的石榴树似乎又掉了不少叶子,树枝上几乎是光秃秃的。也许树叶掉落不是因为冬天的关系,而是害虫所致。剩下的几片树叶仍然结满了好像蜘蛛网般的白丝。
“可不可以告诉我?”
4
“我想去看看松月今年的工作情况。”
2
“出来太久,关节会那个。”
“不管能不能做到,佛像师都不会做这种事的。”
“老师,「如是我闻」是什么意思?”
“可以参观著名的瑞祥房,简直是梦寐以求,北见,是不是?”
“希望可以对你们的研究有帮助,但不能给工房的人添麻烦。”
工房的景象和我日前造访时看到的几乎没什么变。松月房主站在工作台的这一侧,对面是瘦巴巴的鸟居伸太和皮肤很白、戴着眼镜的魏泽良治。他们都专心致志地雕刻着木片,没有人发现我们走进去。
真备面对小庙,再度把脸凑近乌枢沙摩明王。
这个园丁似乎会以貌取人。
凛小声地问真备。
惨了。
“应该是。”
“当然会担心,聪一还是孩子。不过,算了,他应该有自己的想法。”
“就类似现在对摩耶小姐那样吗?”
“这都是陈年往事了,”松月老房主小声地说:“不管是他的手臂还是身体──一旦了解原因,就会觉得他很可怜。”
“真备先生和北见小姐没问题吗?”
听到真备这句出人意料的话,我惊讶不已。为什么会放在厕所?
“这种事,不用放在心上。有作家来取材,或许可以增加工房的知名度。当然,小说里应该不会提到真实的名字吧。”
“喔,老房主。”
松月笑了笑,悠然地向我们欠了欠身。
“──啊,厕所在外面,有需要时请自便。刚才我已经告诉唐间木先生道尾老师会来,可以找他带你们参观。”
“我拍的乌枢沙摩明王的庙就在那个窑的相反侧──往这里走。”
随着司机的一声吆喝,出租车用力弹了一下。只有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我事先做好准备,把行李紧压在腿上,真备的长方形皮包重重地撞到我的座椅头枕,凛的手提包也直击司机的头。
我们闲聊着,走向工房的方向。
真备含糊其词,唐间木老爹露出更加怀疑的眼神偏着头。
我不知道真备自己知不知道,在第一次见面会被误认为是女人这件事上,真备和松月应该势均力敌。因为真备的中性容貌也会让人联想到欧美的女明星。因为他经常被误认为是女人,所以在学生时代,我都暗地里叫他“小野妹子”揶揄他。当然,其中有一半是出于嫉妒。
唐间木老爹凑到真备身旁,看着龟裂内部。
“手?”
“不好意思,可不可以让我过去?”
“为什么摩耶小姐叫伊婆婶为姬婶?”
我担心影响他们的工作,所以在松月还没有发火之前,赶快把真备带离现场。凛也和我们一起离开了工房。
真备似乎没有解释得很透彻。
唐间木老爹歪着那张大豆脸,从工作服口袋里拿出手机,利落地操作起来,“升级”音乐顿时响了起来。
“已经不在人世了。”
凛从皮包中拿出A4的笔记本后撕下三张纸。真备接过去后,用指尖灵巧地卷了起来。凛毕竟跟随真备多年,听到他说“纸”,并没有误会成面纸。
伊婆婶一看到我,便露出惊讶的表情。
“呃,”真备转头看着唐间木老爹,面带苦笑地说:“我也不知道。”
“真难得看到您,有什么事吗?而且还浩浩荡荡,带了大队人马。”
“老师,你怎么会知道?”
“原来是这样,我来看看。”
性急的唐间木老人手拿竹扫帚拨开鬼针草丛,他没有继续深究下去让我松了一口气,赶紧跟上他的脚步。
“啊,对,上次他很照顾我。”
我随便敷衍着,内心隐隐作痛。因为这次的造访目的根本和小说取材毫无关系。
她竟然说是香味。我瞥了一眼凛,发现她满脸无趣的表情,也许是在嫉妒摩耶。我不愿意多想,轻轻地呼吸着,在室内转了一圈,想赶快结束干漆房的参观行程。室内很杂乱,中间的工作台上放着装有竹片和泥土的桶子,以及一些和隔壁的工房不太相同的工具,从墙上的小窗户,可以看到宿房和石子路。
“希望他们只是单纯的朋友。”
松月老房主突然转过头,瞪大眼睛,可以清楚看到他黑眼珠四周的微血管。
摩耶叫了一声,三个人同时蓦地抬起头。站在我身旁的凛一看到松月转过头,立刻轻叹了一声。
“是……喔,是……呃,可不可以请你稍等一下?──师傅,京都的寺院来电抱怨,说是之前送去的寄木造(译注:用几块木料拼接组成巨大的雕像)准胝观音的一只手掉了。”
“唐间木先生,听说这尊佛像是一木造──请问是什么材质?”
凛也用手帕捂着鼻子,皱起眉头。
“就是这里,在这后面──”
“哇,真受不了……”
我们正打算走向放置所门口,松月老房主突然说了声:“等一下。”突如其来的严厉口吻吓得我们停下了脚步。
“三、四──跳!”
“对,就是这样。我是在第二天早晨听说冈嶋先生不见的事。”
松月拿起一个小佛牌递给真备。真备接了过来,拿到眼前仔细打量。
真备也这么说道,但转头一看,发现他脸上露出喜孜孜的表情。
“可怜?”
“他的手臂特别长。”
“我听道尾说,这尊佛像以前放在宿房,是放在厕所内吗?”
唐间木老爹插嘴道。
“这尊是祭祀在所有佛像师生活的宿房内的佛像,松月房主却同意让韮泽雕刻──可见松月房主很赏识韮泽的手艺。”
“你怎么知道?”唐间木老爹发自内心感到意外,仔细打量着凛,“松月房主很少流露内心的感情。”
难怪背上可以隐约看到三十公分左右纵向的裂缝。
然而,纸卷拿出时,前端只吸收了些许透明的液体而已。
摩耶轻轻笑了笑。
之后,我们一行三人又去了工房旁的干漆房。既然我们号称是来取材的,所以一开始必须装模作样一下。
“啊?是啊,其实我第一次见到房主时,就有一种……”
“嗯……”
我又悄悄回头看着工房,觉得身穿白色工作服专心雕刻的松月好像散发出一种不同凡人的神圣光芒。
松月老房主说:
“原来是那尊佛像的手掉了……”
唐间木老爹轻哼了一声,把手机放回口袋。
司机小声嘀咕。我顿时以为这一带的人把乌鸦叫成狐狸,但结果并不是这么一回事。
“没有,除了他们──真备和北见小姐以外,没有告诉任何人。”
相隔一星期再度看到的这尊千手观音笼罩着诡谲的气氛──好像只要一伸手就可以触摸到的诡谲气氛,正包围着我们,令我忍不住联想到“鬼”。韮泽隆三最后的作品、二十年前,因为不明理由遭到退货的事实,或许更加深了我的这种印象。在平静的表情下,隐藏着疯狂和残虐的妖魔──
提到名字,我想起来了。
我把头凑到松月老房主旁边,鼓起勇气问:
“工作优先,你不要放在心上──我整天关在房间里也不好。”
出租车在杉木林的入口左转,开了大约一分钟左右,出现了壮观的建仁寺围篱。我看了一眼入口两侧的黑松,发现树叶中也停了一只乌鸦。
“道尾老师,你不要一直摸,万一倒下来就危险了,因为布袋神的肚子很大。”
“我想来看看今年的小佛牌的制作情况。”
“这样的话,聪一恐怕──”
这时,工房响起电话铃声。有人接起电话,用低沉而阴森的态度说着话。似乎是鸟居接的电话。他一开始轻声说着什么,中途开始变得很慌张。
我将视线移向庙里,安置在那里的乌枢沙摩明王似乎比我上一次看到时更具有震撼力。或许是因为看了那张奇妙的照片才会有这种感觉吧。佛像背后燃烧着熊熊火焰,强而有力地举起四只手,张大的三只眼睛用力瞪着前方──
“喔,原来这就是传闻中的小佛牌──”
这时,远处传来一阵聒噪声。我隔着挡风玻璃,定睛往外一看,发现许多黑影聚集在前方杉木林中的某一个地方,原来是成群的乌鸦。比在东京垃圾场听到的乌鸦叫声更低沉,外形也有微妙的差异。
听到凛这么说,我有点意外。我不认为松月对摩耶的态度有什么特别的。
我含糊地应了一声,向轮椅上的人点了点头。那个老人满头白发,看起来差不多已经有九十岁了,瘦骨嶙峋的身上穿了一件很合宜的弁庆缟(译注:褐色和深蓝色织成的棋盘图案)和服。轮椅的轮子刚好架在石子路旁的两排杉板上。原来那是轮椅的轨道。
我表面上是在关心她,其实是在为自己找借口,连我自己都觉得恶心。凛顺从地点点头。
“右边的是大黑天神,左边的是布袋神。”
“如果混合红色或是黑色的颜料,就会变成红色和黑色油漆,但生漆是棕色的。新鲜的时候颜色更淡,有点像咖啡牛奶的颜色。”
“你怎么屡劝不听呢?”
“果然和那位名叫韮泽的佛像师有关吗?二十年前,和松月房主的妹妹一起失踪的那位──”
排放在房间深处的两尊佛像映入我的眼帘,两尊都是和我差不多高的座像,连我也知道这两尊佛像的名字。
“啊,松月房主偶尔会叫我的车子。”司机一只手操控着方向盘,很骄傲地插嘴说道,“他都是从瑞祥房搭车到S车站。”
“这里很脏,真是丢脸。因为上漆的时候没有人会进来这里,所以很凌乱。”
真备探头看着工作台,兴奋地叫了起来。
“对,我有点在意。”
然而──
“喔,好。”
我担心他们会认为是我在参观时动了手脚,开始有点不安。
“原来佛像的手也会掉。”
“老师,果然有人讨厌漆的味道,我之前就猜想你可能受不了。”
我压低嗓门对真备说:
唐间木老爹说,是只有唐间木老爹叫的绰号,来自于脱衣婆(dAtsu-e-BA)的“衣婆”。脱衣婆是在三途川(译注:黄泉路上的生死分界线。)前剥下死人衣服的可怕女鬼。几年前,松月雕刻的脱衣婆像竟然和她极为相像,唐间木老爹就半开玩笑地这么叫她。原来是衣服的衣,不是伊人的伊。听到这番说明,我慌了手脚。上次来这里时,我在晚餐第一次见到她时就这么叫她,她一定很错愕吧。当时,我就觉得她的态度有点冷淡,可见并不是我的心理作用。
我把那天晚上遇到的事告诉了松月老房主。有关深夜拍摄到乌枢沙摩明王流血的事,和真备商量的事,以及他并不是佛像研究家的事。松月老房主的眼神具有一种不允许别人有所隐瞒的力量。在我说话的时候,他在胸前抱着双臂,始终注视着我的脸,中途没有插嘴,甚至没有发出附和的声音。
我把背包背到右肩,伸出另一只手摸着布袋神的秃头。光溜溜的头摸起来很舒服。
“女人的直觉吗?”唐间木老爹的口吻似乎在说,虽不中,亦不远矣。“小凛说得没错,松月房主很肯定摩耶的实力。当然,以技术来说,她比鸟居先生、魏泽先生和冈嶋先生更优秀──该怎么说,松月房主肯定的是她制作佛像时的「心」。嗯,至少我觉得是这样。”
“刚才的年轻人是你朋友吗?”
“真的耶,头裂开了。”真备站在庙前轻声说道,“好可惜,虽然不是很大型的佛像,但雕刻得真好──我来看看。”
“你们说是来取材──到底是要取材什么?”
“我不行……”
“啊,可能是狐狸。”
放置所内,慈庵住持正对着那尊千手观音诵经。我听起来觉得和对小佛牌诵的经没什么差别。
“老师,入魂是什么?”
“对不起,我都一直没去看您。”
然而,当时的我仍然无法查觉到底是什么。
“工房的人都很早起,我们也赶快准备睡觉吧。”
“我姓姬乃木。”
“好好好,那就拜托啦,改天见。”
“啊……”
“怎样的──啊,刚好这里有。”
“对,手腕的地方断了。刚好是拿着斧头的左手,地板的损伤也很严重──呃,该怎么办?”
凛这么回答后,尴尬地移开视线。
“先用黏土做出整体的样子,再用吸了漆的麻布贴在外面,通常会贴个五、六层。完成大致的模型后,从背后剖开,把里面的黏土挖出来。”
松月老房主闭上眼睛,陷入沉默。我突然陷入一种没来由的不安,好像心脏被一只冰冷的手一把抓住似的。
他从口袋里拿出之前那张小佛牌向我们炫耀后,又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
“喔,你又来了。”披着紫色和黄色袈裟的巨大达摩像从工房那里走来,“你还真热中啊。”
“啊,我来为你们介绍──”
“师傅,参观的客人到了。”
“松月小时候,大家就说他绝对会成为优秀的佛像师。每个人看到他的手臂都这么说。”
“那是阶梯窑吧,哇,真的很像潮虫耶。”
“这就是准胝观音,可以保佑生子,也称为佛母,也就是所有菩萨之母的意思。总共有十八只手,但完全没有合掌的佛像,是不是很少看到?有两对以上的手,却没有合掌手的观音像,应该都是准胝观音。”
我努力用开朗的声音说道,试图激励凛。凛发出“喔”的一声,不知道是回答还是叹气的声音,从皮包里拿出盥洗用品走出房间。走廊的地板随着她无助的脚步声发出寂寞的吱吱声。
摩耶请我们进屋的同时,调皮地笑了笑。她右手拿着画笔和像饭碗般的陶器,可能正在上色。
“啊──是我在查瑞祥房的资料时偶然发现的,但详细情况……”
松月老房主发出心满意足的声音,用瘦弱的手轻轻摇晃着竹篮。
“那为什么叫「伊婆婶」?”
“啊?刚才松月房主──”
出租车在铺着石子的停车场停了下来。
松月老房主开玩笑地说道,慈庵住持拚命摇手苦笑着说:“雕刻方法我早就忘记了。”上次听说他大学毕业后,曾经学习当佛像师,后来才进入瑞祥寺担任僧职。当时他的师傅一定就是松月老房主。
“他的女性化的特征和菩萨像、如来像不谋而合……”
“啊哟,你又来了。”
“北见小姐,你还好吗?要不要出去?”
“对了,给你们看这个。这是摩耶去年雕刻后送给我的。同样是小佛牌,你们不觉得这张佛牌的脸比较亲切吗?”
“对啊,聪一、伸太、良治、摩耶──他们都象是我的孩子。”
“是不是摩耶小姐的朋友?”
“制作木像时,能不能利用雕刻的方法,在雕像上动一些手脚?比方说,让雕像在特定部位产生裂痕,或是造成外观上的变化之类的。”
“──外人不需要了解太多。”
“没错,一方面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大家才说松月可以成为最优秀的佛像师。因为这里自古以来,就以十一面观音出名。”
摩耶向我们鞠了一躬,和松月聊了两、三句工作上的事,就走出工房,跑向隔壁的干漆房。
我回头看着真备。真备“喔”地张大了嘴。
“啊,原来你叫姬婶?”
“道尾先生,你有和瑞祥房的人联络了吗?”
“喔,是吗?”
后半句话变成了他的自言自语,然后,他对凛露出微笑:
唐间木老爹摸了摸光溜溜的秃头,深有所感地低头看着乌枢沙摩明王。
“老房主要回房了吗?”
喔,原来是这样──我终于恍然大悟。她有时候可以洞悉别人内心的想法。在福岛县的事件中,真备把她的力量称之为“通灵能力”。她具备了和赫赫有名的灵媒相同的能力。用真备的话说,这种能力是“从一个人在无意识中表现出来的无数要素进行推理、解读,了解对方隐藏在大脑内资讯的能力”。也就是说,凛可以从别人的说话、动作和表情中感受到对方的想法。原本女人在这方面的能力就比男人强,凛在这方面的能力更加突出,只是她并不喜欢这种能力,还尽可能地想要遗忘,但仍然会在无意识中发挥这种力量。
“原来里面是空的。嗯?好像有什么东西……”
松月老房主用力点点头。
“衣婆婶这个名字──”
慈庵住持笑着对我说,然后瞥了一眼真备和凛,最后又把视线移回我身上,脸上带着问号。
“对,老房主说要去看一下小佛牌的情况。老房主,对吧?”
“没错,我正在做七福神,大黑天神已经上色完成,我正在画布袋神。之后还要做五尊,都快忙不过来了。”
松月的态度恭敬有礼,不象是对自己的父亲说话。这就是所谓的师徒关系吗?
“──原来是水。”
我带着他们走向石子路的右侧。不一会儿,就走到高高的鬼针草丛前。
回答我的是真备。
那天晚上,我久久没有睡意,熄灯后,我翻来覆去,辗转难眠。上次睡在这里时完全没有在意墙上的时钟声音,这次却觉得格外大声。松月老房主坐在轮椅上仰望着天花板的身影像幽魂般浮现在眼皮深处。他瞪大眼睛,扫视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
“这是第五代松月房主,是现在的松月房主的父亲。”
“松月,你回去工作吧,你不在,伸太和良治可能会偷懒。”
“好,我会小心。”
“那尊千手观音笑了吗……是吗……?”
“我听说了,其实,我也很喜欢十一面观音,尤其是九世纪初雕刻的大胆构图──”
我想起上次来这个房间时,曾经看到一尊很大的木雕座像──那尊佛像的外形和眼前的相同,当时唐间木老爹还说,那尊座像即将送去京都的寺院──
“你们可以随便参观,但参观工房和阶梯窑时,必须有人陪同。如果要看干漆房,只要对我说一声就好,三餐姬婶会负责。”
“喔──辛苦了!”
“哇,雕工真细腻,十一张脸都雕刻得这么仔细。”
松月老房主说出这句有点矛盾的话后笑了起来,那是肺活量不足的老年人特有的沙哑笑声。暂且不论摩耶,他称冈嶋为聪一,鸟居为伸太,魏泽为良治,却叫亲生儿子“松月”这个名号,的确有点匪夷所思。
“嗯……”
真备自我介绍后,凛也自报姓名鞠了一躬。唐间木老爹用狐疑的眼神看着他们,凛发现自己用围巾包住了脸,赶紧拿下围巾,他顿时露出呆然的表情,随即满面笑容的说。
“啊,但是,摩耶小姐说,已经告诉你我们要来……”
“没这么了不起啦,不过,这也的确是事实。而且,他的容貌和身材不是很女性化吗?这也和菩萨像、如来像不谋而合。他从小就被周围的人这么说。”
“那还用问吗?这可是日本传统的味道,漆的英语就是jApAn,这是日本人自古以来熟悉的味道。啊,真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