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玉连连点头,但他又问:“爸爸,社会上和我们学校的老师都议论说,不准提四个现代化了。他们还说是报纸上说的,搞现代化就要红旗落地,要复辟资本主义……”
爸爸见他摆弄小玩艺不生气,萧玉心里早已热乎乎地,现在,又见爸爸鼓励他好好学科学、学本领,更使他受到莫大鼓舞。萧玉一边对爸爸点点头,一边向爸爸表决心:“一定听爸爸的话,学好本领?”
妈妈长叹了一声气,看看萧玉,问道:“小玉,你能开柴油机吗?”
那粉匠师傅很保守,怕萧玉学去这种手艺,所以,不但不肯教,还把打粉糊说得神乎其神:“这个学问可太大了,粉糊稠了下不了丝,稀了粉丝拉不长,难啊!没有五三年真功夫不能出师。”
萧玉低着头,心里怕了。爸爸很少用这样的态度和语气教育过他呢。往天,无论发生了什么事,爸爸总是心平气和,谆谆善诱,讲明道理之后还要问一句:“你仔细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可今天,爸爸简直是怒斥!萧玉不敢开口了,他只用手弄着衣角,半天才小声地说:“爸,我已经惹祸了,没有办法了。这样的人不惹不行啊!”说着,他抬起眼来看看爸爸,“爸爸,你别担心,我如果输了,我就不在东葛庄了。”
吃晚饭的时候,天忽然阴了。灰蒙蒙的云彩,挡住了闪闪发亮的星星;风也刮起来了,梧桐树梢摇晃着,圆大的叶子发出“沙沙啦啦”的响声。夜影漆一样的黑。萧玉把爸爸的信精心封好,又妥妥当当地收存起来,然后才去吃晚饭。饭桌上点着一盏小小的煤油灯,妈妈和爸爸对面坐着,一只小碟子里放着蒜泥,另一只小碟子盛着咸菜。爸爸正慢吞吞地吃着饭。妈妈没有吃,她紧紧地锁着眉头,又在想什么。萧玉走到妈妈身边坐下,说:“妈妈,你吃饭吧!”
萧玉仰脸望望妈妈,泪水滴在碗里。“妈,我吃。一定吃得饱饱的。”妈妈的眼泪夺眶而出,但她还是微笑,连声说“好!”。晚饭之后,萧玉觉得心中很烦闷,便一声不响地走了出去。在屋后的小河边站了一会儿,怕妈妈耽心,便回到家里,悄悄地坐在梧桐树下,双手托住下巴,入神地思索着什么。夜色暗淡而苍茫,一阵凉风吹来,萧玉感到一阵寒意,可是他一动也没有动,却把脸仰起来,望着苍茫的天空,依旧想着自己的心事。“开得动柴油机吗?”他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不知为什么,这么一问,他感到自己有些害怕了。“是呀!自己从来没有跟柴油机打过交道呀!”于是,他暗暗叫着自己的名字说:“萧玉呀!你怎么去闯这个乱子?柴油机能是说开就开起来的吗?那些圆筒筒、方盒盒、圆轮子、透明的小皮管管,你认识它们吗?你知道那个方方的大肚子里装着什么?”想着,他把眼睛紧紧地闭起来,像是闭上眼睛看不到地球上的东西一样,把开柴油机的事隔它远远地。压到自己头上的事哪里是想隔就隔得去的呢?萧玉越是不想想开柴油机的事,开柴油机的事越往头脑里钻,闭上眼睛反而看得更清楚了。他只好仍然去想呀想——忽然,他想起一件事来:那是去年快到春节年关的时候,劳累一年的社员,想在过年的时候改善一下生活。怎么改善呀,家中除了山芋就是山芋,烧煮蒸都是它呀!“山芋饭、山芋馍,离开山芋不能活!”可是,竟有人想出用山芋打出淀粉,用淀粉做成粉丝的办法来改善生活。于是,便从外地请来一位“粉匠”师傅,为家家户户做粉丝。这师傅手艺很高,做得粉丝又匀又细又长,亮晶晶的,像一束束玻璃丝那样好看。萧玉想学这一手技术,便邀坤坤到做粉那里去帮着粉匠干些杂活,仔细看他怎样把淀粉打成粉糊,怎样把粉湖放在漏瓢里往开水锅里下粉丝。看了几天,萧玉觉得打粉糊有学问,打稠了,滴不出丝;打稀了,也滴不成丝。他便向粉匠师傅请教。
萧玉知道爸爸误解了,又觉得不能隐瞒的了。于是,便急忙对爸爸说:“爸爸,不是争。事情是这样的……。”他把跟生产队长宋小良打赌的事情经过从头至尾细说了一遍,最后说:“爸爸,你不要生气,我这是被他宋小良逼的,不得已才这样做。要不……”
要是爸爸一生也以种田为生,何来今天的‘罪过’?你们也不会跟着受株连。”说到这里,爸爸轻声地叹了一口气,又说:“只是要记住,今后,不要丢了书本,不要忘了学知识;自己爱好的东西,还可以努力钻研。没有饭吃,没有书读,有一天可能还会没有劳动的权利,没有自由的天地!那都无所谓。但切不可无志!人要是无志,一切都完了。爸爸的话你能听懂吗?也许一时你不能理解,听不懂,等你长大了,一定会懂,会理解。”
萧玉听了爸爸的话,便从床上坐起来,用衣襟揉揉泪眼,声音悲切地说:“爸,你的话我懂,你说的道理我全理解。记得往天你对我说过,世界上许多大科学家,有的人也是从小就失学的。你还说,社会就是个最好的大学校。我一定在那个大学校里继续学知识,我还决定当一个光荣的劳动者!”爸爸认真地点点头。从那以后,他便积极去参加农业劳动。他听到先进的农业单位用上了拖拉机、收割机、播种机。他就想:将来这里有条件的时候,他要争取当拖拉机手、当收割机手或者当一个好的播种机手……天完全黑下来了,院子里只能分辨出屋门和那棵碗口粗细的梧桐树,透过梧桐树上芭蕉扇大小的阔叶丛,隐隐看到天边眨着眼睛的星星。院子里静悄悄地,只有妈妈做晚饭拉着的风箱声,“呱嗒——,呱嗒——”均匀地响着!浓烟从土坯垒的烟囱往外冒,团团烟雾笼罩着破烂的草房。爸爸在屋里已经点着了煤油灯,暗淡的灯光从窗口透了出来,萧玉想:“爸爸一定正伏在灯下看书,一定又是那本《国家与革命》!”被遣送回乡之后,爸爸几乎只有这一本书!而且每天晚上都看。煤油灯虽暗,只有枣核大小的火苗,爸爸总是艰难地戴上花镜看。萧玉清楚地知道,回家这几年,爸爸的花镜已经换四次了,爸爸仍然觉得度数低!萧玉轻捏着脚步走进屋里来,一声不响地坐在爸爸身边。果然,爸爸正坐在暗淡的灯光下,戴着老花眼镜,聚精会神地读着书。爸爸目不转睛地盯着书页,有时将二目闭一闭,皱皱眉头,有时又用铅笔在书上划些记号,有时爸爸还仰起脸来,惋惜地长叹一声……萧玉知道,爸爸看书最怕别人打扰。所以,他只默默地坐在一边,一声不响,想等待爸爸发问时,再跟爸爸说话。不过,萧玉却不沉默,他趁着暗淡的灯光,却对爸爸深情地打量起来——爸爸今年刚刚五十岁。往日虽然身体多病瘦弱,但爸爸的精神却很好。他性格豪爽、欢快,跟任何人都坦诚相见,有说有笑,利利索索!这两年,爸爸不仅眼花了,头发也一大半斑白了,额上的皱纹多得像核桃皮,条条皱纹都特别深!萧玉心跳了,他觉得爸爸苍老得像个六十多岁的人!过去,爸爸是机关一个文化单位的负责人,利用工作之余曾经写过几本书。就是因为这几本书,爸爸挨了整,挂过牌子,游过街,挨过批斗,最后定成反革命,全家送回原籍。回家这几年,爸爸一变往常的豪爽,欢快的性格,终天默默地不声不响了。在生产队参加集体劳动,劳动回到家便看书。爸爸夜间看书的习惯,一直坚持着,并且逐渐延长,有时候直读到鸡叫,东方发白。雄鸡啼明了,爸爸揉揉眼、伸伸腰,便出去活动活动,而后去生产队干农活。妈妈特别关心他,曾经劝过他许多次,说:“天天劳动,读书时间缩短些儿吧,又不是急任务。”可是,爸爸总是说:“别的权利都被人家剥夺去了,读书的权利还有一点,不能不认真使用呀!再说,多读点书,便会更好地认识今天!”
“爸爸……”
别的——别的能怎么样呢?他想不出。爸爸认真了,他站在灯光下,故意露出严肃地脸膛,说:“爸爸说你错了,不是吓唬你,是指出你思想上的不成熟。你刚刚涉世,碰到一点事,就过多地想失败后的退路。是的,面对失败,不是坏事。但是我要问你,打赌之后你为什么就首先想到输呢?有志气,就得想到一定要赢,要胜利!要叫宋小良一天给你三天的工分!”
妈妈说话的声音虽然低微,但很沉重,使萧玉听来却像沉雷一般。他理解到,妈妈正为他开柴油机的事提心吊胆,焦灼不安。他心窝里“扑嗵、扑嗵”直跳。想说几句替妈妈宽心的话,却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好说:“妈,我想只要有决心……”说着,他看着妈妈。妈妈是个好妈妈,她温存、善良,从来不多说一句话,更不高声说话。不过,只要她慢声拉语地说出话来,全家人总是服服贴贴地听从。这几年,家境的坎坷遭迂,使妈妈身体和精神都受到极大的折磨。抓“黑帮”那阵子,大字报批判爸爸,说爸爸是“三反分子”,妈妈从早到晚跟在爸爸身边;爸爸被关在屋里批斗,妈妈就坐在门外,斗爸爸多久,妈妈就在外边坐多久,直到爸爸出来,她才陪着爸爸一道回家。那时候,爸爸的工资也被扣发了,家中生活发生了困难。妈妈把买来的少量的一点点肉食,尽量做给爸爸吃;每当夜深人静,爸爸咳声叹气,愁苦发闷的时候,妈妈就劝慰他说:“慕人,你要想得开呀!不是咱一家。千万不能向绝处打算,只要他们不治死你,要饭也得活下去。”为了爸爸的生活,妈妈把自己心爱的衣料卖了,把多年零星的积累全部拿出来,还偷偷地到医院里卖血。妈妈卖血的第二天,头晕眼花,不能起床,爸爸就知道了。他坐在桌子边直流了一夜的眼泪。就是那一夜,萧玉躺在床上,怎么也合不上眼睛。“爸爸流泪了?爸爸从来没有流过眼泪呀!”爸爸是个乐观的人,这是爸爸有生以来第一次落泪呢。妈妈虽然现在只有四十六、七岁,可是,她脸上的皱纹已经布满额角,头发也大半灰白了,双眸虽然还是亮亮的,但却深沉地陷下去了,也没有往天那么灵活、圆大了。自从全家被遣送原籍,妈妈的精神更加忧郁,身体更加虚弱了。爸爸的冤案,家境的遭遇给妈妈带来极大的痛苦。这痛苦,她总是偷偷地藏在心里,一点也不表现出来,真好像没发生过什么事情似的。她依然是那么沉静地、细心地料理着家庭的一切。不但不说一句急躁的话,烦恼的话,相反却时常宽慰着爸爸,宽慰着全家人。尤其对于小玉,那是更加体贴入微。但是,妈妈心里痛呀,只要她听到有人说儿子是什么“黑七类”、“小反革命”这一类的风言风语,她的心总是像钢针扎得那样疼痛。可是,她在孩子面前偏偏面带着微笑。她甘愿让一切痛苦和凌辱都向自己扑来,而不愿意使孩子的心灵遭受创伤。
“我要是赌输了,总不能在家白吃饭呀!”萧玉抢着说。“这就是错误的根源。”爸爸说:“如其现在想着输后的退路,刚刚就不该跟宋小良打赌!
向宋小良认个错不就完了……”
回到原籍的这几年,萧玉变得比往天沉默了,同时也更加勤奋了。论功课,他是学校班级里的尖子,论劳动,几乎顶得上生产队里的棒劳动力。看在眼里的男女社员,都暗赞他“能文能武”。可是,他初中毕业的时候,却被学校排为第一批淘汰的学生,不准他考高中。老师通知他的那天中午,他躺在床上,抱着书包直哭,把作业本本上的许多“100分”都哭模糊了。“为什么不准我读书?为什么剥夺我的读书权利?”萧玉整整一天都没有出屋子,也不吃东西。——一个有上进心的孩子,就像一棵拙壮的幼苗,应该给他肥沃的泥土,给他充足的水肥和阳光,让他成长、开花、结果。可是,萧玉这棵苗子,却被连根拔了起来,扔到石板上,让烈日曝晒。他能不哭泣,能不萎枯,能不悲痛万分!?深夜之后,爸爸走到他床前,轻轻地坐在床沿上,先是默不作声,只轻轻叹息;后来把一只手搭在萧玉身上,轻轻地颤动。
……萧玉在爸爸身边过了好大一阵,爸爸才把书本合上,站起身来,把脸转向萧玉问道:“小玉,又怎么啦?”
“我……”萧玉本来想明明白白地告诉爸爸,宋小良罚了他一年工分之后,他就下东北,哪怕是下矿井、挖煤炭,他也要把扣去的一年工分钱捞回来。可是,萧玉没有说明,他觉得自己果然那样远走高飞了,爸爸会伤心的。爸爸处境困难呀!在爸爸处境困难的时候,儿子远远地躲开了,算什么儿子?何况还有一位多灾多病的妈妈。平时,萧玉总是想着能为爸爸妈妈多分担一点忧愁,现在好,闯了一点祸就要远走高飞,算什么好孩子?!所以,萧玉只张了张口,便把话吞到肚里。望着儿子把话吞了下去,爸爸仍然在追问:“小玉,你说说,究竟到哪里去?”爸爸转了个身,不待萧玉回话,又说:“嗯,我明白了,你想去闯关东,想学老一辈人那样去当‘煤黑子’,去捞白山黑水的钱。行!有能耐,有志气!”说到这里,爸爸把话停下了,他竟脚步沉沉地踱起步子。萧玉一时没有听懂爸爸的话,不知爸爸是在鼓励他,还是在批评他。因而,他只侧目瞥了爸爸一眼,依然沉默不语。屋子里静悄了,静悄得无一点声息。窗外,深沉地夜色,高大的梧桐树也消失了踪影,只有栖息在树上的鸟儿,时不时发出一二声“叽喳”。爸爸踱步有时,又说:“小玉,下东北这个念头,是个错误的念头……”
“那……”萧玉想不出其他路,他觉得下东北,捞钱养自己,捞钱帮爸妈就是最好的路子。
“要不怎么样?”爸爸有点生气了。他猛然站起来,大声批评他说:“你怎么能这样爱出风头呢?你这是惹乱事呀!知道吗?”
爸爸的话,像一把拨开云雾的大伞,一下子把萧玉面前的黑暗全驱跑了。他觉得自己面前一派光明,绿树青山,鸟语花艳,连蓝天上的云彩都向他点首微笑!他明白,这是爸爸对他的支持,也是对他的激励和盼望。于是,他挺挺胸,爽爽朗朗地说:“爸爸,我一定能够开起柴油机来!?“这就对了!”爸爸笑着说:“不过,真正开起柴油机来,也并不是全凭勇气,得认乎其真地去钻研开柴油机的技术。再说,还得明白,即便开柴油机的本领学到手了,柴油机被开起来了,也不是单单地为了跟宋小良赌输赢。你看咱们这个地方,连开柴油机的人都找不到,落后呀!你要赌一口气,学会它!东葛庄的柴油机一定要由东葛庄的青年人来开!这才是最大的志气!”
“你不要再辨理由。”爸爸说:“打赌是个错误的行动;下东北,更是一个错误设想。难道除了下东北就再无路可走了?”
“全是一派胡言!”爸爸气愤万分地冷笑一声,又摇头叹气。接着十分愤慨地说:“小玉,不要听他们那些屁话。中国要发达,还得靠四化。不靠四化靠什么呢?如果不搞四个现代化可以避免资本主义复辟,那么就只有贫困落后才算社会主义了?这是混账逻辑!照这个理论行事,我们只好拆掉工厂,砸烂机器,把土地荒废起来,军队也要解散,让八亿人民饿死、冻死!”爸爸越说越有气,脸色都气黄了。他站起身来,背起双手,在地上踱来踱去。屋子里什么声音也没有,显得十分气闷。妈妈在小锅屋里拉风箱的声音也停止了。整个小院子却是那么静悄悄的;只有墙角下的“唧唧——,唧唧——”的蛐蛐的叫声不断传来,那声音软弱而凄凉。“我想起了城里的几位朋友。”爸爸急忙停住脚步,在窗下一张又破又小的小桌前坐下,把煤油灯的火苗捻大一些。然后戴上老花眼镜,从墙洞里取来一枝铅笔,又铺开一张纸,向萧玉招了一下手,说:“我给农机厂的几个老同志写封信,你明天寄出去。只要他们没有全被打倒,你就可以到那里去学几天,或者他们会给你寄些材料来。”
她的心情,也许是别人体会不到的,只有细心的萧玉才明白妈妈的心情。许多个早晨,他看到妈妈含笑的双眸带着红肿和血丝,他便知道妈妈准是又流泪了。他想安慰妈妈,想宽宽妈妈的心。可是,他竟不知道怎样做才能安慰妈妈,怎样做才能宽妈妈的心?他明白:妈妈早已把全家的痛苦都深深地埋在心底的最深处了。现在,妈妈竟然一连汉了几口气。这要比大哭一场还要使萧玉难过呢!他想对妈妈解释几句,他的喉头梗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低下头来,只好把眼泪和晚饭一起吞下去。萧玉的心痛妈妈完全看出来了。“他是个孩子呀!孩子顶受这么大的压力,能顶得住吗?”妈妈用颤抖的手给小玉碗里夹几片咸菜,然后不急不躁地说:“小玉,吃饭。吃饱了饭就好好睡觉。不是要开柴油机吗,休息好了,精神足了,才能学呀!快吃饭。”
萧玉仰起脸望望爸爸,虽然心里“扑嗵扑嗵”地跳着,但也不敢隐瞒打赌的事,他想直说打赌的事,却又怕惹爸爸生气,吞吐了阵子,还是怯生生地问:“爸爸,你开过柴油机吗?”爸爸惊奇地问:“柴油机——?”爸爸皱着眉,略加思索,想起来了:队里刚刚买来一台柴油机,大约还没有派定人开,小玉可能想去开柴油机。便对萧玉说:“小玉呀,算了吧,这样的事不必去争。队里的青年人很多,安排谁去开,就让谁去开吧,那就轮到你们这些孩子了。你不要跟他们争这争那的。再说……”
“你到哪里去?”
萧玉高兴极了,双手捧起煤油灯,给爸爸照着亮,扑嗒着两眼,直望着爸爸消瘦的脸膛。见爸爸手中的那支笔在纸上“沙沙沙”的写着,写得飞快——这情景,对萧玉来说,并不生疏啊!他记得从他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起,经常把小脸蛋伏在爸爸桌边,看爸爸飞快地,一页接一页地写着。那时候,他是不晓得爸爸写了什么东西。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渐渐地懂了,原来爸爸写的全是一些有趣的故事。每个故事中都有好人和坏人,好人总是要把坏人斗败;然而,好人也有困难,也有艰险,例如老游击队员负伤了,年青的战友牺牲了……但是总是要胜利的。那些故事时常使萧玉非常激动,使他暗暗地思考着许多事情,他慢慢地明白了一个道理;不管干什么事情,总要拼上去才能胜利!现在,他不由想起了自己所惹的这一场是非来,他觉得爸爸不是在写信,好象和往年一样写着一个有趣的故事。不过他又感到自己很惭愧,无形中给年老的爸爸带来许多麻烦。他不知道这时候应该怎样替爸爸分心。他默默叫着自己的名字说:“萧玉啊,萧玉,你一定要对得起爸爸!”等爸爸把信写好,萧玉觉得稍为放心了,便忙着到水缸里打了一盆冷水,又拿起热水瓶冲上一杯热水,对爸爸说:“爸爸,你洗洗脸吧,该吃晚饭了!”
颤动了好久,才对他说:“小玉,你已经十多岁了,虽然体力不足,总算有力气了。没有条件读书,就劳动吧。当一个光荣的劳动者有什么不好呢?你瞧,村子里爸爸当年的小伙伴,一个一个都是腿插进墒沟里的劳动者,虽然生活比较困难,可是,哪一家不是生活得平平安安,欢欢乐乐!说真话,爸爸回家这几年,看到他们的现状,真有点后悔当初不该出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