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龙芭在这个树枝堆前停下,从野草莓树上折了一根树枝,放在上面,她说:“奥索,爸爸就死在这里。哥哥,为他的灵魂祈祷吧!”
“他全听您的使唤,奥斯·安东先生。”
“您这样的形象好极了,奥斯·安东,”老女仆赞赏道,“即使是博科涅亚诺或者是巴斯特里加最漂亮的尖顶帽帅哥,也不会比您更漂亮。”
如此看来,恶斗仇杀的阴影无处不在,一直伴随着他。
“您说得不错,我的中尉。他妈的,当兵真没劲,何况,我在本地有一笔账要清算。哈!哈!戚丽娜,你真是个好姑娘,又带这些东西来给我们吃,我们正饿了哩。我的中尉,您可想象不到,人在大森林里,饭量就特别大。这是谁送给我们的,是高龙芭小姐还是村长?”
“的确,这事很难办,您是怎么办的?”
“他不敢,我会告诉他这些食物是要送给我叔叔吃的。”
“的确运到了,哥哥,要不要我把它扛到您房间里去?”
“如果警察碰见你,问你要到哪儿去……”
“我不许你唱这支歌!”奥索声色俱厉地命令道。
“先生,您知道得很清楚,是带给我叔叔的!”
“噢,神父,”布兰多拉契奥说,“你这一枪打这么准,真叫人佩服,你自己一定很开心吧?”
“这是父亲的子弹带,”她说,“他的匕首就在上衣口袋里,我再把手枪给您拿来。”
“您知道吗?德拉·雷比亚先生,”那个被自己同伴称为神父的强盗说,“在这个民风古朴的地方,我们靠我们这份护照(说着他指了指自己的枪)赢得了世人的敬畏,但是也有一些混蛋,利用这一点,伪造我们的签名去敲诈勒索钱财。”
进入火房,他看见高龙芭坐在一张板凳上,周围全是刚铸好的子弹,她正在修子弹的毛边。
“这是打死他的子弹。”她又将两颗生锈的子弹放在衬衫上。
“先生,您通晓好几国语言。”奥索认真地说。
但离开之前,奥索不让强盗发觉,又偷偷把钱币塞进他的褡裢之中。
布兰多拉契奥指向自己的侄女戚丽娜说:“等她长到十五岁,我一定给她找个好人家把她体体面面嫁出去,目前,我已经相中了一家。”
几分钟后,高龙芭站了起来,她并没有哭,但神情很激奋,她迅速地用大拇指在胸前画了个十字,这是她家乡人惯有的动作,通常还同时发几个庄严的誓言。接着,她便拉着哥哥回村去了。一路上两人都沉默不语,回到家里,奥索进了自己的房间。不一会儿,高龙芭也进来了,捧来一个小盒子,把它放在桌上。她把盒子打开,取出一件染有大片血迹的衬衫:
“这是爸爸遇难时穿的衬衫。”她说着,把衬衫搁在奥索的膝上。
“也就是说……”
“对青年人来说,科西嘉并不是个好玩的地方,但对强盗来说却别有一番情趣,这地方的女人都爱我们爱得发狂,您瞧我这样一个人,却在三个不同的县有三个情妇,不论到什么地方,我都像回自己的家一样,其中一个情妇还是警察的老婆哩。”
“六个月前,”强盗往下说,“我在奥雷萨村附近散步,忽然看见一个老百姓老远就向我脱帽致敬,他走过来对我说:‘啊,神父先生(老乡们都这么称呼我),请原谅,请您给我宽限点时间吧,我现在还只弄到了五十五法郎,千真万确只凑到了这个数。’我感到很奇怪,便问他:‘你这家伙,你说些什么呀?什么五十五法郎?’他答道:‘我是要说只凑齐了六十五法郎,而您指定是要一百法郎,我现在实在凑不齐。’‘什么!混账东西!我问你要一百法郎?可我压根就不认识你。’他一听我这话,才交出一封信给我看,与其说那是一封信,不如说是一张脏兮兮的破纸,上面说的是,要收信者把一百法郎放到一个指定地点,否则就要烧他家的房子,杀死他的牛,下面签上了我的大名吉奥根托·加斯特里科尼,那当然是伪造的签名,简直是卑鄙之至!最气人的是,敲诈信是用土话写的,而且错字连篇……而我,我在大学里从来都是有奖必拿,我怎么会写错字!一气之下,我出手就扇了那个乡巴佬傻瓜一个大耳光,直扇得他晕头转向在原地踉踉跄跄转了两圈,好哇,你把我当窃贼,你这蠢货,我对他骂了一声,又朝他身上某个部位狠踹了一脚。怒气稍消后,我问他:‘要你什么时候把钱送到指定地点去?’‘就是今天。’‘好呀!你现在就给他送去。’敲诈信把地点写得很清楚,就在一棵松树下。他便把钱拿去,把它埋在树下,然后回来向我禀告。我便去埋伏在附近。我和那乡巴佬在那里足足等了六个小时。德拉·雷比亚先生,如果必要的话,我情愿等上三天都可以。六个小时之后,来了一个巴斯蒂亚佬,是个不要脸的放高利贷的家伙。他弯身正要取钱,我一枪打了过去,瞄得特准,正中脑袋,他立即倒毙在刚挖出来的钱上。我对那个乡巴佬说:‘蠢货,去拿回你的钱吧,以后别再怀疑吉奥根托·加斯特里科尼会干这种无耻敲诈的勾当。’那个可怜虫浑身发抖,忙捡起他那六十五法郎,揩也不揩一下,连连向我道谢,我又揣了他一脚算是送行,他便一溜烟跑了。”
“不认得了。”奥索定睛瞧着他说。
“谢谢。我自己也被罢黜了军职。”
“噢,奥斯·安东,欢迎欢迎,”两人中年岁稍大的那个说,“怎么,您不认得我了?”
戚丽娜迟疑了一会儿,没有回答。奥索便撩开那块盖在包裹上的布,里面有一个面包,还有一些别的食物。
“谁愿意娶一个可怜的没有父亲的孤女呢?而且,让我脱下丧服的人,还必须让那边的女人穿上丧服。”
“我会对他们说,去给在森林里伐木的意大利工人送饭。”小姑娘毫不迟疑地答道。
“我们都是老兵,我想应该互相帮助。好啦,再见。”
“我发过誓,”高龙芭用坚决的语气回答说,“我决不脱孝服,除非……”说到这里,她双眼盯着窗外巴里契尼家的大宅。
“当然,您想,如果我对本地某个有钱人说,敝人乃布兰多拉契奥,如果令郎娶我侄女戚丽娜·萨维里为妻,敝人深感荣幸之至,他敢等我说第二遍才答应吗?”
“将来由你自己去提亲吗?”
“对啦,我还得谢谢您送的火药,它来得正是时候。现在,我什么都不缺了,仅仅少一双鞋……不过,几天内我自己就可以用岩羊皮做一双……”
“上校给您的那支长枪还没有适用的子弹,”高龙芭柔声答道,“我找到了一个尺寸正好的模子,今天就可以给您造出二十四颗子弹,我的兄长。”
野外清风拂面,使他渐感舒适自在,心境平和,他开始冷静考虑自己的处境与解脱之道。看官已经知悉,他至今仍不相信巴里契尼父子就是杀父的仇人,但他责怪他们伪造了那封强盗阿戈斯契尼的信件,而这封信,他认为至少是导致了自己父亲的死亡。控告巴里契尼父子伪造文书罪吗?他感到根本行不通。这时,科西嘉本乡本土的定见与本能的行事方式也频频来袭、诉之于他,指点他只要躲在某条小路的拐弯处,便能很容易实施复仇。但他只要想起军队里的同僚,巴黎的客厅,特别是想起内维尔小姐,便立即厌恶地把这类复仇设想抛开。接着,他又想到了妹妹的责备,他身上残存的科西嘉性格倒确实使得他不得不承认妹妹说得有理,因而,在他心里,这种责备的分量也就显得更重,使他颇有撕心裂肺之感。经过良知与俗见如此反复的斗争,到头来,他唯一愿意采取的解决办法就是,找一个借口与巴里契尼的一个儿子吵一架,然后与之决斗,用子弹或用剑结果对方的性命,在他看来,只有这个办法才能调和他身上的科西嘉观念与法兰西规范的矛盾。如此打定主意之后,他又考虑了一下如何实施的步骤,这才觉得如释重负,心境豁然开朗,再加上其他一些令人愉悦的念想,更使得他狂热躁动的心绪完全平复了。正像历史上的西塞罗,他因爱女杜莉亚之死而悲痛欲绝,但当他一心一意考虑如何用美妙感人的文笔去进行悼念时,反而忘掉了自己的悲痛,再如痛失亲子的山狄先生,他也是通过大谈生与死的方式而得到自我安慰的。奥索心想,他也不妨对内维尔小姐描述描述自己眼下的心情,以引起这位美人的强烈兴趣,如此一想,他的头脑也彻底冷静下来了。
“怎么!是你呀,”奥索说,“你不是在1816年开小差了吗?”
小姑娘扭头左顾右盼,似乎在找一个避难所,如果不是舍不得丢下她脚旁草地上的那个大包裹,她早就溜之大吉了。
“再见,奥斯·安东,”神学家强盗说,“过几天也许咱们还能在森林里碰面,到时候再继续讨论讨论维吉尔的那两句诗。”
奥索穿着这身新装用早餐,用餐时,他告诉妹妹,他那口箱子里有一些书,都是他特意从法国与意大利带回来的,准备让她好生学习学习,“因为,高龙芭,”他继续说道,“像你这样的大姑娘,连大陆上刚离开奶妈的小孩都已经学会的东西,也一无所知,那是很丢脸的事。”
一连几天过去,高龙芭绝口未提巴里契尼的名字。她一直小心翼翼地照应着哥哥,经常跟他谈起内维尔小姐。奥索则辅导她阅读法国与意大利的作品。她常使得奥索大感惊讶,有时是因为她发表的见解既准确又通情达理,有时则因为她对最普通的东西也一无所知。
“除非等到你结婚的那天?”奥索赶紧截住高龙芭的话,不让她把她要说的下半句说出来。
“高龙芭,像你这么漂亮的姑娘至今未嫁,我真感到奇怪。喂,告诉愚兄,现在有谁在追求你?我倒真想听听你的追求者唱的情歌。要取悦你这么一位大名鼎鼎的挽歌女,情歌必须写得好听才行。”
“是什么原因使得教会竟失去您这样一位光明使者?”奥索问道。
高龙芭并未作答,只把头上的美纱罗系紧,叫来看门的那条狗,便领着哥哥出了家门。她大步走出村子,踏上葡萄园中一条蜿蜒曲折的低洼小路。她对狗做了个手势,叫它跑在前面,那狗似乎明白了她的示意,便钻进了葡萄丛里,忽左忽右,呈曲线奔跑,始终和女主人保持五十步的距离,有时它在路中央停下,看着女主人摇摇尾巴,看来,很尽到了侦察兵的职守。
她跪了下来,奥索立即也跟着她跪下。这时,村子里教堂的钟声正悠悠地响起,因为昨夜刚有一个人去世了。奥索不禁泪如雨下。
“如果我是一个无赖,”布兰多拉契奥继续说下去,“如果是流氓,是混蛋,那我只要打开我身上的褡裢,五法郎的硬币就会像雨点一样落进来。”
奥索对此做了一个厌恶的动作。但他仍然留在原地,继续和这两个各有一条命案在身的强盗聊天,也许是因为对他们有些好奇,也许是因为不想过早地回家去。
“在这种情况下,只好请枪支火石来解决问题。”
“奥索,我的哥哥,”她大喊一声,扑到他的怀里,使劲抱住他,“您一定要替爸爸报仇!”
于是,她给他穿上一件宽松的绿色天鹅绒上衣,挎上一个大大的口袋,戴上一顶黑天鹅绒便帽,那帽子是尖顶的,上缀有黑色玉片,绣着黑花,顶上还有一小簇缨子。
哥哥对妹妹说:“在这口箱子里,亲爱的高龙芭,有一些东西是要送给你的,是些微薄的礼物,你别见怪,要知道,一个退伍中尉是囊中羞涩的。”说着,他打开箱子,取出几件连衣裙,一块披肩,还有其他一些少女用品。
“她有什么事要我帮忙。”
熔化的铅弹洞穿了他的太阳穴,
有一天,吃过早餐后,高龙芭出去了一会儿,回来时并没有带上学习要用的书和纸,而是头上披着美纱罗,神情比往常更严肃。
“噢,他很爱我,奥斯·安东。自从我爸爸去世后,我们全家都由他来照顾,我妈,我,还有我妹妹,我妈没生病以前,他常推荐我妈到有钱人家里去做事,只要我叔叔给村长与神父打过招呼。村长每年都给我一件衣服,神父也教我识字,给我讲解《教理问答》。可待我们最好的还是您的妹妹。”
她疯狂地抱着她哥哥,还去吻了那件衬衫和那两颗子弹。然后,她走出房间,留下她哥哥坐在椅子上呆若木鸡,不知所措。
“强盗生活真逍遥自在!”那个攻读过神学的大学生吃了几口之后高声发起议论来,“德拉·雷比亚先生,也许将来某一天,您会来亲身体验体验,那时,您会发现,这种生活无拘无束,随心所欲,真是妙不可言。”说到这里,这位强盗一直讲意大利语,以下他又改用法语继续讲下去:
“即使我忘了,你不很快就来提醒我吗,我问你,前几天是不是有一口大箱子运到了?”
高龙芭却温存地对奥索说:“哥哥,我也有点礼物要送给您,您现在身上穿的这件正装太漂亮了,在乡下穿不合适,如果穿这身衣服进丛林,不出两天,就会被刮损成碎片,您应该把它保留好,等到内维尔小姐来这里后再穿,”说着,她打开衣柜,取出一套猎装,“我给您做了一件天鹅绒上衣,还有一顶便帽,是本地时髦男性常戴的那种款式,我很久以前就给您绣上了花,您试一试好吗?”
“原来是您呀,奥斯·安东!”小姑娘有点惊慌失措叫了起来,“我唱的是高龙芭小姐写的歌。”
“我这副样子可真像滑稽戏剧里的江湖大盗。”奥索用萨瓦莉亚递给他的镜子,照了照自己说。
“刚才我之所以讲法语,您知道吗,是因为对孩子应该有无微不至的爱护,我要避免小姑娘听懂我的话,布兰多拉契奥和我,都希望小姑娘将来行为端庄,规规矩矩做人。”
“她在火房铸造子弹。”女仆萨瓦莉亚答道。
奥索上床后很久才进入梦乡,所以次晨醒得很晚,至少对科西嘉人来说是醒得晚了些,一起身,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仇家的大房宅与上面新近凿开的“枪眼”。他下楼去找妹妹。
“一个男人必须做到三件事,我才嫁给他。”高龙芭说着,两眼仍然紧盯着仇家的大宅,面带阴森的表情。
“你,你能扛上去!你恐怕连移动它的力气也没有……这里难道找不到男人可以把它搬上去?”
“先生,我是一个读神学的穷学生,”那第二个强盗说,“被逼迫改了行。谁知道呢,如果不改行,也许我也能当上教皇哩,布兰多拉契奥。”
“真怪,留了胡子,戴上一顶尖顶帽,就叫您认不出来了!喂,我的中尉,您再好好瞧瞧,难道您忘了滑铁卢的老兵了?您不记得布兰多·萨维里了吗?就是在倒霉的那天,他在您身边放了多少发枪呀!”
奥索正要去助她一臂之力,她自个儿就已经把那口沉重的箱子搬起来了。
“小姑娘,你拿的是什么东西呀?”他尽量用柔和的语调问道。
“哥哥,”她说,“请您陪我出去一趟。”
“你的褡裢里什么东西有这么大的招财力?”奥索问道。
奥索告别了这两位实诚的伙伴,走了约一刻钟,忽听见背后有人拼命追了过来,原来是布兰多拉契奥。
“为了一件小事,用我的朋友布兰多拉契奥的话来说,是为了清算一笔账。我在比萨大学埋头读书的时候,我妹妹在家乡却闹出了桃色新闻。我必须回老家把妹妹嫁出去,但那位未婚夫却急不可待,在我回到老家的前三天,就得了疟疾病而一命呜呼。于是,我便去找死者的哥哥,如果您处在我的地位,也一定会这样做的。可是人家告诉我,他已经结过婚了。对此,怎么办呢?”
“那好吧!入乡随俗嘛,我们上哪儿去?”
这时,小路上出现了一条狗。小姑娘把两个手指放在嘴唇里,打了一声尖锐的呼哨。那条狗立即跑了过来,在她身上蹭了几下,然后,突然又钻进丛林中去了。过了一小会儿,离奥索没几步远,从树丛后站起两个衣衫褴褛但全副武装的汉子,简直是像蛇一样从满地长着岩石蔷薇与香桃木的矮树丛中爬蜒而出。
“就是说,我对他脑袋开了一枪。”那个强盗冷冷地说。
“您太过分啦,我的中尉,”他气喘吁吁地嚷道,“太过分了!这是您的十法郎。如果是别人这么恶作剧,我绝不会放过他。高龙芭小姐跟前,请代我向她多多致意。您使我跑得气都喘不过来了!再见,晚安。”
“你叔叔不是强盗吗?”
“她简直是疯了。”奥索心想,但他一言未发,以免和妹妹发生争论。
“哥哥,我不需要您的胳臂,但请您带上枪和子弹盒,一个男人出门不带武器是不行的。”
奥索把两个五法郎的硬币塞进他手里,说:
他直挺挺倒地身亡,横尸尘埃。
“这倒也是,他这个人决不会允许自己的饭食被别人抢走……你叔叔爱你吗?”
“关于熔化一词,奥索先生,您相信一颗铅弹在空气中飞驰而过,会因其高速而熔化吗?您研究过弹道学,应该能告诉我,这词用得对还是不对。”
“我的小乖乖,你要把面包带给谁呀?”他问小女孩。
“全是些懒蛋!……我会看着办的——我的中尉,您别客气,来和我们一起吃,怎么样?想当初,在咱们那个老乡还没有被人罢黜皇位的时期,咱们的伙食可比现在更差。”
“是呀,我也听说了。不过,我敢打赌,您决不会为此而生气,因为,您也有一笔账要您回来清算。——喂,神父先生,”他转过来对他那个伙伴招呼了一声,“吃吧!”而后又继续对奥索说:“我给您介绍一下,这位是神父先生,确切地说,我不知道他是否真的是一个神父,但他确实有神父的学问。”
“如果你碰见了一个饥饿的猎人想分享你的饭食,要拿走你带的食物,那怎么办?”
“多谢指教,”奥索说,“但我与他们之间并无任何纠葛要解决,除非他们主动来找我的麻烦,我没有事要去找他们。”
出了村子约一里地,又拐了几个弯后,高龙芭突然在一个拐弯处停了下来。那儿堆了一些树枝,堆成金字塔形,有的树枝还是青绿色的,有的则已经干枯了,约有三尺来高。树枝堆的顶上露出一个涂成黑色的十字架的尖端。在科西嘉好几个地区,尤其是在山区,有一种极为古老的习俗,它也许和异教的迷信有关,那就是凡在有人死于非命的地方,过往行人必须在此扔下一块石头或者丢下一根树枝。只要人们没有忘记此人的惨死,这种特殊的祭奠便要继续下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石块与树枝积累成堆,人们便把它称之为某某人的坟堆。
“陪你上哪儿?”奥索边说边伸出胳臂让她来挽。
那强盗把舌头向嘴边一伸,带着嘲讽的表情,以舌碰腮帮发出响声,但一言不发。奥索正站起来要走,布兰多拉契奥对他说:
奥索呆在原处一动不动好一会儿,不敢挪开那些可怕的遗物,最后,他打起精神把那些东西放回盒子里去,跑到房间另一端,躺倒在床上,脸朝墙壁,用枕头蒙着头,似乎要避免看见某一个幽灵。他妹妹刚才的几句话不断在他耳边回响,他仿佛听见了一道命定、无可规避的神谕,要他去索命,索取无辜者的性命。此刻,可怜的奥索头脑里一片混乱,好像一个精神错乱的疯子,对此,请看官恕我不一一赘述。他如此这般躺了许久,连头也不敢转动。最后他终于站了起来,把那个盒子盖上,急急忙忙走出家门,奔向田野,径往直前,自己也不知道要奔向哪里。
“别胡来,我的中尉,”布兰多拉契奥叫嚷了起来,硬把两枚钱币还给奥索,“您难道要把我当作乞丐叫花子?要知道,我只收面包和火药,其他的一概不收。”
“妹子,戴孝戴这么久,未免有点做作吧。”
“我一枪正中那巴斯蒂亚佬的太阳穴,”那位强盗继续说,这使我想起了维吉尔的这两句诗:
“您可别临时措手不及,您本乡本土的风习,您周围人的行事方式,您可不能忘得一干二净。”
奥索宁愿讨论这个物理学问题,而不愿意去触碰那位比萨大学学士的行为是否合乎道德而与他发生争论。布兰多拉契奥则对这种科学讨论很不感兴趣,便打断他们两人的谈话,提醒他们说,太阳快下山了,时间不早了。他对奥索说:
当自己的伙伴在讲述时,布兰多拉契奥把面包与肉食摆在自己跟前,享用了起来,接着又分一部分喂狗。他向奥索介绍说,他的那只狗名叫布鲁斯科,有特异功能,不论巡逻兵伪装成什么,它都能分辨得出来。说到最后,他又切了一块面包与一片生火腿给他的侄女。
“这么多漂亮的东西!”高龙芭不禁欢叫起来,“我赶紧把它们收好,以免弄脏了,我只能留着等我结婚的时候用,”她凄然一笑说,“因为我现在还在戴孝呢。”同时,吻了吻她哥哥的手。
“如果莫斯切托吠叫起来,”高龙芭说,“哥哥,您就马上装上子弹,站着别动。”
“我可不像您所想的那样娇弱无力。”高龙芭答道,说着捋起自己的衣袖,露出两条浑圆而白皙的玉臂,匀称天成,却显得很有力度,她对女佣人说:“来,萨瓦莉亚,帮我一把。”
“你在这里搞什么鬼名堂?”当哥哥的问妹妹。
“小姑娘,您在唱什么?”奥索在她面前突然现身,怒气冲冲地问她。
“送给你火药的人是高龙芭,这是我给你买鞋的。”
“既然您不肯和我们一道就餐,奥斯·安东,那我就劝您别让高龙芭小姐在家久等了,再说,太阳下山之后,行路也不方便,您出门怎么不带枪呢?附近有坏人,您得当心。今天,您倒不必害怕,巴里契尼父子正好在路上碰见了省长,就把他请到他们家去了。省长要在彼埃特拉纳拉停留一天,然后再到科尔特去主持一个奠基仪式……真他妈的混蛋!他今晚要留宿在巴里契尼的家里。到了明天,这一家子恶人就有空了。他家那个儿子文桑德罗是个坏蛋,另一个儿子奥兰杜契奥也好不到哪里去……您应当分头收拾他们,各个击破。今天一个,明天一个。总而言之,您得特别谨慎小心为是,我只能对您说到这里了。”
“她说她雇来开垦的那些卢卡人,现在要求她每天付三十五个苏,还要加上栗子,理由是彼埃特拉纳拉南面那一带有疟疾病流行。”
“我会劝他别这样,”另外那个强盗说,“我这个兄弟下起手来,总是没轻没重。”
在不知不觉中,他走离村子已经很远,便回头往村里走回去,忽然听见从丛林边一条小路上传来一个小女孩的歌声,那小女孩大概以为四下无人,便在那里随意吟唱,那是一首办丧事时唱的挽歌,舒缓而单调,她这样唱道:“把我的十字架,把我血染的衣裳,留给我的儿子,我远方的儿子……”
奥索意识到了自己的粗暴而感到惭愧。
“这个我知道,”奥索以粗暴的口气说,“但怎么个敲诈勒索法?”
“什么也没有,但如果我像有些人干过的那样,给财主写封恐吓信说,‘我需要一百法郎’,老财主便会赶紧给我送来。但是,我的中尉,这种事我不干,我有荣誉感。”
“都不是,叔叔,是磨坊老板娘叫我给您的,她还给了我妈一床被子。”
“谢天谢地啦,我用不着。”
“哥哥,您说得对,我知道我缺些什么,学习正是我求之不得的,如果您愿意教我,那就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