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兰多,快来救我!”奥索估计来人能听得到的时候大声喊道。
“我的敌人,”奥索正畅想到甜蜜处而被打断,不禁恼怒起来,大喝一声,“在哪儿?”
布兰多拉契奥一边向巴里契尼家族致悼词,一边匆匆往前赶路,带领着奥索、戚丽娜和他的那条狗,一齐奔向斯塔佐纳大森林。
“奥斯·安东,您等等我叔叔不好吗?他很快就到了,和他一道走,您就安全了。”
“卑鄙的胆小鬼!”奥索大骂了一声,骂声刚出口,奥兰杜契奥的长枪就火光一闪,几乎与此同时,从他左方的小径处也打过来一枪,那是他没有发现的一个敌人打的,此人躲在另一道围墙后向他瞄准。两枪都击中了他,奥兰杜契奥的一枪击中了他的左臂,因为他在迎战时,这条胳臂托枪在前,另一枪则击中了他胸部,穿透了衣服,幸亏正撞着他匕首的刀锋,子弹一偏,只擦伤了他的表皮。奥索的左臂垂落下来,贴在自己的大腿一侧,他的枪口也就往下一沉。可是他立即又举枪瞄准,用右手向奥兰杜契奥开了一枪,敌人那露出围墙的半个脑袋应声就消失了。奥索又飞速朝向左边那个笼罩在烟雾中只隐约可见的敌人开了一枪,那人也立即消失。四声枪响,密集连串,频率之快,难以想象,即使是久经训练的战士也不可能打出如此成串的连响。奥索打完他的第二枪后,一切即归于沉寂。从他的枪口冒出来的硝烟,冉冉上升,围墙后则毫无动静。要不是他的左臂受伤感到疼痛,他还以为他刚才射杀的两个人是他幻觉中的白日见鬼。
“噢,他倒是不想死,您一枪打进他的眼眶,他就愁也愁不过来了。圣母玛丽亚,那窟窿真大!天啊,真是好枪!口径够大的!整个脑袋都给您打碎了,我想告诉您,奥斯·安东,当我听见头两声枪响,噗!噗!我心想:糟糕,他们在暗算我的中尉了。接着又听见嘣!嘣!两声,我说,好啦,中尉的英国枪说话了。他还手了……喂,布鲁斯科,像有什么事要告诉我?”
“我!我不是已经成为一个老废物了吗?戚丽娜,那可是奥索先生的杰作,快向他祝贺吧!”
“我想我大概打中了他。”
这位绿林好汉边说边仔细察看奥索胳臂上的枪伤,用匕首割开他的衣袖。
奥索嫌恶地把头掉过去,说:“你肯定他已经死了吗?”
“只要您愿意,我可以在您前头开路。”
“戚丽娜,别担心,我不需要你叔叔。”
“谢谢。”
“那我所有的希望就全完了!”伤者极其痛苦地号叫道。
“当然,您必须选择,或是进监狱,或是投奔绿林,而德拉·雷比亚家的人从来是不进监狱的,那就到绿林中来吧,奥斯·安东!”
“不要紧,”他说,“不过,您这件外衣可得要高龙芭小姐费功夫啦……咦,这是什么?胸前怎么有个破洞?……没有什么东西打了进去吧?不会的,否则您不可能还这么有精神。来,把您的手指活动活动试试看……我咬您的小指时您有感觉吗?感觉不太明显?这也没事。让我替你把手绢与领带解下来……您瞧,您这件外套可真毁掉了……您为什么要穿得如此漂亮呢?去参加婚礼吗?……给,喝一口葡萄酒吧……您为什么不随身带酒葫芦?哪有科西嘉人出门不带酒葫芦的?”
“布兰多,你要我上哪儿去?”奥索声音很衰弱地问道。
“谢谢你,不用啦。”
“您所有的希望?得了吧!您一支枪两发两中,还希望有什么更好的结果?……咦!他们是怎么打伤你的?这两个小子的命比猫更硬嘛。”
“千真万确死了。上帝保佑我们,您好就好在让他们死得很痛快,没有使他们受罪,来看看文桑德罗吧,他跪在地上,脑袋靠着石墙,样子像在睡大觉,真可说是沉得像铅一样的熟睡,可怜的家伙。”
“这话不假,我忘记了……当时,先是两声噗!噗!然后才是两声嘣!嘣!……您是单手连发两枪!如果世界上有谁打得比这两枪更准,那我就情愿去上吊!好啦!现在您已经上马了……在走以前,去瞧瞧您的杰作吧。不辞而别是不礼貌的。”
“哦,他在等我!你看见了他?”
“喂,奥斯·安东,”绿林好汉替奥索包扎好伤口之后说,“戚丽娜把您的马牵回来了。请上马吧,跟我到斯塔佐纳大森林去吧,在那儿,即便是最聪明的探子也不一定找得到您。我们会好好让你疗伤休养。待会儿走到圣克里斯蒂娜十字架那个地方时,您得下马步行,把马交给戚丽娜,她会回去通知小姐,现在,您可以把要办的事都托付给她。放心吧,对她可以充分信任,无话不谈,她即使粉身碎骨,也不会出卖朋友。”
奥索催马便走,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再看一眼那两个被他射杀的倒霉蛋。
“是您干的吗?叔叔?”她怯生生地问。
“小姐知道了一定非常高兴,”戚丽娜说,“不过她知道您受了伤,一定会很难过,奥斯·安东。”
“奥兰杜契奥就在附近,正等着您哩。回去吧,快回去吧。”
奥索一声不吭,脸色苍白得像死人,全身直颤抖。
像许多绿林好汉一样,这位布兰多拉契奥也有些迷信,唯恐对孩子的祝福与称赞,反而会给他带来灾祸,因为他们认定,冥冥之中自有神灵主宰着祸福正邪,而神灵偏偏有个坏习惯,往往故意要违反人们的愿望而为。
“奥斯·安东,您受了伤吗?”布兰多拉契奥跑得气喘吁吁地问道,“伤在哪里,身上还是手脚上?……”
“奥斯·安东,您上哪儿去?”她问道,“您难道不知道,您的敌人就在这附近吗?”
“胳臂上。”
“是他们先开枪打我的。”
“你看见什么啦?看在上帝的分上快说吧!”
他闻讯敌情之后,最初的反应是怒火中烧,情绪激奋,他心想,他可以惩处一下巴里契尼家的懦夫了,这混蛋挨了一耳光,却以割马耳朵的卑劣方式进行报复。但在继续前行之际,他猛然想起了自己对省长的承诺,特别是担心会错过内维尔小姐的来访,于是,便改变了主意,几乎希望自己不要碰见奥兰杜契奥。但立刻他又想起了父仇,想起了马耳朵事件的羞辱以及巴里契尼父子的恐吓,不禁又重新燃起了怒火,催促自己去搜索敌人,向其挑战,迫使对方进行决斗。就这样,种种矛盾对立的意念在他心里反反复复,冲突折腾。他虽然仍在继续前行,但却小心翼翼,特别对灌木丛与篱笆注意观察,有时甚至停下了仔细聆听原野上常有的各种各样含糊不清的声响。离开小姑娘戚丽娜十分钟以后,大约是早上九点钟光景,他来到一座极其险峻的山冈前。可走的道路,其实只是一条隐约可见的小径,它穿过一个最近被火焚烧过的树林。地上满是白色的灰烬,到处散落着被烧黑的荆榛与大树,树上的枝叶已荡然无存,但树干仍然挺立。眼见树林被火烧劫后的景象,真有置身于北国寒冬肃杀境地之感。周围倒是郁郁葱葱,绿意盎然,两相对照,更显得火后光秃秃土地上一片荒凉。但奥索此时此刻所特别看重的却是:地面空旷,敌人不可能设有埋伏,他本来担心时时刻刻都有可能突然从树丛下伸出一支枪顶住自己的胸口,现在面临着一望无际的地势空旷之境,真有如同在沙漠中看见了绿洲之感。过了这片被烧的丛林,是好几大块庄稼地,每块地都按本地的习惯,用半人高石块垒起的矮墙围拢着。小径便在这些石墙之间蜿蜒穿行,庄稼地上则杂乱地种着一些高大的栗子树,从远处看去,俨然是一大片茂盛的树林。
“好家伙,”布兰多拉契奥惊愕地叫了起来,“两枪连射,弹无虚发!真神啦!妈的,看来火药的价格一定很贵,您才用得这么节省。”
说着,他策马直前,迅速往小姑娘指出的方向奔去。
“他朝哪个方向去了?”
接着,他用一种慈爱的语气对女孩说:“走吧,小坏蛋,愿你被逐出教门,愿你被人诅咒,小淘气鬼。”
“您简直就像那个永远一枪了事的萨姆彼埃罗·科尔索,您瞧,那儿……在左胸上,就像维契莱昂纳在滑铁卢中的那枪一样,我敢说离心脏很近。两枪两个!……唉,从今往后,我就无脸再提打枪一事了。连发连中,哥俩同时毙命……要是开第三枪,连那个老子也会一命呜呼……如果有下一轮枪战,一定更精彩……神枪手,奥斯·安东……像我这么一条好汉开枪打警察,从来也没有连发连中过!”
“是的,奥斯·安东,他走过去的时候,我正躺在草丛里。他当时用望远镜朝四处看。”
“向奥兰杜契奥少爷致意。”然后转向奥索,一本正经地向他行了一礼,说:“这就是我所谓的各得其所。”
过了一会儿,他在为奥索包扎的时候,情不自禁又停了下来大声赞叹:“连发连中!两兄弟都死得挺干脆利落,神父知道了,一定会高兴得大笑……连发连中!喏,小丫头戚丽娜终于来了。”
奥索预料会有第二轮枪战,便往前挪了几步,隐蔽在林中一棵烧焦了的树后面。他凭借这一掩护,把枪夹在两膝之间,急忙又给它装上弹药。这时,他感到左臂疼痛难忍,仿佛承受着重压。他的两个对手怎么样了?他一无所知。如果他们逃跑了或者受了伤,他一定会听到某种声响,察觉出林木叶丛的某种动静。难道他们都已经死了?要不然就是正躲在石墙后面等机会再向他射击?他实在无法判断,与此同时,他愈来愈感到全身乏力,便靠右膝支撑在地,受伤的胳臂放在左膝上,把自己的长枪支在一个树干横生出来的枝杈上,右手则紧扣扳机,双眼盯着石墙后面,竖着耳朵,不放过任何一点细微的声响,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埋伏了好几分钟,犹如苦熬了整整一个世纪。终于,从他后方很远的地方传来了一声叫喊。稍后片刻,一条狗像一支离弦的箭一样,从山上飞驶而来,直到他身边停下,向他摇着尾巴。原来是布鲁斯科,那两个绿林好汉的弟子与伙伴,它的出现显然预告着它的主人即将来到。奥索等待这位来救命的仁人君子可等得心急如焚。那只狗昂着头,转向最近的那道石墙,神色不安地闻个不停,突然,它低吼一声,跃过了石墙,几乎同时又跳回石墙的墙头,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瞧着奥索,目光中流露出一条狗所能表现出来那种强烈的惊愕之情,然后,它又夹着尾巴进了树林,一步一步斜着走,眼睛仍瞧着奥索,直到离开奥索相当一段距离之后,才撒腿如飞,奔上山坡,迎接一个人的来到,尽管山坡陡峻,那人却也飞奔而下。
“怎么?文桑德罗也死了?”
“戚丽娜,”布兰多拉契奥大声招呼道,“到石墙后面去看看吧,怎么样?”那小女孩立即手脚并用,爬上墙头,一看见奥兰杜契奥的尸体,便画了一个十字。
布兰多拉契奥跟着他的狗走到最近一道围墙的那一边,弯下身去察看了一番,接着,便脱下帽子说:
“他还活着吗?”奥索呼吸颇为困难地问道。
“他朝那边去了,就是您要去的方向。”
山坡很陡,奥索只得下马步行,他将缰绳摆在马脖子上,踩着灰烬沿坡往下快速滑行,刚到离路右方一道围墙不到二十五步远的地方,突然发现正前方有一个枪口对着他,然后围墙上露出一个人的脑袋,那枪口往下一低,他认出了是奥兰杜契奥正准备开火。他立即快速迎战,双方互相瞄准,彼此盯视了几秒钟,其紧张刺激、惊心动魄,只有最勇敢无畏的人在决战生死之际才能感受得到。
“得啦,我的中尉,别开玩笑啦,您把猎物撂倒在地,却要别人来替您收拾……今天,有一个人的饭后甜点实在太美了!他就是大律师巴里契尼!新鲜肉,你要吗?这儿多的是!现在还有哪个家伙来续他家的香火呢?”
“喂,奥斯·安东,”那强盗拉住缰绳说,“您是否愿意听我讲几句坦诚的心里话?我就说吧,您可别生气,这两个小伙子真还叫我有点心疼……请您原谅,他们都那么漂亮……那么壮实……那么年轻!……我与奥兰杜契奥一起打过那么多次猎!四天前,他还给了我一盒雪茄烟……文桑德罗总是那么快快活活,高高兴兴……的的确确,您干的事是您应该干的,再说,枪法实在太准,叫人没法惋惜……可是,我呢?我与您的复仇毫无关系……我知道您复仇有理,有了仇人,就必须清除。不过,巴里契尼是一个古老的家族……这一下可就断子绝孙了!……而且两枪连发,两人丧命!真有点惨!”
奥索摆脱了两名不守纪律的护卫以后,独自继续赶路,完全沉醉在即将见到内维尔小姐的愉悦中,并不担心路上会遇见敌人。他边走边想:“我很快就要跟混账的巴里契尼父子打官司了,到时候我必须到巴斯蒂亚去。为什么不陪同内维尔小姐一道去呢?为什么不和她一起从巴斯蒂亚再到奥雷萨温泉呢?”想到这里,忽然,儿时的记忆涌上脑海,使他清晰地想起了这个风景如画的胜地。他仿佛又回到了排列着一株株百年老栗树下的绿茵地上,绿油油的芳草之间点缀着朵朵蓝花,好像一双双向他含情微笑的眼睛。莉狄娅小姐就坐在他身旁。她脱了帽子,一头金发比真丝更纤细更柔软,在透过树丛的阳光照射下,好像金子一样闪烁发亮。她那双清澈的蓝眼睛,在他看来比天空更蓝,她手托香腮,悠然神往在倾听奥索声音颤抖的绵绵情话。她身上穿的仍然是奥索上次在阿雅克修见她时的那件细料连衣裙。裙下若隐若现地微露出一双穿着黑色缎鞋的纤足。奥索心想,要是能吻一吻这双纤足,人生何其幸福也。莉狄娅小姐一只手未戴手套,拿着一朵雏菊。奥索接过那朵雏菊,莉狄娅小姐的手便紧握着他的手。他吻了那朵雏菊,顺势就吻了莉狄娅小姐的手,被吻者并未生气……奥索只顾沉湎于甜美的想象中,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走偏了路线,而仍然任其坐骑奔驰直前。他在想象中第二次亲吻莉狄娅小姐洁白的玉手时,发现自己实际上是吻着了那匹马的脑袋,这时马突然停下了,原来是小姑娘戚丽娜挡住去路,抓住了他的马缰。
那狗把他领进另一道围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