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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美学十五讲 作者:朱良志 近现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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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讲 落花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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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山水册》)

庄子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这句话是传统美学不言之美的一个代表性观点。这句话有几个理论层次:其一,不言之美作为一种“大美”,不与“小美”相对,它是根本的美,是美的本体,一切森然毕具的美的形态都是其形相。其二,天地以“不言”为美的根本特点,美的创造就是归复自然之道,故以“不言”之美为美的最高准则。“不言”是与人为相对的,人为的美是局限的、片面的,它产生于“言”,由知识所控制,它是相对的美,无言之美是绝对的美。其三,天地之美并非与人的世界无涉,我们千万不要将此理解成:中国美学强调自然是最美的,人创造的东西不如自然。因为,在中国哲学中,天地不是纯然外在的物质世界,不是西方美学中所说的感性实在,它是人的生命所映照的世界。

老子强调这无言的世界,不在于世界本身,而在于观者的态度;不在世界无声无言,而在观者超越言说的欲望。在他看来,知识不真,它是世界虚假的反映;不美,美在于自然而然的显现,所谓“信言不美,美言不信”;依赖这种知识去认识世界,也不符合自然道德的准则,是不“知”(智)的,所谓“知者不言,言者不知”。世人所说的美和丑都是相对的,老子否定这样的美存在的可能性,老子推崇的是一种绝对的美。这绝对的美就是无言之美。

老子所说的“大音希声”,也是一个关于美的本体的学说。什么叫“希声”?依老子:“听之不闻名曰希。”希声,也就是听而不闻其声。听之不闻其声,这就有个天地本来无声,还是人听而不闻其声两个不同的角度。在老子,并非强调天地无声,老子并非置世界的丰富音声于不顾,而专对于无声的世界感兴趣。如果这样,老子真可以说是哑谜的爱好者。

深心独往,

〔9〕 据《法书要录》卷八引。

老子所说的大音,即道的音乐,或者说是至高的音乐、至美的音乐。至高至美的音乐寂然无音,听之不闻其声。它是“乐本身”,一切音乐皆所由生,也即是美的本体。有声之音乐则是具体的音乐,而非“大音”。《淮南子·原道训》:“无音者,声之大者也。”范应元云:“大道无声,而众音由是而出,乃音之大者也。”〔1〕一切音乐皆由大音而出,强调的就是大音本体的特性。老子强调,契合这道的音乐,或者说契合这大美的世界,就应以“无言”的心灵相对,以“无声”的体验切入。老子说:“希言自然。”自然不言,意思是,自然不像人那样言,也即庄子所说的“天籁”。这“天籁”是自然天成之声,它无机心,无智巧,不矫饰,无涉于欲望,不劳于理智,四时行,百物生,不为,不言。音乐的本体世界是无声的,而万籁声响,乃是这本体音乐的体现,故而自然而然,像那山前的景色,风来云起,日出雾收,不劳人虑,无为无作。这便由一个寂然无音的本体界,转而为天籁之音的“无言”的世界。“无言”的世界是具体的。

二、妙契无言

〔4〕 《习苦斋画絮》卷五。

临济宗实际宗师黄檗希运的一段话,可以说是这方面思考的概括。他说:“语默动静,一切声色,尽是佛事,何处觅佛。不可更头上安头,嘴上加嘴。但莫生异见,山是山,水是水,僧是僧,俗是俗,山河大地,日月星辰,总不出汝心,三千世界都来,是汝个自已。何处有多般?心外无法,满目青山。虚空世界皎皎地,无丝发许与汝作见解。所以一切声色,是佛之惠。法不孤起,仗境方生。为物之故,有其多智。终日说,何曾说。终日闻,何曾闻。所以释迦四十九年说,未曾说着一字。”

琉璃世界,

〈清)八大山人枯鸟图

以前的研究为他找原因,多从政治的角度入手,正像陈鼎记载所显示的,他是以不语来表达易代所带来的痛苦和愤懣,像张潮所说的,合于心者与之言,不合于心者则沉默,就是一种政治考量。但在我看来,这些原因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通过这样的身体行为所表达的哲学思考,这与禅宗有密切的关系。江西是洪州禅的发源地,马祖大师驻锡江西开元寺,宗风大盛,被称为洪州宗。唐代著名的居士庞蕴一天问马祖道:“禅宗不重万法,是什么意思?”马祖说:“等我一口吸尽西江水,就来向你说。”“一口吸尽西江水”于是成了洪州禅最重要的话头。八大山人有《题画西瓜》诗道:“无一无分别,无二无二号,吸尽西江来,他能为汝道。”即是洪州禅禅意。他的朋友胡亦堂说他:“浮沉世事沧桑里,尽在枯僧不语禅。”“不语禅”正是八大山人毕生所奉行的,即使他离开佛门,禅的血脉仍然在影响着他。他的画就是这“不语禅”的体现,他不以语言、知识、理性来分析这个世界,而是用生命来感悟这个世界,他的画就是他的禅、他的哲学,其中所蕴藏的就是他无法用语言来表现的亲知。

儒家哲学虽然关心人伦的建构,但总是将人的道德努力归之于天。天是创造的本体,也是美的本体。在儒家,如果说有个大美的世界,这个世界不在主观,不在客观,也不在主客观的结合,而在天。天是什么?天不是自然对象,也不是遥在天国的至上神,天为绝对之创造本体,显而为万物,从而生生化化,有物有则。在儒家,天是不言的,默然而创造。冲漠无朕,寂然无形,而森然已具。故天之无声无息,是就其本体而言的。“有言”之世界,万物之“假名”,乃是“无言”本体之显露。无言的冲漠无朕、寂然无形的本体界为一体,而生生化化的生命世界则是“一体之灿著”,一切灿烂的美的形态都是这一体之体现。

诗道如此,书道也复如是。张怀瓘将无言妙境和智识之途相对而论。他以为,艺术“不可以智识”,唯有以心会。《书断》评张芝书法云:“(张芝)创为今草,天纵尤异,率意超旷,无惜是非,若清涧长源,流而无限,萦迴崖谷,任于造化,至于蛟龙骇兽、奔腾拿攫之势,心手随变,窈冥而不知其所如,是谓达节也已。精熟神妙,冠绝古今,则百世不易之法式,不可以智识,不可以勤求,若达士游乎沉默之乡,鸾凤翔乎大荒之野。”〔9〕领悟艺术的高妙之境,和“达士游乎沉默之乡”一样,艺术是一“沉默之乡”,在这片天地中,只能以心会,不能靠外观,不能以喧嚣的心去会,而要以宁静渊澄的心去会。因为这片天地是不可说的,可说即非真,所以对于不可说的东西,唯有沉默。知识沉默了,思虑沉默了,语言沉默了,永恒的沉默则是达到艺术高妙境界的途径。在这片天地中,“窈冥而不知其所如”,随意东西,从容飘游,不粘不滞,率意而为。张氏将这样的艺术家称为“达节士”,这样的艺术创造过程称为“达节”的行为。所谓“达节”,即无言契合。

八大山人喜欢画瓜,其中有一幅图,墨笔画了个大南瓜,其上安闲地卧着一只鸟,他在题跋中说,这鸟是“护法”者,他所护的就是这整体的真实的世界。其实,他就是将西瓜作为浑然的“一”的世界。这个沉默的西瓜,没有开口处,浑圆地、整体地在向世界说。原来,他画西瓜,是在画他的无言哲学。

《庄子》一书共使用“美”52次,其中多处含有哲学意义〔2〕。在《庄子》,它将美分成两种类型,一是一般的美,这是相对的;一是道之美,这是绝对的美。前者它称其为小美,后者被称为大美,或者至美。前者属于人的理性的视界,是人的语言可以表达的。而后者不涉人的理性,是人类语言所不可分别的浑全之美,是无言之美。前者是暂时的,派生的,有限的;后者是永恒的,本原的,无限的。前者为人为之美,后者为造化之美。在《庄子》看来,美是一个自然呈现的世界,美是不可说的,可说则非美。有言的世界是语言可以描述的世界,语言的有限性决定它无法真实反映这个世界;语言的僵化固定的指称,是对世界意义的破坏。所以《庄子》认为有言之美,如果还有美的话,它一定是有限的、相对的、不完全的、片面的。而在不言之美中,没有外在的审美,有外在的审美,就是认识,是观照者对对象的认识,不言之美排除这样的对象存在的可能性,它不能经由外在观照者的“审美”活动而获得,它自己以存在言说,以存在的意义显示自身的美。这样的美只能通过体验妙悟而获得,人只有没入存在之中,才能领略其大美。人不是通过“思”(概念的知识的把握)认识这个世界,而是没入这个世界,拥有这个世界,与世界同在,从而发现世界的意义。当人融入这个世界时,人不是在这样的世界中发现其普遍性,从特殊中概括出一般,而是就在这世界本身感受其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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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大山人的画中就充满了一种天心,充满了童趣和幽默,充满了对大自然中的一草一木的爱。他在《题梅花》诗中写道:“泉壑窅无人,水碓舂空山。米熟碓不知,溪流日潺潺。”他有一首《无题》诗道:“深树云来鸟不知,知来缘想景当时,小臣善谑宿何处,庄子图南近在兹。”云来鸟不知,水来树不知,风来石不知,庄子所描绘的那个“咸取自己”的世界就在这里,因为我无心,世界也无心,在无心的世界中,溪流潺潺,群花绽放。他有诗道:

中国美学以无言之大美为绝对之美,这样的美,是无法通过知识去把握的,唯有以心灵去体验之一途。王阳明说:“无声无息独知时。”对待无言之大美,即需要这样无言的冥会。无言,说的是要关闭知识之途;冥会,说的是无分别的独自默然证会。思辨乃证会之乱源,独认是契合之坦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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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穿过葛藤露布”,指超越理性知识。禅宗将人的知识活动称为“葛藤下话”,这个比喻很形象,知识的活动,是啊非啊,有啊无啊,就像葛藤纠缠,没有个止境,没有个准则。赵州大师有段话说得痛快淋漓:“如今黄口小儿,向十字街头说葛藤,博饭噇、觅礼拜,聚三五百众,云:‘我是善知识,你是学人。”意思是,如今一些人,小年轻的,就喜欢摆弄口舌,说是说非,就像一个人站在十字街头说着葛藤一样永无结果的话,博得一些吃喝,寻到一些人向他礼拜,聚集一些人,就说:“我是老师,你们是学生。”真是冷峻至极。“露布”,古代打仗胜利后,在布帛上写上胜利的文告,挂在竿头,昭告天下,有点类似今天的广而告之。禅宗说:“我宗无语句,徒劳寻露布。”露布就是宣扬自己有知识。八大山人的“穿过葛藤露布”,就是穿过知识的分别的陷阱。

穿过葛藤露布。

无心随去鸟,相松野塘秋。更约芦华白,斜阳共钓舟。

这护法的鸟,护持的是一片光明的混沌。

八大山人的朋友石涛也是一位深通无言至境的艺术家。他曾画有《睡牛图》,自跋云:“牛睡我不睡,我睡牛不睡。今日清吾身,如何睡牛背?牛不知我睡,我不知牛累。彼此却无心,不睡不梦寐。”无心就是石涛的大法,于念而不念,牛无念,我无念,无念处大千,不睡不梦寐。我作画如牛儿吃草,自在运行,不秉一念,不受一拘。他的一首小诗写道:“流水含云冷,渔人罢钓归。山中境何似,落叶如鸟飞。”多么的悠然,多么的超逸。用八大山人的话说,就是“大是懵懂”。上海博物馆藏有石涛《松柯罗汉图》,上有两句诗跋:“迷时须假三乘教,悟后方知一字无。”这是石涛对南禅法最真确的把握。言三乘教门,说祖师法典,动辄某经某典,动辄谁谁谁曾言,这都是拉大旗做虎皮。这样的人是“迷人”,没有得禅之妙法。妙悟之人,通透一切,一法不存,一言不立,《法华》呀,《楞严》呀,统统都置诸脑后。这就是“一字无”。“我今壁立千峰外,无发无名寄一枝”,无发无名都是外在的形式,关键在于心灵中的“无言”、“不作”。他壁立于千峰之外,无拘无束,高卧横眠,得大自在。他常用“一字钝根”的落款之语,他的“一字钝根”,就是“无字灵根”!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一言而有三,确立了不言之美作为美的本体的地位,确立了天地是不言之美的体现者,确立了以不言为美的美的判断标准。

〔1〕 《老子道德经古本集注》,《续古逸丛书》景宋刊本。

〈宋〉梁楷雪图

据史料记载,八大山人父子都有语疾。陈鼎《八大山人传》说八大山人的父亲“亦工书画,名噪江左,然喑哑不能言”。关于八大山人口吃甚至哑于言的记载很多。陈鼎说:“甲申国亡,父随卒,人屋承父志,亦喑哑。”意思是明亡之后,其父去世,八大山人继承父志,也哑于言。不过是因国亡而哑口无言,还是因生理哑不能言,陈鼎并没有说清。从他记载的情况看,“左右承事者,皆语以目,合则颔之,否则摇头,对宾客寒暄以手,听人言古今事,心会处,则哑然笑……”八大山人并非是聋哑残疾,只是能听不能说。即使这不能说,也不能遽然而定。与山人同时并曾向山人索画的张潮说:“又闻其于便面上,大书一‘哑’字。或其人不可与语,则举‘哑’字示之。”这处记载透露出一个消息,山人并不是真正哑于言,而是愿意谈话的,就不哑,不愿谈话的,就挂出免于言的招牌。

春山无远近,远意一为林,未少云飞处,何来人世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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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心退去,天心涌起,此时但见天风浪浪起长林,芦花飘飘下澄湖。

《周易·系辞传》云:“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也。”寂,空寂,寂寞,无言的渊深。不动,绝对静止也。寂然不动,言道体,道体为无声无息、无形无相、静而不动。感而遂通天下,即一体之灿著,天下万事万物生生化化,因一体而生,因一体相连。一体为本,万化为相。一体有寂然之美。这是一种本体的美,乃大美不言之体。《诗·周颂·维天之命》说:“维天之命,於穆不已。”这两句诗为儒家所重视,《中庸》将其作为“天之所以为天”的根本特点。天,即本体。命,即本体之流行。“於穆”含有深远、深奥、深透、静穆之义,是对天之本体的形容。正如《中庸》结篇时所说的“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至矣”,天地无声无息,创造不已,是至深之道,有至美在焉。天之美,是绝对之美,是美本身。绝对之美,乃无言之美。一切“有言”之美,都是一体之灿著。儒家树立了一个无言的美的本体,突出其创造特性,也突出对这种美的把握,只能走默然体验的道路。

在石涛的题画诗中,我们看到他常常优游在这无言之艺境中:“露地奇峰平到定,听天楼阁泉受风。白云自是无情物,随我枯心飘渺中。”“流水含云冷,渔人罢钓归。山中境何似,落叶如鸟飞。”“落叶随风下,残烟荡水归。小亭倚碧涧,寒衬白云肥。”“小亭大于豆,高置幽岩巅。镇日来无人,水木空清妍。”“寄卧虚堂寂,月明浸疏竹。泠然洗我心,欲饮不可掬。”一向狂狷的石涛在这里表达了如此悠然从容的心境,枯心随云荡,独意任鸟飞,似陶潜的恬淡、王维的清幽。石涛认为,这种心灵境界就是无念之境,在这样的境界中,法是难觅着落之地的。不过,石涛所要达到的无念之境有两种方式,一是浪漫的,放意直扫,意绪狂飞,脱略规矩,迥然高蹈,如上文所引石涛诗“大叫一声天地宽,团团明月空中小”;一是落花无言、人淡如菊的境界,悠然地渗入,宁静地参悟,叶落无声,皓月无痕。

有趣的是,八大山人本就有说话不是很利索的毛病,偏偏他又是个禅僧,而禅门又是一个不立语言的宗教,所以,他的“不语”的一面被突出了出来,他故意张扬自己的“哑”,不是宣扬自己的缺陷,而是表述自己的哲学。而他又是个前朝遗民,不说话又有沉默抗争的意味,等等。这种种事实奇妙地结合到一起,使得哑成了八大山人的一个徽记。八大山人以哑会归于中国哲学和艺术智慧中的无言之美。

八大山人自题《个山小像》有段这样说:“没毛驴,初生兔,章节插图破面门,手足无措。莫是悲他世上人,到头不识来时路,今朝且喜当行,穿过葛藤露布,咄!”前四句是说自己进入佛门,为世上人不识来时路而悲伤。八大山人为什么这样说呢?在禅宗看来,人来到世界,欲望、知识、习惯、目的等等的内容,很容易将心灵的白纸上涂上颜色,人失去了他的本色,忘记了他来时的路。从权威中走出,从知识中走出,从习惯中走出,做个自由人,做个透脱之人,做个真实的人,这才回到真实的生命之路上。禅宗认为,妙悟是回到生命之路的唯一途径。这里的“当行”,乃禅门用语,所谓“本色当行”,指妙悟。

八大山人和石涛以及中国很多艺术家,都是“往口中横下一根扁担”,去除“人心”,而修得一颗“天心”,像一只忘机的海鸥在天地间自由自在飞翔,从世界的观照者回到世界之中,从世界的对岸回到生命的海洋。在这样的境界中,山是山,水是水,长空不碍白云飞,八大山人有诗道:“空林一叶飞,秋色横天地”;他感到“闻得山人来,正与白云往”,觉得世界的一切彰然在目。八大山人的老师释弘敏有诗道:“往事不须重按剑,乾坤请向树头看。”八大山人正是从遮蔽的世界走出,在树头、在石上、在微花丛里、在五里云中、在林中的鸟鸣声中,感受到一个乾坤。八大山人有段题画跋道:“静几明窗,焚香掩卷,每当会心处,欣然独笑,客来相与,脱去形迹,烹苦茗,赏文章,久之霞光零乱,月在高梧,而客在前溪,呼童闭户,收蒲团,坐片时,更觉悠然神远。”我分明在山人的一草一木、一瓜一芋中,看到了霞光零乱、月在高梧。

老子所描绘的以无言之心和光同尘的方式,就是中国美学中典型的纯粹体验方式,以无言的体验方式去契合无言之大美。天地以不言为美,人以不言应之。对无言之美的体认,就是以生命契合生命,而不是以知识去分解。“无言”的体验方式,其实就是以恬然澄明之心去映照,一丝不挂,虚静空廓。中国审美体验理论中的澡雪精神、疏瀹五脏,就是荡涤“言”,虚则静,静则动,动则得。得什么?得生命的飞跃。再者,以无言契合无言之大美,乃是落花无言般的契入,是冥然无间的融入,因为解除了“言”,便解除了人与世界的冲突,于是化归于宇宙的大生命。这是中国审美体验理论的基本思路。

孤意自飞。

戴醇士有一首题画诗写道:“万梅花下一张琴,中有空山太古音。忽地春回弹指上,第三弦索见天心。”〔6〕艺术家说的是一个无言的化境。梅花如雪,一人于如雪的梅花丛中援琴弹拨,弹出了清泉滑落,弹出了淡云微收,弹出了一片生机鼓吹的世界,弹出了沉积在自我生命深层的声音,弹着弹着,似乎整个宇宙的声音都在梅花丛中回荡,空灵的山在回荡,万古之前的声音也来这花海中回荡,弹琴者融入了这一片梅魂花影之中,他淡去了“人心”“人乐”,融入了“天心”“天乐”中。是所谓妙契无言之境界。

一片静寂,

〔11〕《和文与可洋川园池三十首·无言亭》,《苏轼文集》卷七。

〔10〕《书议》,引自张彦远《法书要录》。

因此,黄檗的思路,不仅是确立生活本身,更是确立世界本身。山河大地、水鸟树林,自在活泼,不受妄念的支配,只是自由地自在地呈现。这自在显现的境界是脱离了人的言说的境界,是美的自在呈现的境界。虽然希运这里讨论的不是美学问题,但其最终导入一个结论:最高的美就是不言的美。无言之境,是为佛境,也为美境。南禅受大乘空宗影响,又扬弃了大乘空宗一味空寂、无为无造的思想,在这方面吸收了儒学生生化化的哲学,很有创获。

研究者认为,“八大山人”的落款连书成“哭之笑之”之样,这是不假的。据说他在朋友胡亦堂家做客,“忽痛哭,忽大笑竟日”。一般认为,八大山人这样做,是哭笑不得,以此表达失去旧朝的痛苦和愤懑。其实,这也透露出禅家的观点。百丈怀海有一次和老师马祖一道出去散步,看到有一群野鸭飞过。马祖问:“这是什么?”怀海说:“野鸭子。”马祖说:“飞到什么地方去?”怀海说:“飞过去了。”马祖就狠狠拧了怀海的鼻子,怀海痛得大叫起来。马祖说:“你说它飞过去了,我看它还在这里。”怀海回到房间,嗷嗷大哭。有的人就将此事告诉了马祖,马祖说:“他一定是悟了,不信你去问他。”那人回告怀海,怀海又呵呵大笑。同事就奇怪了:“刚才哭,怎么现在就笑了?”怀海曰:“刚才哭,现在笑。”那人弄得一头雾水。八大山人的哭哭笑笑,意似疯狂,其实表达的是,超越俗世的是是非非,超越俗世的知识理性,也是“口如扁担”的另一种表现形式。

〔12〕《临济正宗之碑》,《松雪斋文集》卷九。

这段话有四个逻辑点:一是佛不说。佛说法四十九年没有说一字,不是他的嘴没有张过,他“终日说,未尝说”,是说他不以知识去说,没有落入概念。禅宗以“不立文字”为宗门铁限,强调“说似一物即不中”。佛是不可言说的,说一声佛,都要漱漱口。禅门中有这样的话:“不堵你口,你说什么,不塞你耳,你听什么。”所谓言无言,不言言。禅宗道:“妙高峰顶,不容商量。”一“商量”,即是言说,即破坏了诸法实相。“维摩一默”,才是根本的致思之道,所谓“悟则当下便悟,拟思便差”。拟思,就是知识活动,就是言。

〔3〕 《习苦斋画絮》卷二。

明代画家李日华题画诗云:“世缘空尽身无缚,来往翛然似孤鹤。有耳不令着是非,挂向寒岩听泉落。”〔7〕看来,李日华是用庄子所说的那双耳朵去听的,不着是非,不下判断,世缘空尽,无缚无系,将这双不染世念的耳朵挂向寒岩,一任飞泉溅珠玉。石涛在给八大山人的一幅画上题诗道:“一念万年鸣指间,洗空世界听霹雳。”〔8〕他也听出了和李日华、庄子同样的声音。

八大山人深通南禅一而不二的思想,用他的话说,就是“无一无分别,无二无二号”。“一”不是数量上的“一”,一是无分别,无对待,无高下之分,无人我之别;一是我与世界彻底合一的绝对境界,是个浑全的世界。

张怀瓘推崇一种“独闻”“独见”的无言独化方式。他说:“玄妙之意,出于物类之表;幽深之理,伏于杳冥之间;岂常情之所能言,世智之所能测也。非有独闻之听,独见之明,不可议无声之音,无形之相。”〔13〕至高的书法境界如同“无”声的天籁之音,只能通过心知,不能以言去究诘。在这里,张氏提出“常情”和“世智”两个概念。所谓“常情”就是一般的认识方式、习以为常的价值评判标准,“世智”就是寻常的知识系统。“常情”是我们认识世界时不自觉地运用的标准,强调其习以为常;“世智”是我们把握世界所惯用的分析方法,强调其信以为真。我们面对外在世界,总是情不自禁地去“说”,“说”所运用的就是这“常情”和“世智”。我们满以为这样的认识便把握了对象,其实这只是误说、妄测。习以为常的原是如此不可靠,信以为真的原是一腔妄念。张氏所说的“独闻之听,独见之明”,与“常情”、“世智”截然相反,它闭起知识的眼睛,睁开真知的灵明。“独闻”、“独见”,强调无对待,无知识羁绊,自由空灵,用心灵的耳朵去听,以心灵的眼睛去见,与对象臻于一片气化和合的境界,从而把握其妙处。僧肇说:“然则玄道在于绝域,故不得以得之;妙智存乎物外,故不知以知之;大象隐于无形,故不见以见之;大音匿于希声,故不闻以闻之。”〔14〕这里的不见之见、不知之知、不闻之闻正是中国艺术论中的“独见之见”等之所本。所谓独见云云,就是不见,以不见为见,由外观而内悟,官知止而神欲行。

〔15〕据《五灯会元》记载,大愚的弟子文悦禅师上堂说法道:“口似扁担,你这些人还要争论干什么?”禅宗强调“妙高顶上,不容商量”。一商量,一理论,就是理性,就是知识,就没有禅了,禅强调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江西洪州的光寂禅师说:“眼似木突,口如扁担,无问精粗。”

(《无题》)

〔7〕 《竹嬾画媵》,见美术丛书本。

第四,这虚空世界皎皎地说,“皎皎”二字值得注意,即世界自在说,是灿烂地说。世界之说是一种美的发现。如南朝一位画家宗炳所说的,山水“以形媚道”,以美的形式呈现道。黄檗继承了洪州禅的思想,将洪州禅平常心是道的思想,从侧重于坐亦道、行亦道、担水是道、打柴也是道等具体的生活本身,而引向全体生机活泼的世界的呈现。悟入无言之境,是去除心灵的遮蔽,对世界的遮蔽,对存在本身的遮蔽,而彰显了处处通灵、处处玲珑的新的世界。悟是发现和创造,悟发现了一个自在显现、梅花香味四溢的新世界。“三十年来寻剑客,几度发芽几抽枝。自从一见桃花后,直至如今更不疑。”灵云悟桃花,就是悟出了一个灿烂的美的世界,将生命由晦暗引向清明。

〔8〕 题八大山人《大涤草堂图》,见《石涛书画全集》,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1996年。

注 释

张怀瓘还提出:“可以心契,不可言宣”〔10〕。这是中国艺术理论中的一条重要原则。言宣为识,心会为悟,言者存粗,悟者存精。文学需要语言来表现,书画等艺术也需要自己的语言,中国艺术并不是摒弃语言,没有语言(广义之语言),艺术成立的基础也就没有了,它反对的是可能导致理智概念欲望产生的语言。所以对于语言,中国艺术论中秉持一种“不立文字,不离文字”的道路。在这一点上,庄子的得鱼忘筌、得兔忘蹄的思想以及禅宗舍筏登岸的思想有很大影响。语言无非为示机之方便而设,如以指指月,使人因指而见月,意在月,而不在指。以言教而显示实相,然而语言本身并非实相,舍筏登岸,得月忘指。苏轼诗云:“殷勤稽首维摩诘,敢问如何是法门。弹指未终千偈了,向人还道本无言。”〔11〕赵子昂说:“始于不言,而至于无所不言,无所不言,而至于无言。夫道非言不传,传而不以言,则道在言语之外矣,是为佛法最上上乘。”〔12〕无言契会,就是不能为外在的形式所拘牵,一任心灵自由腾越。

一、大美不言

(清)石涛兰

明代书论家项穆还将无言视为一种神化之妙。他说:“是知书之欲变化也,至诚其志,不息其功,将形著明,动一以贯万,变而化焉,圣且神矣。噫,此由心悟,不可言传,字者孳也,书者心也,字虽有象,妙出无为,心虽有形,用从有主。初学条理,必有所事,因象以求意,终及通会,无所无事,得意而忘象。故曰由象识心,徇象丧心,象不可着,心不可离。”悟就是无言,无言妙境只能于悟中得来。这神化的境界,当然不是宗教境界,而强调其微妙的契合。

〔13〕《书断》,引见张彦远《法书要录》卷7。

八大山人有一枚闲章“口如扁担”,这是他这方面思考的鲜活写照。禅宗说:“不蒙你眼,你看什么;不捂你嘴,你说什么。”“口如扁担”,就是闭起口来说。〔15〕八大山人牢牢把握住这根扁担,闭上知识的口。

以上几讲在谈到道、禅和儒家美学思想时,涉及到一个共同问题,就是对无言之美的推崇。在《游鱼之乐》中,我们谈到庄子所推宗的浑然整全的美,乃是无言之境。在《不二法门》中,我们谈到禅宗不落两边的无分别见,是“一”之美,“言”受到排斥。在《逝者如斯》中,又涉及到儒家以创造、新变的无言之美为天地之大美。本讲拟对这一问题作专门讨论。

〈元〉盛懋 秋舸听夏图

中国艺术的境界,如高山大川中几朵幽兰,散发出淡淡的幽香,似有若无,似淡实浓,无言地传递着她的奥韵。

在以上所言儒道的大美思想看,儒道两家都承认有一个绝对的美的本体,而美的创造应该循此为道。这个大美被许之于天地,天地何以有大美,在于天地以“不言”而得此名。所谓天地之“不言”,乃是以天言,而不以人言,人言者,知识的角度也;天言者,自然而然之显现也。一切自然显现的都是美,而这美都根源于“不言”的美的本体。

(《题莲花翠鸟》)

无言之美,不是以沉默的方式去体物,无言不是不说话,无言乃是放弃“人之言”,而达到“天之言”的境界。“天之言”乃是不以人的知识去言说,而以生命的本然相去呈现。

〈清〉八大山人瓜鸟图

八大山人晚年画中常有“个相如吃”的款,“个”指的是八大山人(雪个)自己,相如指司马相如,史书载司马相如有口吃的毛病。山人的意思是,自己与司马相如一样,都有口吃的毛病。按常理,一个有身体残疾的人,不会有意张扬,但八大山人却相反,他似乎非常喜欢张扬这仅仅是口吃的并不太重要的毛病,莫非他另有意图?

无言总是诗。中国艺术家极重这无言独化的境界。言语残缺不全,唯有体验才是最真实的。李白《赠清漳明府侄聿》:“琴清月当户,人寂风入室。长啸一无言,陶然上皇逸。”无言中有真美。白居易《酬和元九东川路诗十二首·嘉陵夜有所怀二首》之一:“露湿墙花春意深,西廊月上半床阴。怜君独卧无言语,唯我知君此夜心。”在无言中体会大化优游之境。杜荀鹤《赠临上人》:“不计禅兼律,终须入悟门。解空非有自,所得是无言。”许浑《病中二首》之一:“一身仍白发,万虑只丹心。此意无言处,高窗托素琴。”诗人要把握这无言的妙韵,无言最是充满,最是销魂,最是动心处。长啸一无言,忘己又忘物。

八大山人喜欢画假山,他有一幅玲珑石图,画面中怪石兀立,上面有一首诗:“击碎须弥腰,折却楞伽尾。浑无斧凿痕,不是惊神鬼。”须弥山是佛教传说中的世界之巅,即妙高山。而佛教传说中的楞伽山光明灿烂,山中有无数花园香树,微风吹拂,枝叶摇曳,妙香远闻。八大山人以假山来表现浑成而无斧凿之痕的境界,这样的境界不求惊天地泣鬼神,而是浑然一片,自是一片圆足。

老子说:“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塞其兑,闭其门,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是谓玄同。”真正知的人不说,而说的人却不知。堵塞欲望的孔隙,关闭视听的门户,挫掉争辩的锋芒,解除分别世界的欲望,从而玄同物我、默契大道。老子的“涤除玄鉴”说,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清代画家戴醇士是一位极为敏感的艺术家,他对无言之境的体会堪称深刻。他以为,无言之纯粹体验为艺道的关键。他说:“心与造物者游,故动即相合,一落语言文字,便是下乘。”〔3〕他在一幅墨荷大幅图上题道:“彼肆其幻,吾面吾壁。彼矜其捷,吾伏吾枥。矗然峰起,吾安吾默。轰然雷动,吾守吾寂。兹山之德,吾抱以为式。”〔4〕艺术家抱素守寂,在无言之中,妙契大道,感受到“渊默而雷动”的境界。他还以动人的诗境传达对无言妙境的向往:“高山雄尊,流水潺湲。徜徉其间,心契无言。”“山翠袭衣,溪云参座。高人无言,松倡竹和。”〔5〕以无言之心,融入到世界之中,山光水色都是人的性灵显现。

今朝且喜当行,

〔14〕《涅槃无名论》,见《大正藏》卷四十五。

第二,世界自在说。满目青山,皎皎自在,它们终日在说,但却没有说一字,山是山、水是水地说,无概念无分别地说,即“无丝发许与汝作见解”。

在《庄子》看来,一般美受制于分别智,它是知识的判分,而大美则是超越知识的,是一种无分别的美。一般美不脱主观性,而主观视界下的美则不是真美。《山木》篇说:“阳子之宋,宿于逆旅。逆旅人有妾二人,其一人美,其一人恶,恶者贵而美者贱。阳子问其故,逆旅小子对曰:其美者自美,吾不知其美也;其恶者自恶,吾不知其恶也。”美丑的判分受制于主观的情感、知识,所以说是“美者自美”,这样的美“吾不知其美”,其实并不是真正的美。一般美受制于主体知识的局限,那位因大雨高兴而跳跃的河伯,“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这样的美的结论带有虚幻不实性。一般美是一种局部的、片面的美,而不能达到“共美”。《天下》篇说:“天下大乱,贤圣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犹百家众技也,皆有所长,时有所用。虽然,不该不遍,一曲之士也。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寡能备于天地之美,称神明之容。”一曲之士,本一曲之心,所说之美,只能是曲偏之美,不具有共同性,所谓“寡能备于天地之美”。一般美都有标准,而无言之大美是没有具体标准的。庄子说:人睡在潮湿的地方时间长了,就会患腰痛乃至偏瘫,泥鳅却不会。人住在高处的树木上就会恐惧不安,猿猴却不会。我们到底怎样来判别舒适的标准呢?毛嫱和丽姬,是人们共同认为最美的,而鱼见了就潜进水底,鸟见了却高高飞起,麋、鹿见了又快速奔避,这四类动物到底谁能知道天下真正的美的标准呢?一切有标准的美,都是知识之美,都是“言”之美。

《二十四诗品·典雅》品写一种无言独会的境界:“玉壶买春,赏雨茅屋。坐中佳士,左右修竹。白云初晴,幽鸟相逐。眠琴绿阴,上有飞瀑。落花无言,人淡如菊。书之岁华,其曰可读。”在惠风和畅、竹影森森的氛围中,诗人放弃了目的、知识、欲望的追求,如落花般无言,似秋菊一样恬淡,在无言中独会,淡然中饮领自然冲和之气,致使心灵随意所适,洒洒脱脱,一切过去相、现在相、未来相,一切正确因、错误因都随风荡去,只有一颗平常心去印认万物。这一品是对无言之美的很好概括。

八大山人将这无言之境目为“天心”自张的境界。八大山人有“天心鸥兹”之印。1692年,他作有16开的册页,在荷花一图中,他题了“天心鸥兹”。《列子》中一个故事,从前有一个住在海边的人,喜欢鸥鸟,每天早晨到海边,和鸥鸟在一起玩乐,成百上千的鸥鸟都落到他的身边,一点也不害怕。他父亲知道后,就对儿子说:“为我抓一只来,让我玩玩。”第二天早晨,此人照例到海边,但鸥鸟在他的头上飞来飞去,不再落下。这人非常奇怪。因为此人这时有了机心,有了贪欲,有了目的,而鸟儿是忘机的。八大山人要做一只有“天心”的鸥鸟,与世界自在地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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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花无言,人淡如菊”。淡去尘世的羁绊,淡去知识的乱源,出一片平淡之心。淡不是木然,而是荡却一切尘网世念,养素葆真,契合大道。《二十四诗品》有丰富的内容谈无言契合。诗道不关知识,而关生命体验,受知识、欲望左右,就会分别对象、占有对象,与世界相冲突。作者写道:“是有真迹,如不可知”(《缜密》),“俯拾即是,不取诸邻”(《自然》),“取语甚直,计思匪深”(《实境》)。知识的活动是逻辑的、理智的、推理的,而诗是别样的形态,需有别样的衷肠。无言的契合是非知非思的,它如无言的落花、无虑的清风、无思的明月,只是自然而然地运动,只是“俯拾”,只是“直取”。诗悟无须“取诸邻”——在时间上为过去、现在、未来所缠绕,在空间上为相互对待而裹挟。作者强调,就将一片芳心寄于当下直接的感悟。因为一涉知识,即是伪。《超诣》一品对此阐释最为细微:“匪神之灵,匪几之微。如将白云,清风与归。远引若至,临之已非。少有道契,终与俗违。乱山乔木,碧苔芳晖。诵之思之,其声愈希。”也不是神,也不是几,那是宗教之境。无言契合的方式并非是玄不可测的,它就是平常自然地契合,清风自清风,白云自白云,乔木森森,就是我的性灵,青苔历历,就是我的心衷。在这样的氛围中,没有了自我,没有了和外物的隔阂,所谓“诵之思之”,其实是什么也不思,什么也不想,因为在“诵之思之”中,其诵归于“希”,归于一片庄严的静寂,其思也归于一片空无。这就是《诗品》的态度。大音希声,故以一片“希”的心灵归之。

高山雄尊,流水潺湲。徜徉其间,心契无言。

〔5〕 《溪山卧游录》卷六。

在中国传统美学中,无言之美,被作为最高的美、绝对的美,无言之境,是人去除外在干扰所切入的幽深生命体验境界,是在非知识、非功利的体验中所激起的生命飞跃。如庄子说:“渊默而雷动。”在无言的深渊中有惊雷滚动,有审美的飞跃。

从根本上说,庄子以不言之美为绝对之美,为美的本体,援此以诊治人溺于知识理性的痼疾。以知识去解说天下,到底是“小识”,而“危然”独立,无知无识,心中混茫,葆纯全之志,这就是大识。大识就有大得,大得有大美。大美便只在无言中(排斥知识的情况下才能出现)。无为和有为为道家一对重要概念。《庄子》所说的一般美是有为的美,而大美是一种无为之美。

当孔子说“予欲无言”,弟子以如果先生不言,何以领教询问时,孔子以“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兴焉”来作答。在他看来,无言可以合天,天不言,而创造不已。他对逝者如斯的感叹也包含这样的思想。天是一无言的创造本体,正所谓江山浑在眼,宇宙付无言。

侧闻双翠鸟,归飞翼已长,日日都无心,那得莲花上。

〔6〕 《习苦斋画絮》卷六。

南宗禅其实也肯定一个无言真美的世界。不立文字,自性显露,闭起知识的口,开启生命的眼,这是南宗禅的根本指向。但南宗禅没有体用之思路,它没有在本体之美与一般之美中作区隔。无言之美在禅宗就是自在兴现的世界。没有一个抽象的绝对的本体存在。一切大美、小美、大音、小音都是分别见。禅宗在这样的角度谈它的不言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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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若说到美,先秦时期,“美”这个词已上升为一个哲学概念,从孔子的“尽善尽美”,孟子的“充实之谓美”、“不全不粹不足以为美”等来看,“美”已经成为一个具有丰富内涵的理论概念。从讨论的美善区别来看,“美”这个概念所思考的问题,应该属于美学所讨论的范围。在道家哲学中也是如此。老子说:“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将美看成与恶(丑)相对的概念,又和善相区别。从“信言不美,美言不信”、“美之与恶,相去若何”、“甘其食,美其服”诸语中还可以看出,美在当时已经包含形式美感的内容。故此,我以为讨论中国美学不能局限于“美”这个概念,但也不能忽视这个概念。

不言之大美为美的本体,中国艺术家以无言之心体验这幽绝的世界,创造无言之艺术世界。这里以八大山人和石涛为例,通过他们的艺术创作的解剖来谈这个问题。

三、创造无言之美

第三,以世界之说为说,则是这段话重要的落脚点。就是“一切声色,是佛之惠”,佛不说,佛以世界之说为说,满目青山,皎皎自在,都是在为佛说,法不孤起,仗境方生。这就是与佛之“惠”,佛不说,以世界为说,世界是佛之代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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