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不懂事的小家伙仍赖在岸上不肯下水。
水秧子看得很清楚,即使母狼獾还有点力气游进旋涡去,也绝不可能把黄毛崽子救出来的,只能是陪着黄毛崽子一起被旋涡卷进江底,母子同归于尽。
悬崖上,传来阿爸伤心的哭泣声。
水秧儿踩着水,护送三只狼獾游出那段地势险峻的月牙形江湾,直到确信阿爸的猎枪再也瞄不到它们的身影,他这才返回岸上。
不知道走出这座天然牢笼后,会发生什么情况,水秧儿想,他当然不会跟着母狼獾到丛林里去过狼獾的生活,尽管他身上被涂抹过狼獾的气味。他也不可能把母狼獾和两只小狼獾带回寨子去豢养,狼獾不是狗,是不可能依附人类生活的;即使母狼獾愿意跟他回寨子,寨子里的人也绝不会同意接纳一窝山妖子的。在山民们的眼里,狼獾十恶不赦,是灾星是妖孽是祸根,是人类不共戴天的仇敌。
他两只手卷成喇叭状,朝天空嗬嗬叫唤,希冀有过路的猎人或淘金者能听到他的呼叫把他搭救出去。遗憾的是,崇山峻岭,人烟稀少,他喊哑了嗓子,也没人答应。
唉,除非有特异功能,怎么从这陡峭的绝壁攀登上去呢?
水秧儿从最初的惊讶中清醒过来,从水里抽出长长的竹篙,对准上半个身子已探到木筏上的狼獾,就想狠狠戳过去。
水秧儿虽然水性不错,但江心波涛汹涌,旋涡像连环套似的一个连着一个。他两条胳膊奋力搏击,向岸游去,但速度却慢得像蜗牛在爬,才游了一半,力气就差不多用尽了。又拼命地划了一阵,总算快靠岸了,可他想登陆的那段江岸是一块块圆溜溜的大石头,没有浅滩,水仍深得淹没头顶。他吃力地踩着水,伸手想攀住那些石头,爬上岸去,可石头上长着一层青苔,滑得像涂了油,爬了好几次,都滑了下来。力气很快用尽了,两条胳膊两条腿软得像用芦花搓成的。每次从巨卵石上摔下来,信心就打了对折,力气也打了对折。激浪冲击着卵石,又反弹出来,把他冲离岸边。
它必须找到食物!它无论如何也要找到食物!
水秧儿从地上捡起一把小石头,朝磐石顶上的两只小崽子扔去,他想把它们赶下江去,免遭枪击。
阿爸说着,动手解下肩上的猎枪。
“小杂种,你敢跟老子对着干,你的良心喂了狼!我真的要开枪了,你再不让开,我把你这个不孝的畜生连同三只狼獾一块儿收拾了!”传来阿爸咬牙切齿的咒骂声。
他不敢再睡,害怕母狼獾会再次摸过来咬他,但等到天亮,也没发生任何动静。
他突然想出制止阿爸开枪的办法来,他飞奔几步,来到磐石前,高举双手,尽量挺直身体;他站立的位置刚好在弹道上,子弹不会绕弯,他用自己单薄的身体挡住了阿爸的枪口,阿爸要射击的话,只有先打中他,才能再打中那家子狼獾。
大家都吃饱后,母狼獾围着水秧儿转起圈来,一面转还一面发出轻柔的叫声,眼睛里闪烁着慈祥和善的光。突然,它撅起尾巴,从香腺里分泌出几滴亮晶晶的液体,涂抹在水秧儿的身上。
还有半只兔子,再也不用害怕饿肚子了。
水秧儿很快发现,自己和那窝狼獾正处在一个进退维谷的境地。
——一个浪头涌过来,把黄毛狼獾崽子推出几丈远,母狼獾嘴里叼着黑毛崽子,奋力朝黄毛崽子游去。好不容易游到黄毛崽子身边,刚把自己的尾巴塞进黄毛崽子的嘴里,它鼻子里灌进一股江水,呛得快要窒息,忍不住张嘴打了个响鼻,叼在嘴里的黑毛崽子又掉在江里,在浪尖漂浮。
正卧在他身旁打瞌睡的母狼獾听到他的叫声,惊跳起来,全身的毛恣张开来,一副如临大敌的神态。两只小狼獾也停止打闹,惊恐不安地躲到母狼獾的肚子底下。
开始几次,他双手一挥舞,正在往下盘旋的山鹰子便会发出一声惊啸,拍扇翅膀飞升起来,但几次以后,大约发现水秧儿只是叫喊威胁,并没实质性的攻击,贼胆逐渐变大。也有可能是只几天没找到食物了的不走运的饿鹰,饥饿迫使它铤而走险,它不再理睬他的双手挥舞和大声吆喝,而是一个劲往下盘旋。不一会儿,山鹰子离地面只有十几米高了,突然,它身体偏折,翅膀半敛半开,黑色的脑袋猛往下扎,本来收缩在腹部的两只铁钩似的爪子像飞机准备着陆前把轮子放下来似的直直竖了下来。
水秧子把木筏划到母狼獾身边,木筏上的树条条横到了母狼獾的前爪下。他的意思很明白,让快不行了的母狼獾登上木筏来。可母狼獾并不稀罕这种施舍,相反,两条后腿在木筏的树条上猛力一蹬,借着一股推力,又向旋涡里的黄毛崽子蹿去。唉,甘愿白白去送死,真是傻透了。他叹了口气,将木筏驶近旋涡,把长长的竹篙伸向黄毛崽子,黄毛崽子马上咬住竹篙,水秧儿轻轻一拖,就把黄毛崽子拖出了旋涡,拖到木筏上。母狼獾这才拖着疲乏的身体爬上木筏来。
水秧儿手中的竹篙已朝狼獾的脸戳过去了,那尖尖的竹篙不造就一只瞎眼狼獾,也起码成全一只独眼狼獾。就在篙尖即将触碰到狼獾脸的一瞬间,水秧儿的动作突然僵住了,他看见那只狼獾正从水里叼起一只狼獾崽子,举向木筏。狼獾崽子浑身漆黑,像只大老鼠,四只细细的爪子在空中惊恐地舞动。水秧儿再朝水里望去,看见还有一只黄毛狼獾崽子,咬着母狼獾的尾巴,氽在江面上。
——水——秧——儿——水——秧——儿——
这是一场不可避免的你死我活的竞争。
——母狼獾带着两只小崽子在水里已奄奄一息,就在这时,看到一只木筏迎面驶来,母狼獾像捞救命稻草一样拼足最后一点力气向木筏游来。
他和它们走出这座天然牢笼后,只能是分道扬镳,各走各的路。
天气转晴,红艳艳的太阳挂在蓝天白云间。水秧儿手臂和背上被鹰爪抓伤的地方已结起痂,吃了整整一只兔腿,填饱了肚子,又美美地睡了一觉,精神好多了。母狼獾也恢复得很快,口腔已不再发炎流血,那条被铁夹夹过的后腿似乎并没伤着骨头,还能跑动,只是微微有点瘸。两只小崽子吃饱睡好被太阳一晒,全身的绒毛蓬松开来,胖嘟嘟,圆滚滚,一团金黄,像两朵硕大的蒲公英,蛮漂亮的。小家伙年幼无知,精力充沛,在沙砾上互相追逐嬉闹。
水秧儿——水秧儿——
水秧儿的家就在日曲卡雪山脚怒江边的汗寨,汗寨的意思就是寨子里的人都是干出汗的苦力活养家糊口的。男人干的是两种营生,打猎和淘金。水秧儿的阿爸冬天上山打猎,夏天下河淘金。此时,水秧儿就是给正在离汗寨下游约五十里的蛤蟆滩上淘金的阿爸送粮食去。
几次三番以后,他差不多已经绝望了,突然,他听见岸上有叫声,似乎是冲着他来的。他抬头一看,竟然是母狼獾,趴在岸边一块圆石上,头抻得老长,呜呜朝他叫。他在木筏撞散后,就已把那窝狼獾给忘了,也不知母狼獾是怎么登岸的,也许恰好被一股顺水推到岸上来了,也许是母狼獾尖利的爪子适合抓牢那些圆不溜秋的石头。他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母狼獾干吗要冲着他叫,还以为又是哪只小狼獾没能被母狼獾叼上岸,还氽在江面上或者已被急流卷走,母狼獾因无力下水营救而在哀嚎。可他立刻发现自己猜错了,圆石的另一侧,一黑一黄两只崽子正在用舌头滤干身上的水呢。或许,母狼獾是觉得他在水里挣扎既狼狈又滑稽,在嘲弄他呢。
所有的猎手都梦寐以求能捕获一只狼獾,水秧儿的阿爸当然也不例外,几年前曾在密林深处一条发现狼獾脚印的小路旁守了七天七夜,熬得身上掉了十几斤肉,人瘦得像根麻秆儿,第八天黎明时分才看到一只跛腿狼獾一瘸一瘸顺着坑坑洼洼的小路走过来了。阿爸欣喜若狂,端起猎枪,瞄准狼獾的脑袋扣动了扳机,只听见咔嗒一声轻响,猎枪没炸响,——阿爸提着猎枪在林子里蹲了七天七夜,晨岚夜雾把药捻子给弄潮了——狼獾听到动静,立刻逃得无影无踪了。阿爸为这事懊恼了好几年,每每喝醉了酒就要顿足捶胸地说:唉,怪我自己糊涂,不然的话,我已经猎到山妖子了!然后,他会瞪着布满血丝的一双醉眼,捏着拳头发狠地在空中挥舞道:我就不信我这辈子猎不到一只狼獾,走着瞧吧,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们都看到发呆的!
“阿爸,我是还活着!阿爸,快救我出去!”
水秧儿在同阿爸对话时,始终抬着头,眼望着悬崖上。这时他看见阿爸正准备转身离开悬崖边缘,突然,阿爸的转身动作停住了,已挺直的身板又弯了下来,似乎发现了让他感到非常惊讶的事。
声音很熟悉,他听出来了,是阿爸在叫他。唔,阿爸见他迟迟没把粮食送到蛤蟆滩,心里焦急,溯江而上找他来了。
他想,真到了分手的那一刻,他会伤感的,他和它们一起经历了磨难,一起渡过了难关,他熟悉了它们,它们也熟悉了他,结下了友谊,也有了感情,要分手了,心里总是会难过的。他晓得,明天中午的分手,将是一种诀别,从此他和它们恐怕不会再见面了,他会想念它们的,它们大概也会想念他的。
这样做当然属于趁“人”之危,落井下石,但水秧儿觉得对付万恶的狼獾,没必要讲什么信用和仁慈;这不算阴谋,算计策。
他的脸一阵燥热,心里有一种羞愧的感觉。
母狼獾扑到两只小狼獾跟前,把小宝贝搂进自己怀里,低头仔细察看了一下,见小狼獾安然无恙,又扭头望望水秧儿,眼里一片温柔,柔声叫了两下,大概是在表达内心的感激之情吧。随后,它转身拖出一只野兔来。
水秧子毫不惧怕,他晓得阿爸是在讲气话,他是阿爸的亲骨肉,他是阿爸最疼爱的小儿子,阿爸或许会因为生气而打他两巴掌,顶多会用马鞭抽他几鞭子,但阿爸绝不会朝他身上开枪的。
他正想着,突然,在江水奔腾的喧嚣声中,在两只小狼獾追逐打斗的嬉闹声中,有一个声音由远而近由高而下钻进他的耳膜:
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恶鹰叼走小狼獾。母狼獾临走时曾在两只小狼獾身上和周围涂抹分泌液,然后冲着他嗥叫了一通,其用意就是警告他别趁它离开之际伤害它的孩子,假如听任山鹰子把小狼獾叼走,母狼獾回来发现小宝贝不在了,一定会以为是他把它的小宝贝吞吃了。动物不会用理智去调查研究,动物只会感情用事。母狼獾必定勃然大怒,把他活活撕成碎片,以示报复。他不能让恶鹰白捡便宜而自己去背黑锅。他要赶走山鹰子。
突然,磐石上冒出一双毛茸茸的爪子,很快又冒出母狼獾水淋淋的脑袋。一眨眼,母狼獾从江里又爬上岸,显然,它上岸来是要把两只小狼獾推下江去。
母狼獾同他一样,既不敢冒险从水里游出去,也无法从陡峭的绝壁爬出去,饥肠辘辘,更让它痛苦的是,两个小宝贝嗷嗷待哺,两只崽子每一声饥饿的呻吟,都像锋利的刀子在割它的心。
“阿爸,别开枪!”水秧儿叫道,“这不是坏狼獾,它们和我一起从水里逃出来的,它们救过我的命。”
母狼獾落回地面后,呦呦哀嚎了两声,神情沮丧。
“水秧儿,我的儿子,阿爸求你了,快快闪开吧。我打死这三只狼獾,我在寨子里再也不用受窝囊气了,成全阿爸吧,阿爸做梦都想当寨子里的猎王!水秧儿,阿爸一旦做了猎王,你就是猎王的儿子啦。”
虽然洪水还没退到位,但靠近江岸这段水流毕竟比两天前平稳多了,浪也低得多了,旋涡也小得多了,对母狼獾来说,与其待在岸上等死,不如冒险和激流旋涡拼搏一番。
这时,两只小狼獾可怜兮兮地将嘴拱进潮湿的沙地,胡啃了一通,沙地里没任何可吃的东西,只咬了一嘴沙子,它们又拼命甩脑袋把沙子甩掉。看得出来,这两个小家伙实在是饿极了,恨不得把石头咬碎了当鸟卵吃掉。它们一个劲朝母狼獾哀叫,它们已饿得连站也站不起来,瘫在地上。
呜——呜呜——母狼獾声嘶力竭地哀嚎着,它嘴一张开,水就无情地呛进喉咙,身体便越来越往下沉。
他不知道母狼獾为什么在最后一秒钟放弃了屠杀,也许,是看见他睁着眼还没睡着觉得咬起来不够方便,想等他睡着后再动手;也许,是还没饿到极点,兽性还没完全压倒良心,不好意思把曾经救过它的黄毛崽子的恩人撕碎吃掉。
在水秧儿声音的引导下,阿爸的身影很快出现在悬崖边缘。阿爸穿着黑布褂子,扛着猎枪,挎着火药葫芦,一副打猎的行头。水秧儿站在悬崖底下,拼命挥舞双手,阿爸看见他了,弯着腰,两只手掌卷成喇叭状,高声喊道:
扑通,母狼獾跳进江去,抡动那根又粗又亮的尾巴,示意两个小家伙前来叼咬。这是狼獾泅水惯用的办法,狼獾崽子衔住母狼獾的尾巴,就可平安地在水中畅游。遗憾的是,两只狼獾崽子或许由于年纪太小缺乏经验,或许由于浪花太猛惊慌失措,努力了好几次也未能叼住母狼獾的尾巴。母狼獾在水里急得团团转。
母狼獾在水里叫唤,两只小狼獾在磐石顶上探头探脑,迟迟不跳下去。或许它们两天前在江浪里九死一生的经历使它们不敢往下跳,或许它们是年幼无知不太了解猎人和猎枪的厉害。它们望着在江里随浪起伏的母狼獾,踌躇不决,犹豫着,在磐石顶上绕着圈圈。
好一场人和鹰的鏖战。水秧儿两只衣袖被撕得稀巴烂,手臂和背上好几处都被抓伤了,火烧火燎般地疼;鹰的腿上翼上和身上也被石片砍得伤痕累累,羽毛飘零,飞沙走石;两只小狼獾吓得缩在磐石底下,呦呦怪叫。
虽说水秧儿还差两个月才满十五岁,但山里的孩子早熟,个头虽然不高,胳膊和大腿上却已鼓凸起一块块肌肉,结实得像棵小橡树;赤裸着被太阳晒成古铜色的身体,经筏头飞溅的江水一淋,亮闪闪的,像涂了一层陶釉。他从小跟着阿爸阿妈风里来雨里去地在怒江厮混,撑筏的技艺十分娴熟,虽然孤身一人驾着一只小木筏在洪汛期的怒江漂流,却毫无惧色。
母狼獾先将黑毛崽子推入水中,然后又将黄毛崽子抛进江去。
危难之中遇亲人,他激动地大叫起来:“阿爸,我在这儿,快来救我!”
水秧儿不晓得这家子狼獾是怎么会掉进怒江的,也许是狼獾窝就垒在江边陡峭的山坡上,昨夜暴雨一冲,滑坡了,狼獾窝滑进江去;也许是两只淘气的狼獾崽子在江边戏耍时不慎失足掉进江去,母狼獾跳下水去救自己的小宝贝,但水流太急,它顾此失彼,结果被江水越冲越远,冲到江心来了。不管怎么说,这只母狼獾是为了它的孩子才如此狼狈地在水里挣扎求生的。因为像这么一只成年母狼獾,在这段相对来说水势还比较平稳的怒江里,是不应该游不到岸上的。水秧儿的脑子里像放电影似的涌出这么一组镜头:
狼獾在自己的家园里,胆子更大得出奇。别看它身体圆不溜秋,四肢短得像乌龟,动作笨拙,大小只相当于土狗,但不管入侵者个头多大,它都不放在眼里。即使是体重比它大十倍的狗熊,一旦闯进它的家园,它都会穷凶极恶地扑上去噬咬,把狗熊咬得皮开肉绽,逃之夭夭。最让猎人们感到恼火的是,狼獾不像虎豹豺狼那样对人有几分畏惧,只要人不袭击它们,不到万不得已它们是不会主动招惹人的。狼獾似乎天性喜爱与人作对,常常神不知鬼不觉地跟踪猎人,猎人挖陷阱、扎天网、安金丝活扣、埋捕兽铁夹……无论玩什么花招,都休想让狼獾上当受骗,相反,狼獾会巧妙地躲开陷阱、天网、金丝活扣和捕兽铁夹上的机关,把落入猎人圈套的猎物迅速吞吃掉。即使没有猎物落入猎人的圈套,狼獾也要把诱饵偷吃掉。凡遇上了狼獾,再高明的猎手也会一败涂地,再周密的狩猎计划也只好被迫放弃。
这股暗流太凶猛了,江面上看不出迹象,就像一只躲在草丛里的老虎,突然就从江底蹿了上来,木筏猛烈歪折、掉头、倾斜,像一只无头苍蝇一样,横冲直撞,还没等水秧儿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訇”的一声巨响,木筏重重撞在一块菱形的矶石上,捆绑木筏的绳索绷断了,木筏散了架,变成一根根木头。水秧儿没防备,掉进江里,那几袋粮食连同那窝狼獾都一股脑儿翻进江去。
母狼獾后肢弯曲,前肢直立,蹲在南面那道绝壁前,抬着头,长时间地凝视着。开始,水秧儿还以为母狼獾是在绝壁上发现了猎物,如野兔松鼠什么的,在聚精会神地观察能否逮得到呢。他顺着母狼獾的视线望过去,南面绝壁同样有二三十丈高,唯一不同的是,南面绝壁的岩缝里,疏疏朗朗长着几丛荆棘,绿色的枝叶在微风中摇曳,其他什么也没有。他正在奇怪,母狼獾突然跳起来,一阵快速起跑,奔到绝壁前,纵身一跃,嗖嗖嗖,在陡峭的岩壁上爬上三丈来高,可惜,绝壁实在太陡了,中间没有可以停留喘息的立足之地,母狼獾大概是没站稳,又稀里哗啦退回地面。
他才不稀罕当什么猎王的儿子呢,他是这家子狼獾的朋友,他只想帮助朋友摆脱困境。
母狼獾朝他投来感激的一瞥,便顺江而下,头也不回地越游越远。
水秧儿从小在山里长大,熟悉山鹰子的品性,一看就知道它要向猎物进行俯冲攻击了,倘若他仍坐在地上无所作为的话,一眨眼的工夫,山鹰子极其厉害的鹰爪就会抓住两只小狼獾里其中一只的脊背,抓破皮肉抓碎骨头,然后疾速扇动翅膀,把猎物凌空提起,飞上高空。他急忙抓起一块石头,朝天空掷去。平时他掷石头掷得又远又准,有好几次在放学的路上瞅见高高的树杈上有只松鼠,捡起一块石头扔去,把松鼠砸晕了从树上掉下来。可现在,他浑身虚软,手臂没了力气,那块石头像只受伤的小鸟,才飞了十来米高,在天空没精打采地画出一道黑色的弧线,就掉回地面来了。山鹰子只是微微受到点惊吓,在空中稍稍停顿了一下,又继续俯冲下来。眼看鹰爪离那只黄毛崽子的脊背只有几米了,水秧儿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抓了一块石头站了起来,又向那只恶鹰掷去。这一次,石头不偏不倚击中恶鹰的胸脯,可惜,力量不够,恶鹰只是摇了几下翅膀,转了个角度,仍向黄毛崽子抓下来。显然,狡猾的山鹰子看透了水秧儿的虚弱,变得有恃无恐。水秧儿再弯腰去捡石头已经来不及了,他朝前奔了两步,一下扑在两只小狼崽身上。他只觉得背后传来鹰的一声怪啸,自己的背部一阵钻心的刺痛,他本能地抓起一块碎石片,侧转身向天上砍去。碎石片砍在山鹰子的大腿上,抓住他背的那只鹰爪松开了,山鹰子恼怒地啸叫着,升上半空,兜了个圈,又朝地面俯冲下来。
其实不用那么着急的,水秧儿想,天已经连续晴了两天,暴涨的江水很快就会退下去的。怒江就是这个脾气,像个性子急躁容易发怒的人,连下两天大雨,水位就猛升三四米,就急浪旋涡变得狰狞可怖。容易发怒的人也容易息怒,只要太阳连晒几天,水线就会直线下落,江面也会变得平和宁静。他从小在怒江边长大,算是摸透了怒江的性格,按他的经验,只要今天不再下雨,明天中午,水位就会下降到洪汛前的位置,现在还翻卷着恶浪的江岸就会露出一线沙滩,不仅他可以踩着齐脖儿深的水扶着石壁走出这座天然牢笼,母狼獾也能沿着平静的浅水湾游出去,假如需要的话,他还可以替母狼獾抱一只小崽子走。
阿爸在悬崖上捶胸顿足大声哀求道。
狼獾虽然带着一个狼字,却与狼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狼属于犬科动物,而狼獾属于生活在地面上最大的鼬鼠类动物。
“好的,阿爸会尽快转回来的。”
求生有望,挺鼓舞人心的,大概也挺鼓舞狼獾心的。
天很快黑了,一轮弯月给怒江边这块小小的乱石滩涂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水秧儿躺在一块长条石上,正睡得迷迷糊糊,突然,他感觉到有两只绿莹莹的东西在他面前飘来晃去。他开始还以为是鬼火,吓得头皮发麻,刚要失声叫唤,那两点绿光一旋转,月光勾勒出一个冬瓜形的身影,唔,是母狼獾。他的心更揪得紧。入睡前他明明看见母狼獾拥着两只崽子缩在离他右侧约五、六米远的一丛荒草里,这会儿到他面前来转悠什么呀?难道它……他恐怖得浑身冒出一层鸡皮疙瘩。
渐渐的,水秧儿有点招架不住了,他从水里侥幸逃生,又一夜没合眼,又空着肚子,早就饥饿得差不多要虚脱了,而山鹰子是天之骄子,居高临下,一次比一次更猛烈地俯冲下来。水秧子知道,山鹰子攻击的目标不是他,而是躲在他身体底下的两只小狼崽,只要他就地一滚闪开,他就可免受皮肉之苦。但他咬紧牙关,还是罩在两只小狼獾身上没有动弹,他不能让与他同患难共甘苦的母狼獾失望。
母狼獾隔一会儿跑到水边的卵石上,观看江水的变化情况。
显然,母狼獾已经看清山鹰子的罪恶企图,它的脑袋顺着鹰的飞翔姿势在摆动,那嗥叫声完全是冲着鹰去的。
瞧这情景,假如今天再弄不到食物的话,这两只小崽子就免不了变成两具饿殍了。
狼獾确实是狡诈透顶凶猛透顶的家伙。在山林里,狼獾十分霸道,专门抢夺别人的食物,饿极了还敢从山豹的嘴里夺取食物。有人曾亲眼看见,在日曲卡山麓的雪线上,一群野狼刚刚捕获一头梅花鹿,突然跑来一只狼獾,冲进狼群,与狼们厮咬了一通,蛮不讲理地把梅花鹿抢走了,七八匹狼眼睁睁望着强盗扬长而去,不敢追击。
山鹰子当然也看见母狼獾了,发出一声焦急的啸叫,发疯般地冲下来,鹰爪抓住水秧儿的肩膀,奋力扇动翅膀;水秧儿举起石片在恶鹰的身上乱砍一通,但鹰爪仍紧紧揪住他的肩头不放。这浑蛋,一定是意识到倘若让母狼獾从悬崖上下到江边来,它想要抓走一只小狼獾的企图就要彻底落空,因此把全部的凶狠和全部的力量都聚集在这一次的扑击中。它这一次攻势凌厉,不仅揪住水秧儿的肩头,还用坚硬的嘴壳朝水秧儿的脸上乱啄乱咬。水秧儿用两条胳膊护住头,但身体有一种轻飘飘的感觉,好像马上就要腾空被拎起。他赶紧用脚绊住磐石,不让山鹰子把自己拖开,然后,解开衣裳的纽扣。山鹰子用力一扯,那件粗麻布上衣被拉脱了。山鹰子用力过猛,带着他的衣裳升上天空,发觉上当后,扔了衣裳,又要再次俯冲下来。
对付十恶不赦的狼獾,这样做一点也不算过分。
这只恶鹰在天空盘旋已经有半个多小时了,目标自然是已饿得奄奄一息的两只小狼獾。这是一只深灰色的苍鹰,双翼展开有两米长,头部漆黑,腿部有两片醒目的白羽。这种鹰在当地被山民称为山鹰子,性情凶猛,敢从母狐狸身边抢夺小狐狸。恶鹰越飞越低,已下到绝壁的半山腰了。水秧儿本来是躺在沙砾上的,挣扎着坐起来,双手挥舞着,叫了两声,想把那只居心不良的恶鹰吓走。
水秧儿正小心翼翼地绕开旋涡和暗流,突然觉得筏头一沉,木筏晃荡起来。他开始以为是木筏挂住了暗礁,或者是水草钩住了筏头,可不大像:假如是木筏挂住了暗礁,应该是猛烈的碰撞,木筏剧烈地颤抖;假如是水草钩住了筏头,木筏理应在原地转圈。他好生奇怪,仔细朝筏头望去,随着筏头慢慢往水下沉,一只土黄色的球状物体从水里冒出来,阿罗,是一只野兽的脑壳,漆黑的嘴吻,浑圆的耳廓,两只阴森森的眼睛,那模样既像狗熊,又像臭鼬,冷不丁一看还以为是熊和臭鼬的混血儿,那副尊容水秧儿一眼就认出是一只狼獾!
让水秧儿感到迷惑的是,母狼獾此时此刻往两只小崽子身上涂抹分泌液究竟是什么用意呢?
傍晚时分,水秧儿身上被太阳晒干了,身上暖和了些,也恢复了点力气,但肚子开始咕咕叫了。木筏撞散后,几袋粮食都同时沉入江底。总得弄点儿吃的才行,他在十几步长的江岸走了几个来回,想找条被浪冲上岸的死鱼或蝌蚪什么的,能充充饥,但乱石滩上除了蚂蚁,什么也没有。
完全没必要这样害怕的,水秧儿想,只要他把事情的原委告诉阿爸,相信阿爸会像他一样,对母狼獾抱有一种感激之情的,怎么会去伤害它们呢?
趁着水秧儿站在筏头发呆,母狼獾叼着黑毛崽子爬上了木筏,但在完成登上木筏最后一个动作时,它的头翘得太高,尾巴就自然而然地往下耷拉,黄毛崽子本来是咬住它的尾巴勉强氽在水面上的,这么一来,沉到水里去了,虽然只有一会儿工夫,但黄毛崽子大概没防备,呛着水了,松开了嘴,从母狼獾的尾巴上滑脱出去,被浪一冲,漂出一丈多远。这时,母狼獾已站到木筏上了,四肢哆哆嗦嗦,身体摇摇晃晃,脚步颤颤巍巍,把黑毛崽子送到木筏中央几袋粮食围成的凹坑里,真是山妖子鬼精灵,晓得那是木筏上最安全的地方。
那窝狼獾也被饥饿困扰,一黑一黄两只小崽子朝母狼獾嗷嗷叫着,乞讨食物。母狼獾在乱石滩上跑来跑去,用爪子在石旮旯里拼命抓刨,企望能逮只老鼠或一条蛇什么的,可忙碌了半天,什么也没有得到。
——母狼獾虽然会游泳,但到底是陆上猛兽,不谙水性,在水里三折腾两折腾,力气快用尽了,一前一后两只小崽子变成了累赘。它只要吐掉嘴里的黑毛崽子,甩掉粘在尾巴上的黄毛崽子,它就能死里逃生,可它宁肯与两只小崽子一起一点一点往下沉,宁肯同归于尽,也不愿自己独自偷生。
在这个牢笼似的乱石滩上,除了他,找不到任何吃的东西。它把他当做食物了!想到这里,他脊梁骨抽出一股冷气,浑身觳觫,缩成一团。
少年名叫水秧儿,这奇怪的名字是有来由的:当年阿妈划着木筏子在怒江捞猪草时生下了他,生在水里,嫩得像根秧秧,阿爸就随口给他起了这么个怪名字。
“水秧儿,人家都说你掉进江被鱼吃掉了,爸不信,爸从蛤蟆滩一路寻找到这里,终于把你给找到了。儿子,你真还活着啊?”
要是阿爸在的话,一定会一枪炸飞这只狼獾的脑袋的。遗憾的是,木筏上只有水秧儿一个人,他没有猎枪,也没带刀,手里只有一根竹篙,和一只狼獾较量,尽管是一只溺水的狼獾,恐怕也很难占到上风的。假如让狼獾顺利地爬上木筏,他的处境就会变得十分危险。他要趁狼獾还没爬上木筏,就用竹篙把它戳翻到江里去,倘若它不知趣地还想踩着水靠近木筏,他就不断地用竹篙把它推开,把它推到旋涡里去,几个回合下来,它一定会精疲力竭,沉进江底喂鱼的。
淡淡的月光中,他看见母狼獾的背脊微微弓了起来,这是兽类即刻就要朝前扑蹿的信号。他一阵悲哀,他还想活捉这窝狼獾呢,偷鸡不成蚀把米,结果把自己的命也给搭上了。看来,狼獾确实是人类最难对付的野兽。是的,要不是母狼獾把他拉上岸,他恐怕早已被急流卷走了,也许母狼獾救他时就计划好了要吃掉他的,他想,狼獾的智商极高,它一游上岸就发现在洪水退下去以前这里是出不去的牢笼,立刻想到食物问题,就把他当食物拉上了岸。也许,它当时救他时确实是出于一种报恩,但时过境迁,情况发生了变化,只有吃掉他,它和它的两个小宝贝才有可能活着从这里出去,生存大于感情,它就下决心要来吃他了。假如换个位置,他也会这么干的。要不是畏惧母狼獾会报复,他会用石头砸碎两只小崽子的脑袋,用它们的肉填饱肚皮。他尚且这么想,以凶残狠毒闻名于世的狼獾还能不这样想?
就在这时,母狼獾叼着一样东西从陡峭的悬崖上连滚带爬地下来了,它吐掉嘴里的东西后,立即蹿过来朝山鹰子扑咬。奇怪的是,它走路的动作十分别扭,尾部还哐啷哐啷作响,几乎蹿跳不起来。虽然如此,那气势还是吓倒了山鹰子,山鹰子松开爪子,悻悻地啸叫几声,越飞越高,很快消失在云层里。
母狼獾绿莹莹的眼光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突然,磨动的牙齿间呜地吐出一声轻微的叫声,听起来像是沉重的叹息,一转身,从他面前消失了。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右侧的荒草丛里传来两只小崽子失望的呜咽和母狼獾痛苦的嗥叫。
一只兔子很快被消灭得只剩半只了。
看来,这只山鹰子是不达到目的决不肯罢休了。
那天晚上,母狼獾和那对小狼獾就依偎在水秧儿身旁睡觉,像一家人。开始,水秧儿还闻不惯狼獾身上那股骚臭味,几次想躲开,但他的上衣被山鹰子抓走了,就穿着一件短褂,虽是五月初夏的日子,但江边风大,还是冷得哆嗦,和三只狼獾挤在一起,倒也能驱走寒意,怪暖和的。
用不着等到天亮,他就会从这个世界上无声无息地消失掉的,他想,母狼獾会残忍地把他撕成碎片,用他的肉喂它的孩子。两三天后,他就会变成一堆白森森的骨头,而那时候洪水大概已经退下去了,母狼獾就能带着用他的肉喂饱的两只崽子从从容容地踩着沙滩走出这座天然牢笼。
危险解除了,水秧儿瘫倒在地。
水秧儿撑动着竹篙,木筏驶向蛤蟆滩,看来,这窝狼獾一点都没看出他想活捉它们的用意来。再有七八里水路,就到蛤蟆滩了。水秧儿朝筏尾瞄了一眼,那具渔网就压在军用水壶下,他暗暗用脚把渔网钩过来,做好准备。
母狼獾在两只小狼獾身上涂完分泌液后,又以两只小狼獾为轴心,在四周的石头和沙子上蹭了一圈液体,然后,跑到他面前,龇牙咧嘴,凶狠地嗥叫了一通。这无疑是一种警告、威胁或者说是最后通牒,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不让他跨过它画的警戒线,不让他碰那两只小崽子。随后,它一转身,又飞快地朝南面绝壁蹿去,又像刚才那样,跑到绝壁前纵身一跃,嗖嗖嗖,在陡峭的绝壁上爬上三丈来高。这正是它刚才无可奈何滑落下来的高度,水秧儿心想,这一次同样不会成功的,这一段岩壁光滑如镜,恐怕只有壁虎才能在上面爬行,对母狼獾来说,无疑是个无法超越的极限。果然,母狼獾到了这个高度,又停顿下来,水秧儿断定它又会像刚才那样滑落下来的。可突然间,奇迹出现了,只见母狼獾在光滑如镜的岩壁那儿停留了大约一两秒钟,猛地往上蹿跃,身体旋转着升起来,像股褐色旋风,笔直跃起约两米多高,一口叼住石缝里垂挂下来的一根紫荆条,绝对是一流的杂技表演,随着紫荆条的弹性,母狼獾又往上攀登了好几丈。就这样,它一会儿用尖利的爪子抠住粗糙的岩壁向上攀爬,一会儿用嘴咬住荆棘像荡秋千似的荡上去,一截一截向山顶冲刺。水秧儿在底下看着,暗暗捏了一把汗,这实在太危险了,只要有一条石缝没抓牢,或者有一根紫荆条承受不住母狼獾身体的重量,它摔下来,不死也会跌断筋骨变成残废的。在快接近山顶时,母狼獾不知是太性急了还是刚巧踩在风化的石片上,两只后爪突然打滑,身体骨碌往下滚,水秧儿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只见母狼獾咬住那根紫荆条不松口,身体悬挂在半空中,待了有半分钟光景,猛地踢蹬四爪,甩动脖子,将柔软的紫荆条在脖子上缠了两圈,稳住自己的身体,然后再用爪子重新抠住一条石槽,往上爬。
实实在在地说,狼獾要比狐狸狡猾得多。在日曲卡雪山一带的山民中有这样一种传说,认为世界上本来是没有狼獾这种动物的,天神看到人毫无节制地虐杀各种动物,而所有的动物都不是人的对手,天神为了让百兽免遭人类斩尽杀绝,就用一坨泥巴捏出了狼獾。天神在捏的过程中,掺进了狐的灵魂、狼的野性、虎的胆略、豹的凶猛、蛇的阴毒和超人的智慧。还有另一种传说,认为狼獾之所以会足智多谋,是母狼獾在小狼獾断奶后第一顿喂的食物就是小孩的脑髓,小狼獾吃了人的脑髓,长大后就变得和人一样聪明了。
就在水秧儿与阿爸高声对话时,母狼獾走到了江边,站在磐石顶上,朝江面张望。看样子,它是感觉到站在悬崖上的那个人要朝它开枪了,想冒险从江里游走。果然,它张望了一会儿,把两只小崽子叫到自己身边,然后扑通一声跳进江去;很快,江里传来母狼獾呦呦呜呜的叫唤,水秧儿晓得,母狼獾是要两只小狼獾也跟着它跳进江去。
“不不,阿爸,你听我说,别开枪!”
水秧儿闻到了一股刺鼻的怪味。
“阿爸,你快点啊。”
终于,母狼獾登上了山顶。它一定是累坏了,趴在悬崖边上,头朝着怒江,半天没有动弹。过了一会儿,它朝绝壁下的两只小崽子叫了几声:——呦————呦——声音时断时续,仿佛舌头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似的。突然,水秧儿觉得有水珠落到头上,他以为又下雨了,看看天,太阳亮艳艳的,不像要变天的样子。他用手在头上摸了一下,一看,手掌上红殷殷的,是血!是母狼獾嗥叫时从口腔里喷出来的血!他回想起刚才的镜头,母狼獾为了爬上陡壁,不断地用嘴咬住紫荆条,他知道紫荆条的厉害,长着一根根倒刺,他有时上山割猪草,不小心摸着了紫荆条,手指就会被锋利的倒刺割开。母狼獾接连咬了好多根紫荆条,口腔一定被割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哗啦,悬崖顶上传来拉动枪栓的声响。
唉,狼獾与人类世世代代的仇恨,早已融化在母狼獾的血液里,变成一种条件反射,变成一种过敏症,一听到人的声音就跟听到丧钟敲响了一样害怕。
恶鹰又一次升上天空,像抖出了一条黑色的鞭子。突然,悬崖上传来——一声低沉嘶哑的嗥叫,水秧儿抬头一看,悬崖边缘站着一个褐色的身影,身体浑圆,四肢粗短,脸像熊和鼬鼠生的混血儿,这是一个他已经看得十分熟悉的身影,是母狼獾回来了。
他已快不行了,不愿去想更多的事;他已没力气划水,在离岸边两三丈远的地方被浪冲过来推过去的。又一个浪过来,也不知怎么搞的,一下就又把他推到岸边,贴着那块古怪的圆石。他明白,这是他最后一次求生的机会了。他本能地伸手抓住石头上一道浅浅的凹缝,竭尽全身力气想爬上去,他的脚好不容易踏上石缝,可青苔皮一滑,又一次踏空,眼看就要再次跌进江去,突然,他觉得有什么东西拉住了他的手臂,正在下滑的身体被一股上升的力量钉住了,他借着这股力量双脚使劲在圆石上踢蹬,终于翻上了圆石,爬上了岸。上了岸他才发现,是母狼獾衔着他的手腕把他拖上来的。
看来,母狼獾确实在水里折腾的时间太长了,差不多骨头都快累断了,一放下黑毛崽子,就咕咚跪瘫在地上,嘴角涌出一团团白沫。可它望了一眼被水流越冲越远的黄毛崽子,挣扎着又站起来,连滚带爬走到筏尾,扑通又跳进波涛滚滚的江里,奋力朝黄毛崽子游去。它游得很慢,身体也像秤砣似的往下沉,水面只露出鼻孔、嘴巴和眼睛。黄毛崽子被水流越冲越远,更不幸的是,被卷进一个旋涡里,像陀螺似的旋转,而母狼獾已游不动了,四肢缓慢地划动着,身体却像被钉住了似的停在原地,两只眼睛死死盯住一丈多远外正在旋涡里垂死挣扎的黄毛崽子,呜——凄惨地嗥叫一声。
又一天过去了。
水秧儿毫不犹豫跳进湍急的江水,一面踩水一面揪住母狼獾的尾巴,塞进黄毛崽子的嘴里,又从一个旋涡里把晕头转向的黑毛崽子捞了出来,送到母狼獾尾后。两只狼獾崽子终于成功地衔住了母狼獾的尾巴,就好像抓住了救生圈,跟随母狼獾平稳地向前游去。
天空晴朗,江面见不到低飞的红蜻蜓,地上也不见蚂蚁搬家,他敢打赌,起码到明天天黑前,是不会下雨了。
两只绿灯笼似的兽眼越来越近,黑暗中还传来混浊的喘息声。水秧儿撑起身体,随手捡起两块石头,可转念一想,又把石头轻轻搁下了。就凭手中的两块石头,对饥饿的母狼獾是构不成任何威胁的。别说他才十五岁,还是个孩子,就是一个身强力壮的成年男子,赤手空拳也休想敌得过一只母狼獾。他听阿爸说过,狼獾噬咬起来简直就是疯子,身上又粗又硬的毛像刺猬似的一根根立起来,四只爪子上又尖又长像一把把小匕首似的指甲在对手身上拼命撕扯,一张又宽又大的嘴胡啃乱咬,一旦咬着,不管对手怎样挣扎怎样反扑,也绝不松口,非把对手咬得皮开肉绽筋断骨碎才肯罢休。就因为狼獾天生具有那种吃肉不吐骨头的疯劲儿,所以身体庞大的狗熊见了狼獾都要心里发憷退避三舍。他若与母狼獾搏斗,用不了两个回合,就会被咬断脖子倒在血泊中的。
“别怕,别怕,是我阿爸找我来了,他不会伤害你们的。”
母狼獾开始撕咬兔子,但咬一口脖子就哆嗦一下,还没把兔子解剖开,就嗯嗯呀呀呻吟起来。水秧儿躺在地上,奇怪地望着母狼獾,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母狼獾大约实在是受不了了,走到水秧儿跟前,张着嘴摇头晃脑。水秧儿往母狼獾口腔里瞄了一眼,吓了一跳,口腔里血肉模糊,惨不忍睹。他掬了一抔江水冲去血丝,这才看清,母狼獾的口腔里唇吻、上下颚和舌头都被绝壁上的紫荆条撕烂撕碎了,还有好几根长长短短的刺钉在上下颚里。狼獾的爪子虽然很灵巧,爪指很长也很尖利,但不能跟人类的手相比,是无法清除口腔里那些讨厌的刺的。老林子里经常有一些肉食兽或者在吞咽食物时被骨头卡住喉咙或者不小心被植物的刺扎着口腔,溃烂发炎,不能吃东西,最后活活饿死。水秧儿心想,母狼獾明知绝壁上的紫荆条会造成什么样的严重后果,却仍不顾一切地咬住紫荆条爬出这座天然牢笼去觅食,没想到一向被人类视为山妖子的也有自我牺牲的精神,也有如此感人肺腑的母爱。
狼獾的名声极坏,日曲卡雪山一带的山民都把狼獾叫做山妖子。猎手上山打猎前焚香祭奠猎神,第一句话就是祈祷猎神保佑上山别碰着狼獾。猎手之间闹了别扭,诅咒对方也是这么一句话:出门就遇着狼獾倒八辈子血霉!
原来母狼獾趴在圆石顶上嗥叫是担心他被急流卷走!母狼獾在关键时刻救了他!狼獾名声极坏,一贯与人类为敌,被人称为山妖子,怎么会对他出手相救呢?是的,他曾帮母狼獾把黄毛崽子从旋涡捞上木筏,但他这样做只是想把这窝狼獾一网打尽,让阿爸满足这辈子想要猎到一只狼獾的夙愿,他也想赢得活捉一窝狼獾的荣耀。可以这么说,他帮母狼獾是个阴谋和圈套,可母狼獾却真以为他是出于一片真诚和善意救了它的孩子。
母狼獾断断续续叫了几声,艰难地站起来,一转身,从悬崖边缘消失了。
水秧儿慢慢爬到母狼獾身后,打开铁夹上的插销,母狼獾那条后腿获得了自由,虽然走起路来还一瘸一瘸的,但毕竟方便多了。
又过了一会儿,母狼獾离他只有一步之遥了,他听见母狼獾牙齿的磨动声,看到那两只绿莹莹的兽眼里闪烁着贪婪饥饿的光。他又悄悄把两块石头捡了起来,尽管他知道区区两块石头救不了自己,但他总不能束手待毙,怎么说也得拼一下,也不能太便宜了母狼獾。
“该死的狼獾,你以为跳到水里去我就拿你没办法了吗?发酒瘟的,我先送你的小崽子上西天去。”
母狼獾拥着两只崽子,蜷缩在粮食堆里,用一种温柔的眼光望着水秧儿。
他没有吃生肉的习惯,但他弄不到火,再说肚子也实在太饿了,就接过兔腿啃咬起来。这兔子刚死不久,十分新鲜,味道挺不错的。
他坐起来,拍拍自己的大腿,母狼獾像听懂了似的乖乖地趴在他腿上,张大嘴。他将手伸进母狼獾的嘴里,把刺一根一根拔出来,一共拔出十一根一厘米左右长的刺。有十一根刺在嘴里,还把兔子叼回来,这需要多大的毅力啊。
溺水的动物情急之中爬上路过的木筏,这并不罕见。去年水秧儿和阿爸划着木筏经过蛤蟆滩时,就有一只小斑羚被浪冲上筏来,结果毫不费力就获得了一大锅美味的野斑羚肉。一般说来,溺水的动物在水里已挣扎得精疲力竭,登上木筏后,就会瘫软得像坨稀泥,失去反抗能力,任人摆布。就算还有一点力气能躲闪窜逃,小小的木筏上也无处可逃,刚刚从水里爬上木筏,宁肯束手就擒,再也不敢重新跳进江去。捉爬上木筏的溺水动物,就等于捉瓮中之鳖。
洪水虽然退去了不少,但江涛依然汹涌。两只狼獾崽子被推进江去后,在浪花间沉浮挣扎。黑毛崽子呛了两口水,一面笨拙地划动四肢,一面惊慌地呦呦哀叫。黄毛崽子则拼命向岸边游去,想重新回到岸上来。
他越想越觉得这计划切实可行。
水秧儿索性登上磐石,像一堵结实的墙,挡在三只狼獾面前。
水秧儿回过神来,望望已游离木筏的母狼獾,再望望缩在粮食堆里的黑毛崽子,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活捉这窝狼獾!现在母狼獾和黄毛崽子危在旦夕,假如他把母狼獾和那只黄毛崽子捞上木筏,母狼獾一定会对他抱有一种感激之情,就会放松戒备和警惕,一家子蜷缩在粮食堆中间;他把木筏划到离蛤蟆滩还有半里路时,突然用渔网罩在它们身上,母狼獾的爪子再锋利,牙齿再尖锐,要想撕开用3号尼龙丝编织的渔网,也要一段时间;不等母狼獾撕烂渔网,他的木筏就已划到蛤蟆滩了,他一叫唤,阿爸就会赶过来或者用猎枪轰或者用长刀剁把这窝狼獾收拾掉的。
天空投下一块恐怖的阴影,阴影越放越大,笼罩在两只小狼獾身上。
小木筏漂过湍急的骏马峡,进入了三道湾。三道湾长约七八里,江面较为开阔,水势较为平稳,江道弯弯曲曲。但水势平稳只是表面现象,其实江底下有暗流,江心还有一个个大旋涡,被旋涡卷住犹如被蟒蛇缠住,是极难摆脱的。
这段江岸的地形极为险峻,月牙形的大拐弯,水流湍急,惊涛拍岸,三面都是绝壁,有二三十丈高,陡得连岩羊也休想攀爬上去,简直就是一座天然牢笼。他和那窝狼獾都被困在一条几步宽十几步长的乱石滩上。倘若是枯水季节,水位退下去两三米,这儿倒是有一条窄窄的沙滩,扶着绝壁踩着水走,还能走出去。但现在,从乱石滩上一步跨下去,就是一个个居心叵测的旋涡,刚刚九死一生从水里逃上岸,又冷又累,也实在不敢奢望能活着从水里游出去。
“孩子,你在说什么胡话呀;可怜的孩子,你一定是被山妖子弄迷糊了。不要紧,待阿爸收拾了这窝狼獾,阿爸会请巫娘来给你跳一回大神的。”
对人类抱有特殊成见的母狼獾救了它,这可能吗?他怀疑自己是在做梦,可除了母狼獾,四周没有其他人或兽,他再看看自己的手腕,确确实实有一排鲜红的齿印。
清除完口腔里的刺,母狼獾不再痛苦呻吟,很快把那只兔子解剖开,将嫩滑的内脏嚼碎了送进两只小狼獾的嘴里,很快,小狼獾空瘪瘪的肚皮就鼓了起来。母狼獾又撕了一条兔腿,叼到水秧儿面前,他当然知道,这是给他的食物。
哦,母狼獾用它独特的方式,表示它拥有了他,表示他是属于它的,表示它接纳了他:他身上有了狼獾的气味,就是狼獾家庭的一员了。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悬崖顶上,寂静无声,听不见阿爸说话了。水秧儿经常跟随阿爸上山打猎,知道阿爸的习惯,扣动扳机前会屏住呼吸将准星、缺口和猎物三点连成一线。阿爸停止说话,毫无疑问,是在进行最后的瞄准,顶多还有两三秒钟时间,猎枪就会訇然炸响,刺鼻的硝烟和无数粒铁砂子会无情地扑向岸边那座磐石。
“水秧儿,你往你的左边看,快看,一大两小三只东西,那是什么?哦,像是狼獾。对对,就是狼獾!哈,老天爷可怜我,老天爷成全我,我原以为这辈子不可能再猎到该死的狼獾了,没想到今天会在这里见到狼獾。哈哈,这地形也太好了,前头是旋涡,后头是绝壁,这窝狼獾好比砧上的肉、笼中的鸟,看你们往哪儿跑!”
他想,他回家后,要把这段难忘的经历告诉他认识的每一个人,他要让他们相信,把狼獾这种动物视为专与人类作对的山妖子,实在是一种误会。是的,狼獾会破坏猎人的捕猎手段,神出鬼没,让人头疼,但狼獾也是一种有感情的动物,人若能善待它们,它们也知道报恩的;他要让阿爸放弃这辈子一定要猎杀一只狼獾的念头,再不要将仇恨当做宝贵的遗产一代一代传下去;他还要告诉他的同学和年龄相仿的伙伴,所谓狼獾专门吸食小孩的脑髓的说法纯属无稽之谈。
那只狼獾头升出水面后,两只前爪艰难地抠住筏头上的树皮,竭力往木筏上爬。狼獾不愧是狼獾,很会动脑筋,左前爪抠住筏头的树皮,右前爪朝前一伸,抓住了捆绑木筏的那道竹篾,爪子不再打滑,身体迅速地向上攀登。
“别急,水秧儿,爸去砍两条山藤来,爸把山藤丢下来后,你把一条系在腰上,抓住另一条往上爬,爸在上面拉,一袋烟的工夫就把你拉上来啦。”
但想要爬上木筏的是狼獾,那就是另一码事了。
距离这么近,阿爸是寨子里有名的神枪手,这一枪绝不会打空。一瞬间,水秧儿眼前出现了幻觉:霰弹从黑洞洞的枪管喷射出来,呈倒锥体罩向那家子狼獾,黑毛崽子像触电似的蹦起三尺高,又重重地摔下来,再也站不起来了;黄毛崽子更惨,前额被穿了个洞,就像长了第三只眼,软绵绵地瘫了下去,母狼獾肚子上被钻了几个洞,肠子流了出来,四肢一曲,跪倒在地。
母狼獾低头看看两只小狼獾,又抬头看看南面绝壁,突然——地长嚎一声,整个嘴吻皱成球形,显得无比坚毅。它翘起尾巴,从尾根的一个小孔里分泌出一些乳白色的液体,分别涂抹在两只小狼獾的头顶、脊背和尾巴上,立刻,两只小狼獾身上恶臭熏人。水秧儿曾听阿爸说过,狼獾与獐鹿相似,身上也有一个香腺,能分泌出类似麝香的液体,用水高度稀释后比茉莉更香,但就这样闻的话却比猫屎还臭十倍。狼獾经常用这种气味熏天的分泌液涂在洞穴四周的树桩和草叶上,以此来表明这儿属于它的领地,狼獾还习惯把这种分泌液蹭在食物上,以证明它对食物的所有权,人们或其他动物闻到这种气味便不再去碰这种食物了。
一只木筏子在浪尖颠簸起伏,箭也似的向下游漂去。筏头上压着几袋粮食,筏尾站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手里捏着一根金黄色的竹篙,不时在水里点点戳戳,将调皮地想要偏离航线的木筏子拨正方向。
水秧儿是马背中学初二的学生,接受过现代文明的熏陶,知道这两种传说都是迷信,没有根据的瞎说。但是,狼獾对人类抱有特殊的成见,处处与猎人作对,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可以这么说,狼獾和人是天生的冤家对头,狼獾恨人恨得咬牙切齿,当地山民恨狼獾恨不得赶尽杀绝。汗寨里的猎手都把能猎杀一只狼獾视作自己猎手生涯的辉煌成就,看做自己的毕生追求,谁要是能成功地猎到一只狼獾,就会声名大振,成为猎人圈子里的明星。
去吧,去吧,水秧儿心想,他看来是很难阻止阿爸朝这窝狼獾开枪了,他还小,他没法一下子改变阿爸脑子里对狼獾的看法,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是很难纠正的。但愿母狼獾能顺顺利利带着小狼獾游过这段急流,绕过这段江岸,远走高飞。
几场暴雨下来,怒江进入了汛期。汛期的怒江像匹脱缰的野马,沿着高黎贡山蜿蜒曲折的山谷奔腾直下。雨水把两岸的红土从山坡上冲刷下来,把嫩黄色的江水染成血红色。
答案很快就摆在他面前。
母狼獾自然是听不懂水秧儿的话,它的四肢紧张地颤抖,一会儿竖起耳朵倾听悬崖上阿爸越来越近的呼叫声,一会儿用陌生的疑惑的眼光望着水秧儿,仿佛在责问:你干吗要出卖我们?
阿爸的声音快到悬崖边缘了,母狼獾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会儿用爪子拼命刨着沙子,大概是想挖个洞躲起来;一会儿从这块石头边蹿到那块石头边,大概是想藏到阿爸看不见的石头底下去。遗憾的是,临时挖洞就像掘井止渴一样来不及了,而这块江滩上的石头都是半圆形像高庄馒头,没有可以藏身的旮旯角落。
“水秧儿,你疯了吗?快闪开,我要开枪啦!”阿爸在悬崖上焦急地高声喊叫。
这时,水秧儿才看清,母狼獾一条后腿上挂着半副捕兽铁夹,一走动便哐啷哐啷作响。不难想象,母狼獾爬出这座天然牢笼后,跟踪某位猎人,一直跟到猎人安置捕兽铁夹的地方,耐心等猎人走后,就直奔捕兽铁夹;捕兽铁夹那根插销上绑着一只活兔,它晓得那是诱饵,只要一咬兔子,高悬在头顶的沉重的铁杆就会无情地砸下来,夹牢偷食者的身体。它已没时间去捕猎其他食物了,为了孩子,它别无选择,它利用过去曾经从捕兽铁夹下偷食诱饵的经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蹿过去,一口咬住兔子的脖子,想争时间抢速度,在捕兽铁夹那根铁杆落下来之前把兔子从插销上撕下来。不知是兔子竭力挣扎影响了它的扑蹿速度还是它太心急了,没精确地把握好角度,兔子倒是被它撕下来了,它大半个身体也成功地从铁杆下脱身了,但没能完全逃脱厄运,铁杆比闪电更快,一下夹住了它的一条后腿。它当然不能在捕兽铁夹下等着猎人来收拾自己,就拼命挣扎,结果把半副捕兽铁夹从树桩上扯了下来。它自己无法弄开铁夹,只有拖着铁夹跑回江边这座天然牢笼来。
不不,他不能让悲剧发生,他一定要制止阿爸开枪。这家子狼獾与他同命运共患难,结下了深厚友谊,母狼獾甚至还救过他的命,他决不能让它们受到伤害。
“阿爸,别……别打它们!”水秧儿声嘶力竭地叫起来。
水秧儿同班同学小罗锅的爷爷老罗锅五十年前有一次独自进山狩猎迷了路,傍晚时路过一个山洞想钻进去歇一夜,可又怕山洞里藏着毒蛇猛兽,就在进洞前胡乱朝洞里开了一枪,第二天早晨醒来一看,一只狼獾被打死在洞里了。尽管是纯属巧合,尽管是狼獾自己稀里糊涂撞到他枪口上来了,老罗锅还是被汗寨的众猎手尊崇为猎王。老罗锅过去因背驼得像背着一口大铁锅,其貌不扬,三十好几了还光棍一条,在人前抬不起头来,自打扛着一只狼獾回到寨子,形象大为改观,娶了个如花似玉的媳妇,荣耀还流传后代,儿子大罗锅也成了汗寨众猎手的头,连孙子小罗锅也沾了光,一吹起牛来就是我爷爷当年如何如何。
快,快,水秧儿在心里默默念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