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少尉和骑兵队长在暗暗策划如何同“小燕子”们来往得更加密切。他们想邀请其中一部分人——也就是说最漂亮的十个——到俱乐部大厅里参加愉快的香槟酒晚会。当然,上层人物对此事要佯作不知,憋在心里。不仅是单身的少尉,而且连已婚的中尉和骑兵队长也都参加了晚会,当然,他们的夫人也一起来。这是最够味的事儿,也是晚会的精髓所在。
就此带住吧!够了,别再写下去了!生活中的这个细节是多么可贵啊!她站在那儿,失魂落魄,欣喜若狂,因为这个走江湖的卖艺女郎竟走向她,吻她的手!
在场的人都怔了一下。人们面面相觑,严肃而清醒。有几个男人大声叫唤哈利的名字。喧闹声顿时平息。
人们跳起圆舞曲,觥筹交错——-烟气弥漫,人声鼎沸,人们在婆娑起舞。上苍了解我们,也了解我们的弱点。我们暗下总爱在生活中最简朴的欢闹场合里流连忘返,是不是因为当痛苦降临时,眼睛里流露出来的神色只有在那时显得最为深沉,最富于思恋之情?
“小燕子”呢?上帝哪,她名叫艾梅,其实平平常常,貌不惊人。可是她有一头黑发,一缕缕的秀发衬托出一张大而肉感的脸,深黑的眸子大得像两个杏子,嘴儿并不小,却有一口雪白的牙齿,两条玉臂也柔媚动人——这使她另有一种魅力。可是最美的却要数她的肩膀了,肩膀耸动时,关节灵活得无可比拟……哈利男爵对这副肩膀极感兴趣,恨不得它们赤裸裸地露了出来,此刻乘“小燕子”正想披上头巾的当儿,吵吵嚷嚷地前去拉拉扯扯。然而任何人都没有注意到(连哈利男爵和他的夫人也没有看出),这个娇小的、无依无靠的女郎这会儿喝醉了酒,变得温情脉脉,整个晚上都在向“自负的小伙子”频送秋波——由于弹钢琴时缺乏节奏感,他刚才已被轰下台来。他那慵倦的眼睛和演奏的方式深深吸引了她,她觉得他高尚而富有诗意,宛如另一个世界里出来的人,而对哈利男爵这类人的行径则非常熟悉,而且感到腻烦。可是“自负的小伙子”对她一点也不动心,这不由使她十分悲伤……
枝形吊灯里的蜡烛摇曳不定,里面的蜡一点一滴即将流尽。烛上的软蜡已变成黏糊糊的一团,完全失去了蜡烛的原形。一对对舞伴随着格尔勃沙特尔少尉奏出的激动人心的旋律,蹁跹而舞。他们踮起脚尖,富有弹性地转动身子,以后又轻快地飘然而过。跳时军官们的长腿一忽儿往下弯,一忽儿又伸直,像弹簧似的一缩一伸。女人的裙子在飞舞。轻骑兵们的上衣鲜艳夺目,跳时显得五彩缤纷。娘儿们卖弄风情地微微低下脑袋,让自己的腰肢由舞伴轻轻搂着。
这时发生了一件十分离奇的事。“小燕子”艾梅坚定地站在男爵夫人安娜一边。也许她出于女人的本能,对男爵夫人的苦痛和情感上的挫折深表同情;也许正是由于她对那位眼神倦怠的“自负的小伙子”怀着眷恋之情,才使她把男爵夫人安娜看作是自己的同盟军。她的举动使大家大吃一惊。
在大伙一片喧闹和欢腾声中,男爵夫人安娜也笑逐颜开。整个晚上,她始终在笑,笑得脑袋和心儿都发痛了,要不是哈利那么热衷于此事,她宁愿闭上眼睛在黑暗里安静一会呢。
哈利男爵是一个富于音乐节奏感的人,不论是华尔兹还是进行曲,他都有很强的乐感。在他身上,有的是欢乐、自豪、节奏和睥睨一切的傲气。他那匈牙利骑兵式的上衣是金黄色的,扎得很紧,辉煌灿烂,与他那年青的红喷喷的脸相映成趣,脸上没有任何忧伤和思虑的痕迹。他的脸晒得红红的,像所有的金发男子一样;虽然头发和小胡子都是棕黑色的。他的外表对娘儿们有一种吸引力。右颊有一个红色的疤痕,给人以一种勇猛慓悍的印象。人们不知道这个疤是打仗时的伤痕呢,还是从马上掉下来的印记。不管怎么说,它总是一个光荣的标志。他跳起舞来像天仙一般。
哎唷,哎唷,军人们,
看她们飞吧!看她们飞吧!
咱们多么爱你们!
就这样,“小燕子”们来到霍恩达门,在古格尔芬酒吧厅里演唱。霍恩达门驻扎了一团轻骑兵,她们满以为军队中的代表人物会欣赏她们的演出,这样的猜测并非没有根据。可是她们的收获比预期的多,她们引起了轰动。每天晚上,没有结过婚的军官坐在这些女郎的脚边,聆听她们的《小燕子之歌》,而且喝起古格尔芬的黄啤酒来,为歌女们庆功。不久,结过婚的军官们也来了,一天晚上,连鲁姆勒上校也亲自出场,他津津有味地看完了节目,后来在许多场合对“小燕子”的技艺赞不绝口。
这是一种幸福,一阵令人战栗的幸福,她的心沉醉在这种幸福感里,不禁深为感动。这时,情欲逡巡于其间的两个世界暂时以欺人的方式会合在一起了。
社交生活!社交生活是无害的,欢乐的,但同时又如一服诱人的毒药,使人萎靡不振,日趋堕落,尽管你富有魅力,但到头来总是一场空。你是沉思和安宁的死敌,真叫人不寒而栗!——她每晚、每夜坐在那边,思想上受尽折磨:一方面,她觉得周围的一切极其空虚,另一方面则由于饮酒、喝咖啡、跳舞和靡靡之音而神魂颠倒,激动不已,两者形成异常鲜明的对照,她坐在那边,眼看哈利勾引漂亮而欢乐的女人,这倒并不是因为那些女人特别惹他喜爱,而是由于虚荣心,可以让大伙儿看到他在和女人厮混,让大伙知道他是一个幸福的、保养得很好的男子汉,样样事儿都有他的份,样样事儿有求必应……这种虚荣心多么刺痛她的心,可是她还是留恋这种虚荣心!见到他这么年轻俊美,容光焕发,魅力无穷,她内心是多么甜蜜啊!别的女人对他的情爱,也会使她的情感像一把火似地熊熊燃烧起来,但其中却满怀着痛苦!……但当这事件已经过去,欢宴的场面也已结束,而她又为他受尽苦痛的煎熬时,他却愚蠢而自私地自吹自擂,说他怎样度过这些美好的时光,那时她对他的憎恨和轻蔑就并不比爱情少些了,她心底里暗暗叫他一声“无赖”和“轻浮鬼”,想用沉默来惩罚他,用荒唐可笑的、绝望的沉默来惩罚他……
当小燕子又回来时,
当冯·格尔勃沙特尔少尉弹完最后一曲时,掌声雷动。“小燕子”们的歌也唱完了。她们不是拾级而下,而是纵身一跳,从台上飘然而降,骑士们蜂拥而上,竞相扶持。哈利男爵前去搀扶那个玉臂像小姑娘一样身材娇小、脸儿黑黝黝的小燕子,举止得体,殷勤备至。他一只胳膊抱住她的大腿,另一只托住她的腰部,从容不迫地让她在地上站稳,然后挽住她一起走到小桌边,给她满满斟上一杯香槟酒。香槟酒的泡沫从杯上溢出,他慢条斯理地、意味深长地和她碰杯,同时含着痴呆而深情的微笑盯住她的眼睛看个不休。他已喝得酩酊大醉,他那白白的额角与红扑扑的脸颊形成鲜明的对照,额上的疤痕也给酒烧得通红,可是他还是显得十分洒脱,兴致勃勃,看不出任何欲火中烧的痕迹。
现在她们唱着《燕子之歌》,由少尉冯·格尔勃沙特尔伴奏。他一面弹琴,一面掉转身子回头看她们表演,长长的胳膊在琴键上操纵自如,她们异口同声地唱,宛如一群在世界各地遨游过的飞鸟,飞鸟离开时,把人们的心儿也一起带走了。她们唱的歌甜润悦耳,非常动听,开头几句的歌词是这样的:
一天清晨,在五时至六时光景,骑兵队长哈利男爵外出晚宴后兴致勃勃地跟几位同伴一起回家——他们是骑兵队长冯·休涅曼,中尉和少尉勒·梅斯特、特鲁雪斯男爵,冯·特劳特瑙和冯·利希特罗。当这些贵人经过“老桥”时,一个面包铺的小伙计迎面走来,他在空气清冽的早晨赶他的路,肩上扛一大篮小圆面包,嘴里轻快地吹出一支小曲。
要是他病了又怎样呢?他的一些无足轻重的小病痛会使你想入非非,这时他仿佛是你抚育的一个受苦的孩子,躺在你面前显得孤苦无依,而这个人最终却是属于你一个人的——我们说这样的话是否言过其实?你别羞惭,也别退缩!忧虑有时会使我们存心不良。我们知道这个,对此也看得清清楚楚,可怜而弱小的灵魂啊。在我们生命的旅途中,我们还可以看到截然不同的场景。不过你也可以稍稍关心一下那位睫毛太长的、此刻坐在你身边的“自负的小伙子”,他倒很想分享他和你的寂寞呢。为什么你瞧不起他?为什么你轻蔑他?难道因为他只属于你自己那狭小的世界,而与其他广大的世界——那里有的是一片欢腾和骄矜,还有快乐的节奏和胜利感——毫不相涉?当然,要叫一个人既不熟谙这个世界、又不依附另一个世界,是一件很困难的事。两者必居其一,没有调和的余地……
于是男爵夫人安娜站了起来。她气忿异常,心痛欲裂,恨不得一下子钻到地洞里去,一了百了。当时她只有一个疯疯癫癫的念头,那就是惩罚他一下,让他当众出丑,而且不惜任何代价要他睁大眼睛看看他的妻子就近在身边。她把椅子往后一推,穿过大厅中央径向门口走去,脸如死灰。
圆舞曲,觥筹交错——烟气弥漫,人声鼎沸,人们在婆娑起舞。这是哈利的世界,也是他的王国;这也是她梦寐以求的王国,因为那边有的是欢乐:它既十分平凡,又体现爱情和生命。
接着大家喝香槟酒;戴白手套的勤务兵在桌子间跑来跑去,为人们斟酒。可是“小燕子”们还得唱一次歌,不管她们是否透得过气来,她们硬是非唱不可!
“自负的小伙子!”身为骑兵队长的哈利男爵这时暂停跳舞,高声叫道,声音响彻整个大厅。他的右臂依旧搂住舞伴,左手却撑起腰来。“这不是什么华尔兹,而是葬礼进行曲,好家伙!您的身体里没有什么节奏感,您弹起琴来总是这么老一套,游移不定。让冯·格尔勃沙特尔少尉代您继续奏下去吧,使大家体会到节拍的味儿。下来吧,自负的汉子!如果您跳舞更内行些,那就跳吧!”
有一两回,她似乎觉得“小燕子”瞥了她一下……她认识她吗?她可知道她是谁?她多美呀!她多么伶俐,多么无忧无愁,又是多么诱人,浑身充满活力!如果哈利爱上了这个女人,为她憔悴,为她受苦,她倒会原谅他,理解他,同情他的。安娜忽然觉得,她本人对“小燕子”所怀的眷恋之情,竟比对哈利的更加热烈,更加深刻。
“我今天真高兴哪,”她挑选了一个自以为适当的时机对坐在桌边的一个女人说,可是对方报之以沉默,而且投以嘲讽的目光。这下她才意识到,人们通常是不说这种话的。如果你兴高采烈,就应当从行动中表现出来,嘴里说出来可有失体统。然而在这种场合,说“我今天多伤心”那样的话也是不可思议的。
小燕子,小燕子是谁呀?——嗯,说得简单些,她们是“维也纳的一群燕子”!她们像候鸟一样,来时成群结队,一来就是三十个。她们飞过整个国土,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她们飞入小歌剧院和五等杂耍剧院,无拘无束地站在舞台上,用欢快明朗的声音叽叽喳喳唱起充满青春活力的歌曲:
可是“自负的小伙子”呢?如果允许我们把哈利男爵的那句话发挥一下,他总是游移不定。他的眼睑太长,因而总不能好好张开眼睛;制服也不太合身,穿在身上晃晃荡荡,显得太宽,天知道他是怎样当起军人来的。到这个有“小燕子”们表演的俱乐部里来寻欢作乐,他可并不十分愿意,但他毕竟来了,因为他不得不处处火烛小心,以免得罪别人,理由有二:首先,他出身市民阶层;其次,他本人编写了一本书,也可以说是故事集之类的书,任何人在书店里都能买到。他不来,人家就多少会猜忌他。
结尾时的唱词也一模一样。人们报以暴风雨般的掌声,要求再唱一曲,于是她们又一次唱起《燕子之歌》。
大厅里洋溢着一片歌声与欢笑声,还有军人们顺着靴刺跺脚与歌声合拍的咯咯声。
“亲爱的男爵夫人啊,”冯·休涅曼太太事后对冯·特鲁雪斯的妻子说,“这些姑娘倒颇有点儿教养。她们对咱们帝国里的骑兵的驻扎情况,了如指掌,说起来如数家珍。”因为多出两个女人,她俩只好一起跳。她们一点也没有注意到别人都已纷纷离场,只有她俩在唱“独脚戏”。最后这两个女人终于觉察到了,于是在大厅中央站停,周围顿时响起了一片哄笑声、鼓掌声和欢呼声……
她们一排站在大厅较狭一侧的平台,向听众频送秋波。她们的肩胛和玉臂都露在外面,衣服剪裁样式是名副其实的“燕子”式:浅灰色的背心上饰有色彩较深的燕尾。她们穿的是跟部有衬垫的袜子,鞋子的鞋面低,后跟却特别高。这些人中间,有的是金发女郎,有的皮肤黝黑,有的胖得很厚道,有的瘦得令人怜爱,有的浓妆艳抹,有的脸儿煞白,像丑角一般。她们中间最漂亮的,却是一个身材娇小、皮肤略显棕色的女郎,她的胳膊像孩子般的柔嫩,圆圆的眼睛像两只杏子,刚才同哈利男爵跳舞的就是她。男爵夫人安娜也觉得她是最美的一个,此刻脸上还是笑吟吟的。
男爵夫人安娜从小在父亲海边的庄园里长大,那边的环境非常静僻清幽。对于她本人过去的家庭情况,她总竭力避而不去想它,怕人家用好奇的眼光看她;她还一心盼望自己能像别人那样,得到些微的爱情……她的一双手很白,头发是金灰色的,同她那狭小娇嫩的脸儿相形之下,未免显得过于浓密。在她淡淡的双眉中间有一道垂直的线条,微笑时显得有些尴尬与苦恼……
娇小的男爵夫人安娜,我们说得对吗?当“小燕子”们唱歌时,你可怜的微笑后面潜藏的一切还用我们说吗?快到清晨,你还是躺在床上,对社交场合上那些戏谑、俏皮话和巧辩一直萦回在心头,本来你也应当亲自出席这种场面,可以显出自己亲切动人、落落大方,然而事实上你不能去,那是多么可悲,又是何等不光彩啊!天蒙蒙亮时,她做起梦来:你为痛苦折磨得心力交瘁,你倚在他肩膀上嘤嘤啜泣,那时他不得不设法讲几句空泛的、亲切的、老生常谈式的话安慰你几句——你认为这些话真丢人,内心顿时异常反感;你伏在他的肩头,似乎为整个世界而哭泣!
这件事一下子就家喻户晓,可是又有谁敢开口抱不平呢?对于哈利男爵和他这一伙人的行为,人们只能一笑置之,或者只能咬牙切齿,他们毕竟是贵族呀!他们毕竟是霍恩达门的贵人呀!正因为如此,连军官的太太们也来听“小燕子”们歌唱了。
有什么障碍和顾虑吗?勒夫察恩中尉找到了一句金玉良言:对士兵来说,有什么障碍不能战胜,又有什么顾虑不能消除的呢!当霍恩达门善良的市民们知道军官们将要带夫人一起去听“小燕子”唱歌时,准会惊诧不已!市民当然是不准干这一类事的。可是有些人高高在上,自由自在地胡作非为,谁也管不着,而下层人民却蒙受玷辱。霍恩达门可尊敬的老百姓,对轻骑兵种种异想天开的行径也许早已习以为常了吧?军官们有时心血来潮,竟在光天化日之下策马在人行道上驰骋。这是确有其事的。有一天傍晚,有人在市场上开枪,这种事只有军官才干得出。又有谁敢口出怨言呢?下面一则小故事可以作证。
这是一支挺动听的歌曲,其中妙处很易领会。她们一唱,台下一些内行的听众就热烈鼓起掌来。
她爱丈夫,这是不容争辩的事实。谁也不该为此笑她。甚至知道丈夫捣过蛋,把人家的面包扔到水里,她还是爱着他,苦苦地、怯生生地爱着他;即使丈夫欺骗了她,每天像孩子那样把她的心折磨。为了爱他,她受尽煎熬。她是那么一种女人——这种女人对自己的软弱与温情嗤之以鼻,认为世界上只有坚毅、刚强的人才配享受幸福。不错,她献身于爱情,甘心情愿让痛苦主宰自己,当年哈利在热情冲动下向她求婚,她也就是这样委身于他。她那孤独的、富于幻想的头脑渴望着生活、热情和暴风骤雨般的激情……
“请原谅!”艾梅轻声说,似乎周围谁也不配听这句话。“戒指您拿去吧,”说罢就将哈利的结婚戒送到男爵夫人安娜的手中。突然间,男爵夫人安娜觉得女郎那张大而热情的脸儿正俯向自己的手,感到手里暖暖地印上了一个温柔的热烈的亲吻。“请原谅!”小燕子又悄声说了一句,然后一溜烟的跑了。
“把面包交出来!”哈利男爵大喝一声,抓住篮环熟练地接连晃了三下,连一只面包也没有掉落。然后猛地飞抛出去,篮子在空中弯成一个弧形,掉进浑浊的河水里。这足以显示出他的腕力之大。面包铺的小伙计起先吓得魂飞魄散,眼看一只只面包在水里浮上沉下,于是扬起胳膊痛苦地大叫一声,惶惶然似丧家之犬。军官们看到孩子这副稚气的可怜相,心里甜滋滋的,就这样取乐一番后,哈利男爵向他扔去一块钱币,价值比篮子里的全部物品大二倍。接着,军官们就笑哈哈地赶回家去了。这时孩子才猛然醒悟,原来刚才同他打交道的是一些贵人,只得哑口无言……
别出声!让我们透视一下人们的灵魂吧。灵魂仿佛在飞翔,始终捉摸不定,我们忙得很,只能匆匆交代几句。我们来自佛罗伦萨,古时的佛罗伦萨;那里最近发生了一些很棘手的事。解决了这些事,又上哪儿呢?也许上宫廷去,到皇家的城堡里去?又有谁知道呢?离奇的、影影绰绰的形象即将在舞台上出现……安娜,可怜而娇小的男爵夫人安娜,我们要言归正传了!
她朝那边望去……欢闹的中心已转移到远一些地方去了,每个人好奇地看着他,而且纵声大笑。哈利已想出一种与“小燕子”调情的新花样来。他想同她交换戒指。他用自己的膝盖顶住她,将她揿到一把椅子上,并且放肆地、狂暴地去抓她手,竭力想把她捏紧的小拳头分开。最后他胜利了。在围观者热烈的掌声中,他好容易把她的小戒指夺了过来,同时洋洋自得地硬把自己的结婚戒指套在她的手指上。
于是“自负的小伙子”站起身来,两脚立正,靴刺碰在一起,一言不发让位给冯·格尔勃沙特尔少尉。少尉一上台,就叉开又大又白的双手奏起来,声音先强后弱,时而铿锵激越,时而婉转低沉。
哈利男爵抱住一位娇美无比的“小燕子”,让她紧贴在自己饰有绶带的胸口,同时俯下脑袋把自己的脸贴近她的,直愣愣瞅着她的眼睛。男爵夫人安娜一直笑盈盈地望着这对舞伴出神。又瘦又高的少尉冯·利希特罗正抱住一位又矮又胖、身子圆鼓鼓的“小燕子”翩翩而舞,那个娘儿袓胸露肩的程度异乎寻常。在另一盏枝形吊灯下,骑兵队长冯·休涅曼的夫人也搂起另一个“小燕子”起劲地打转。平时她最爱喝香槟酒,此刻她的舞跳得可专心哩。这位“小燕子”也长得很俏,脸上有很多雀斑,现在一位贵妇人赐给她这么大的恩宠,显得容光焕发。
男爵夫人安娜啊,我们要离开你了;我们吻吻你的额角,向你告别。我们得匆匆上路了!现在,好好睡吧!你整夜会梦见那只飞向你的“小燕子”的,你会获得少许幸福。
军官们这时已记熟了这首歌,于是和着她们一齐欢唱:
但男爵夫人安娜仍站在外面的一片漆黑中,茫然不知所措,还呆呆地期待着这件意料不到的事究竟会发展到什么程度,它的意义是什么。终于她恍然大悟:原来这是一件幸福的事,它甜滋滋、热辣辣的,心头非常舒坦,她片刻间竟闭起眼睛来……
看来,“自负的小伙子”对跳舞这一行也不比弹奏圆舞曲高明多少,因为他不带舞伴。此刻他走到一张小桌子边,向娇小的男爵夫人安娜——她就是哈利男爵的夫人——鞠了一躬,在她身边坐了下来,还怯生生地说了些什么。这个小伙子是没有能力拿一位“小燕子”来寻寻开心的。他一见“小燕子”们就怕,因为在他的想象中,不管他说什么话,这类女人就会诧异地瞅着他,这使他十分伤心。不过像他这类软弱无能、不合时宜的人,一听到音乐,即使是最差劲的音乐,也会昏昏然陷入沉思,一言不发。他对男爵夫人安娜的态度是冷冰冰的,他说了几句话,对方也只是漫不经心地回敬了几句。不一会,两人就默默无言,只是呆瞧着大伙儿在舞池里打圈,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
“您真下流!”她冲口说了一句,打破了周围的寂静,同时猛地把目瞪口呆的哈利男爵往后一推。就是这么一句话:“您真下流!”于是一下子跳到男爵夫人安娜的身边,这时安娜正想夺门而出。
霍恩达门的军官俱乐部的大厅长而广阔,对今晚在那里纵情作乐的三十个军官来说,实在显得过于宽敞。墙壁上和乐台上,都饰有红石膏模拟成的褶纹,在不堪入目的天花板上,悬着两盏歪斜的枝形吊灯,几支蜡烛东倒西歪地亮着,淌着蜡。不过那天整个上午,军官们已命令七个轻骑兵擦过地板。说到底,像霍恩达门这样小的地方(它像阿伯迪拉和乌鸦角那样,只算得上是一个小窝而已),人们不能指望晚会有一番怎么豪华的气派。俱乐部虽非灯壁辉煌,光彩夺目,但由于“小燕子”们前来表演,就使晚会显得生气勃勃,别有一番魅力,人们不免为之飘飘然,连一些傻头傻脑的勤务兵也不禁狡黯地微笑起来。这时他们把一瓶一瓶新的香槟酒放到桌子旁的冰水桶里,这些桌子都摆在大厅的三个角落里,上面盖有白布。他们一面放酒瓶,一面低头垂眼相视而笑。当主人提出过分的要求时,仆役干起事来往往敷衍塞责,不吭一声,现在这些勤务兵也是这样。这一切都是为了“小燕子”嘛。
他的桌子在大厅较长一侧,正好和男爵夫人安娜那张桌子相对。安娜一面坐着同桌旁的什么人闲聊,一面倾听对面桌上的欢笑声,同时用责备的眼光偷偷瞧那边桌上的一举一动。她得不失礼仪地跟旁边的女人机械地说些客套话,但她神不守舍,心里想的只是众人瞩目的另一个女人……在这种别有一番滋味的境况下,她真是又苦恼,又悲哀。
当小燕子又回来时,
即将耗尽的蜡烛在香烟的一片雾气中燃烧,显得十分幽暗,淡蓝色的烟圈在人们的头顶上缭绕。大厅里弥漫着咖啡的气味。屋子里空气污浊,一片混沌,既有宴会的蒸气,也有人们身上散发的各种气味,而“小燕子”的身上更是香气扑鼻,使场里的气氛又添上一层浓郁的色彩,令人陶醉。这样的气氛笼罩在每张铺白布的桌子上,笼罩在香槟酒的冰桶上,笼罩在熬夜的男男女女身上,他们肆无忌惮地在寻欢作乐,一片喧闹,到处是纵情的欢笑声,吃吃的窃笑声,有的人还在相互调情哩。
男爵夫人安娜再也说不出话了。绝望、渴念、艳羡、爱情和自我轻蔑——我们称这种情感为妒忌——交织在一起,使她感到无地自容。她的心深深受到刺痛,再也没有本领把自己伪装起来了。让他看看她的处境吧,也许他会羞愧的,也许会对她萌起一丝爱怜之情。
(钱鸿嘉 译)
看她们飞吧!看她们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