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挺大的,”我说。
“什么游戏?”
“她要你做的事你从来都不理会。你从来就没做过一样帮她的事。你一直都太自我中心了,就像你现在这样。”我说,“如果我不关心她的话我就不会梦到她了。”
“你知道的,抽动呀。”
我指着说,“你干吗不放在他自己卧室里?”朱莉背朝着我正把汤姆安置在婴儿床上。朱莉给他解裙子的时候他坐在那儿微微摇晃着。他眼睛是睁着的。
“这是朱莉的兄弟,”德里克说,不过并没把我的名字告诉他们。
“房子够大的,”德里克擦过我身边再次去打白球时说。
“我喜欢看书,”苏说,“而且也没什么别的可做。”我说,“可做的事情多着呢,”只是听见苏又说了一遍没什么可做。不过她把她那薄薄的苍白的嘴唇抿到嘴里,就是女人在嘴唇上涂完口红之后的动作,说,“我不喜欢干别的。”完了后我们俩就沉默地坐了挺长时间。苏吹起了口哨,我感觉她是在等着我离开。我们听见楼下后门打开以及朱莉和她男朋友的声音。我希望苏也像我一样不喜欢德里克,这样我们就有无数可以交谈的话题了。她抬起淡淡的眉毛说,“是他们俩,”我说,“那又怎么了?”觉得所有认识我的人都离我而去。
接下来的几分钟内他将那些红球和那个黑球打进了球袋。在每次击球之间他迅速地从球台的一边跨到另一边,并用平静的声音跟我说话,不过并不看我的方向,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那个替德里克停车的人正等在办公室外头。
“为什么这么说?”
“像是孤儿,”查斯说,目光仍没离开报纸。
我没答她的话,却说,“你还记得我们以前玩过的那个游戏吗?”
奥先生朝我眨眨眼说,“他有别的鱼要炸了。”德里克喝着他的茶没做声。奥先生继续道,“可这儿有一大群人等着你出场呢。”
“他想睡在这儿,是不是呀,我的小甜甜?”汤姆一边往被单底下爬一边点了点头。朱莉走到窗边拉上窗帘。我走到半明半暗中,站在婴儿床的床尾。她从我身边挤过去,吻了吻汤姆的额头,小心地把放下来的那一边拉起来。汤姆似乎马上就睡着了。“真是个好孩子,”朱莉低声道,拉起我的手把我领出了她的卧室。
“格里格在外头等了都快一个钟头了,儿子。”德里克点了点头。他正坐在桌边上,我则站在门边。奥太太伸出一根手指在德里克眼前晃着。
回到家我发现后门开着,就悄没声地走了进去。厨房里有很久前煎炸过东西的气味。我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离家已经有好几个月,在我离家期间已经发生了很多事情。起居室里,朱莉坐在桌旁,桌子上有几个脏盘子和一个煎锅。她看上去很是自得。汤姆正坐在她膝上,大拇指含在嘴里,脖子上围着的餐巾系成围嘴的样子。他目光呆滞地盯着房间对面,头靠在朱莉的乳房上。他像根本没注意到我进来了,继续吧嗒吧嗒地吮他的大拇指。朱莉一只手塔在他后腰上。她冲我微微一笑,我把手放在门把手上稳住自己。我似乎觉得我浑身轻飘飘的一点分量都没了,像是能被风吹走。
奥太太道,“还有我,”不过奥先生对我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来吧,”德里克说,“大笑一回否则我就告诉你姐姐。”他们的脸变得更大了。“否则我就让格里格跟你讲一个他拿手的笑话。”查斯和格里格哈哈大笑。每个人都想站在德里克一边。
我说,“我要回家了。”德里克站在我面前笑了。他把球杆的大头靠在脚上,上下颠动。
“干什么?”
“这些天你都干吗了?”
汤姆睡着了。我本打算跟朱莉谈谈德里克,可她抱着汤姆站了起来,我也就只得跟着他俩上了楼。朱莉用脚把卧室的门推开。她已经把我们那张旧婴儿床从地窖里搬了上来,就放在她自己床边。已经都预备好了,婴儿床的一边放了下来。我看到婴儿床跟她的床挨得这么近很恼火。
“还有那个地窖,有这种地窖的房子可真不算多……”他绕着球台转了一大圈,查斯一边看报一边在叹气。又一个红球落了袋。“你们可以……”德里克在观察白球会停在哪儿。“你们可以把那个地窖派点用场。”
“你不希望,”我讲得很慢,“我们现在还玩那个游戏吗?”苏摇了摇头转开了目光。
“她没提要带什么人回家,”我说。
“你是不是跑到地窖里,”我一边笑一边道,“坐在那个小凳子上在你那个小黑本子里记下我们所有人的所作所为?”
德里克说,“你姐姐怎么了?她一直就这样呢还是出了什么事?”
格里格和查斯已经从另一扇门走了,别的球手又回到了各自的球台。透过墙壁我听到奥太太正说个没完。过了一会儿我又觉得那可能是收音机里的声音。
房间里没地方可坐。德里克从奥先生的烟盒里拿了根烟。奥太太两腿一踢,发出一种呜呜咽咽的声响而且把嘴巴噘得像只鸟巢里的雏鸟。德里克又拿了根烟塞到她嘴里,她跟奥先生都笑了。奥先生朝那些球台做了个手势。
我强迫自己继续笑下去。我觉得心烦意乱,我需要制造出大量的噪音。我笑的时候把双手撑在膝盖上可我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膝盖。苏望着我的方式仿佛不是在看而是在回忆我。她从她枕头底下把那个日记本拿出来,打开翻找其中的一页。我止住笑等着她。“八月九日……你死了已经有十九天了。今天谁都没提起你。”她顿了顿,目光往下移了几行。“杰克的情绪坏透了。他因为汤姆在楼梯上乱嚷嚷把他给弄伤了。汤姆的头上给抓了一道大口子流了好多血。午饭我们就把两罐头汤搅和在一起应付了过去。杰克谁都不搭理。朱莉谈起她一个叫德里克的男朋友。她说她想哪天把他带到家里来问我们介不介意。我说不介意。杰克假装没听见上楼去了。”她又找到一页继续读下去,这次带上了更多的表情,“自从你死后他就从来没换过衣服。他不洗手,他什么都不洗,浑身难闻死了。他的手碰过面包后我们就不想再碰了。你跟他什么话都不能说,谁知道他会不会打你。他总是准备打人,不过朱莉知道怎么来对付他……”苏顿了顿,像是还要继续念下去可又改了主意,把日记啪地一合。“就这些,”她说。这之后我们唇焦口燥地争了有好几分钟朱莉在午饭时间到底说了什么。
我在苏的床上坐下来。她卧室的地板上满是书,有些还是打开的,反扣在地板上。有很多是从图书馆借的,我正待捡起一本来看看时突然觉得烦透了所有的书本。我说,“你整天坐在这儿看书也不觉得烦吗?”
“别这么大惊小怪的,”朱莉道,“汤姆想做个奶娃娃。”她把下巴搁在他头上开始轻轻地前后摇晃。“今下午他可淘气了,”她继续道,更多地是跟他说,“所以我们长谈了一次,决定了好多事。”汤姆正上眼皮直打下眼皮。我靠近朱莉在桌旁坐下,不过这样一来我就看不到汤姆的脸了。我从煎锅里拿了几块冷掉的培根吃了。朱莉一边摇晃一遍轻声地哼着。
我说,“我们没想过。”德里克看着格里格把那个黑球从袋子里捡出来把它安在它的位置上。
“肯定值不少钱。”一个红球慢慢地滚入球袋,这样他不必变换位置就能瞄准黑球了。“那么多房间,”他说,“你们可以把它们变成好几个单元。”
“你梦到的不是她,”苏说,“你梦到的是你自己。你想看我的日记也是这个原因,你想看看有没有写到你。”
“谁是那个淘气的男孩?”他朝后稍微闪了闪她,伸手端起他的茶。他并没把我那杯递给我。奥太太小心地说,“你昨天可没来呢,儿子。”
“我没恶意,老弟,”他说。我没跟他握手因为我的手是湿的。格里格也走开了,又只剩下了我和德里克两个人。
“别,”她对他说,我则冷冷地说,“还好。”
“那又怎么样呢?”我来找苏是为了谈我做的梦和母亲的,可我们已经在谈不相干的事了。
“一直怎么样?”我马上道。我的心怦怦跳得很重,不过很慢。德里克又得考虑一会儿。他抻了抻下巴,又摸了摸领巾的扣环。
“就是朱莉和我是医生,我们俩检查你,你是从另一个行星来的。”我妹妹点了点头,抱起了胳膊。我顿了顿。我不知道下面该说什么好。
“男孩子总是在干那个?”她说。
我的坏梦越来越经常地成为噩梦。门厅里有个巨大的木头箱子,我肯定已经有十几次从它身边走过却想都没想过。现在我停下来看到了它。原本紧紧地钉在箱子上的盖子已经在旁边耷拉着,有些钉子被拽了起来,钉子周围的木头碎裂开来而且显得很白。我在看不到里面的情况下凑得尽可能离箱子近一些。我知道我是在梦里,不要恐慌是至关重要的。箱子里有东西。我设法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看了一眼床脚处之后又沉重地闭上了。我又站在门厅里了,离箱子又近了一点而且傻乎乎地朝里看。我再次努力想把眼睛睁开,这次倒是很容易就大睁了两眼。我看到床脚还有我的几件衣服。我床边一把巨大的扶手椅里坐着我母亲,她正用巨大、空洞的眼睛盯着我。那是因为她死了,我想。她身量很小,脚都几乎碰不到地面。她开口说话时声音是如此熟悉我都无法相信我怎么这么轻易就把它给忘了。可我不能理解她到底在说什么。她用了个奇怪的词,“抽动”或是“抽搐”之类的。
“你真是跟你姐姐一模一样,真是,”他说。我因为没法越过德里克,只得朝门的左边走去,就是那个茶水窗口。那个老人一见我们过来,就提起他那把巨大的钢茶壶倒了满满两杯茶。他的声音非常尖锐。
“你根本就不会懂的。”
“朱莉和我当时把你所有的衣服都脱光。”我说这话的时候听起来简直不像是真的。苏又摇了摇头,很不令人相信地说,“是吗?我真是记不清了,当时我还小呢。”然后,沉默了一会儿,她又热心地说,“我们以前总是玩些愚蠢的游戏。”
“父母双亡,”德里克对查斯说,“他们四个就这么相互照顾。”
我回答的时候看着朱莉。“没什么。”我看得出来我跟她的德里克讲话她很气。我说,“你呢?”德里克开口前沉吟了一会儿,又叹了口气。“训练。有几场比赛。都是小打小闹,你知道……”我点了点头。德里克跟朱莉相互盯着对方。我的目光从一个转到另一个,竭力想说点别的。德里克仍看着朱莉说,“你玩过斯诺克吗?”要是她不在场我就会说玩过了。我曾看人家玩过一场,我也知道规则。我说,“没怎么玩过。”德里克又把表拉出来看了看。
“你就不能别再继续抽动了?”她说,“我正跟你说话呢。”
德里克点了点头说,“是吗?很好。”
“我都快把它给忘光了。”
德里克把自己的茶喝完站起身来。他对奥先生说,“请把球杆给我。”奥先生站起来,套上拖鞋。他身后靠墙摆了一架子的球杆,球杆的一头用一个很长的一头渐细的皮套子锁住。奥先生在一块黄布上擦了擦手,打开皮套子,把球杆拉了出来。球杆呈深棕色,几乎是黑的。把球杆递给德里克之前他对我说,“他只许我一个人碰他的球杆。”
“你可真够怪的,”他说,“你干吗就不能放松一下,你干吗就不能笑一下?”我又靠回到柱子上。我感觉有一种又黑又沉重的东西正压在我身上,我又抬头望着天花板,想万一能看到那样东西就好了。
“你该过来玩一场。”朱莉把抱在胸前的胳膊放开,很快地走出了房间。走的时候她轻声叹了口气。德里克看着她走了之后说,“我是说,你现在忙吗?”我努力想了想说,“我根本就没有你所谓的忙。”德里克把身体站直,用手从上到下拂了拂衣服,他的手非常小非常白。他走到门厅照着镜子正了正领巾。他透过肩膀叫道,“你应该出去晒晒太阳。”我们走后门出去,在经过厨房的时候我注意到地窖的门大开着。我犹豫了一下,我想上楼问问朱莉这是怎么回事。可德里克用脚把门关上说,“来吧。我已经晚了,”我们就匆忙走出去,沿前院的小路走向他那辆低矮的红色汽车。
德里克朝下看了自己的鞋子一会儿,抬起头来又说,“还有一次……”不过奥先生正好从办公室出来开始跟德里克说话。我喝完杯子里的茶就走了。
“她一直都这样,”我告诉他,“这就是朱莉的为人。”
“你们家真够有趣的,”他把第一个黑球打进去后说。格里格和其他球手就这么看着、听着我们的谈话。
突然德里克对我微微一笑说,“近来怎么样,杰克?”朱莉大声叹了口气。
苏重新开始吹她的口哨,我拿起一本杂志来翻着,不过我们俩都在仔细听着。他们没有上楼来。我听见流水的声音和茶杯叮当响。我对苏说,“你还在那个本子里写东西,对吧?”她说,“写一点,”然后就望着枕头像是准备随时阻止我去抢它。我等了一会儿然后用非常悲伤的语气说,“我希望你能让我看看写母亲的那些部分,仅此而已。你要是愿意的话可以读给我听。”楼下收音机开到了最大的音量。“如果你……打算驾车去西部,带上我……那就是公路那就是最好的……”这首歌搞得我很烦,不过我继续悲伤地看着我老妹。
“她提过!”
我撇下他下了楼。收音机开得那么响是因为朱莉和德里克在争执。我在门口停住脚想听听他们在说什么。德里克像是在恳求朱莉什么,他的语调都带了哭腔。他们俩同时在说,几乎是在吼,我一进门他们俩都马上住了口。德里克倚着桌子站着,两手抄在口袋里,两脚在脚踝处交叉。他穿了身墨绿色的西装,戴了条从一个金扣环绕过的领巾。朱莉在窗边站着。我从他们俩中间穿过把收音机给关了。然后我转过身来等着看他们俩谁先开口。我纳闷他们俩干吗不到外面的花园里对着吼。朱莉说,“你想干吗?”她没像德里克那么衣冠齐楚,踩了双塑料拖鞋,穿了条仔裤,衬衫在乳房底下打了个结。“下来看看是谁在大呼小叫,还有,”我说,瞥了德里克一眼,“是谁打了汤姆。”朱莉慢慢地点着脚尖,意思是她希望我快点离开。
当德里克终于错失了黑球后,他齿缝里发出一种尖锐的嘶嘶声。查斯从报纸上抬头一看说,“四十九。”我对德里克说,“我走了,”可他正好转身向另一位球手要根烟抽。然后他走到球台的另一边看格里格打。我觉得很难受。我靠在根柱子上仰头看着天花板。上面有铁梁,梁上面的屋顶上有方格的玻璃,上面涂了黄褐色的漆。我看下来的时候德里克又开始打了,球台上只剩了几个球。打完之后德里克从后面走到我跟前抓住我的胳膊肘说,“想不想来一局?”我说不想,挣脱了他的手。
奥太太对我说,“他从十二岁开始就泡在这儿,我们从来没收过他一次球钱。我没说错吧,儿子?”
德里克对我用舌头发出嘚嘚的声音。他两只手各端了杯茶,脑袋一晃示意我跟着他。他伸脚推开同一面墙上的一道门。我这才注意到门边还有个缺了块玻璃的窗户。一个戴着厚眼镜的女人坐在一张桌子后头正在往一个账本上写着什么,小房间另一边的扶手椅上坐了个手拿一包香烟的男人。烟雾弥漫之下也看不清楚。桌边就亮着一盏暗淡的台灯。德里克把两个茶杯往灯前一放,做出朝那个男人下巴一拳的动作。那两个人都对德里克大呼小叫起来。他们管他叫“儿子”,不过他向我介绍时管他们叫“奥斯瓦尔德先生和太太,简称奥先生和太太。”
“这两杯茶就算在我身上了,”他说,“为了你得的四十九分。”他的话是冲着德里克和我两个人说的,我也只得端起一杯茶。德里克也拿了一杯,我们俩就靠着墙面面相觑。有那么几分钟他似乎想说些什么,不过并没说出口。我想尽快把茶喝完,结果弄得我又热又难受。我衬衣底下的皮肤刺痒难耐,我的脚不停冒汗,脚趾头之间都滑来滑去了。我把头往墙上一靠。
我说,“没有,当然没有。我几乎都不下去,不过里面什么都没有。”
“滚开!”我说。查斯说,“咳,别惹这小伙子了,”然后走开了。他说话的方式弄得我直想哭,我最不想让他们看到我哭,我狠狠地瞅着德里克,眼睛眨都不眨。可泪水正在我的一个眼睛里聚集,虽然眼泪一流出来我就把它一把抹掉了,我知道他们还是看到了。格里格伸出一只手来想跟我握一下。
“我什么也没干呀,”我说,可我向下一瞥时发现床上没有衣服而我正光着身子在她面前手淫。我的手前前后后搓动不已,就像个梭子在织机上忙活。我告诉她,“我停不下来,这跟我没关系。”
我很吃惊德里克车开得那么慢。他在座位上坐得笔直,与方向盘隔开一臂的距离,拇指与别的手指分开握着,仿佛这种接触让他感到厌恶。他没跟我说话。仪表板上有两排黑色的刻度盘,每个盘里都有根颤动的白色指针。一路上的大部分时间我都盯着这些刻度盘看。除了钟面上的指针之外别的都没怎么真正动过位置。我们开了有一刻钟时间。我们从一条主道下来拐上一条窄街,两旁都是大型的蔬菜批发店。有些地方的排水沟里堆满腐烂的蔬菜。一个身穿皱巴巴西装的人站在人行道上茫然地盯着我们看。他一头油腻腻的头发,一份折叠起来的报纸从衣兜里戳了出来。德里克在他身边停下车子爬出车门,让引擎照样转着。那个人身后是条小巷。我们经过他走进小巷的时候德里克对他说,“把车停好然后进去见我。”小巷的尽头是一道双开式的绿色弹簧门,绿漆上刻出几个字:“奥斯瓦尔德厅”。德里克先进去,用一根手指顶着门让我进去,头也没回。距我们最远处的几张球台上有人在打,不过近处的所有球台都空着,灯也没开。球房正中有一个球台灯火辉煌。看起来比另外有人打的那两个球台要更亮些,色彩鲜明的小球也都在桌上放好了。有个背对我们的人正斜靠在那张球台上抽烟。我们后面的墙上开了个明亮的四方窗洞,一个穿件白夹克的老人正透过窗洞看着我们。他前面有个窄窄的架子,上面放着带蓝边的茶杯和茶碟,还有个塑料碗,里面放了个小圆面包。德里克弯下腰跟那人说了几句话,我离开他朝一个球台走近几步。我读着球台中心球袋正后方钉的一块铜牌上写的制作人的姓名和居住地。
我说,“我不知道。”
“那她干吗那么生气?”德里克盯着我等我答复,好像大惊小怪的那个人是我。
“她没提。”苏在地板上的一本书面前蹲下来细看,我离开的时候她假装没注意。
有天下午我把这个梦告诉了苏。她打开自己房间的门锁放我进去时,我注意到她那个笔记本就摊开来拿在一只手里。她听我说我的梦时把本子合上塞到了枕头底下。让我吃惊的是我的梦竟让她格格笑了起来。
“我们这是严格意义上男人之间的谈话,你懂吧?”我点了点头。“就说今天下午吧。她在忙活着一件什么事,所以我就想到你们地窖里去转转。这有什么妨碍的,结果她那么大惊小怪。我是说,那底下没什么东西吧?”我没觉得这是个真正的问题,也就没有搭腔。可德里克又重复了一遍,“没什么吧?”
“胡说八道,”我高声道,停了一会儿我又重复道,“胡说八道。”苏坐在床沿上,背挺得笔直,一只手搁在枕头上。她说话时悲哀地望着前方。
我慢慢穿过他们俩朝回走,前脚的脚跟落在后脚脚尖前,就像是在没有标尺的情况下用脚来丈量长短。德里克非常轻柔地清了清喉咙,把表链拽出来看了看表。我看着他把表壳打开、关上又放回去。自从一个多礼拜前他第一次拜访我们以来我这是头一次见他。不过在此期间他已经好几次开车过来叫朱莉出去了。我听到过外面汽车的引擎声还有朱莉跑下前门小径的声音,可我从没像苏和汤姆那样攀着窗户往外看。朱莉在外面整夜不归也有两三次了。她从不告诉我她去了哪儿,可她告诉苏。夜宿不归之后的次日早晨,她们俩就会在厨房里一坐几个钟头,聊着天喝茶。没准苏已经全部记在她的日记里了而朱莉并不知道。
德里克继续颠着他的球杆,然后他灵机一动。他猛吸一口气透过肩膀大叫道,“嘿,查斯!格里格!过来帮我让这个可怜的小怪胎笑一笑。”他说话间朝我微笑着眨了眨眼,好像我也是这个玩笑中的一员。查斯和格里格出现在德里克两旁,位置略后于我。
“比如说?”我说,可德里克耸了耸肩,将黑球用力击落袋中。
“你父亲要是活着,”她难过地说,“他会怎么说?”我醒过来后大声说,“可你们俩都死了。”
苏讲得飞快。“你从来就没懂过她一分一毫。你是她的一块心病。”
楼下的收音机比刚才听到的音量更大了。一个男人在疯狂地喊叫一场比赛的情况。我发现汤姆正坐在楼梯顶上。他穿了件蓝白相间的连衣裙,背后打了个蝴蝶结。可并没有戴假发。我挨着他坐下时闻到一种淡淡的令人不愉快的气味。汤姆正在哭鼻子。他把指关节压在眼睛上,就像饼干筒盖子上的小姑娘的样子。一个鼻孔外头挂了条巨大的绿鼻涕,他抽鼻子的时候又不见了。我盯着它看了一会儿。除了收音机的声音之外我想我还听到了别的什么声音,不过我不敢肯定。我问汤姆他干吗哭鼻子时他哭得更响了。然后他情绪恢复了一下抽搭搭地说,“朱莉打了,还吼我,”然后又哭了起来。
“这是查斯,”德里克说,“这是朱莉的兄弟。”查斯和我都没看对方。德里克拿着球杆慢慢朝中心球台走去时查斯就踮着脚尖跟在他屁股后头,飞快地对他耳语。我走在他们俩后面。我想走了。查斯正在嘀咕一件有关一匹马的什么事,可德里克并没回答,甚至都没回头看他一眼。德里克一走近球台,格里格就弯腰准备开球。他穿了件棕色皮夹克,一只袖子上有条很大的裂口,头发在后面系了个马尾。我希望他赢。白球滑过整个球台,碰到一个红球然后又回到它的起点。德里克把夹克脱下来递给查斯让他拿着。他用银色的带子缠好胳膊,使袖口不要碍着手腕。查斯把德里克的夹克里外翻个个儿,折一下夹在胳膊底下然后就打开他的报纸看起了体育版。德里克蹲下来像是根本没瞄一样击中了白球。当那个被碰到的红球被打入球袋后,另外两桌正在玩的球手也都抬起头来朝我们这边看。德里克大步走向球台另一边时脚跟擦出一声尖锐的响声。那个白球已经把所有的红球都打散了,现在跟黑球处于一条直线。德里克再次击球前抬眼瞥了我一下看我是否在看,我则把目光转开了。
我转身朝门口走去。德里克把球杆往台子上一放跟了过来。我们靠得极近,像是被手铐铐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