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了几块垫子和一块小地毯到花园里用一根棍子扑打尘土。我一门心思扑在这上头,这时听到后面有声音就掉头一看。是汤姆和他一个住在高层住宅区的朋友。汤姆穿着苏的校服,膝盖上血淋淋的,想必是摔了一跤。如今汤姆经常穿着苏的裙子在街上玩。别的孩子都没像我设想的那样取笑他。他们似乎压根就没注意到。对此我简直不能理解。我要是在汤姆的年龄——或不论什么年龄穿了姐姐的裙子,早就玩完了。他牵着朋友的手站在当地,我则继续干我的活儿。汤姆朋友的脖子上围了条围巾,样式跟我的很像。他们简短地谈了两句,我因为正在砰砰地敲打没听到他们说什么。然后汤姆大声说,“你这是在干吗?”他告诉了他并说,“你干吗穿了条裙子?”汤姆没搭话。我又拍打了几下地毯然后再次停下来对汤姆的朋友说,“汤姆干吗穿条裙子?”
我们面对面坐在房间的两侧,很长时间谁都没言语。朱莉又点了根烟,我则翻看了书中的几个章节。我的眼睛在印刷的字行间移动却视而不见。我希望能在离开房间前对朱莉说几句抚慰性的话。可我想不出一句听着不觉得傻的话。而且,我还告诉自己,她这是自找的。昨天我因为用手指甲弹汤姆的脑袋把他给弄哭了。他于是就在我卧室门外头大哭大闹把我给吵醒了。他躺在地板上抓着脑袋鬼哭狼嚎,惹得苏都从自己房间里跑了出来。
我用手指甲沿那条极细的裂纹划过去。现在在我看来当初我们为什么要把她埋在这个柜子里一点都不清楚了。当时似乎是一目了然的,是为了使这个家庭不致离散。这理由够好吗?分开也许更有趣呢。我也想不清楚我们的行为到底是稀松平常、即便是个错误也可以理解,还是惊世骇俗、一旦被发现就会成为全国每家报纸的头条了。再或者这二者都不是,而是件你在当地的报屁股上可能读到却再也不会想起的事。就像我对她的脸的印象,我的所有记忆都最终化为乌有。
“不知道。”
“越来越大了,”她飞快地说,“不过猜猜发生了什么事?”我耸了耸肩。她给我看她手里的盘子。“有人过来喝下午茶了。”我匆忙从她身边挤过去进入厨房,可根本没人。苏把地窖的灯关掉然后锁了门。
朱莉耸了耸肩。“管它呢,反正我不太想看什么书。”
“我去叫苏,”我说,可朱莉摇了摇头。她假装屁股后面塞着一把斯特恩式轻机枪,一个箭步冲进厨房打它个落花流水,所有已经长了毛的盘子、苍蝇和绿头蝇、已经摊倒四处蔓延的那一大堆垃圾。朱莉一气猛射,喉咙后部像汤姆玩打仗游戏时一样发出突突突突的声音。我站在一旁琢磨着自己是不是也该加入这场游戏。朱莉猛一转身朝我的腹部一阵猛射。我倒在她脚边的地上,一张黄油的包装纸离我的鼻子尖只有几英寸远。朱莉一把薅住我的头发把我的脸转过去。她手里的枪此时变成了一把匕首,抵在我的咽喉上说,“动一下我就从这儿捅进去。”然后她跪下来用拳头抵在我的裆部附近。“或者捅这儿,”她颇富戏剧性地耳语道,我们俩都哈哈大笑。朱莉的游戏结束得非常突然。然后我们就开始清扫垃圾杂物,将它们装在纸板箱里最后倒到外面的垃圾筒里。苏听到我们的动静也下来帮忙。我们疏通了下水道、清洗了墙壁并擦干净了地板。苏和我洗盘子的工夫朱莉出去买吃的。她回来的时候我们刚好干完,然后我们就开始切菜准备做一大锅炖菜。菜炖上之后朱莉和苏就开始清理起居室,我则跑出去擦窗户。我隔着一层水雾看到姐妹俩把所有的家具都集中到房间的中央,几个星期以来我第一次高兴了起来。我觉得很安全,仿佛我属于一支强大、秘密的部队。我们干了足足有四个多小时,工作一件接着一件,我都几乎意识不到自己的存在了。
“太亮了,”我说。德里克低眼瞥了下自己的鞋子而我继续道,“我是说颜色,我不喜欢红色。”
“太糟了,”他说话的时候看着苏而不是我。“你喜欢红色吗?”苏越过德里克的肩膀望着厨房。“我?哦,我喜欢红色,特别是红色的车。”他又把目光转向我,我重复道,“我不喜欢把车漆成红色。搞得它们就像是玩具。”德里克从我们俩身边后退了一步。他两只手都深深插在口袋里,颠着脚跟朝后面晃荡。他话说得非常平静。“等你再大一点你就会意识到它们本来就是这么回事,本来就是玩具,昂贵的玩具。”
“那又怎样?”我对苏说。“多大的事。”我的心跳得飞快。我横躺在一把扶手椅里开始吹口哨。苏过来也坐了下来,擦了擦额头上根本就不存在的汗。“还好我们刚刚打扫干净,对吧?”我继续吹我的口哨,乱吹一气,有些惊慌,渐渐地才终于成了个调子。
苏把手擦干。“这是做男朋友的绝佳年龄。”
苏犹豫了一会儿。“朱莉说的。”
“二十三,”苏高声道,朝我微微一笑。我真想揍她。
“你该出去仔细看看,”苏说,“多漂亮。”
“我想就是你在这儿,”我走到她身边时她说。她手里拿着个盘子。
“谁都能上那份报,”我说,“只要他活得够长。”
“一大早!”她的嗓音盖过了汤姆的哭嚎。“已经快一点了。”
“德里克,”她说。“朱莉的男朋友。”在起居室里我看着她在安排额外的座位。她把我领到楼梯脚,指着楼上低声说,“你听。”我先听到朱莉的声音,然后是一个男人回答的声音。突然两个声音一起响起而且都大笑起来。
母亲死了三个星期后我开始重读苏在我生日那天送我的那本书。我很惊讶地发现自己当初竟有那么多内容没注意到。我从没注意到亨特船长多么注意保持飞船的干净和整洁,特别是在穿越太空的漫长旅途中。每天,照地球上的时间算,他都沿一架不锈钢梯子爬下来视察餐室。烟蒂、塑料餐具、旧杂志、咖啡杯和泼出来的咖啡乱七八糟地在屋里悬浮着。“现在我们已经没有地球引力使事物保持在自己的位置,”亨特船长告诉第一次参加宇宙飞行的电脑技师们,“所以我们必须格外努力保持清洁。”在无须做出紧急决定的漫长时间里,亨特船长是以“阅读以及重温世界文学名著,还有就是在一本巨大的不锈钢装订的日志中写下他的思考”消磨的,“此时科斯莫,他忠实的猎犬趴在他脚底下打瞌睡”。亨特船长的宇宙飞船是以光速的百分之一速度飞越太空的,为的是寻找将孢子转化为怪兽的能量之源。我怀疑假如飞船一动不动地固定在外太空了的话,他还会不会关心餐室的状况或是世界文学名著。
“不行,”她笑眯眯地说,“当然不行了。”我抓住她的手腕把它拧到后面。朱莉将那本书换到另一只手上然后让它滑到背后。“你弄痛我了。”
朱莉说,“这是德里克。这是杰克。”我没站起来,跟他握了握手,不过两条腿不再交叉着而是坚实地撑在地上。我们俩握手时谁都没说话。完了之后德里克清了清喉咙看着朱莉。她站在汤姆背后把手放在他肩膀上。她说,“这就是汤姆,”用的是一种很明显她已经跟德里克讲起过他的语气。德里克走到我椅子后面我看不到他的位置平静地说,“啊,一个假姑娘。”苏半心半意地笑了一声,我站了起来。朱莉去厨房端那锅炖菜,并叫上汤姆前去帮忙。我们仨就这么在房子中央站着。我们靠得挺近的,像是一起在轻轻摆动。苏故意使自己的声音上气不接下气而且很蠢。
“好吧,”她说,“如果你真这么希望我读,那我就读读吧。”她说话的口气就像是面对一个马上就要哭鼻子的小孩。我火了。我说,“别只为了让我高兴去读,”并想把书从她手里拿回来。她把手一伸故意让我够不到。
书刚读完我就带着它下楼想给朱莉或苏。我希望别人也来读读它。我发现朱莉独自一人坐在起居室的一把扶手椅里,两脚缩在身子底下。她正在抽烟,我进去的时候她斜转过头来,将烟柱朝天花板喷去。我说,“我还不知道你抽烟呢。”她又抽了一口,敷衍地点了下头。我拿着书走向她。“你该读读这本书,”我把书放在她手里。
“那又怎么样?”
“是他自己的错,”我说,“一大早就开始鬼哭狼嚎。”苏摸着汤姆的头。
“我们把厨房清理一下吧,”我突然道。这正是该说的话。朱莉马上站起身来,模仿着电影里的黑帮,香烟屁股叼在嘴角。
“我不知道。”我俯身下去并朝他勾勾手指头让他靠近些。
“还给我,”我说,“这又不是你看的那类书。”我把她往一侧拽,这样书就露出来了。她由着我这么做,没再继续挣扎,我拿着书到了房间的另一侧。朱莉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一边揉着手腕。
那个孩子没回答。我提起棍子就要继续拍打的时候汤姆说,“他就是你。”
“他有辆车,新车,你看,”她指向窗外。可我并没回头。汤姆回来之后苏问他,“你要是想扮个女孩喝下午茶,干吗不穿那条橙黄色的裙子?”他摇了摇头,苏于是帮他戴上假发。他跑到门厅去照镜子,然后就坐在我对面开始挖鼻孔。苏在看一本书,我重新开始吹口哨,这次吹得更轻柔些。汤姆用食指尖从鼻孔里挖出点东西来,看了看然后就顺手抹在椅垫上。我有时候也这么干,不过只在没人的时候,通常是早上躺在床上的时候。这事由一个小姑娘来干看起来还不算太糟,我想,然后就走到窗前。那是辆运动款汽车,是那种老式的有脚踏板和皮质车篷的汽车,车篷这时候折了起来。车子漆成亮红色,一条黑色细线贯穿车身。
“你终于开口了,老弟,终于开口了。”她朝我伸出手来把我从椅子里拽起来。
朱莉盯着封面看了挺长时间,我也就站在她椅子背后一起看。那个怪兽,样子模仿一条章鱼,正在袭击一条宇宙飞船。远处亨特船长的飞船正赶来营救。我此前倒是真没仔细研究过封面,眼下它看起来实在可笑。我觉得挺惭愧的,就像我自己画的似的。朱莉把书举过肩膀还给我。她就捏着书的一个角。
“他打斯诺克赚钱,他可有钱了。”我又看了一眼德里克,琢磨着这些新情况。他正侧面对着我坐在那儿听朱莉说话。他手里拿着根很长的草茎,从上面咬下一小块一小块的然后再吐出来。自始至终他都对朱莉的话点头表示同意,等到他终于开口说话了,他把一只手轻轻塔在她肩膀上。他说的话把朱莉逗笑了。
“我打赌你不知道他多大岁数。”我没搭茬。
“小心,”德里克轻柔地说。姐妹俩开始神经质地谈论把盐撒到你肩膀上以及在梯子底下经过。一度我看到德里克对汤姆使眼色,汤姆低下头之后他的卷发把脸都遮住了。完了之后朱莉就带德里克出去去了花园,苏和我负责洗盘子。我就站在旁边手拿着块擦碗巾。我们通过厨房的窗户往外看。朱莉正在指点那些小径和阶梯,如今已经淹没在干褐色的乱草丛里几乎看不见了。德里克指着那边的高层住宅区然后用他的胳膊大面积一扫像是在命令它们轰然倒下。朱莉则严肃地点着头。苏说,“他的肩膀可真够宽的,对吧?他那身西装一定是定做的。”我们就盯着德里克的后背看。他的头又小又圆,头发全都一般长短,就像把刷子。
“不是我看的那类书,”她说。我把书反扣在桌子上绕到朱莉的椅子前面。
汤姆从楼梯上下来,胳膊上抱着样东西,乍看像是只大猫。那是他的假发。他走到苏面前让她给他戴上。她指着他的双膝和两只手,不让他近身。她一定要他洗干净了才肯给他戴。汤姆去了浴室之后我说,“他什么样?”
“这有什么了不起的吗?”
“对我来说仍然是一大早,”我吼了一声然后又回到床上。
“每个房间都挺大的,”他对苏说。“真是座大房子。”苏说,“我的房间就挺小的。”我抱起胳膊还不肯就此罢休。
“哈!”我叫道。“让他试试。”
我说,“你说什么呢?谁告诉你的?”
“它们为什么是玩具?”我说。“它们是非常有用的交通工具。”他点了点头环顾了一下房间。
“让你觉得性感吗?”汤姆突然大笑。他根本就不懂我什么意思,不过他知道这个词就是个发笑的信号。“那到底觉不觉得呢?”他咧嘴朝我笑着。
汤姆的朋友耸了耸肩,“也没干吗。”
“什么报?”苏报了一家本地周报的名字,我哈哈大笑。
“这个我得好好想想了,杰克,”德里克说着转身将一把椅子从朱莉的来路上挪开。
“哦?”他礼貌地说。“为什么?”
我盯着汤姆。在那把巨大的扶手椅里他显得非常小,因为他的脚才刚能伸出椅子边,脑袋才到椅背的一半。他也朝我看了一会儿,然后就把目光转开抱起了胳膊。他两条腿从他穿的裙子底下大八字形伸出来。我说,“做个女孩什么感觉?”汤姆摇了摇头,挪动了一下坐的位置。“比当男孩好吗?”
“你是说我?”他们俩都点了点头。我把棍子一扔把垫子从晾衣绳上拽下来。我说,“你们在游戏里都干吗了?”
“你们打架吗?”我试图把汤姆也拽进来,可他正看着别的方向。那个孩子摇了摇头。我把垫子和地毯一块摞一块地放好。“你们在游戏里是朋友吗?你们手拉手吗?”他们把牵在一起的手撒开,大笑起来。
“我们真喜欢你的车。”德里克点点头。他个头很高,穿着打扮看起来就像是参加婚礼——浅灰色西装、奶油色衬衫和领带、袖扣和一件带着条小银链子的背心。“我不太喜欢。”他转向我很浅地一笑。他的小胡子又浓又黑。看起来完美得就像是塑料做的。
“谁啊?”我现在看得出来苏非常激动。
“你戴上假发穿好裙子,然后走到镜子前看到一个小姑娘时,你的小弟弟有什么感觉吗,有没有兴奋得变大一些?”汤姆的笑容消失不见了。他从扶手椅上爬下来溜出了房间。我保持原样一动都没动,觉到了炖菜香。天花板咯吱作响。我调整了一下在椅子里的坐姿。我两腿在脚踝处交叉起来,两手紧扣搁在下巴底下。楼梯上响起了轻快的脚步声,汤姆又跑了回来。“他们来了!他们来了!”他大声说。我说,“谁来了?”把手移到了脑后。
这种不可能对任何事或任何感情确定无疑的感觉使我极想手淫。我把两手塞进裤子,当我朝下看我两腿之间时我看到了一抹鲜红的颜色。那是好久之前被我父亲漆成红色的,本来放在楼下浴室里。肯定是朱莉或者苏拿下来为了坐在柜子旁边的。这个想法非但没让我觉得安慰,反而吓得我够戗。我们相互间几乎从来不提及母亲。她是我们所有人的秘密。就连汤姆都很少提到她,只是偶尔哭的时候叫着找她。我环顾地窖的四周看还有没有别的痕迹,结果再没发现什么。我决定离开,等我开始上楼梯时我见苏正站在顶上看着我。
我们就座前我注意到朱莉穿上了那双新靴子,还有那件天鹅绒的裙子和丝质罩衫。她和德里克挨在一起坐了下来。我挨着汤姆坐在一个角落里。起先我因为太气了都没觉得饿。朱莉递给我一盘食物时我告诉她我不想吃。她说,“别傻了,”把盘子放在我的刀叉前,朝德里克微微一笑。他点点头,表示一切都能理解。我们吃起来之后,谈话都让朱莉和苏给包了。德里克坐得笔直。他在膝上摊开一块红蓝相间的手帕,吃完之后他就用它轻拍他的小胡子。然后他把手帕仔细地叠好再放回口袋。我想看到他们俩相互接触。朱莉把手放在他的肘弯上,要求把盐递给她。我抢在德里克之前抓到那个蛋杯,我把它拿给姐姐时盐撒了一路。
“封面是不怎么样,”我说,“不过内容真有些好东西。”朱莉摇了摇头,喷出更多的烟,这次是直接朝房间对面喷。
我说,“上面有条裂缝,你注意到了吗?”
“这话什么意思?”我说。“你怎么知道这是哪类书?”
“报上还登了他的消息呢,”苏说。
“如果车子是玩具,那么你买的所有的一切也都不过是玩具了。”正在这时朱莉端着炖菜进来了,屁股后面跟着的汤姆拿着一条面包和一个胡椒瓶。
“你只要看了开头就放不下了。”我再次把书捡起来盯着它看。我也不清楚自己干吗这么急切地想让别人读这本书。突然,朱莉一弯腰把书从我手里拿了过去。
对我而言起床根本就没什么意义。吃没有任何特别的趣味,而且我还是唯一没有任何事情可做的。汤姆整天都在外头玩,苏泡在自己的房间里看书写日记而朱莉则跟那个送她靴子的家伙外出。她不出去的时候就在为出去做准备。她长时间泡在浴缸里,整个家都充满了一种甜香,比厨房散发出来的气味还浓。她花很长时间洗头梳头还有就是描眉画眼的。她穿上我之前从没见过的衣服,一件丝绸的罩衫和一条棕色天鹅绒裙子。我早上醒得很晚,手淫之后就再睡过去。我做的梦虽算不上真正的噩梦,不过也是那种我挣扎着想醒过来的坏梦。我拿那两镑钱买了鱼薯条,完了我再向朱莉要钱时她话都没说就递了张五镑的钞票给我。白天我听收音机。我想着夏末返校也琢磨着找份工打,可对这两样我都没什么兴致。午后我有时候就在扶手椅里睡着了,虽说我起床才不过几个钟头。我照着镜子发现痘痘已经从脸上蔓延到了脖子两侧。我怀疑它们不久就会遍布全身,不过即便如此我也懒得操太多的心。
那把铁锨躺在一个干了的水泥的巨大的圆形污迹中间。使我想起一个巨大的破钟的时针。我努力回想我们当中是谁最后用过它,可如今我脑子里已经不记得事件发生的先后顺序了。我把铁锨捡起来靠在墙上。那个大铁柜子的盖敞开着,还是当初我们离开时的样子。这个我还记得。我伸手抚过装满了柜子的水泥。它呈现出极浅的灰色而且摸起来有点暖。我手上沾上了些极细的灰。我注意到有一条头发丝一样细的裂纹斜穿过水泥表面,而且有一段还分了岔。我跪下来把鼻子凑上去闻了闻。有一股很独特的香味,不过等我站起来后才意识到我闻到的是楼上炖菜香。我坐在柜子旁的一个凳子上想着我母亲。我非常努力地想在头脑里形成一幅她的图像。我已经有了张椭圆形的脸部轮廓,不过轮廓里的五官却总是固定不下来,要么它们就模糊到一起,而且那个椭圆也变成了一个明亮的电灯泡。当我闭上眼睛时当真看到了一个电灯泡。我母亲的脸一度短暂出现了,脸形椭圆,不自然地微笑着,她等着拍照时就是这副表情。我想编几个句子让她说。可我想不出她可能会说的话。最简单的比如“把那本书递给我”或是“晚安”都不像是她会说的话。她的语调是低还是高来着?她开过玩笑吗?她死了还不到一个月而且她就在我身边的这个柜子里。就连这一点我都不能肯定。我真想把她挖出来亲眼看看。
苏把湿盘子从水槽里捞出来,找个放它们的地方。
“你到底什么毛病?”她几乎耳语地道。“你真该被锁起来。”
一会儿之后朱莉和她的男朋友挨着假山坐了下来。苏从我手里把洗碗巾拿过去开始把盘子擦干。她说,“我打赌你猜不出他是干吗的,”而我回答,“我才不管丫是干吗的呢。”
“他还没那么壮,”我说,“而且他挺笨的。”
“他一个小手指头就能打得你满地找牙,”她说。
“打死你都猜不到。他是个斯诺克球手。”
“在我们的游戏里,”他说,“汤姆就是朱莉。”
我喘了口粗气跑出了厨房。我在起居室里停了一下找亨特船长。他已经被归置到一个书架上了。我拿着书跑上楼进入卧室,砰地把门关上在床上躺下来。
汤姆跟我进了屋,可他的朋友仍留在厨房门外头。他对汤姆叫道,“我回家去了,”可是语调像是个问句。汤姆头也没回地点了点头。起居室的桌子上摆了四个盘子,每个盘子旁边还有一副刀叉。桌子中央是一瓶番茄酱和一个装满盐的蛋杯。每个盘子后面都有一把椅子。我觉得这么一来我们可真是人模狗样了。汤姆上楼去见朱莉和苏,我则在厨房和起居室之间来来回回地走动,就像是亨特船长在视察餐室。我有两次弯下腰从地毯上捡起几个小毛球。固定在地窖门上的一个钩子上挂了个用鲜亮颜色的绳线编织的购物袋。袋子里有两个苹果和两个橙子。我用手指把袋子一拨,让它像钟摆一样来回晃悠。它往一边摆的幅度比另一边大,我观察了有一会儿才发现这是因为购物袋的把手形状导致的。我想都没想一把将地窖的门拉开,开了灯之后就下了楼梯。
我说,“那你是谁?”
朱莉最终清了清喉咙道,“怎么说?”我目光越过她看着厨房的门。
“看什么?”我说。车轮的轮辐是银色的,排气管也是。沿引擎罩的一圈都是又长又斜的金属切线。“为了把空气放进来,”我听见自己对一个过路人道,开着它转过阿尔卑斯山里一个急转弯,“或者把热气排出来。”等我回到座位上的时候苏已经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