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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你老去 作者:伊塔洛·斯韦沃 意大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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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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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没去过化装舞会。”安吉丽娜断然拒绝道。然后想了一会儿,她好像突然意识到这样的事的确存在,她补充道:“我很乐意去一次。”他们当场约好了,他们要一起参加下周为慈善活动举办的化装舞会。安吉丽娜高兴得蹦蹦跳跳,她的快乐看起来如此纯粹,连巴利都和蔼地冲她微笑着,她好像变成了小孩儿,因为一点小事就很开心。

艾米利奥写完后,她看都没看就开始直接抄写,她很享受在信的末尾签上自己的名字。她分析自己具体该怎么表现的时候,要比现在这种不加批判地认可更为理智。她无法真正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这封信的内容上,她还要分散一部分注意力到她的书法上。

安吉丽娜对沃尔皮尼那封信的理解,简直有着超乎寻常的智慧。她一边说着,艾米利奥一边替她下笔。

那天,艾米利奥等到了很晚才见到她。那天下午,她在巴利的画室里为他当模特。结束后,她还得去德路易吉家一趟,到很晚才能回来。她之所以同意和他见面,就像她说的那样,是因为她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拒绝他。但她不想在巴腊喜的房子那边见面,因为她想早点回家。他们要一起散步,就像他们刚认识时那些快乐的日子。然后,他送她回家。她昨天喝了太多酒,现在还是很累,需要好好休息。听到这个提议,他很开心。他习惯于在追寻往日的情感中获得快乐。那天晚上,他要像从前那样,再好好地看看海的颜色、天的颜色,还有安吉丽娜头发的颜色。

她想给他写一封侮辱的信,毕竟她被冤枉了,她要用这封信,表达自己这样一个诚实的姑娘被冤枉之后的愤怒。“如果沃尔皮尼在,”她又高傲又生气,“我要好好扇他一耳光。这样他就会反省到底是谁做错了。”

看到艾米利奥,巴利跳了下来,亲切地跟他打招呼。安吉丽娜也停止她的造型,坐到了白色的靠垫中间,像是躺在一个小窝里。她格外友好地欢迎艾米利奥的到来。他们已经好久没见了。她觉得他的脸色看起来有点苍白。他不好吗?艾米利奥对她的这种温柔,丝毫不觉得感激。她可能想让他知道,她多么感激能单独和巴利相处这么长的时间。

安吉丽娜问他有没有座位,让他把具体位置告诉她。“我希望,”巴利笑着说,“你要是戴着面具的话,过来找我,跟我说说话。”

“看这儿!”巴利喊道,他突然下定了决心,“别让你愚蠢的嫉妒阻止我创造杰作。”安吉丽娜向他们问好,带着一本正经的神气——她最喜欢假装成这样。然而,她也只有在这样的问候里才有正经的样子,而这种一本正经的神气也是她最近才学会的。

关于这个话题,两个朋友谁也没再提过。但是,巴利仍然希望自己用不着去求艾米利奥,就可以得到他想要的结果。一天晚上,他对艾米利奥说:“我无法工作。如果不能雕刻我心里的那个形象,我会非常绝望。”

“我喝多了。”她说,她突然开始大笑,“德路易吉先生上了年纪,他五十多了,他想把我灌醉,但他没成功,他不可能灌醉我!”然而,德路易吉先生显然成功了,否则她不会这么情不自禁地大笑。她大笑着,摇晃着。她脸颊上那难得一见的红晕和她发亮的眼睛,都让她更加可爱。他吻着她那张开的嘴,她那亮红色的牙床。她任由他为所欲为,她是如此顺从,好像她不知道他在亲吻自己。她断断续续地告诉他,她断断续续地笑着,不只是那个老男人,他们一家人,都想把她灌醉。虽然他们那么多人,但还是没成功。他想让她清醒一下,就说起了沃尔皮尼。“噢,让我静静吧!”安吉丽娜大喊。看他非要提起沃尔皮尼,她便不再说话。她开始亲他,就像他亲吻她那样,她放肆而主动地吻着他的嘴和脖子。最后,他们上了床,但她依然戴着帽子,穿着外衣。门半开着,他们挣扎的声音不可能传不到厨房,她父亲、母亲,还有那个小妹妹,都在那边。

巴利站在自己作品的前面。“你喜欢吗?”艾米利奥看着那个雕像。这是个半人形的造型,它跪在粗糙、没有形状的地面上,那肩膀的线条,还有姿势都很像安吉丽娜。现在看来,那个画像似乎带着悲剧的感觉。它好像是被埋在土里,挣扎着想要解脱。而那个脑袋,太阳穴处被挖空了,眉毛也被雕刻家抹去,看起来像是仔细用土埋起来的头骨,再怎么也发不了声。“你来看看,这是怎么一点点完成的,”雕刻家说,他充满爱意地看了一眼整个作品,“我的想法还没有完全表达出来,这儿还欠缺形式。”然而,想法这种微妙的事情,也只有他自己可以看到。似乎有人在那堆泥土中祈祷,但那个祈祷的人对上帝的相信,可能只有那么一刻,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了。巴利大概解释着他的主要想法。雕像的底部较为粗糙,但从下往上,做工越来越精致,直到头发。头发由当时最懂得时尚的理发师完成。雕像的头发和脸上所表达的那种祈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只能想到一件事,我想要获得你的原谅,唯一的选择就是告诉安吉丽娜不要去我的画室?好吧,你要是想让我说,我就会说的。”

这么说来,安吉丽娜之所以对他那么温顺,都是因为巴利的建议!一想到这儿,他不禁觉得自己受到了深深的侮辱。这又产生了一种新的嫉妒。他告诉巴利,他并不在乎安吉丽娜对他的温柔是因为受了他人的影响。虽然安吉丽娜最近的柔情,让他高兴得达到了极乐世界的巅峰,但他依然觉得,对于这种柔情,不能表现得过于感激。现在他明白了,为什么安吉丽娜这么愿意当着巴利的面和他亲近。她对这个雕刻家倒是顺从!因为他的缘故,她情愿牺牲自己感情上的美德,还有艾米利奥永远也逃不掉的谎言。她对巴利太不一样了。为了巴利,这个从未拥有她的人,她可以卸掉自己的面具,但对艾米利奥,她又愿意做什么呢?

“我不知道,”她用最无辜的语气回答,“她随时都有可能回来。但是,如果她留下和德路易吉女士一起吃晚饭的话,可能要到晚上才回来。”她沉默了一会儿,好像在思考什么。接着,她更加自信地补充道:“我觉得她不可能在外面吃晚饭,家里都准备好了。”

他试着换个模特完成他的计划,但那些模特无一不让他感到厌烦。试了几次之后,他便放弃了这个想法。从事雕刻家这么长时间以来,这也不是他第一次放弃自己长久以来一直追寻的想法。但这次,不管到底怪谁,他都把错怪在艾米利奥头上。他在内心深处坚信,要是能拥有梦寐以求的模特,他肯定能全心全意地投入工作,就算几个星期以后就要销毁那些作品,也没有关系。

她没法马上给沃尔皮尼回信。她得马上到德路易吉女士家去,她正在等她。但是她中午会回家,她请求艾米利奥那时去她家。她会在家里等他,她请求艾米利奥利用从现在到中午的这段时间,好好帮她想想这个问题。她让他把那封信带到办公室,空闲时好好研究一下。

巴利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他在等艾米利奥的同意。“很好。”艾米利奥犹豫了一会儿,机械地说。他希望巴利明白,他同意这件事有多么痛苦。但此时,巴利眼里只能看见他的模特,而安吉丽娜却正在努力逃离,艾米利奥的话还没说出口,巴利就已经追随她而去。

她这么一说,更使得她所有的争论都失去了说服力。她所提起的快乐,是她纯洁的象征,但是既然她记得这么清楚,就更说明了她肯定花了很多心思,才伪装出那种快乐。但是,她还提到了很多其他的证据。只要她不去德路易吉女士家,她每天晚上都和他在一起,她甚至没有一块儿破布可以让她穿着去参加化装舞会,对于那个她已经计划好要参加的化装舞会,她还指望他帮忙呢!对此,艾米利奥并不相信。现在,他非常确定在狂欢节期间,她经常参加化装舞会。但是,听着她那滔滔不绝的争辩,他不禁渐渐相信了她。她又提出了很多证据。她丝毫没有因为他的侮辱、怀疑而生气。她紧紧靠着他,试着说服他,软化他的心——尽管巴利不在那儿!

她坐在他旁边,像老鼠那样安静。她把手放在他的膝盖上。而她的头,几乎就要贴到他的头上,这样,她才能看清他在写什么。然而,她丝毫没有妨碍艾米利奥写字。她离他太近了,他实在无法静心好好写这封信。这封信已经失去了它该有的效果,艾米利奥无法赋予这封信本来应有的那种尊贵。安吉丽娜的想法流露在这封信里。一些粗俗的话语在他的笔下溢出,他允许它们溢出。他很高兴看到她那种着迷般的崇拜,这种表情和几天前她看巴利的表情一模一样。

“我是真的忘了跟安吉丽娜说这事儿了。”艾米利奥说。然而,他都懒得装出真的忘记某件事情的惊讶,“这样吧。等你见到她时,你自己跟她说这件事。她肯定会迫不及待地答应你。”

“你看完了吗?”安吉丽娜问,她坐在他旁边,“你怎么看?”

“那都是胡说八道。”老妇人说,她的语气很平静,似乎觉得自己说出的话,一定会被人相信,“安吉丽娜每晚做完工作就直接回家,然后立马上床睡觉。我亲眼看着她上床的。”聪明的老妇人!安吉丽娜当然没骗她,她也不会承认任何人被她女儿骗了。

“不管怎么说,这也不是件坏事。但是,你总跟她讲我的事会让她很烦,她会开始讨厌你的!”

回家的路上,巴利说他那天晚上还得去参加一个化装舞会。他觉得这个舞会无聊至极,但是,他已经计划好去见他那个医生朋友。朋友说,除非他的伙伴是像雕刻家这样受尊敬的人,他才会去参加那个舞会,这样,他的顾客才会更加容易原谅他出现在这种地方。

艾米利奥勉强一笑:“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你觉得她大概什么时候回来?”他问。

“她不在?”艾米利奥喊道,他感到一种悲痛的失望感,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似乎是命中注定,但凡和安吉丽娜有关的事情,巴利总要干涉,这让艾米利奥的处境更加痛苦。一直以来,两人之间都有个约定——艾米利奥的情人要为雕刻家的雕像做模特。现在,履行这个约定的唯一方式,就是艾米利奥应该记得对安吉丽娜提起此事。

接着,这位母亲马上出去了。紧接着,她的女儿进来了。

她盯着信封的外面,突然问巴利有没有提起带她参加化装舞会的事情。虽然艾米利奥身体里沉睡的道德家还没有醒来,但他极力劝阻她去那个化装舞会,他怕沃尔皮尼会听到这事。但是,她已经准备好了反对他的观点。“噢,对,我现在当然可以去化装舞会了。直到现在我都没去过,全是因为那个卑鄙的人,但是现在,他知道就知道吧,我不在乎!”

和安吉丽娜约好之后,巴利的注意力又回到朋友身上。他马上意识到自己对不起艾米利奥,他亲切地请他原谅:“我是真的没忍住,我知道你不高兴这样。我向你保证,我不会因为你假装的不在意就为所欲为。我知道这让你很痛苦。但是你错了,你知道吧,你错得很离谱,但我也不是完全正确,我们都是一样的。”

那封信是沃尔皮尼写的,那是一封正式的告别信。信的一开始,他就说自己一直对她坦诚相待。而她,他现在知道了,从一开始就没跟他说实话。艾米利奥开始更认真地看这封字迹模糊的信,他怕沃尔皮尼提起自己的名字——作为他抛弃安吉丽娜的原因。沃尔皮尼从别人那儿听说,她从来都不是梅里吉的未婚妻,她不过是个情妇,但他一直不肯相信,直到前几天他得到了确凿的证据。她参加过很多次化装舞会,每次都和不同的年轻男人在一起。然后,沃尔皮尼又说了一些侮辱性的话,他把那些词语乱七八糟地拼凑在一起,让人觉得这个可怜的男人又认真又好笑——信中那些复杂的词语,肯定是他费了很大的劲儿从词典里查到的。

艾米利奥总是忘记对安吉丽娜提起此事。对此,巴利表示完全理解,他决定不再提了。然而,他发现自己始终无法忘记安吉丽娜的形象,除了安吉丽娜,他没有雕塑其他形象的灵感。为了打发时间,他决定让自己的想象付诸实践——他开始创建人像框架,又用泥土覆盖它。他用湿的破布把它包起来,在心里想道:“亡者之衣。”他每天都要打开那个裸体,看一眼,想象它穿上衣服的样子,然后再给它盖上破布,并留心不把它们弄湿。

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去找安吉丽娜,除非她来找他,这是报复安吉丽娜最为明智的方式。现在她需要他的帮助,她很快就会来找他。但到了晚上,一走出办公室,他又不自觉地踏上了那条通往她家的路。他对自己说,他只是想知道她为什么无故缺席,连个解释都没有。她很有可能是因为什么不可抗拒的原因。

然而,她一点儿都没注意到他在生气。她把他带回房间,“我得赶快换衣服,”她说,“九点前我得赶到德路易吉女士家。趁我换衣服的时候,你看看这封信。”她紧张地从篮子里拿出一封信,“你仔细看看,给我点建议。”她的脸上乌云密布,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你看看发生了什么。我会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你。你是唯一能帮我的人。我也告诉了妈妈,可她,可怜的人,她除了哭什么也做不了。”她走出房间,但又马上转身回来,说:“如果妈妈和你提起这件事,记得她什么都知道,除了我已经把自己交给沃尔皮尼了。”说完这些,她给他一个吻,又出去了。

艾米利奥是个敏锐的观察者,他马上看穿了她,她所有的疑虑都是假装的,这个老妇人知道安吉丽娜不可能马上回来。但像往常一样,他的观察力对他并没什么用。他的渴望把他牵绊在这个地方,安吉丽娜的母亲静静地陪着他,脸上的表情非常沉重。事后回想一下,艾米利奥觉得那种表情是一种嘲讽。他们家最小的女儿走了过来,她站在母亲的椅子旁,后背上下摩擦着椅子背,像猫在摩擦门框。

他们一起走了出去,她说他们必须在进城前分开。她现在非常确定,沃尔皮尼雇了人监视她。“那个无赖!”她狠狠地大喊,“他毁了我。”她说,她恨他曾经承诺要娶她,正是这个承诺毁了她。“当然,他现在肯定很乐意兑现他的诺言,但他会发现他还要处理我的问题!”她承认她厌恶他。他让她觉得恶心,他是个肮脏的野兽。“都是因为你,我才把自己给了他。”然而,她发现艾米利奥对于这个指责表现得非常惊讶——她以前说话的语气从没这么激烈过。她便马上换了种说法,“好吧,就算这不是你的错,我也是为了你才这么做的。”

他无法保护自己!他已经承认了他的嫉妒,他不想再次提起,他已经原谅了那个伞匠情敌,如果此刻再表现出对巴利的嫉妒,他就太傻了。他的羞愧让他手足无措。一天,巴利把他从办公室里拽了出来,正如他经常做的那样,他们一起回家。在海边,他们看到安吉丽娜朝他们走来,中午太阳照耀在她身上,阳光在她金色的卷发中闪烁。太阳光太过刺眼,安吉丽娜有些睁不开眼睛,她使劲儿眯缝着眼。巴利发现,自己突然间就和这个朝思暮想的杰作面对面了。他来不及考虑轮廓,一眼看过去,他看到的全是细节。她迈着坚定的步伐,朝他们走近了几步,她的身材还是那样笔直而优雅。她浑身散发着年轻的气息:她的衣着,还有她走在阳光下的步伐。

说了这些温柔的话,她离开了他。他依然觉得,她把这些责任都怪罪在他头上,只有一个目的——引诱他尽全力,帮她摆脱她和沃尔皮尼之间的麻烦。

那个夜晚晴朗而安谧,风在高高的房子上吹口哨。他们喝了很多酒,那些酒温暖而芳香,足以抵御一个小时的寒冷。对艾米利奥而言,这是他爱情故事里另一个难以忘记的插曲:深蓝的夜空下,黑黑的庭院,长长的木桌一头,他们三个人坐在那儿。毫无疑问,是因为巴利的缘故,安吉丽娜才把自己交给了他,她才努力做出温顺的样子,甚至是比温顺还温顺——多么温柔的情人。

巴利本来想早点上床睡觉,这样第二天早上才可以更精神地去工作,但一想到那些时间都要用来狂欢作乐,他不禁一阵颤抖。

安吉丽娜情绪激动地否定这一切。她去化装舞会了吗?他难道没看见前几天晚上她多么兴奋吗?因为那是她第一次去化装舞会。

所以,最后巴利和安吉丽娜还是见面了。艾米利奥重新加入他们对话的时候,他们两人已经达成了共识。巴利真是一点时间都不浪费,安吉丽娜高兴得脸都红了,问巴利她什么时候来合适。巴利说明天九点。她同意了,说幸好明天她不用去德路易吉家。“我会准时到的。”她在分手时说。话到嘴边,她想都不想就说了出来。然而,她不知道她的这个承诺会让艾米利奥生气,这区别于她和巴利还有艾米利奥的约会。

对于沃尔皮尼的种种指责,只有一处结论让艾米利奥感到惊讶。“是真的吗?”他问道,“安吉丽娜经常去化装舞会?”其余的指责,比如她做过梅里吉和其他很多男人的情妇,这些事他都不是第一次听到。他知道这些都是真的,而其他人也这样被安吉丽娜欺骗着,或者说,安吉丽娜对他们的欺骗更多。想到这里,艾米利奥很是生气。但对他而言,他也从信里知道了一些事。她比他想象的更会伪装。前几天,她还假装自己是第一次去参加化装舞会,她用那种欢快的表情骗了巴利。

说最后一句话时,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怨恨。巴利对他很同情,也就没再多说什么。巴利知道,自己并没有在这对情人之间起到什么积极的作用,他也不想再和他们的事情有任何牵连。他不能让自己强行介入到他们的关系中——就像几个月前他想治愈艾米利奥时那样。显而易见,艾米利奥摆脱痛苦是早晚的事。而他梦想已久的美丽雕像,他此刻唯一渴望完成的雕像,却被艾米利奥无法治愈的欲望给破坏了。

老母亲查莉进来了。她的手像往常那样放在围裙下,她靠在床上,耐心地等他读完这封信。“你怎么看?”她用鼻音问,“安吉丽娜不愿意承认,但我觉得,她和沃尔皮尼之间玩完了。”

第二天,巴利去找艾米利奥,向他汇报第一次画像的事情。他着了魔似的工作,对于安吉丽娜,他也没什么好抱怨的,毕竟她尽可能地保持着那个很不舒服的姿势。现在,她不太明白该怎么摆造型,但巴利有信心教她。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珍惜自己的灵感。他给安吉丽娜画了九次或者十次画像,却几乎连一句话都没跟她说过。“如果我需要休息一会儿,我向你保证,我只跟她说你的事。相信我,到最后,她会全心全意地爱着你。”

艾米利奥不可能接受这个提议,因为那个可怜的女人——艾米利奥太了解她了,就像他是她的创造者——拒绝她的人总是对她有种特殊的吸引力,他不想让她因此再次爱上巴利。“不用。”他友好地说,“就像现在这样吧。我相信你,也只信你。”他微笑着补充。

他们完全把她灌醉了。德路易吉一家肯定是古怪的一家!他内心深处对安吉丽娜没有任何憎恨。毕竟,那天晚上,他享受到了极度的快乐。

他们经过镇上的商业区,在那个时间段里,没人是为了休闲而在那儿散步。安吉丽娜的身材婀娜多姿,她的步伐坚定而平稳,她的眼睛看着街上的事物,吸引了每个人的注意力。他觉得街上所有男人,只要看到她那富有魅力的身体,都会想要和她上床。整个早上,他都无法摆脱那个场景带给他的兴奋感。

最后,他满心失落地走了。老妇人和小女孩友好地跟他再见。他轻轻地抚摸着小女孩的头发,她的头发颜色和安吉丽娜的一样。其实她长得和安吉丽娜很像,只是她的肤色不如安吉丽娜那样健康。

他不得不承认,她对这个问题的理解比他更深刻。她很清楚,如果想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首先第一步,她要弄明白沃尔皮尼是否真的相信他信里写的那些事,还是说他写那封信只是一种对她的试探,让她澄清他听到的那些模糊的流言。还有,他写这封信时,是不是已经非常坚定地想好了要和她分手,还是他只是试探性地威胁——一旦安吉丽娜做好道歉的准备,他就马上原谅她。艾米利奥又看了一遍这封信,他不得不承认,沃尔皮尼在里面混杂了太多的证据,他无法挑出有用的证据。除了梅里吉的名字,他谁的名字都没提。“在这个问题上,我有个好主意,”安吉丽娜生气地说,“他不能否认我把第一次给了他。”

巴利觉得艾米利奥对他非常严肃,其实他并不值得这样。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急忙跑到安吉丽娜那儿,着急地想知道当巴利不在时,她对他的态度。完美!在确定是他以后,她亲自为他开了门。早上的她,也是那么可爱。经过一晚上的休息,她又重新恢复了那种盛开并且无瑕的感觉。她白色的睡衣有些褪色,上面画着蓝色的条纹,恰到好处地衬托出她身体结实的线条,露出她雪白的脖子。

第二天,他们中午时见了面,彼此都很开心。安吉丽娜向他保证,她母亲什么都没注意到。然后,她说她真的很抱歉:让他看到了她那个样子。那不是她的错,都怪那个可恨的老德路易吉!

他让她不要在意这种小事,他说,如果换了他,他会让她一天醉一次。然后,他们开始给沃尔皮尼写信,他们格外严肃,格外认真。

安吉丽娜摆好了造型,巴利又开始工作了。她的那个造型已经保持了半个小时,她非常认真,她想象着自己在祈祷,就像雕刻家告诉她的那样,脸上带着一副虔诚的表情。然而,巴利还是不满意这个表情,他做了一个厌恶的手势,但是只有艾米利奥看见了这个手势。站在台子上的修女不懂得如何祷告。她不知道如何才能显得虔诚。于是,她上下翻动着眼睛,但这只表达了一种无礼,她在和圣父打情骂俏。

那两天,他没有见到安吉丽娜。他和她约定周日下午在巴利的画室见面。他发现她工作很卖力。

一旦把所有事情都说开了,艾米利奥就明白了该如何根据安吉丽娜的想法来应对这封信。信的结尾写得很夸张,沃尔皮尼声称他要离开她,这不光是因为她骗了他,更重要的是她对他很冷漠,他十分确定她根本就不爱他。这是不是抱怨她性格上的缺陷的最佳时机呢?因为他对她的指责,和沃尔皮尼想表达的指责一样严重。她对此非常感激,她说艾米利奥指出了事情的真相,而她根本没想到,是她自己让他想到了这一点。噢,她知道她不像他那样有学问,她也不想因此得到表扬!她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她庆幸周围有左膀右臂可以帮助自己,但她并不在意是谁帮了她这些忙。

天气很冷,雕刻家提议去酒馆喝点暖酒。酒馆里人很多,还有很浓的食物和烟草的味道。他们决定坐在外面的院子里。一开始安吉丽娜不太愿意,说她会感冒,但巴利说这做法很有新意,她马上就同意了。她穿着他的外衣,把自己包裹起来,享受着那些因为屋里太热而出来透气的人的羡慕目光,也享受着赶忙跑来的服务员的殷勤。巴利一点儿都不觉得冷,他一直盯着自己的眼镜,好像在那上面找寻自己的灵感。艾米利奥忙着给安吉丽娜暖手,安吉丽娜也很乐意把自己的手给他握着。这是她第一次允许他当着巴利的面爱抚自己,这让他格外快乐。“甜蜜的小东西。”他小声说。然后凑近了去吻她的脸颊,她把脸凑到他的嘴唇上。

但是,他很快意识到,这是因为她需要他的帮助。她不想让沃尔皮尼那么轻易地离开,她指望着艾米利奥的建议,她指望艾米利奥教他怎么抓紧他——她对他总有种无条件的信任,这种信任是没受过教育的人对作家的信任。虽然明知这一事实,艾米利奥依然对她的温柔感到心满意足。不管怎么说,这总比把这些事想成巴利的功劳好。他想显示自己的价值,便开始仔细研究她摆在他面前的问题。

巴利用潮湿的破布包住那个雕像。他对自己的作品非常满意,并为之激动。

巴利的画室其实是一个很大的仓库。巴利不想让这个地方给人高雅的感觉,刻意保留了它以前艰苦的环境,这里的每个迹象,都表明它以前曾经被用过。石头的路面还像当时刚动工时那样不规则,冬天时,雕刻家会在地面中间铺上一块很大的地毯,防止脚挨到地板。墙上粗糙地刷着白漆,小的泥土的人形或石膏模型靠着支架放着,明显只是随意放在那儿,并不是为了给人欣赏——只是堆积在一起,而不是按组排放。然而,这里也有让人欣慰的地方。金字塔形的炉子让屋里很暖和。屋里放着很多大小不同、形状各异的椅子和安乐椅,大部分都很高雅,这让画室少了些许仓库的感觉。巴利说,他的椅子形状都不一样,因为他需要坐在和自己当时所沉醉的梦境相匹配的椅子上。然而,他说他有时也觉得,还有些椅子的形状,他目前还没有找到。他让安吉丽娜站在一个台子上,奢华的白色靠垫支撑着她,而巴利则站在椅子上,旁边是另一个旋转的台子。他正在画像,刚勾勒出轮廓。

艾米利奥冷冷地说,他觉得沃尔皮尼说得很对,因为已经订婚的姑娘不应该去化装舞会。

他们一起走了出去。巴利的艺术是两个朋友之间唯一的联系,他们再次谈起雕刻家的灵感。那个下午,他们的关系恢复了长期以来少有的亲密。但也正因如此,安吉丽娜不太高兴,她觉得自己有点多余。巴利并不介意被人看见她和他们在一起,坚持让她走在他们前面,安吉丽娜照做了,她高傲地抬起头,鼻子都要顶到半空中了。巴利继续谈论着他的雕像,艾米利奥则紧紧盯着那个姑娘的一举一动。他没有嫉妒的时间。巴利似乎在幻想,而每当他想起安吉丽娜时,他也是远远地看着她,既不和她开玩笑,也不欺负她。

巴利向艾米利奥保证,他肯定对得起他的信任。他承诺说,在他给安吉丽娜画像的时候,他只要有一次忘记了艺术,哪怕只有一秒,他就立马让她出去。艾米利奥勉强接受了这个保证,他还让巴利重复他保证的话。

然而,关于这些话,他一句也没跟朋友提起。这是他对艾米利奥最后的照顾。无论怎么跟艾米利奥解释安吉丽娜对他的重要性,都是徒劳,这一切都只会让那个可怜的人更加难过。艾米利奥不可能明白,艺术家之所以对某个特定的物体感兴趣,只是因为他在那件物品上发现了某种异乎寻常的纯净的线条。这听起来毫不相关,像是一种不可定义的关于粗俗、鄙薄的表达,有的艺术家可能会压制这种表达,而他却恰恰相反,他只想模仿并突出这种表达。

“我是不是不该来?”他情绪低落地问。他努力克制住自己先不要吻她。他想等和她争论过后再去吻她。

不久,巴利允许她短暂休息一会儿。他自己当然不需要休息,他用那段时间去做雕像的底部。他穿着长长的亚麻大衣,给人感觉像个僧侣。安吉丽娜站在艾米利奥旁边,毫不掩饰自己对雕刻家的崇拜。巴利是个杰出的男人,他敏捷而强壮,胡子的形状很是美观,微微带着灰色,还有些金色。他轻轻地从台子上一跃而起,又跳了回去,甚至都没有摇动雕像。他像是智慧工作者的完美化身。他粗糙的大衣袖口处,露出精致的衬衫袖口。甚至连艾米利奥都忍不住崇拜他,尽管这让他痛苦。

她的想法完全正确,但艾米利奥想在这件事情的处理上更加谨慎。他丝毫不觉得她会被冒犯,为了更好地研究这个问题,他巧妙地设计了一个计划,他问了自己以下几个问题:如果换作诚实的姑娘,会如何处理安吉丽娜面对的这种情况呢?虽然他没说,但他把这个诚实的姑娘想象成了艾米莉亚。他问自己,如果换作他妹妹,她会怎样回复沃尔皮尼的来信——他没告诉安吉丽娜自己的这些想法,他只把自己最后的想法告诉了她。换作是诚实的女人,她首先会非常惊讶,然后她会怀疑这是不是误解,最后,是最可怕的一种猜想:她会怀疑这封信是对方为了逃避责任而胡编乱造的。安吉丽娜深深沉醉于这样的心理过程,于是,他马上开始提笔回信。

当两个男人单独相处时,艾米利奥坦白说,关于让安吉丽娜做模特的事情,他找不到什么反对的理由。然而,他们分别时,巴利却说了一句足以破坏他那天所有快乐的话:“所以你对我们满意了?你别忘了,为了让你满意,我尽了全力。”

他跟在她后面,走了一小段路。他看到她依然以那种肆无忌惮的方式享受着路人爱慕的眼神,突然间,他又回到了从前的心境,他又开始心疼她的处境。他完全忘了自己害怕她会再次纠缠他,对于刚刚发生的事,他感到极度快乐。沃尔皮尼抛弃了她,她现在需要他。中午的时候,他可以再次拥有她,那一整个小时里,她都完全属于他,真正属于他。

最后,她说了再见。她请他把那封信寄给沃尔皮尼。他站在马路中间,手里拿着那封信——这大概是他这辈子做过的最为卑贱的事情。也正是通过这件事,他明白安吉丽娜再也不会属于他了。

巴利很快继续他的工作。他接着在脑袋上开洞,似乎并不在意这样会让原本就不太有形状的脑袋更加松弛。他在某个地方多加一点土,就会移开其他地方的一点土。他时不时看一眼安吉丽娜,似乎是在模仿她的模样,但在艾米利奥看来,那泥土却没有复制出一丝安吉丽娜脸庞的特点。巴利结束工作之后,艾米利奥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他。雕刻家告诉他具体应该怎么看这个雕像,有时,这个雕像的确和安吉丽娜没有任何相像之处。但是,如果换个视角,就会有些相像。安吉丽娜也没有认出自己,她有些生气:巴利用那堆没有形状的泥土描摹她的脸,但艾米利奥看出了明显的相像之处。那张雕刻的脸似乎在睡觉,它固定在那儿。而那双眼睛,因为目前还没有雕刻,似乎是闭着的。然而,雕像里似乎有种呼吸的力量,就要激活这没有生命的泥土。

他见到了安吉丽娜,她穿的衣服还是早上和他分别时穿的那件。他刚到她家,她就回来了。她任由他吻她、拥抱她,这种温顺是她想要他原谅时独有的。她面色绯红,身上散发着酒的气味。

他想象中午的时候,安吉丽娜会对他的帮助感激不尽,而他,则可以充分享受她的感激之情。来开门的是老查莉女士,她十分热情地请他进屋,把他带到了她女儿的房间。他气喘吁吁地爬到了二楼,很开心地坐了下来,每时每刻都期待着安吉丽娜的出现。“她还没回来。”老妇人说,她看着走廊,好像在等待女儿的到来。

“我也不知道她今天怎么这么晚,”老妇人继续说,她依然看着门外,“肯定是德路易吉女士有事,让她留下了。”

他们一起走在街上,关于他内心的渴望,他只字未提。而艾米利奥丝毫没有明白巴利给他的暗示,巴利害怕表达自身的渴望,而艾米利奥误解这种惧怕,他承受着嫉妒的折磨。现在,巴利对安吉丽娜的渴望,一点儿也不比艾米利奥少。有这样的情敌,他怎么能避免自己受伤?

安吉丽娜沉重的呼吸暴露了她的倦意,但是巴利根本就没注意到,他的创作到达了一个重要的阶段,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作品里。他让她低下那可怜的脑袋,并要求她要低过她的右肩膀。“你很累了吧?”艾米利奥问她。因为巴利看不见他,他便摸着她的下巴,好给她支撑。她挪动她的嘴唇,亲吻他的手,但没改变她的动作。“我还能再撑一会儿。”她多么令人敬佩啊,为了艺术品那样牺牲自己!如果他是巴利,他会把她的牺牲视为爱情的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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