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查莉犹豫地站在门口,指着艾米利奥说:“他不知道关于蒂克和托克的任何事。”
印象里,她从没找他要过钱。他无法否认,甚至对自己他都无法否认,她家居然那么贫穷。她已经习惯了接受钱而不是甜食和其他礼物,她每次都假装很不好意思地接受,但最后总是格外感激地接受。他每送她一份新的礼物,她的感激就会被重新点燃,所以,每当他想让她比往常表现得更甜蜜、更忠诚时,他就知道该怎么办。然而,他时常有这种需要,所以,他的钱包几乎空了。每次从他那儿接受礼物时,她都不忘装作拒绝一下,因为这不过是最为简单的一种表演:她只需要一边伸出手,一边嘴上使劲儿说着不要。艾米利奥比安吉丽娜更生动地记得这些事,他一直相信:他们的关系会以这样的方式继续,就算没有礼物。
一个接一个,从前的那些老话题又都回来了,现在是她亲爱的妈妈。她已经把自己奉献给沃尔皮尼了,沃尔皮尼一定要这样,他甚至把这作为他们关系继续的必要条件。“他觉得我不爱他,”安吉丽娜低声说,“他要我证明我爱他。”而她得到的唯一保证,就是婚姻的承诺。像往常那样,她丝毫不考虑艾米利奥的感受。她说是一个律师建议她这样做的,因为这种情况属于诱奸,沃尔皮尼要受到法律的制裁。
那天晚上,艾米利奥马上就把一切都告诉了巴利。他是故意的,这是他对付安吉丽娜谎言的最好方式。他根本不在乎她所谓的秘密,他觉得那些所谓的秘密不过是为了骗他,而不是骗别人。但他还是很得意自己知道了这些秘密,他紧锁的眉头一下都松开了。
而那种愤怒,却让他做了最愉快的梦。早上醒来,他那种情感上的不安,已经平复了下来,剩下的,只是他对自己命运的焦虑。他没有睡着,他躺在自己的身体里,清醒着,这种状态让他失去了对时间和空间的概念。他觉得自己生病了,病得很重,病得没有希望,安吉丽娜过去照料他。在她的脸上,他看到了医院护士的脸上才有的那种庄严而甜蜜的自我奉献。他知道她在屋里来回走动,每次她走近,他就会感到一种新鲜感,她用那双凉爽的手抚摸他发热的眉毛,或是轻轻地亲吻他的眼睛和额头,轻得几乎察觉不到。安吉丽娜会那样亲吻他吗?他重重地在床上翻了个身,一下子醒了过来。如果那梦是真的,他会觉得自己真的拥有她了。几个小时前,他还觉得自己已经丧失了做梦的能力。噢,他的朝气当然是回来了!那朝气像过去那样强而有力地跃过他的血管,磨灭了他老年的心智做出的任何决定。
他们手挽着手,一起爬着那个似乎永远也爬不完的楼梯。每新上一层楼梯,他就越发觉得安吉丽娜还是他从前逃离的那个安吉丽娜。作为把自己的全部交给他的第一步——安吉丽娜又开始喋喋不休了。现在,她终于是他的女人了——是因为他的缘故,她才把自己献给了那个裁缝——她不停地重复这一点。就算他彻底放弃了她,他也无法摆脱这个责任。
拥有她的身体,就真的拥有了一切吗?她还是像之前那样恬不知耻地撒谎,他找不到让自己从中解脱的方式。她给了他最后一个吻,让他对他们的关系格外小心点,尤其是不要跟巴利乱说。她重视自己的名声。
他们走到安吉丽娜的房前,她停了下来,可能是暗示他离开。但他请她往前再走。“我们继续走走吧,一直走,一直走,一句话也不用说。”为了让他高兴,她继续走在他的身边,一句话也没说。在那一刻,他又重新爱上了她,或者说,至少他在那一刻,意识到了自己对她的爱意。现在走在他身边的,正是他失而复得的女人,这个不断出现在他梦里的女人,这个曾因他的离去而痛哭不止的女人。而这一切,都让这个女人变得更加高贵,让这个女人在他眼里具有完美的人性。同时,这个女人也因艺术而变得高贵,艾米利奥觉得,现在走在自己身边的,是承载了崇高梦境和高尚情感的女神。
这个季节总是阴沉沉的。他们已经连着好几个星期没见过阳光了。而每当他想起安吉丽娜,他总会想起她那甜美的脸庞,那金色秀发散发的温暖的颜色,还有阳光和蓝天。然而,现在看来,似乎这些东西都一起从他的生活里消失了。尽管如此,他依然觉得离开安吉丽娜,对他来说是最好的选择。“自由了更好。”他肯定地说。
但是,艾米利奥心里的疑团却完全消失了。她刚从别人的怀抱里过来,他心里涌出一个念头——这是唯一能让他从这种污秽的事情中脱身的办法。他不能和她上床,他必须立马赶她走。而且,她永远不会再见到他。但是,他已饱尝“永不”的滋味了:那种长时间的痛苦、持续的后悔、无尽的烦乱、备受折磨的梦和随之而来的毫无希望的疲倦,接着是空虚的幻想和渴望的破灭,那是比任何时候都要痛苦的状态。他感到一阵恐惧。他把她拉向自己,为了替自己出气,他只是说:“我比你也好不到哪儿去。”
和往常一样,他希望自己独处一会儿,好有时间整理一下自己观察到的细节。那一刻,他黯然地觉得,她再也不属于他了。这种感觉,他以前就曾经历过——那晚他和安吉丽娜一起,在等待巴利和玛格丽特。他承受着这残酷的一切——那受伤的虚荣心和苦涩的嫉妒。他想让自己完全解脱,完全忘记安吉丽娜,但他又觉得自己不能离开她——除非他再次得到了她。
虽然他口中回应着,但注意力却完全集中在他的欲望上。或许他不该这么一脸严肃,更糟糕的是,他不知道怎样才能立马得到自己想要的,确切地说——就是身体上的占有。他走在她身旁,握着她的手。他们像所有高兴再次见到对方的人那样,简单交谈了几句。但是,他突然有点犹豫:他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于是他也就不说话了。他在其他场合的那种悲伤语调,在这里显得格格不入,而如果他太过冷漠,他可能就永远也达不到自己的目的了。
他马上就出发了。房东叫巴腊喜,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看着就令人厌恶。在她那脏兮兮的衣服下,隐约可见突出的胸部轮廓,那是她松弛衰老的年纪里唯一残存的青春的痕迹;头上几根稀疏的卷发,头发的空隙之间可以看到她红色而油腻的皮肤。她礼貌地接待了他,立马同意租给他一个房间。她还说她的房子只租给她熟悉的人——所以当然要租给他。
她扶着他从墙上跳了下来。他不明白她怎么突然停止了那甜蜜的解释,他希望这样的解释能够永远继续下去。“跟我回家。”她果断地说。
她有点儿慌乱,结结巴巴地说,如果他没有跟她说话,她本来打算第二天给他写信的。“说到底,我到底做了什么?”她质问道,忘记了刚刚她还在请求他的原谅。
第二天晚上,他继续写作,他设想了好几条关于接下来的章节如何发展的路径。他先是读了一遍自己之前写的那些内容。“难以置信。”他低声说。那个男人一点儿也不像他,而那个女人,倒是真的保留了第一部小说中女主人公那种女人和老虎的特性,但没有表现出她真实的生活和境况。他发现自己想表达的事实,要比他多年前自以为真实的梦境更加让人难以置信。他发现自己的思想缓慢得可怕,这让他觉得异常痛苦。他放下钢笔,把所写的东西都放到抽屉里,自言自语地说:他要把这些再重新写一遍,等到第二天再写吧。这个想法足以让他平静下来,但他再也没能重拾他的写作。他想避免自己所有的痛苦,却又没有强大到直面自己的不足,并将其克服。手里握着钢笔,他再也无法好好思考了。每当他想下笔的时候,就觉得自己的大脑好像生锈了。面对着那张白纸,他保持着亢奋的状态,而钢笔里的墨水却干枯了。
“哦,沃尔皮尼现在离不开我了。”她笑着说。那一刻,艾米利奥的所有担心都消失了。他觉得这个承诺很可靠,虽然他比沃尔皮尼年轻很多,但他现在也离不开安吉丽娜了。
两个人一起大笑了起来。“你这个醋坛子,”她大声喊,还顺手捏了一下还握在手里的他的那只手,“居然吃那个林中野人的醋!”不管在和安吉丽娜断绝关系这方面他做的决定有多正确,但用那愚蠢的故事做借口,他肯定是大错特错了。那个伞匠并不是他最可怕的对手。这种反思给了他一种奇怪的感觉:不管自从抛弃安吉丽娜以来他身上产生了怎样的罪恶感,现在,他都应该将之抛在自己的脑后。
走过安吉丽娜的房子,他们到了那条黑暗而孤独的小路,路的一边被山挡住,而另一边被一堵低矮的田野围墙挡住。她坐在墙上,他靠着她,就像他们刚开始恋爱时那样。他想念那时的大海。在这潮湿而灰暗的风景里,闪闪发亮的只有安吉丽娜的美丽。她是那个温暖而靓丽的音符。
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巴利,他说:“我就是想看看,等我再次见到她时,我能不能表现得充满智慧。”
她吻着他,吻了很久,他激动不已。“噢,我的心肝,亲爱的!”他低语着,他吻着她的眼睛,她的喉咙,她的手,她的衣服。不管他想做什么,她都答应。他没想到她居然如此温顺、如此温柔。他不禁感动地哭了,开始只是静静地哭,后来变成了低声啜泣。他觉得自己似乎可以让这幸福的时刻变成永恒。现在,什么都解释开了,一切疑虑都消除了。从今往后,他的生活里,就只有爱了。
“你真的这么爱我吗?”她低声问道,声音里充满感动,又充满疑惑。她眼睛里满含泪水。她告诉他,她是如何在大街上看见他,他面色苍白而憔悴,满脸愁苦,她多么为他心痛。“你以前怎么不来找我?”她问他,带着责备的口气。
而且,他也注意到一些事情,这些事情让他觉得自己应该改变原有的计划。他注意到她那好奇又审视的眼神,她在审视他的爱是不是因为占有而减少或增加。她暴露了自己最坦率的那一面,毫无疑问,她认识那种反感和自己上过床的男人。但是,他可以向她证明自己不是那种男人。他对自己实行禁欲,满足于她给的吻——靠那些吻他就可以活得很久。但是,那些吻很快就不能满足他了,他再次在她耳边低语着他深爱她时学到的温柔话语:安吉!安吉!
艾米利奥被那双一直盯着他看的疯狂眼睛吓到了,问道:“他病了吗?”
他想最后见安吉丽娜一面,但他却下不了决心去找她。他自言自语地说:“现在见她,应该没什么危险。”如果他真的能像他当初离开她时所说的那样,他就应该立马去找她。然而,他现在真的已经非常平静,可以向她伸出友谊之手吗?
“哦,”安吉丽娜轻蔑地说,“他就像个没用的废品,他什么事都不做。家这边有个蒂克,那边有个托克,他一直不肯出门,所有工作都让我们女人做。”她突然开始一阵大笑,她告诉他为了让这个老男人开心,整个家庭是如何假装感受到了蒂克对这整座房子的击打。好多年前,这个老男人的狂热症刚开始的时候,他们住在拉扎雷托一栋五层楼高的公寓。那时蒂克住在马尔兹广场,托克住在科尔索。后来,他们搬了家,希望老男人有勇气再次上街,但是你看!蒂克搬到了奥皮斯,而托克搬到了体育场。
老男人突然没有了他之前所有的骄傲。他转过身去,看他的女儿,同时还吸了一撮鼻烟。艾米利奥想了很久,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马上就要向他袭来的指责。安吉丽娜的父亲直直地盯着前方,盯着他自己脚上的靴子。突然,他再次抬起眼睛,看着艾米利奥:“哎,是的。”他说话的语气,像是一个刚找到他丢失的东西的男人。他重复着那段开场白,但语气缓和了很多;他的神情有些恍惚。接着,他努力集中自己的注意力,继续自己的演讲。他看着艾米利奥,却从不和他眼神对视,只有看着他拿在手上的那个空空的鼻烟盒时,他才能下定决心说话。
巴利像个给人看病的医生,坐在那儿静静听着。“你真的被治愈了,这还得归功于我。”
在他的梦里,她常常是个护士。所以,当她真的在他身边时,他还想继续这个梦。他把她拥在怀里,带着梦中人的那种激情和渴求,说:“我宁愿生病,为了让你照料我。”
等待的痛苦,对他是不可言说的,但即使这样,他也会在那儿待上几个小时。因为他知道,要是见不到他的情人,就算回家了,他心里也不平静。等待的时候,他就盯着老妇人那张冷酷的脸,似乎他对那张脸着了迷。一天晚上,他失去了耐心,不想再等了。尽管那位母亲像往常一样有礼貌,还试着挽留他。他在楼梯上碰到一个女人,看起来像是仆人,她的头上包着手绢,那手绢挡了她半边脸。他站到一旁,等她先过,然而,正当她要跑起来时,他认出了她——她显然想要躲避他,这引起了他的怀疑。他仔细看了她的动作和体型,没错,那就是安吉丽娜。他很高兴见到了她,却根本没注意到,她所指的邻居家的方向和她母亲指的完全不一样;也没注意到,她好像一点也不在意他到她家来,会破坏她家的名誉。那晚,她对他的态度格外友好而甜蜜,仿佛她有些罪行需要他原谅。而他则完全沉醉在这份甜蜜里,根本没时间去想这一切是为什么。
艾米利奥更加冷静了。现在,每个人都允许他做他想做的,但他其实什么都不想要。他之所以想再次见到安吉丽娜,只是想获得思想和言语上的温暖——这正是他内心所缺失的,必须借助外力来供给。他想活成自己写不出的那本小说的样子。
她打开门,在黑暗的走廊里,走向自己的房间。另一间房里,她母亲用充满鼻音的声音喊:“安吉丽娜,是你吗?”
一天晚上,两个朋友快要分开时,巴利问:“你再也没见过她吗?”他不想成为那个促使他们俩和好的人,但他的确想知道艾米利奥是否已经跟安吉丽娜和好如初了,而他却蒙在鼓里。如果事实真的如此,那这就是一种背叛!
艾米利奥觉得有必要表达自己的疑虑。“你让我怎么相信你?”他用责备的口吻说,“和那个伞匠在一起!”
她停了下来,拉住他伸过来的手。她热情洋溢地回应着他的问候:“你最近好吗?我们好久不见了。”
“是的,”安吉丽娜答,使劲儿忍着不笑出声,“我要上床睡觉了。晚安,妈妈。”
很快,事实就证明,巴利集中在安吉丽娜身上的注意力,一点也不比艾米利奥少。他不得不销毁了他花了好几个月才做成的那个模型。在雕像方面,他正在经历疲惫期,除了艾米利奥第一次把安吉丽娜介绍给他时他产生的那个灵感,他再也想不到其他的主意。
现在,他的痛苦和懊悔缓和了许多。组成他生活的元素还是老样子,只是被弱化了一些,好像通过漆黑的镜头来观看,没有了光线和暴力。巨大的淡定、无边的倦怠像铅一样压在他身上。现在他可以清楚地看见,他的感情经历了一个多么奇怪的大起大落。他真诚地对巴利说“我康复了”,而巴利正忧心忡忡地看着他。
然而,之后对那个场景的回忆却让他气得咬牙。激情让他暂时忘记了敏锐的观察,却没能阻止那个场景的每个细节都印在他的记忆里。现在,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有资格说他认识安吉丽娜。激情给他留下了不可磨灭的记忆,通过这些记忆,他可以明白安吉丽娜没有表达出来、甚至小心翼翼隐藏的那些感觉。如果他对安吉丽娜毫无感情,他不可能成功做到这一点。但现在他知道了,而且非常清楚地知道,安吉丽娜曾有过太多让她更加快乐的男人。她不止一次地说过:“够了。我再也受不了了。”她本来想用赞赏的语气说,却没成功。他觉得那个晚上可以分成两半:前一半她还爱着他,而后一半,她只能勉强装作不讨厌他。他们起床时,她说她在那儿待烦了。在那种时候,不需要费心他就可以明白她的真实感受——看到他犹豫着,她把他拉下床,开玩笑地说:“快呀,我的美人。”我的美人!她一定是半个小时前才想到这种嘲讽的词语。在她脸上,他读懂了一切。
他高兴得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把她抱在怀里,亲了又亲,简直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激。这儿离安吉丽娜家还有一段距离,他们一边走着,艾米利奥的内心又充满了之前的疑虑和担心。难道此时此刻,他就要一辈子抓紧她再也不放手吗?他在前面慢慢地上着楼梯,突然转身问了她一个问题:“那沃尔皮尼怎么办?”
有一天晚上,他再次拿起钢笔,写了新小说的第一章。他发现了一种新的艺术法则,希望自己能遵守,便如实写了。他写了自己第一次见到安吉丽娜的场景,还有自己当时的感受。但紧接着,他就写了自己过去几天里那种剧烈的愤怒的情感。在书里,他描写了安吉丽娜的美貌;然而,这种美貌很快就淹没在她卑下而任性的灵魂中;最后,又淹没在他们一开始就想要的那种田园生活的壮丽景象中。终于,他觉得有些累了,放下手中的笔,很开心自己一个晚上就写了整整一章。
老男人越说越愤怒,他开始大喊。安吉丽娜冲了进来,她马上明白发生了什么。“我跟你走。”她生气地对父亲说,把他推出了房间。
现在,他所承受的痛苦更多,因为他良心上的负担又增加了,再次和那个女人纠缠在一起的悔恨,以及自己的生活可能会再次被她破坏的担心。但事实上,如果不是她死皮赖脸地缠着他,折磨他,吸干他血管里仅有的血液,又怎么能解释她把自己和沃尔皮尼的事全都怪罪在他身上的那种残酷呢?在内心深处,他对安吉丽娜的挂念一直被两种矛盾牵绊着:一种是他的官能(光是在床上,他对她的渴望被再次激起),另一种是因怨恨而产生的愤怒。
现在他总算看清了,她根本不可能达到他的层次。有时候,他甚至强烈地渴望自己能屈尊到她的层次,甚至比她还低。一天晚上,她拒绝和他做爱,说她那天已经忏悔过了,她不想再让自己的内心有罪。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对她的渴望倒不是占有,他只是想证明,他也可以比她还下贱。他粗暴地强奸了她,直到用尽最后的力气。最后,他筋疲力尽地躺在那儿,开始后悔他的暴行。让他欣慰的是,这样的行为,却换来了安吉丽娜对他崇拜的一瞥。那一整晚,她是完全属于他的,她崇拜这个完全掌控了她的男人。他本想以后的所有场合里,都用这样的方式来对待安吉丽娜,但他做不到。想找到第二个可以残忍对待安吉丽娜的借口,没那么容易。
显然,安吉丽娜家里很穷。所以,她尽全力阻止他突然拜访她家。突然拜访根本不适合她。但是,不管是告诉他说她不在家,还是威胁说他会被她母亲、父亲或哥哥赶下楼梯,什么都不能阻拦他。不管多晚,只要晚上有空,他就会起身去找她——即便这常常只意味着他和那位老母亲的相处。是他的梦境驱使他去那儿。他总希望看到一个和从前不一样的安吉丽娜,他迫切地想抹去他们之前见面时那一成不变的悲伤故事。
终于,她做了最后的努力。她告诉他,她的父亲从不给她片刻安宁,她费了好大的劲儿才阻止他让艾米利奥难堪。他父亲已经跟她保证,说绝对不会使用暴力,但是,这个老男人决定让艾米利奥亲自了解他的想法。五分钟后,老查莉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他长得高高瘦瘦,有些站不稳,一进房间,他就直接坐了下来。艾米利奥以为,这个老男人很清楚,他的到来是被人许可的。显然,他想让自己的第一句话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他说得很慢,有些费劲,但带着命令的语气。他说,他有能力为他的女儿提供任何保护,如果没有他,他的女儿就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她的哥哥们根本就不关心家里的事——他不是故意要说他们的坏话。安吉丽娜似乎对这个长长的开场白非常满意。她突然说,她要去隔壁房间换件衣服,然后走了出去。
沃尔皮尼对这一切毫不知情。安吉丽娜告诉他,他给艾米利奥带来了快乐,他便信以为真了。但艾米利奥并不因安吉丽娜的冷漠而痛苦,他听到她提起沃尔皮尼时,就又开始害怕她和她的那些计划。他们再次见面时,艾米利奥一上来就问安吉丽娜,沃尔皮尼到底给了她什么承诺,她那么心甘情愿地把自己交给他。
他决定充分利用这重新获得的自由。他觉得自己的思想变得怠惰,这种想法让他难过。他记起多年前,艺术是如何给他的生活带来色彩,又是如何把他从父亲去世的沉沦中解救出来的。就是那个时候,他写了自己的小说,讲述了那个才华和健康都被女人毁掉了的年轻艺术家。他赋予了主人公自己的形象——比如自己性格里的单纯和温柔。小说里的女主人公紧随时代潮流,兼具女人和老虎的特性,她有着野兽般的动作、眼睛以及血性。他从没和女人打过交道,只能把女人想象成那样:自这世界诞生以来最让人难以理解的动物。但是,刻画她的形象的时候,他又是多么自信啊!他和她一起痛苦,一起快乐。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的心里就藏着这么一个老虎和女人的结合体。
他想看看房间,就走了进去。老妇人跟在后面,他们一起穿过楼梯旁的房门。那扇一直关着的门(巴腊喜说话的语气像是在发誓),直接和大街相连。与其说房间被装饰着,不如说是被堵塞着——屋里有一张大床,看起来很干净,还有两个大橱柜,中间是一张桌子、一张沙发和四把椅子。房间里再也放不下其他任何家具了。
一天晚上,在公园附近,他看见她走在他前面。通过那熟悉的步伐,他立马认出了她。她怕弄脏裙子,双手托着裙摆。暗淡的街灯下,他看到安吉丽娜那双黑色的鞋子上闪着亮光。他有些困惑。他想起曾经在他感情最为深厚的时刻,他是如何觉得拥有这个女人可以治愈他内心的伤口的。而现在,他只是觉得:“她将给予我生命!”
然而,就连艾米利奥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让他对安吉丽娜如此难分难舍。只要一想到安吉丽娜,那来自家庭或是办公室琐碎日常生活里的任何担忧,就立马消失得无影无踪。通常,只要一逃离妹妹那张悲伤的脸,他就立马飞奔到扎里斯去。其实他也知道安吉丽娜不喜欢他总是去她家,在内心深处,安吉丽娜很重视自己家庭的名声。她很少在家,但她母亲总是很礼貌地请他等安吉丽娜回来——她随时可能回来。她母亲说,五分钟前,住在街角的那几个姑娘来喊她去试裙子——她模糊地指着一个方向。
她固执地撒着谎,虽然她还没有真正掌握撒谎的艺术。随便多问几句,她就会自相矛盾。然而,当她的谎言被揭穿时,她就会恢复之前下结论时的平静表情。在她内心深处,她并不相信逻辑。一定是她的这种天真,挽救了她在艾米利奥眼中的形象。
安吉丽娜的个性非常固执,她不愿听这些话。她穿得整整齐齐,准备出门。她用这样的方式告诉他,她不想让自己的家庭名誉受损。
他没去找她,只是因为懒惰。他希望有人帮忙,把他们两人重新撮合到一起,而他希望这个人就是巴利。其实,如果巴利能把她作为自己的模特,事情就简单多了——巴利可以让她成为他的情人。他想过提出这样的建议,但后来又犹豫了,因为他不想让巴利在自己的命运中扮演重要的角色。
他希望对她的完全占有,最终可以减轻他内心的愤怒。他继续赴他们的约会,带着同样难以控制的渴望,他无法摆脱重新塑造正在逐渐消失的安吉的倾向。他的不满让他在最甜美的梦里找寻庇护。这样想来,安吉丽娜真的满足了他两件事:对她身体的占有和诗人般的梦。
他向她讲述他之前的散步。他告诉她,他是如何渴望见她,又是如何幻想看见她在他前面,以及他跌倒的伤口如何让他疼得哭泣——那简直是他最后一滴泪水。她很乐意听这个故事,她很开心,自己居然能激发出如此伟大的爱情。最后,他再也无法克制自己的感情,就抱怨说,他所承受的这些根本没有为他换来他应该得到的爱。她激动地反对道:“你怎么能这样说?”她开始吻他,好证明事实并不是他说的那样。后来,她又一如既往地说了不该说的:“我把自己给沃尔皮尼不是为了你吗?”艾米利奥低下了头。最后,他选择了相信她。
她和他一起走到临街大门处。他不好意思表现出很冷的样子,她也就没发现他很冷。他想赶快和她约定第二天晚上的见面,但她不得不拒绝了,因为她一整天都很忙,她要在德路易吉女士家工作到晚上。最后,他们还是约定了第二天见面,但有个条件——“不能在我家,”安吉丽娜说,她的脸因为愤怒突然变红了,“你把我想成什么了?要是被我爸爸看到了,我会死的。”艾米利奥承诺下次约会时,他来找房间。他明天会给她便条,告诉她地址。
这次,老男人似乎可以接受艾米利奥的注视了。蒂克的确住在奥皮斯那边,但即使在那边,他也可以向他的敌人发起疯狂的进攻。他难过地补充道:“他连小女孩儿都打。”他们家还有个敌人叫托克,他住在镇中心。他不打他们,但是他做的事更可怕——他剥夺了这个家庭里所有人的工作,他偷走了他们的钱和他们的资产。
换作是其他社会秩序,他会马上公开承认她的身份,根本不需要她先自我牺牲给那个裁缝。他相信了安吉丽娜的谎言,这样她会对他更友好,愿意和他一起思考,他们就可以一起做梦。她让他给她解释那个梦,他很高兴地大声说出自己的梦境。他给她讲富人和穷人、伟大的人和卑微的人之间的巨大差距,以及他们的挣扎。毫无疑问,一场关于自由的斗争即将发生,而这场斗争,将给他们带来自由。他给她讲废除资本、缩短工时,以及女性应该和男性平等,互相喜爱、互相赠予。
那个寡妇站在那儿,静静地看着他。她的胳膊放在她高高翘起的臀部上,那脸上的微笑,像是丑陋的怪相,她那没牙的嘴,像是在等待掌声。显然,她的确费心装饰过这个房间。床的上方,挂着一把打开的中国雨伞,墙上挂着一些相片——就像安吉丽娜的房间。
他说,有几个坏人一直在骚扰查莉一家。安吉丽娜没跟他说过这些人吗?要是没说过,那就是安吉丽娜的错了。这么说来,有人一直在暗中监视查莉一家,试图发现他们家的污点。他们必须要时刻保持警惕。布莱塔尼先生认识蒂克吗?如果他知道蒂克这个人的话,大概就不会这么频繁地来安吉丽娜家了。
他最憎恨的情敌,是那个神秘者。她从来不曾提起这个最近才走进她生活中的男人,这太奇怪了。她总是那么喜欢吹嘘她的成功,即便是只有一面之缘的男人,只要满眼爱慕地看了她一眼,她就会念念不忘。据她所说,那些男人都疯狂地爱着她。“你应该更加信任我,”她说,“你那样抛弃了我,离开了我,我还一直待在家里。”是的,她一心想让他以为,在他缺席的那段时间,她心里想的只有他。每天晚上,她都在家里待着,她都在犹豫要不要给他写信。她的父亲非常看重家庭的名誉,不能让他知道这件事。当她听到艾米利奥嘲笑那个家庭委员时,她大喊道:“问问妈妈,看这是不是真的。”
虽然不是非常确定,但他总觉得安吉丽娜和这间屋子的房东——巴腊喜,她们之间早就认识。那个老妇人看着安吉丽娜,如慈母一般,她用欣赏的眼神看着安吉丽娜那金色的头发和美丽的眼睛。安吉丽娜否认她们之前认识,但她对这个房间却格外了解,哪怕是最偏僻的角落。有一天晚上,她像往常一样来晚了,听到他们吵架,老巴腊喜非常坚决地站在了安吉丽娜那边。“难以想象,谁会责怪那张天使般的面孔。”安吉丽娜从不拒绝别人的尊敬,不管是谁对她的尊敬,她得意地笑着,说:“你听到她说的了。这应该给你上了一课。”他的确听到了,但也被他情人的粗俗吓到了。
但那天晚上,他过得很快乐。安吉丽娜晚来了半个多小时,他觉得自己好像等了一个世纪。他觉得生气是他唯一的情绪,而某种愤怒又加重了他对她的憎恨。他觉得等她真的来了,他一定要打她。她没有什么借口可找——她自己说了她那天不用工作,她肯定可以准时到达。会不会是她不想让他等待,所以她拒绝昨天晚上约会?而现在,她却让他等了一整天,这一天他苍老了多少啊!
“艾米利奥先生,你原谅我了吗?”她终于说话了。她停在他面前,伸出另一只手,让他来握。她难得能对他做出这样的动作。
她还想让他进一步解释,但这扰乱了他的梦,他最后总结道:“如果每件事都要分开,个体得到的就没多少了。劳动阶级是只会嫉妒的废物,永远也不会成功,不管你为他们做多少事。”他本想谈谈这个问题,但最后放弃了。人民的孩子,都站在有钱人那边。
她沉默了很久。这种沉默肯定不是有意的——对安吉丽娜而言,这样的做法未免太过微妙。她之所以不说话,可能是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为自己开脱。他们俩肩并着肩,静静地走在这黑暗而神秘的夜晚。天空中布满了黑魆魆的云,只在有月亮的地方透出一丝光亮。
等到最后,她终于来了。然而,她的身影也不足以平复他的内心,他激动地责怪她。她没意识到这一点,以为自己还可以给他几个拥抱,来安慰他。她扔掉手绢,胳膊环绕着他的脖子,她宽松的袖子滑到后面,露出了她的胳膊,他注意到她的胳膊滚烫发热。他更近地看着她。她的眼睛闪烁着光芒,脸颊发红。他心里产生了可怕的疑问。“你刚从别人那儿过来。”他吼道。她放开他,微弱地抗议道:“你疯了!”然后,她开始解释她迟到的原因,也不怎么生气。德路易吉女士不让她走,然后她不得不跑回家去换上她的“伪装”。接着,她母亲又让她做了些家务,最后她才得以再次出门。这些理由,足以解释她为什么迟到了十个小时。
那天晚上,艾米利奥明白了拥有一个长期渴望的女人的重要性。在那个令人难以忘记的夜晚,他最隐秘的灵魂经历了两次转变。那再次驱使他去追寻安吉丽娜的可悲惯性已经消失了,但同时消失的,还有混合着喜悦和悲伤的那种热情。这个男人心满意足,但满足之外,他什么也没有感受到。他所拥有的,是他憎恨的女人,而不是他深爱的女人。哦,这个骗子!虽然她尽力掩饰,但他还是感受到了,这不是她第一次或第二次和男人睡在一起。但这并不值得他生气,因为他早就知道这件事了。但是,对她的占有也同时意味着,他再也没有权利评论这个把自己的身体交给他的女人。“我再也不用做梦了。”离开她家时他想到。他回头看她,苍白的月光照亮她的脸庞,他静静地想:“或许我不应该再来了。”但是,他没做决定。他为什么要做决定呢?整件事儿,根本就无足轻重。
后来,和他约会的时候,她还是同样的打扮,他终于有了疑心。她解释说,这是因为昨晚她和他约会之后,她在回家的路上被熟人撞见了,她怕离开那间房子的时候刚好被人看见——毕竟大家都知道那间房子是干什么的。这就是她乔装打扮的原因。唉,太聪明了!但她没有意识到,这个原创性的故事也是一种坦白——他在她家楼梯遇见她的那个晚上,她肯定也是基于这样的原因,才去伪装自己。
他看到半裸女人的照片旁,挂着他认识的一个女孩儿的照片,他不禁有些惊讶——那是艾米莉亚的朋友,几年前去世了。他问老妇人,这些照片是从哪儿来的,她说是她买来装饰墙壁的。他盯着那可怜的姑娘,她有着甜美的面孔,在镜头前摆着姿势,穿着她最好的衣服——可能一生中仅有那一次——却只为了成为那个肮脏的小房间的装饰品。然而,站在那间肮脏的小房间里,他还在梦想爱情。那个令人厌恶的老妇人满意地看着他,很开心自己又拉到了客人。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激动地幻想着安吉丽娜带给他的那种令人神往的爱情。他快乐地想:明天,我就能拥有我的爱!
由此,他们的关系越发亲密。现在,他已经知道了这座房子里的所有秘密。即使是她自己都觉得,她再也没有什么不堪的事情需要瞒着艾米利奥了。她说:“我把所有事都告诉你了,我把你当成我的哥哥。”她觉得自己已经完全掌控了他。她并非生性强横,她只是想利用自己的本领,让自己尽可能过得愉快,以后和他相处时,她再也不用考虑他的感受了。约会时她经常迟到,她常常看到他瞪着眼睛等她等得望眼欲穿。她对他的态度更恶劣了。当她厌烦了他的爱抚,她就粗暴地把他推开。他开玩笑地说,他怕她迟早会拿鞭子抽他。
“哦,这很好。”她说,有那么一刻,她愿意和他一起胡思乱想。而那些话,的确足够泯灭任何梦想。
“晚上好,女士!”他用最平静的口吻说。他的欲望如此强烈而直接,他看着她那张孩子般的玫瑰色脸庞,那双眼睛睁得大大的,如此清晰,似乎就是在那一刻才安放在她脸上的。
第二次约会时,从头到尾他一直在敏锐地观察安吉丽娜。而他得到的回报,却是最为痛苦的发现。他做出了英雄般的努力,才能忽视这个事实:有人已经取代了他。而这个男人,和他知道并畏惧的那些男人,显然没有任何相似之处。这个男人肯定不是莱亚尔迪,也不是格斯提尼或者达特。肯定是这个人教会了安吉丽娜那些尖锐又机智的话语,还有那些下流的双关话。这人可能是个学生,因为他能轻而易举地扩充拉丁词汇,而且带着粗俗的意思。她不愿意承认这个人的存在,被逼得没办法,她只好提起了可怜的梅里吉——他肯定惊讶,自己居然还在奉献着,她说是他教给她那些拉丁词语。她说得好像是她一直以来都具备这些拉丁知识,但因为特殊的原因,她一直以来都无法展示。艾米利奥觉得教她拉丁语和教她粗俗的威尼斯歌曲的,是同一个人。唱那些歌时,她犯了些错,但就凭她对那些歌曲的了解,她肯定听了多遍——很多歌巴利都唱过好多遍,可她还是常常连一个音符都记不住。这个人也可能是个维也纳人,因为她经常因为好玩而模仿维也纳发音,而她之前根本不会。艾米利奥觉得自己夹在他们中间,像个快乐的笨蛋。他可以根据那些蛛丝马迹猜到他的形象,但后来他放弃了,也懒得去追究他的名字。安吉丽娜收集的那些照片里,没有新面孔。他的新情敌可能没有给人照片的习惯,或者安吉丽娜觉得自己费尽心思收集来的照片,不应该被展示——就连艾米利奥的照片,也没在她的墙上,这也证明了这一点。
一天晚上,他们约会的时候,她迟到了一个多小时。为了避免她敲门,从而吸引其他房客的注意力,他就跑到那脏兮兮的、弯弯曲曲的楼梯上,靠在楼梯平台的阳台上等她。他尽可能地往她来的方向伸着脑袋,好等她一过来,就一眼看见她。但是,每当他看到有陌生人上楼时,他就立马退回自己的房间,这样反反复复地来回,他越发不耐烦。不管怎样,他都无法让自己保持镇静。那天晚上,当他又一次不得不把自己关在房里,等待别人经过楼梯时,他扑到了床上,又立马站起来。他想了好几种让自己的动作复杂点的方式,这样好浪费点时间。后来,回想起这段时间,他简直觉得不可思议。他无法相信自己曾经处于这样的状态。他痛苦得几乎哭了出来。
现在,这个说教变成了对艾米利奥的警告——他还这么年轻,不要让自己暴露在这样的危险中。老男人再次抬起眼睛的时候,艾米利奥猜到了真相——银色眉毛下的那双蓝色眼睛,闪烁着奇怪而疯狂的光芒。
然而,现在却轮到她反抗了。她挣脱他的怀抱,断然地说:“我从不允许任何人这样对我。我要走了。”她打算戴上手绢,但被他阻止了。他吻着她,抱着她,求她留下来,但他还没懦弱到把之前的话再说一遍,来表达他的爱意。他看到她那么坚定,他不禁开始仰慕她。他对自己的意见产生了犹豫,好像他的决定不过是一念之间。她感觉到了他态度的改变,才开始一点点让步。她说,如果她留下来,这也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他们分别的时候,她才同意约定他们下次见面的日期和时间。她满脑子都是自己的胜利,甚至忘了他们争吵的原因,也无心再回想那个问题。
本来,他已经绝望地以为见不到她了,然而,等她真的出现的时候,他又惊叹于自己的好运气。他一边吻她,一边低声责怪她。他吻着她的嘴唇,她的脖子,而她,根本没打算回答。那些责怪听着更像是恳求,像爱慕的低语。昏暗的灯光下,那个寡妇的房间似乎变成了寺庙。就这样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言语打碎他的美梦。安吉丽娜是如此美丽。她解开她那金子般的头发,他的脑袋躺在那金色的枕头上。他像小孩子那样把脸埋在里面,喝着这金色的香水。她是个自满的情妇,凭借她异乎寻常的智慧,预见了他所有的渴求。至少在那张床上,他不会抱怨她那敏锐的直觉。在那里,快乐和喜悦都是最纯粹的。
她愣住了,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沃尔皮尼?”然后,她脚步坚定地上了几层台阶,和艾米利奥站到了一起。她靠着他,假装害羞地把脸藏在他的肩膀里,这让他想到了从前的安吉丽娜,和她那假装的一脸严肃。接着,安吉丽娜说:“没有人知道,连我妈妈都不知道。”
他确信,只要他见到那个人,他就肯定可以通过一些特定的动作认出他,因为她肯定会模仿他。然而,最糟的情况,就是他还要问她,这些动作和表达都是从哪儿学来的——其实他经常这样。他只要一问,她就会猜到他嫉妒,然后责备他:“你又嫉妒!”不管什么时候,只要她看到他表情沉重,情绪低落,她就会哭。是的,他嫉妒了。那些回忆让他承受的痛苦,一点也不比他和自己的情敌面对面时来得少。更让他难过的是,他总觉得自己可以在安吉丽娜的声音里听出某种特定的语调,那是从莱亚尔迪严肃而稍显自大的语气里学来的。索尼阿尼大概也教了她一些事,甚至连巴利也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迹,她小心翼翼地模仿着他表达惊讶或赞赏时那种做作的方式。然而,艾米利奥却没在她身上看到任何自己的话语或动作。他为此苦涩地嫉妒着:“也许那儿没有我的空间了。”
他陪她走到那条大路。虽然她急着回家,但他还是劝她走那条远路——就是那天晚上她和那个伞匠在一起时,他走的那条路。那条路,那个令人难忘的夜晚,是如此相似。那光秃秃的树木映衬在晴朗的天空下,脚下不平的地面上覆盖着稠密的泥土。但是,现在和当时,又是多么不同啊!现在,安吉丽娜就在他身边。虽然在他旁边,可是又多么遥远!这是他第二次沿着这条路寻她。
巴利给了艾米利奥一个地址,那儿的房子出租,用于某种特殊用途。艾米利奥告诉安吉丽娜怎么找那所房子。她让他详细地描述一下那座房子和房间的具体位置,这样她就不会找错。这让艾米利奥有点尴尬,因为他自己都没见过那座房子。他一直忙着吻她,都没空看看周围。现在,他独自一人走在街上,惊讶地发现,唯有现在他有机会去找找那座房子。是的,唯有现在!一直以来,他都被安吉丽娜掌控着方向。
然而,等她过来的时候,他觉得自己那天爱她并不比以往多。长期的分离让他难过,他觉得那好像剥夺了他所有享受快乐的力量。在他赴约前的一个小时,他已经想好了:要是他没有得到他所期待的快乐,他就告诉安吉丽娜,他再也不想见她了。他会这样告诉她:“你是如此淫荡的女人,你让我恶心。”想这些话时,他和艾米莉亚坐在一起。他嫉妒艾米莉亚的平静——虽然她看起来很悲伤。他之所以这样想,是因为对他而言,她的爱依然是一种纯洁的、精神上的渴求,而这种爱的实现,却玷污并贬低了我们可怜的人性。
那天晚上,艾米利奥有很多机会向自己证明巴利是对的。他清醒地知道自己的愤怒,他知道自己需要马上采取行动来应对自己的愤怒。他无法再欺骗自己,他也无法告诉自己,这种愤怒产生于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对可憎的事物的震惊。他太了解那种心情了。在伞匠事件和他拥有安吉丽娜之前,他就是那种心境。现在,他又处于这种状态了。他的青春又回来了!而这次,他不再想谋杀,他乐意在羞愧和痛苦中毁灭自己。
她一边说着,他一边开始吻她:“这次逃过了,算你幸运。如果那时他记不起他的敌人,你不会这么轻易逃脱。”
她点了根蜡烛,摘下帽子,脱掉外衣。然后,她把自己埋在他怀里,或者说是他把她紧紧拥在怀里。
“我会告诉他的。”安吉丽娜说,她突然开始大笑。然后她隔着门,大声喊道:“妈妈,过来把爸爸带走。”接着关上了门。
巴利一眼看穿了他,他说:“你也和以前一样。你说的话里,没有一个字带着冷漠。”艾米利奥竭力否认这种说法,但巴利并不相信,“你犯了个大错,很严重的错误,你不该再次见她。”
艾米利奥突然有了进一步吐露秘密的渴望,他说安吉丽娜的行为如何让他生气,她居然还想让他以为,她把自己奉献给沃尔皮尼,是因为他的缘故。然而,他的语气里又立马充满了温暖。“甚至到现在她还在想着骗我。她还是以前那个老样子,我真是太心痛了。以后还能不能见她都无所谓了。”
重要?是的,毫无疑问,对他而言,安吉丽娜仍然是个重要的人物,至少和其他事相比。所有的一切都不重要了,她才是全部,她主宰着一切。他一刻不停地思念她,犹如老人怀念他的青春。他为了让自己平静下来而几乎想杀了她的那个晚上,他多么年轻啊!如果那时他选择写作,而不是像头发怒的狮子般在大街上狂奔,然后又疲倦地在床上翻来覆去,他肯定会找到一条新的艺术之路,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苦苦追寻而无果。但是,一切都永远地结束了。安吉丽娜还活着,但她永远也不能把他失去的青春找回来了。
一天晚上,和安吉丽娜在一起的时候,他突然冒出一个想法,这个想法极大地缓解了他那晚的情绪。他希望和安吉丽娜一起延续那场梦,不管她在场与否。在梦里,因为他们所生活的不公正的社会环境,他们非常不开心。他很清楚这一点,他甚至希望自己做出英雄主义的行为,以此来保证社会主义的成功。他们的所有不幸,都是因为他们的贫穷。他之所以这么想,是基于这个假设:她在出卖自己,是她家庭的贫穷驱使她这么做。但她没有明白这个暗示,她还以为这些话是充满爱意的情话,而他只是责怪自己。
巴利经常嘲笑艾米利奥的爱情,他不相信艾米利奥现在已经完全治愈了。况且,几天前他自己也感受到了一种想见到安吉丽娜的强烈愿望。他曾想象过雕刻她那样的身材和衣着的雕像。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了艾米利奥,艾米利奥承诺说一见到她,就让她摆好姿势让巴利画像。不管怎样,他被治愈了,这点毫无疑问。甚至,他都不嫉妒巴利了。
他早早地起床出门了。他不能等,他必须马上见到安吉丽娜。他要赶快见到安吉丽娜,他迫不及待想要拥抱她,但他不会说太多话。他不会再次屈尊于她,他不会让他们的关系再次建立在错误的基础之上。他不可能因为对安吉丽娜的占有,就明白所有真相。但是那没有被美梦和甜言蜜语所美化的占有,本身就是纯洁又残忍的真相。
他努力把话说出了口:“你知道吗,有一件事我永远也不能原谅你。你根本就不急着见我。你到底有没有一丁点儿在乎我?”他真诚地说,他意识到自己根本没必要装腔作势,这对他根本没用。或许,真诚,比其他任何的借口,都更能说明他的目的。
他觉得自己真的被治愈了——反正他也记不起自己认识安吉丽娜之前到底是怎样的状态。其实,前后也没多大的变化!大概是他从前不像现在这样爱打哈欠,那时他也没经历过和艾米莉亚独处时的那种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