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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月记 作者:中岛敦 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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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人传めいじんで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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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他九年之后下山来的时候,人们十分惊异地发现,他相貌发生了变化。以前那股子绝不肯服输的强悍劲儿,不知跑到哪儿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呆若木鸡的神情。他去拜访了已阔别多年的老师飞卫。飞卫一看到他如今的面相,不由得大声感叹道:

纪昌战栗不已。他觉得自己今天才终于得窥“射”之真谛了。

就在这云山雾罩似的一片盛名之中,天下第一射箭高手渐渐老去了。他的内心,早已没了“射”之念,似乎已经进入枯淡虚静的境界。如同木偶一般的脸上愈发没有表情,还几乎不开口说话,最后甚至到了他是否在呼吸喘气都值得怀疑的地步。所谓“不知人我之别。不知是非之分。眼如耳,耳如鼻,鼻如口”,正是他晚年的写照。

例如:每到夜里三更过后,纪昌家的屋顶上就会响起莫名其妙的弓弦声。据说那是附在纪昌身上的射道之神,在他睡着的时候脱离了他的肉体,为他驱赶妖魔,彻夜守护着他。

光是针对眼睛的基础训练就花了五年时光的纪昌,正式开始学射后,果然进步神速,令人惊叹。

这则奇闻,似乎发生在他去世前的一两年里。有一天,年老的纪昌应邀去朋友家做客。在那里,他看到了一个器具。他觉得这玩意儿看着挺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叫什么名称,有什么用途。老人就问这家的主人,这东西叫什么?是干吗用的?主人以为他在开玩笑,就只是傻笑了一下,没有回答。没想到老纪昌还挺认真,又问了一遍。可对方似乎仍摸不透客人的心思,依旧暧昧地笑了笑。直到纪昌第三次一本正经地重复同一个问题时,主人才面呈惊愕之色。他直勾勾地紧盯着客人的眼睛,等他确信对方不在开玩笑,也没有发神经,并且自己没有听错之后,才突然显得十分惊恐,十分狼狈,结结巴巴地高声惊呼道:

恰好此刻在他们的头顶上,高高地盘旋着一只鹰。只见它正优哉游哉地画着圆圈,却小得跟一粒芝麻似的。甘蝇抬头望了一眼那只鹰,便将无形之箭搭在了看不见的弓上,“弓”开如满月,“嗖”的一声,射出了一“箭”。

“可是,您的弓呢?弓,在哪儿?”

在离开甘蝇老师傅四十年之后,纪昌平平静静地离开了人世——真是平静得如同一缕轻烟寂然散去一般。在此四十年间,他绝口不提“射”字。既然连提都不提,自然就更不会去操弓射箭。当然,作为寓言的作者,我是非常想描写一番老名士最后的惊世之举,并以此来挑明他之所以能成为真名士的缘由。但我总不能去篡改古书上的记载吧。因为,在他的晚年,只是一味地“无为自化”而已,除了下面的一则奇闻之外,就再也没有什么流传下来。

“原来如此!”

“好!”

他心想,当今天下,能与自己在弓箭上一较高下的,除了老师飞卫已经别无他人。自己要想成为天下第一的神箭手,就非得除掉他不可。于是他便用心计,暗中寻找下手的机会。

据说在此之后的一段时间内,赵都邯郸的画家都藏起了画笔,乐师都扯断了琴弦,就连工匠都不好意思使用圆规和矩尺了。

看哪!那鹰连翅膀都没拍打一下,就如同一块石头似的,笔直地从高空跌落下来。

他家的一个商人邻居说,有天夜里看到纪昌踩着祥云,手里还极为少见地拿着弓,正在和古代的羿和养由基比箭呢。当时,那三大高手所射的箭都带着白光,“嗖、嗖”地划过夜空,消失在参宿与天狼星之间。

纪昌谨遵师命,回家后一骨碌就钻到了妻子的织机下面,仰面朝天地躺着。他瞪大眼睛,紧盯着近在眼前的机蹑忙碌地上下移动,极力做到不眨眼睛。妻子见状大惊,不明所以。别的先不说,自己被丈夫以如此奇怪的姿势,从如此奇怪的角度看着,就觉得极不自在。纪昌将不情愿的妻子骂了一通,硬要她继续织布。就这样,他日复一日地以这种滑稽可笑的方式修炼着“不瞬”之功。两年下来,他就练到了快速往复的牵挺掠过他的眼睫毛也绝不眨眼的地步。这时,他才终于从织机下面爬了出来。他已经练就了锋利的锥子刺到眼皮都不眨眼的功夫。哪怕是火星猛地溅入眼帘,哪怕是眼前突然飞灰四起,他都绝不会眨巴一下眼睛。基本上他已经忘了如何使用操纵眼皮开合的肌肉,即便在夜里沉沉睡去之时,也将两眼睁得大大的。后来,竟有一只小蜘蛛在他的眼睫毛之间结网筑巢。到这时,他终于相信自己已经练成“不瞬”,于是赶紧将此结果告诉老师飞卫。

“成了!”

然而,在山顶上迎接意气风发、斗志昂扬的纪昌的,却是一个目光温柔得如同绵羊一般的、老态龙钟的老头子。看他那模样,估计年龄已超过一百岁了吧。一把白胡子长得吓人,加上他弯腰曲背的,走路时胡子都拖到了地上。

从那时起,一些心怀邪念的家伙全都绕道而行,不敢在他家周围方圆十里内通行。就连聪明的鸟儿也不在他家上方飞过了。

“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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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卫听了之后说:光是练成“不瞬”还不足以学射。下一步要学的是“视”——也就是看东西的本领。“等你练成了见微如著,也就是能将很小的东西看得很大的时候,再来告诉我吧。”

然而,纪昌却一点也没有满足大家要求的意思。他甚至连弓都不碰了。看来,进山时带着的那张杨干麻筋弓,也被他扔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有人问他为什么会这样,他便懒洋洋地答道:

二十天后,他将一只盛满水的杯子放在右胳膊肘上,然后开硬弓试射,箭不虚发是不消说了,再看那杯中之水,居然纹丝不动。

事到如今,纪昌自然也不能畏缩不前。当他与老头调换过位置,踩上那块石头时,觉得石头还在微微地摇晃着。可正当他鼓足了勇气,刚要张弓搭箭的当儿,悬崖边有一块小石头滚了下去。纪昌将目光追随石块而去的时候,竟然不由自主地两腿一软,俯身趴在石头上。他双脚打战,遍体流汗,再也站不起来了。老头笑着伸出手去将他从大石头上接下来,然后自己站上去。他说道:

心头依旧怦怦直跳、脸色依旧苍白如纸的纪昌,觉得有些奇怪,他赶紧问道:

于是,各种稀奇百怪的说法不胫而走,并且越传越邪乎。

“这才是天下第一高手啊。我辈岂能望其项背?”

再也不能从老师那里学到什么新鲜玩意儿的纪昌,有一天,他的心里突然冒出一个不良之念。

名人传
めいじんでん

“至为无为。至言去言。至射不射。”

“啊,夫子,——古今无双的第一神射手,您竟然连弓都不认识了吗?弓啊。您竟然连弓的名称、弓的用途都忘记了!”

赵国的首都邯郸,住着一个名叫纪昌的人。此人立志要成为天下第一的神箭手。他要物色一位有资格做自己老师的高手。思来想去,觉得当今天下,要论射箭之道,恐怕无人能出飞卫之右。据说飞卫能在百步之外射穿飘摆着的柳叶,并且百发百中。于是,纪昌就顾不上路远迢迢,寻访到了飞卫,拜在他的门下。

原来老头两手空空,手中既无弓,也无箭。

在学到射箭之秘诀的十天之后,纪昌试着从百步开外射杨柳叶子,就已经能百发百中。

纪昌立刻动身,投西而去。老师所说的,什么在那人面前我等的技艺如同儿戏的话,深深地伤害了他的自尊心。如果此话当真,那么对于立志要成为天下第一神箭手的他来说,前面的道路还十分漫长。不管怎么说,自己的技艺到底是不是如同儿戏,还得尽快找到那人,与之一比高下后,才会真相大白。所以,他眼下什么都不想,只管抓紧赶路。哪怕磨破脚底,哪怕划伤小腿,都不能让他停下脚步。攀危岩,渡栈道,历尽艰险,终于在一个月之后,纪昌登上了霍山山顶。

“嗯,还不错嘛。”老头笑眯眯、慢吞吞地说道,“然而,此乃‘射之射’也。想来好汉你尚不知‘不射之射’吧。”

两个月后,回到家里的纪昌因一点小事跟妻子拌起了嘴。为了吓唬一下妻子,他拉开乌号之弓,搭上基卫之箭,“嗖”地一下就朝妻子的眼睛射去。这一箭射掉了妻子的三根眼睫毛,可她却一点儿都没察觉,继续大骂自己的小官人。由此可见,纪昌射出的箭,其速度之迅疾,准头之精妙,已经到达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九年。从那时起,纪昌在那老头的身边一共待了九年。在此九年间,他到底经历了怎样的修炼?无人知晓。

名都邯郸沸腾了。人们迎回了天下第一高手,全都期望他在众人面前一展身手。

一天,他在郊外与迎面走来的飞卫不期而遇。刹那间,他便拿定主意,张弓搭箭瞄准飞卫。察觉到一股杀气扑面而来的飞卫,立刻张弓搭箭以应对。他们两人各自开弓放箭,可每一次两支箭都在中途相撞,一起落地。由于两人的技艺都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箭杆落地时都是悄没声息的,连灰尘都不扬起一点。就在飞卫的箭已经射完的时候,纪昌的手中却还有一支箭。纪昌心想这下准能得手了,可在他恶狠狠地将箭射出后,飞卫匆忙间折下路旁的一根荆条,用带刺的枝梢将射来的箭“啪”地一下打落在地。

在相拥而泣的同时,飞卫也想到,要是这个徒弟今后再打什么坏主意,自己难免防不胜防。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转移他的注意力,给他指出一个新目标。于是他就对这个极其危险的徒弟说自己的那点本事,已经倾囊相授了。“你若想进一步穷尽‘射之道’的奥秘,就得往西而去,不畏太行之艰险,登上霍山之巅。那里有一位名叫甘蝇的老师傅,要论射箭之道,他才是旷世的奇才,古今罕见的大家。与这位老师傅相比,我们这点微末技艺,简直如同儿戏。如今能做你的老师的,想来非甘蝇老师傅莫属。”

纪昌听了气不打一处来,但老头却不动声色地将他带到了二百步开外的悬崖绝壁上。脚下,是名副其实的、如同屏风一般的壁立千仞,只要望一眼正下方那条细如游丝的溪流,就立刻叫人头晕目眩——可见那崖顶有多高了。老头笃笃定定,若无其事地走上了一块有一半突出于山崖、悬在半空的大石头。他回过头来,对纪昌说道:

此时,纪昌很清楚自己的歹念已经落空了,心里却忽然生起一股出于道义的惭愧——如果他得手的话,自然是不会有如此感受的。而飞卫呢,由于自己已经转危为安,且对自己的功夫十分满意,也完全忘记对敌人的仇恨。他们两个各自奔向对方,在旷野中紧紧相拥,一时间都流下了充满师徒情谊的泪水。(这样的事情,自然不符合我们今天的道义观。但当时是个什么样的时代啊。齐桓公想尝尝从未尝过的美味,他的厨师易牙就会将自己的儿子蒸熟了给他吃;秦始皇还是个十六岁少年的时候,就曾在其父王去世的当天晚上,三次侵犯了先王的爱妃。在那样的时代里,纪昌与他的老师忽而你死我活,忽而师徒情深,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

一个月后,他试射连珠箭一百支。第一支箭射中靶心之后,紧随其后飞来的第二支箭不偏不倚正中第一支箭之箭尾,而间不容发的第三支箭又准准地扎入了第二支箭的箭尾。“矢矢相属、发发相及”,由于后面的箭必定扎入前一支箭的箭尾,所以不会掉到地上去。转瞬之间,一百支箭射完,竟然如同一支箭似的首尾相连,从箭靶一直连到弓弦——因为最后一支箭的箭尾还控在弓弦上呢。

本篇取材于《列子·汤问》篇中『纪昌学射』一节。一九四二年十二月一日发表于 三笠书房主办的文学杂志《文库》上。作者于三天后因宿疾哮喘病发作而去世。此处的『名人』是『顶尖高手』的意思。

“弓?”老头笑道,“要弓的话,那不还是‘射之射’吗?‘不射之射’是既不要乌漆之弓,也不要肃慎之箭的。”

纪昌拍了一下膝盖,走到门外。眼前的景物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马,大如山;猪,壮如丘;鸡,雄伟如城楼!纪昌按捺住内心的欣喜雀跃,跑回家重新面对吊在窗框上的虱子,“乃以燕角之弧、朔蓬之簳射之。贯虱之心,而悬不绝”——用强弓利箭来射虱子,一箭射穿了虱子的心脏,而系虱子的那根头发丝居然没断!

在一旁观看的老师飞卫,不禁脱口而出道。

有一个小偷坦白道,他曾想潜入纪昌家里,一条腿刚刚跨上围墙的当儿,寂静无声的纪昌家中就射出一道杀气,击中了他的额头,然后他就莫名其妙地从墙上摔了下来,跌到了外面。

“好吧。我就让你看看什么才是‘射’吧。”

纪昌赶紧跑到老师那里去汇报成绩。老师飞卫“高蹈拊膺”——高兴得跳起身来,拍着胸脯,说:

纪昌再次回到家里后,从衬衣的针缝里找出了一只虱子,并用自己的头发将其拴了起来。然后,他将其悬挂在朝南的窗户上,整天盯着它看。日复一日,他就这么凝视着这个吊在窗框上的虱子。起初,在他的眼里,这只虱子当然还仅仅是一只虱子而已。两三天过后,也仍然是一只虱子。但在十来天之后,或许是心理作用的缘故吧,他觉得这只虱子变大了——虽说只变大了一点点。三个月之后,这只虱子就明显变大——变得跟蚕宝宝一样大了。与此同时,窗户外面的风景也在逐渐变化着:和煦的春光不知不觉间变成了炎炎夏日;成行的大雁刚刚掠过高爽晴朗的秋空,紧接着严冬的灰色天空里就下起雨夹雪。纪昌坚忍不拔,雷打不动,继续凝视着吊在头发梢上的这只有吻类催痒性小节肢动物。当然,那虱子已不是最初那只了,而是不断地更换着,三年岁月就在更换几十只虱子的过程中,如流水般逝去了。有一天,他突然发现吊在窗框上的虱子已经有一匹马那么大。

然而,飞卫却吩咐这位新入门的弟子说,要学射,就得先学会“不瞬”——也就是不眨巴眼睛。

脑袋瓜极其灵光的邯郸士人马上听懂并认同了他此话的精神。于是这位不执弓的弓箭高手,成了他们的骄傲。纪昌越是不碰一下弓箭,他们就越是起劲地传扬他的箭法天下无敌。

纪昌心想,这老头老成这样了,估计是个聋子吧。于是就扯开嗓门,心急火燎地说明了来意。说过“您看看我的箭法如何”之后,纪昌也不等他回话,就立刻解下背上那柄杨干麻筋弓操在手中,并搭上一支石碣箭。这时,空中恰巧高高地飞来一群大雁。弓弦响处,五只大雁被一箭贯穿,“扑啦啦”地跌落蓝天。

随即他便毫无保留地将射箭的秘诀传授给了纪昌。

“怎么样?到这块石头上来,再次施展一下你刚才的那手功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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