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村道谢以后离开了岸本的家。到市政府去查找居民的档案,也许能查出今日子现在的住址。不过,北村有一种强烈的徒劳无功的感觉,而且查找的手续很繁琐,也就懒得去了。
即使是梦想幻灭也在所不惜。北村无论如何也要再次见到改姓北条的猖村今日子。到了这把年纪,北村对她的思念中夹杂了一丝歉疚似的感觉。
他并不认为自己有这方面的才能,只是喜欢读书而已,所以希望将来能朝这方面发展。
“还不到半年。我是向调到国外工作的朋友借的。”
北村明年毕业,目前还没有明确的方向。自己能否走向社会,有无生活能力,这种种不安与气吞山河的野心并存。但北村并不是那种善于周密设计自己人生的人。
“我记的是您家的这个门牌号码。”
在失去以后,才发现它是人生中最宝贵的东西。但在拥有青春时,却觉得年轻如此沉闷,让人厌烦。现在才感到虚度光阴,青春已一去不复返。北村因为已上了年纪,才会有这种感觉。他找出以前的通讯录。如果北村没记错的话,通讯录上应该有今日子结婚请柬上写的地址。
“猖村今日子现在何处?她过得好吗?”北村站在阴暗的书库一角想像着她的去向。今日子就像是他一去不复返的青春幻影。要是她还健在的话,也得有四十多岁了。大概已有两、三个孩子。
北村梦见猖村今日子与几个同学去郊游了,她向他非常亲昵地打招呼。同学中只有他们俩是一组,这似乎是故意安排好的。
按了好几次门铃以后,屋内终于有了动静。不一会儿,从大门里面传出一个冷冰冰的声音:“谁呀?”
“近来的案件还有用甜言蜜语骗取孤寡老人的信任,走进老人的家里把财产席卷一空,侵吞不动产,或者与老人结婚以后将其杀死,夺取全部财产。诸如此类的案件越来越多。”
野心与不安交织在一起,就这样漠然地等待着被人从大学推向社会。对他来说,这四年的大学生活只不过是走向社会的延缓期。
“听您这么一说,我是勇气倍增,不过还是觉得力所不及。”
在梦中,今日子问北村:“北村前辈,毕业后您打算从事什么工作?”
“可能他认识北条先生。”
北村顺手拿起来翻了翻,相册里面的照片已略微发黄,但看起来却非常亲切。那时北村很年轻,他的朋友们也都很年轻。唉,我也有过这样的好时光呀!北村感叹着,竟然把到书库里来的最初目的给忘记了,仿佛回到了二十几年前的世界。
“真对不起,请问您在这里住了多长时间了?”
“是吗?近来这个城市开发迅猛,住户的搬迁非常频繁,给调查带来很多不便。”
武相市别名小江户,仍然保存有江户时代的街道,但已逐渐被每年不断建成的新街道挤占,江户时代的遗迹已经越来越少。
北条今日子的住所在武相市的西部,位于市区最早建成的小区中。小区中建的并不是出租的公寓,而是独门独院的小型住宅,这种住宅在小区中鳞次栉比。这条街的住宅是工薪阶层四方举债、千辛万苦才买下来的私房,浸透着房主的艰辛与汗水。现在,这些住宅大部分已经老化,有很多家都进行了重建。
他这半辈子一直在不顾一切地向前冲。但是,在突然放松的瞬间,回首望去,他非常想再次探寻年轻时美好的往事。尽管当时丝毫也没感到它的美好。
武相市位于琦玉县的中部,在武藏野高地的北部,人间川自西向北流经这里,在东边有荒川河流过。江户时代,这里只是一个前哨小镇,但其领主是与德川家颇有渊源的重臣。武相市与江户有水陆相连,在明治以后发展为商业中心,日见繁荣。
在北村的意识里,今日子虽然年龄越来越大,但样子却一点儿也没变,她还是那么年轻、漂亮,洋溢着青春的活力。北村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他希望再次见到猖村今日子,再次见到现实中的她,而且这种想法越来越强烈。
“您就努力地干吧,我们会支持你们的。”
“将来您成为大作家时,可别忘了我是您作品的第一个忠实读者呀!”今日子用神秘而又含蓄的目光看了看北村。就在这时,他的梦醒了。
“太感谢了。市民的声援与支持是警察开展工作的基础。先生的话让我很受鼓舞。”大上露出精干的表情。
说着说着,电车到了终点站。
“谋杀这种老人都是在密室里经过精心策划,所以很难定罪。夺取老人的性命和财产以后,过几年再与合谋的情人重归旧好。”
“找到了。”北村花了好半天时间才从一堆旧册中找出通讯录,上面记着今日子当时的新居地址。结婚后她改姓北条。北村是根据她原来的姓氏找到她的新地址的。
“哎呀,太好了!”猖村今日子对北村的回答似乎非常赞许。
“刑警先生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真是够辛苦的。”
但是二战结束后,由于与东京之间交通便利,迅速发展为住宅区。大型住宅区相继建成,逐步演化为东京的卫星城。在老城周围建起来的大型住宅区充分反映了这一带新老并存的特色。
“以前,罪犯还有点儿人情味,不袭击老弱病残者,现在却是无所不为。”
“的确是太巧了。先生到这边来是办公事吗?”
“简直太恶毒了。”
大上精干的脸上流露出疲惫的神色。既然这一带的住户搬迁频繁,北条今日子当然也不会例外。
“大上先生,好久不见了。真没想到会在这儿碰上您。”
岸本看了看北村拿出来的便条上记的地址,说:“这确实是我家的门牌号码,不过那可能是很久以前的住户了。”
“忠实读者,实在不敢当。”北村苦笑说。
“这一带经常有人搬进搬出。对了,您可以去市政府查查他的新地址,也许能查到。”
随着电车的震动,整个人也晃来晃去。正当北村昏昏欲睡的时候,突然听见有人叫他:“先生,您是北村先生吗?”睁开眼一看,一张熟悉的面孔正在对着他微笑。
“我说,今天早晨您的气色不错呀!”吃早饭时妻子望着北村说。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今日子已经搬走了。对妻子谎称搜集素材,特地跑出来一趟,如今却徒劳而返。青春女神最好还是留在逝去的朦胧记忆里。北村对自己说道。
当时,北村在社会上尚立足未稳,随时可能失业,而这时居然有一个男人要独霸他供奉在青春祭坛上的女神。北村记得当时他特别嫉恨和今日子结婚的那个男人。
“罪犯不仅仅凶残,而且越来越狡猾,更在向智能化发展。一时冲动酿成犯罪的比例下降,而有计划的犯罪日益增加。汽车的普及和交通的便利使罪犯活动的范围扩大,出现国际化趋势。刑警的动作稍微慢一点儿就有可能抓不到罪犯。”
北村按照门牌号码找到的这一家是座二层建筑。在建筑面积仅三十坪的住宅里还有一个非常小的院子。大门正对着街道。这种住宅非常小,站在门口喊一嗓子,无论呆在屋里的什么地方都能听得到。
“电视上还经常介绍可以免于处罚的犯罪手法呢。”
“我拜读了您的作品,文笔越来越流畅,虽然有些消沉,不过我非常爱看。”大上恭维北村。
“半公半私。”当然不能说是来探访年轻时单相思的女人。
北村感到疲惫不堪。好不容易到这一带来一趟,本想顺便看看街景,现在却一点儿心情也没有。乘高速电车到东京只需不足三十分钟,但北村却觉得时间是如此的漫长。这时,北村突然觉得今日子现在过得并不幸福。
北村梦中再次见到了学生时代的偶像,顿时有种返老还童之感。
“你问这个干什么?”
北村醒来后,就像品尝美味佳肴一样,反复回味着刚才梦见的一切。当时,今日子20岁左右,正值青春年华,极富魅力,她的音容笑貌依然历历在目。
“人们总是说只鄙视罪行,而不要鄙视人,但这种罪行无论是其行为还是罪犯本人都让人鄙视。”
“我们把这种手法称做‘渗透’。”
两天后,北村去书库里查找写作用的资料。由于空间狭小,书籍堆积如山,查找起来犹如大海捞针。
北村的女神在结婚后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妇女。此后,北村开始有意识地不再去想猖村今日子,然而二十多年后他又“再次碰到”她。
“托刑警们的福,我们这些普通市民才能高枕无忧。”
“我认识以前住在这里的北条先生,请问您知道他搬到哪儿去了吗?”北村很客气地问道。
“不过,血腥案件也太多了。”北村想起来,大上所属的搜查课就是专门负责调查杀人、抢劫案件的。
“是叫渗透吗?在昆虫世界里也有这种事。侵占他人的巢穴,寄生在那里,还把巢穴主人的幼虫吃掉,最后夺取巢穴。”
“那语言也许就是今日子爱的表白。”北村按照自己的意想解释梦话。不只是在梦中,也许在学生时代今日子就偷偷地爱上了北村。北村没有发现,或者即使发现了,由于其天生性格腼腆,还自以为不会发生此事。
“看样子您是白跑一趟了。”岸本的脸上露出一丝遗憾的表情。
能够娶今日子这种女人的男人肯定在社会上有稳定的职位,而且前途光明。但是,北村总是无法相信他的青春女神将只属于一个男人,而且要和这个男人保持长期的性关系。
旧相册真实地记录下了北村的青春足迹。在这二十多年间,他从未忆起过的青春一直被尘封在这个书库的一隅。北村翻着相册,他的目光停留在了一张照片上。
“是谋杀老人吗?”
“现在抢劫或诈骗老人财产的案件的确越来越多。”
“想写小说。”北村回答。但是,并不能以写小说为职业。北村要想以作家自立,大学毕业后至少还要经过十多年的磨练。
“是的,不过他并不是北条。”
今日子结婚后住在琦玉县的武相市。武相市离北村家很近,但不知道二十多年以后她是不是还住在那里。
“贸然打扰,失礼了。这是我的老朋友结婚时给我的地址。”
“我是到武相市来调查我负责的案子。”
“这么说这房子是您朋友的?”
不过,北村按照门牌号码找到的住宅,门口挂的名牌上写的是岸本弘行。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今日子不可能还住在同一个地方,恐怕早就搬到别的地方去了。北村正打算放弃,但转念一想,问问现在的住户,也许能打听出点儿消息,虽然并不认识名牌上标的这个人。但北村还是抱着一线希望按响了这家的门铃。
“我也是到武相市。”
“这不是猖村今日子吗?”这是民俗小组外出旅行时的合影,几个小组成员围着今日子摆出各种各样的姿势。照片上的景色像是在广袤的高原一角,远处连绵不断的高山笼罩在淡淡的云雾之中。这景色简直就和那梦境一样。
“如果方便的话,能告诉我房主的名字吗?”
北村搏在书库的一角查找旧资料。这时,突然听见头顶上叭的一声,有件东西掉了下来。北村急忙闪身,一本厚厚的书掉在地上,差一点儿砸着他,不然肯定会受重伤的。仔细一看,原来是一本旧相册。这是二十几年前上学时的相册。
俗话说:“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住户不知道已换过多少家了。
“您过奖了。写得不好,您能看我很荣幸。大上先生到这边来是办案吧?”
时隔二十多年再次在梦中见到了猖村今日子,两天后又在相册中再次见到了她。这难道是某种暗示吗?也可能是她在呼唤我。她可能正陷于危难之中,在向北村求救。北村一想到这里就坐立不安。
“是姓仁科吗?”北村并不认识姓仁科的人。
“的确是这样。我们都是人,所以都鄙视这种罪行。虽然很难抓住罪犯的罪证,但是正义一定会让罪犯露出狐狸尾巴的。”
如果什么事儿也没有,就应该完全彻底地忘掉梦中的一切。
“是呀,这真是一种寄生在老人身上的可怕寄生虫。其实今天我就是来调查这类案件的。”
“对了,我曾经收到过她的结婚请柬。”北村想起来了。他记得在毕业几年以后,好像收到过她寄来的结婚请柬。北村大学毕业后,靠着父亲的门路进了一家中型建筑公司。他呆在这个与文学毫无关系的公司里,郁郁寡欢地混日子。这时却接到了青春偶像寄来的结婚请柬,这张请柬彻底地敲醒了北村的青春梦。
“他姓仁科。”
“有谋杀嫌疑。嫁给老人的女人有一个情人。我们怀疑这两个人为了侵吞老人的财产,合谋将其杀害了。”
“北条?我没听说过这个人。”说着,大门开了一个小缝,一个三十岁上下的男人露出头来。他的脸庞极富立体感,非常英俊,但眼神却很冷淡。屋内的样子不像有女主人,大概还是个独身。这个男人就是名牌上所标的岸本弘行。
北村想起了那起轰动一时的案子。罪犯用花言巧语兜售空头支票,骗取老人的钱财,这种罪犯不仅仅是社会的敌人,而是全人类共同的敌人。
“是吗,不总是这样吗?”北村有些惊慌地回答。虽然没有做什么亏心事儿,但让妻子发现自己年轻时单相思的蛛丝马迹,总觉得有点心虚。
“太可怕了。老人上了年纪,又无亲无故,遇到年轻貌美的女人,很容易受骗上当。”
“还是算了吧。”北村的心底里又有一个声音在对他说。女神永远是女神。到了这把年纪再去追寻以前的偶像,把青春祭坛上的女神放到现实生活中,这等于是扼杀美好的回忆。虽然心底里的声音不断地劝他,但北村抑制不住追寻女神去向的冲动。
20多年以前的事情,扑朔迷离,真伪难辨。不过,北村还是清楚地记得梦中今日子看自己的那种目光。她在现实中也用这种目光看自己吗?她是对谁都用这种目光,还是只对自己用这种目光传递—种特殊的感情?
“我早就认为北村前辈一定能成为一名作家。我读过您在俱乐部杂志上发表的高山和津和野游记,非常受感动,从此便成了您作品的忠实读者。”今日子说。
北村想见到今日子并没有什么别的企图。他只是想知道青春女神的下落,再看她一眼。北村听到心底里有个声音在说:还是不见面的好。但是他想见到今日子的愿望是如此的强烈。
“要是能够天下太平,让我们踏踏实实地睡个午觉该有多好呀。不过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唉呀,这不是大上先生吗?”北村的困意被赶跑了。说话的这个人是北村的老朋友新宿警署的大上刑警。北村是在调查出租车司机被杀案件时认识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