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不觉成了急速膨胀的好奇心的俘虏,顺从地依照老人的要求,离开了座位,退后了五六步。老人为了让我看得更清楚些,特意用双手把画迎着光举了起来。现在回想起这一幕,确实觉得有几分不可思议。
于是,他给我讲起了一段令人难以置信的故事。
“恰在此时,哥哥也兴奋起来。他原本苍白的脸涨得通红,呼吸急促,跑到我跟前,一把抓住我的手,说了句,‘赶快走,要不然就来不及了。’拖起我便跑。我被他拽着,飞快地跑下楼梯。我忍不住边跑边问:‘怎么回事?’他才告诉我说:‘我好像看到那姑娘了,她正坐在一个铺着榻榻米的大房间里,现在赶过去的话,说不准还在呢。’
“我头有些不舒服。可能是这里太问了。”
悬浮于大气中的朦胧模糊的影像在不停地变化着:一会儿是个巨大的黑色三角形,像直插云霄的宝塔;一会儿又变成了横向排列的长条,如疾驰的火车;一会儿又变成了整齐挺拔的杉树林,静悄悄的,可不一会儿,它又幻化成了别的形状。
“听他这么一说,我赶忙也付了钱,低头看起来。那是个名为《蔬菜店的阿七姑娘》的片子。我看到的画面正好是在吉祥寺的书院里的那一幕,阿七正依偎在吉三的怀里。放西洋景的老板夫妇在一旁哑着嗓子给画面配音。
“当时哥哥只看了一眼,就激动地丢掉了望远镜,等他回过神来,想再看一眼姑娘的脸时,望远镜中已找不到她的情影了。哥哥赶忙又在观音堂前后左右的人流中找寻了一遍,依旧一无所获。
“确实,我弄反了。”
“我很乐意让你看一看。我从刚才起,一直在考虑着这件事。我想你一定会来看它的。”
“那时候已是日暮黄昏,行人渐少,洋片摊前只剩下两三个顽童还意犹未尽,磨磨蹭蹭地不肯走。从中午起天就阴沉沉的,到了傍晚阴得更厉害了。耳边不时传来低沉的雷鸣声,眼看着就要下起雨来。然而我的哥哥依旧直盯着远方,纹丝不动。那一刻我感到时间过得好慢,我们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仿佛足有一个小时。
老人把画挂口窗上,回到原位,一边冲我打着手势,示意我坐到他的对面,一边盯着我的脸说道。
时间已记不清了,总之,那是个温暖的多云天气里发生的事情。当时我正从鱼津返回。我去鱼律是为了专门去看海市蜃楼。我刚讲到这儿,我的朋友们就打断我说:“你不是从没去过鱼津那地方吗?”我被他们问住了,我真的无法拿出能够证明我某年某月去过鱼津的证据。那么,这真是我做的一场梦吗?可是,我怎能做出如此色彩缤纷的梦呢?我的梦通常都像是黑白电影,不着一点颜色,而那火车里,以及那幅画里的景色是那么多姿多彩、姹紫嫣红,如同亲历,至今仍不停地在我的回忆中闪现。有没有这种彩色的梦呢?
“能给我看看吗?”
他是个老派的人,身穿着一件黑色的窄领、垫肩的老式西服。这种样式如今只能在我们父辈年轻时的老照片中才得一见了。不过,这种西服穿在身高腿长的他的身上却别有一番神韵。他的脸长长的,两只眼睛也很有神,而且黑黑密密的头发梳理得很整齐,所以给人的总体感觉颇为潇洒,乍一看似乎只有四十岁左右。可是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他的脸上已经布满了深深的、纵横交错的皱纹,少说也有六十岁了。满头乌发与满脸的皱纹,两者的对比实在太强烈了,以至于我刚发现时很是吃了一惊,感觉非常不好受。
十九世纪的老式望远镜中出现了一个我们难以想像的奇妙世界。在那里,一个美艳的少女和一个穿老式西服的白发老者奇怪地生活在一起。虽然我深知偷窥别人的秘密不礼貌,但依旧身不由己地着了涟。
“是从年轻时候讲起吗?”
“你用这个望远镜再看看。不行,这儿太近了。麻烦你退后几步。好,就站那儿。”
老人神色黯然地凝望着画中的老者,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哥哥说那房间在观音堂的后面,并且有一处显眼的标记,是一棵大松树。于是我们就跑到观音堂后面去寻找,大松树是找到了,可是附近却根本没有人家,我们仿佛遇到了聊斋故事中的怪事。哥哥依旧不死心,又跑到附近的茶店里找了一遍,仍然没有见到那姑娘的踪影。
“哥哥讲明了原委之后又迫不及待地举起了望远镜。我内心充满了深深的同情,虽知这种守株待兔的方法不会有结果,但依旧不忍心对他加以劝阻。我眼含热泪,凝望着哥哥的背影。就在那时……啊!那种奇异而又美丽的情景我至今都无法忘怀。虽然都过去三十五六年了,但是只要我一想起,那梦幻般的色彩就会重现。
“我很想听一听。”
他一边说一边用一块黑色的包袱布把画包了起来。不知是眼花还是别的缘故,那一瞬间,我分明看到画中人冲我露出了一个羞涩的笑容。
在这之前和之后,我都没有体会过那种瞬间的震撼感觉,所以很难形容出来让你们明白。那感觉有点类似于潜入海底的海女某一瞬间的动作。海女们潜入海中的时候,总会引起海水的剧烈波动。我们透过那晃动的蓝色水波,可以看到她们朦朦胧胧、微微发白的还略微有些曲折变形的身体轮廓。可当她们猛地跃出海面时,水中那种朦胧、发白、扭曲的样子一下子全消失了,清晰真切的身影令人眼前为之一亮。对,当布贴画中的姑娘在我的望远镜中出现的时候,就是那种感觉。一个真人大小的姑娘活脱脱地跃人了我的视线。
那天,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了海市蜃楼。我一直幻想着美丽的龙宫会呈现在自己的眼前。可是当真正的海市蜃楼出现的时候,却把我惊得失魂落魄、大汗淋漓。
打完招呼,老人把画放入了包裹中,轻快地站起身,走出了车外。我透过车窗,注视着他渐行渐远的瘦长身影,这背影多像画中老者的样子呀!
鱼津的海滨聚集了成千上万黑压压的人群,他们都在凝神屏息、聚精会神地眺望着前方的蓝天大海。我从没有见过如此宁静的海面,她就像一个一言不发的哑女,令我颇感意外。因为在这之前,我一直固执地认为日本海肯定是波涛汹涌、波澜壮阔的。然而我面前的大海是灰色的,不起一丝波澜,就像一片一直延伸到天边的大沼泽。而且她像太平洋一样没有水平线,海与天融化在了同一种灰色当中,像一面巨大的灰色的薄纱。我以为这雾霭般的灰色薄纱的上半截一定是天空,下半截是海洋,没想到连这也猜错了。一片如幽灵般的白帆轻快地划透了上半段薄纱,同时也否定了我的猜想。
大约十分钟之后,火车的节奏慢了下来。车窗外,依稀可见两三盏照明灯在如墨的黑夜中闪烁着。火车停在了一个不知名的山间小站。站台上只有一个站务员孤零零的身影。“那么,我先下车了,因为我打算在这儿的亲戚家过一宿。”
“他们是活的。”
“你是想看这东西吧?”
“我想起了母亲的吩咐,于是走上前去,问道:‘哥哥,你在看什么呢?’哥哥吃了一惊,回过身来,但什么也没说。我接着说道:‘哥哥,你最近的样子很令父母担心,他们搞不清楚你每天都出去干什么了。原来你是上这儿来了。你能告诉我原因么?你能跟平日最要好的弟弟讲讲吗?’幸运的是,当时周围没有旁人,我可以毫无顾虑地、苦口婆心地劝说他。
渐渐地,我觉得这个搞不清是四十岁还是六十岁的男人变得可怕起来。恐惧感混杂着其他不着边际的幻想,顷刻之间就扩散到了全身的每一个部位。我终于无法忍受这种汗毛倒竖的恐惧,索性站了起来,毫不客气地向他走去。我越是怕他,越要逼自己靠近他。
那幅画的背景,就像歌舞伎表演时用的背景一样。无数间房屋重重叠叠,错落有致;青青的榻榻米和格子天棚简单明了,层次分明;整个背景以蓝色为主,分外醒目;左前方用粗糙的手笔勾勒出黑色的窗楞,和随意摆放的同色调的书桌。好了,这样形容您也许会更明白些,总之,它与献给神社、庙宇的匾额的画风有异曲同工之处。
“天完全黑了,哥哥终于醒了过来。他突然抓住了我的手,急切地说道:‘啊!我有办法了。拜托你,拿着望远镜,把它反过来,把眼睛贴在大镜片的那边,从那看我。’我问他:‘为什么?’他不耐烦地说:‘你别问,照做就行了。’我一点也不喜欢眼镜之类的东西,无论是望远镜还是显微镜,它们似乎都有魔力,能将远处的东西变到眼跟前,还能将一只不起眼的小虫变成大怪兽。因此我很少用哥哥的宝贝望远镜看东西,正因为很少用它,我更觉得它魔力无边。再说当时天已晚了,连人脸都看不真切,在这种时候,还要让我倒拿着望远镜,看站在冷清清的观音堂里的哥哥,我心里真是一万个不情愿。但是经不住哥哥一个劲儿地相求,没办法,我只得照做。因为是反着看,所以离我只有七八米远的哥哥看起来离得很远,只有两尺高。而且周围的景物都模糊了,只剩下哥哥小小的、穿着西服的身影凸现在镜头中。哥哥好像还在一个劲儿地往后退,他越来越小,到最后只剩下一尺高。紧接着,连这个小小的身影也‘唆’地一下子消失了,仿佛被黑夜吞噬了一般。
他见我没说话,又重新问了一遍。
“对,他们的身世,特别是这位白发老者的身世。”
“塔顶上有十几个游客正围成一堆,眺望着品川的海面。而我哥哥则独自一人站在另一面,手里拿着望远镜,一心一意地盯着观音堂的方向看。我从后面注视着他的背影,越看越出神:周围的景色不知不觉朦胧起来,只有哥哥身穿黑天鹅绒西服的背影清晰地凸显出来,就像西洋画中的主人公。
接着,他像是要宣布一个大秘密似的,把身子探得更近了,眼睛睁得溜圆,牢牢地盯着我的脸,小声地问道:
我大大咧咧地坐到他对面的座位上。坐定之后,我越发觉得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具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我不由自主地安静了下来,凝神屏息,眼睛一眨不眨地打量着他。
男人——或许称他为老人更合适一些——一边说着一边动手解开了包袱布,取出了画,挂到了车窗上。那是间布贴画。这次是正着挂的。
老人每当提到哥哥时,总会看一眼,或者用手指一指布贴画上的老者,仿佛是在介绍坐在自己身边的人一样。老人已经把记忆中的哥哥和布贴画中的老者混为一谈。仿佛画中人依旧是有生命的,正坐在一旁倾听着他的叙述。然而,最不可思议的还是我,我竟然觉得这并不奇怪。仿佛在那一瞬间,我们已经超越了自然的法则,置身于另外一个全然不同的世界中了。
“我只在小时候牵着父亲的手爬过一次十二阶,那之后便再也没来过。因为自己很不喜欢这里,所以当看到哥哥进去之后,只得硬着头皮往里进。我故意落后一层,紧跟在后面,踩着黑乎乎的石阶往上爬。塔里的窗户又小,砖壁又厚,所以就像墓穴一样,冷冰冰、阴森森的。那年正好中日之间爆发了甲午战争,所以有关战争题材的油画挂满了一方墙壁。一张张如豺似狼的日本兵的脸,一个个血腥残忍的厮杀场面,一群群浑身鲜血、痛苦挣扎的清兵,一颗颗像气球一样悬挂空中的头颅……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光线在这些血淋淋的油画上反着光,令人毛骨悚然。我就在这些东西的陪伴下,战战兢兢地爬到了塔顶。
我也曾见过不少布贴画,但都不能与这幅相提并论。看来它一定是出自此道中的名家之手。然而这也不是让我感到“奇妙”的原因。
这之后老人陷入了沉默,我也没再开口。火车依旧发出“哐当”、“哐当”沉闷的声音,在黑暗中疾驰。
“洋片中的人物都是用布贴画做成的,想必都是道中高手的杰作。阿七的脸栩栩如生,美艳绝伦。连我都误以为她是活人,更何况哥哥了。哥哥喃喃自语道:‘就算知道这姑娘是个手工制品,我也无法死心。可悲的是我真的无法死心。我愿意和那吉三换个位置,哪怕只有一次机会,让我变成画中人,和这姑娘说说话也好。’哥哥一动不动地、呆呆地站在那儿。我仔细一想,放这些洋片时,为了保证采光充足,都是画面朝上微微斜放的,所以站在十二阶塔顶的哥哥用望远镜可以看得到。
“你的表情很怪呢!”
“是为了这个吗?”
“人们也许根本不相信活人能变成布贴画。可是,我有有力的证据。我哥哥不是从此之后就消失了吗?也许有人会说,他是离家出走了,但这绝对是瞎猜,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最后,我终于从妈妈那儿要来了钱,从洋片老板手里买下了这幅画。我带着这幅画,从箱根一路游山玩水到了镰仓,那是我为哥哥筹办的结婚旅行。每当我乘坐火车时就会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当时我也是像今天这样,把画面对着窗外挂着的。因为我想让哥哥和他的恋人,欣赏到窗外的景色。哥哥是多么幸福呀!而这位姑娘拥有了哥哥的一片真心,心中一定也很甜美吧。他们一直如同新婚燕尔,亲密无间,说不出的和睦幸福。
虽然那少女依旧不会动,却给了我与用肉眼观看时截然不同的感觉。她活力四射,原本苍白的脸颊飞起一片桃红,胸口起伏着,诱人的胴体在火红色的绉绸下散发出少女特有的迷人气息。
“你想不想听听他们的身世。”
这样的背景衬托着两个长约一尺左右的人像,就像众星捧月一般。我之所以这么形容,是因为整幅画中只有这两个人物是用布贴艺术精心制成的。一个身穿老式黑天鹅绒西服的白发老人正襟危坐着,(不可思议的是,除了满头白发不同之外,画中老者的长相和这幅画的主人一模一样,就连他们身上所穿的西服的做工也别无二致)另一个人物是位十七八岁的美少女,她正粉面含羞地依偎在老者的膝上。简而言之,这幅画描绘的就像是戏剧的色情场面。
西装笔挺的老者和美艳绝伦的少女的组合确实让人感到有几分异样,然而这并不是让我感到“奇妙”的原因。
这幅布贴画中的人物就像神话故事里的画中仙,具有长生不死的法力。所不同的是,他们似乎没有画中仙那样来去自如的自由。
“我当时找了好久,直到累得精疲力竭才往回走。当我再次经过那家放洋片的摊前时,竟有了意外的发现。原来哥哥对那姑娘相思入骨,竟然借助望远镜的魔力,把自己缩成和画中人同样的大小,进入到布贴画的世界里去了。于是我央求正打算收摊的老板再放一遍吉祥寺的那一幕。果然,哥哥取代了吉三,正喜气洋洋地怀抱着阿七姑娘。
“自此,生性内向的哥哥便对那姑娘恋恋不忘,害起了相思病。现在的人听了也许会发笑,但那时的人都很稳重文雅,因为爱慕路遇的女子而害起相思病的人比比皆是。不用说,哥哥就是为了这姑娘才茶饭不思、衣带渐宽的。他为了再看一眼心上人,每天早出晚归,不辞辛苦地来到这里,用望远镜在人群中寻觅着。爱情的力量实在是太伟大了!
那扁平的东西大概是一幅画吧。但是他为什么要把画反过来,面朝外挂在车窗上呢?这里面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他把包得好好的东西取出来,又特意反挂在车窗上,单是这一点就颇耐人寻味了。在他打包的时候,不经意间让我瞥到了画面。啊!那是一幅多么生动逼真的画呀!
我含糊其词地搪塞着。
“我已说过了,我是一直站在哥哥身后的,因而我眼中看到的只有灰蒙蒙的天空和云朵,哥哥身穿西服的背影在它们的衬托下,显得格外清晰真实。浮云在空中缓缓地移动,使得我产生了一种错觉,我觉得哥哥潇洒的身影正在宇宙间游走。正在这时,无数个五颜六色的彩球争先恐后地闯进了画面。是的,你能明白吧,那情景真的就像一幅画。如今想来,似乎冥冥之中一切早已注定了。
这幅画已经相当有年头了,背景的颜料剥落了不少,就连姑娘身上的绉绸和老者身上的天鹅绒也褪色了。尽管如此,整幅画依旧非常醒目,生机勃勃,就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闪耀在观者的眼中。这点确实有些不可思议。然而令我感到“奇妙”的原因也不在此。非说不可的话,那种奇妙的感觉就在于,我认为画中人是活的。
“我害怕极了,猛地放下望远镜,一边大声叫着‘哥哥,‘哥哥’,一边向哥哥消失的地方跑去。不知为什么,无论我怎么寻找,就是不见哥哥的踪影。因为只是一眨眼的功夫,所以按理说他走不远的。可是我就是找不到他。你知道吗?我哥哥就这样从这个世界消失了……从那以后,我更加害怕望远镜之类的东西。我固执地相信,无论如何不能把望远镜反过来看。它一反过来,就会发生不幸的事。你大概也明白了,刚才你拿倒时,我为什么会那样了吧。
之后,我们依旧远远地坐在各自的角落里。在此之间,火车经过了两三个小站。我和他的视线也不时地再次交汇在空中,随即又迅速地、不自然地避开了。车窗外已是漆黑一片。即使把脸贴在玻璃上,也只能看到海滨渔船上朦朦胧胧的灯影,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到。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我们这间小小的车厢似乎成了惟一存在的世界。仿佛全世界的生物都被毁灭了,仅留下我和他两个人。一路上,我们乘坐的这节二等车厢一直没有上过乘客,就连列车服务员和列车长也没露过一次面,如今回想起来,这点确实有些令人费解。
“经不住我的软磨硬缠,哥哥终于开了口,将一个月来深藏于心的秘密和盘托出。但是,令哥哥烦闷的原因实在是太离奇了。哥哥告诉我说,一个月前,他站在这里,用望远镜观看观音堂内的情景时,无意间在人群中发现了一位不食人间烟火的美貌少女,向来不把借世女子放在眼中的哥哥,心如鹿撞,神魂颠倒,一下子就变成了爱情的俘虏。
“我探头往下看,原来是卖气球的小贩不小心放飞了手中的气球。你要知道,那时候气球还是稀罕东西,所以我没能立刻反应过来。
我只匆匆地看了一眼,就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虽然我至今也没能搞清楚为什么会那样,可是当时的感觉非如此不可。几秒钟之后,当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出现在我眼前的是我从未见过的奇妙的东西。虽然我实在说不清它究竟“奇妙”在何处。
老人露出了舒心的笑容,欣喜地说道:
那口气就像这件事是理所当然要发生的样子。我反倒愣住了。
“看到这一幕,我不知不觉流出了眼泪。那不是悲伤的泪水,而是为心满意足的哥哥流下的喜悦的、幸福的泪。我对老板说,无论多高的价钱,我都要把这幅画买下来(幸运的是,老板竟然一点也没有发现,我那穿着西服的哥哥已经替代了吉三)。我飞快地跑回家,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对妈妈说了。你猜怎么着?爸爸妈妈竟然都以为我疯了,根本不理睬我的‘胡说八道’。多奇怪呀!哈哈哈……”
我急着想知道用望远镜欣赏那幅画的效果,所以并没有过多地在意老人的表情。我重新拿正了望远镜,迫不及待地举到眼前,细细欣赏起画中的人物。
“是的,是他二十五岁上发生的事。”
他边说边把背在肩上的黑色皮箱放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打开锁,取出一个老式的双筒望远镜,递给了我。
那晚,我真的像是着了魔。每每脱口说出令自己都感到吃惊的话。
随着焦距的调整,眼前的画面渐渐清晰起来。望远镜中,姑娘的胸部陡然被放大了数倍,占满了我整个的视线,仿佛全世界都被浓缩在这里。
我从鱼津车站登上开往上野的火车时,已是傍晚六点左右。不知是偶然还是一贯如此,总之我乘坐的那节二等车厢里空荡荡的,除我之外,只有一位先来的乘客。他独自坐在对面角落的椅子上。
我们的火车发出单调的声响,一个劲儿地向前飞驰,寂静的海岸、陡峭的悬崖、空旷的沙滩飞快地从我的眼前掠过。在如沼的雾蒙蒙的海面上,隐隐约约悬浮着一抹残血般的晚霞。大而真切的白色船帆漂浮在海面上。车内亮起的灯光和窗外渐渐暗淡的光线,明白无误地告诉了我,夜幕即将来临了。就在这时,角落里那位先来的乘客突然站了起来,把一块黑色的大包袱布铺在了坐垫上,然后取下了挂在车窗上的一件扁平的、约有两三尺长的东西,小心翼翼地包裹起来。他一连串的动作引起了我的注意。
由于受到他的影响,我说出了令自己都感到吃惊的话。要知道我可决不是为了要看他的包裹才离开座位的。
“啊!你好像能明白的。”
海市蜃楼,其实就像是一张被淋上了墨汁的乳白色胶片,当墨汁自然渗透之后,再把它放大成无数倍,投影到空中,形成的大气电影。
老者也显得很有生气,他的手扶着少女的肩头,一副很幸福的样子。可奇怪的是,当我把镜头调到最大,观察他布满皱纹的脸部时,却发现了那些皱纹深处掩藏着的奇怪的苦闷表情。由于望远镜的作用,老者的脸近在咫尺,大得有些变形。我越仔细看,越清楚地感觉到他脸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异样,一种悲痛和恐惧交织的复杂表情。
“我依旧远远地跟着哥哥,不久,他下了车,我也下了车。那里就是我刚才给你讲过的十二阶。我看见哥哥进了石门,买了门票,从挂着‘凌云阁’匾额的入口处进了塔中。原来他每天都是跑到这里来。我十分惊讶。我那时还不到二十岁,所以思维方式总带有一点孩子气,当时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哥哥被这里的妖魔缠住了。
“在四处寻找的过程中,我和哥哥走散了。当我回到刚才的大松树下的时候,那里已经摆起了各式各样的地摊。一家放洋片的铺子已经做起了生意,只听像甩鞭子似的‘啪’、‘啪’声不绝于耳。我的哥哥正半蹲着,全神贯注地看着那架西洋镜。我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问道,‘你在干什么哪?’他吃惊似地回过身来。他当时的表情令我终生难忘。怎么形容好呢,他就像一个梦游者,表情麻木,眼神发直,连说话的声音也空洞洞的,他说‘你看,我们要找的姑娘在这里面呢。’
“塔顶是用八角形的栏杆护着的,没有墙壁,因而视线变得开阔起来,我的心情也不由得为之一振。不过刚才漆黑阴森的楼道实在把我吓坏了,我在塔顶调整了好一会儿情绪才恢复了原状。我凭栏远眺,发现东京的房屋竟然像垃圾堆一样杂乱无章;品川的炮台也小得像个盆景;连近处的观音堂也变得低矮了许多;十二阶周围表演杂耍的戏棚变成了可笑的玩具盒;路上的行人只剩下了头和脚。
从我离开座位起,他的目光就一直迎着我。他见我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便像早有准备似的,用下巴示意了一下自己的包裹,冲我招呼道:
“可惜的是,你也看到了,尽管这姑娘栩栩如生,却依旧只是个手工制品,所以她不曾有年龄的变化。而我哥哥虽然进入了画中,却仍旧无法阻挡岁月的流逝,他终究是个有生命的人,所以会和我们一样渐渐衰老。瞧,当年才二十五岁的翩翩少年如今也已是耄耋老者了。这对哥哥来说是多么痛苦的事呀。身边的女人依旧年轻貌美,而自己却容颜衰老,青春不再,这多可怕呀!渐渐地,我发现哥哥的脸上出现了悲伤的表情。他的苦闷已经持续多年了。每当我想到这里,都忍不住会对哥哥表示深深的同情。”
“不行!不行!你弄反了!不能反过来看!不行!”
海市蜃楼似乎具有令人发狂的魔力。至少,对我来说是如此。要不然,我在回程的火车中,怎么会像是着了魔似的呢。
与粗糙的背景截然不同,布贴部分真可谓巧夺天工。人物的脸是用白纪做成的,很有立体感;每一个细小的皱纹都清晰可辨;姑娘的云髻似乎是用真正的发丝一根根的粘制而成的,老者的白发也是如此;西服上的缝线历历在目,连一颗纽扣也不少;少女的Rx房高耸,腿部曲线柔和,火红色的绉绸飘逸,白嫩的肌肤隐约可见;玉葱般的手指,贝壳般晶莹剔透的指甲。我想借助放大镜的话,甚至还能找出毛孔和汗毛来呢。
遥远的能登半岛的森林,透过无数个不同的大气镜头,被投影到了我们眼前的大气中,就像在没有调好焦距的显微镜中呈现的黑虫子,模模糊糊却又大得惊人。它如同笼罩在观者头顶上的奇形怪状的乌云。然而与真实、清晰的乌云不同的是,海市蜃楼让人无法判断出你与它之间的距离。它忽远忽近,一会儿远在天边,一会儿又近在眼前。这种飘忽不定的性质使得海市蜃楼披上了神秘而恐怖的面纱。
那架老式的棱镜双筒望远镜似乎是三四十年前的舶来品,样子很蠢笨,是我小时候经常在眼镜店里看到的那种。和它主人身上的西服一样,是足可以收进历史博物馆当文物来展示的宝贝。
“啰啰嗦嗦地给你讲了一大堆。你都听懂了吧。您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认为我是个疯子。看来我没有白费口舌呀。哥哥他们想必也累了,而且听我在你面前讲了这么多事情,也一定害羞极了。那么,现在就让他们休息一下吧。”
老人说到这儿,忍不住笑了起来,而我竟然也嘿嘿地跟着笑了两声。
老人脸色苍白,双目圆睁,一个劲儿地挥着手。望远镜弄反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何必如此激动呢?我很不能理解老人夸张的举动。
我重新打量起那幅画的主人。画的主人赋予了他的画以神秘的色彩,而那幅不同寻常的画反过来也为他的主人披上了神秘的面纱。
如果这个故事并非出于我的杜撰或者一时不着边际的幻想,那么只能说明,那个与画中人同行的男人是个疯子。不过,也有可能是我无意间寻到了悬浮于大气中的一个神奇的镜头装置,偷窥到的另外一个世界的景象。总之,这好比我们常常在梦中看到的。梦里的世界不总是会与我们熟悉的现实世界截然不同吗?亦或者,这如同疯子眼中所见、耳中所闻的。他们能感觉到的不常常是我们正常人体会不到的东西吗?
他小心翼翼地把东西包好,突然朝我这边看了一眼,正巧遇上我好奇的、张望的眼神。我们的视线在空中相遇了。他害羞似地,冲我咧嘴微笑了一下,我也不由自主地冲他点了点头。
我很爱惜也很小心地在手上摆弄了一会儿,正准备举到眼前欣赏那幅画的时候,老人忽然大叫了一声。那凄厉的声音吓得我险些丢掉了手上的望远镜。
老人探过身,把脸凑近我,细长的手指像打拍子似的在膝上敲着,压低声音说道:
“那之后,父亲歇了东京的买卖,举家搬回了富山附近的老家,我一直和他住在一起。一晃三十年都过去了,我一直想让哥哥看看东京发生的巨大变化。所以,我这次又带着哥哥一起出来旅行了。
“你有没有去过十二阶?啊,没有啊。那太遗憾啦。我刚才已经说了,那是明治二十八年春天的事情。当时,哥哥刚刚买到这架望远镜。不久,我们就觉察出在他身上发生了显著的变化。父亲甚至怀疑他是不是疯了,连我也觉得他有些不对劲儿。我们全家人都担心得不得了。怎么说好呢?总之,他是饭也没心思吃,觉也没心思睡,整天不开口,一进家门就钻进自己的房间,闷头想心事。形容消瘦,面色无华,双目失神,样子糟糕透了。尽管身体如此,他依旧每天雷打不动地早出晚归,很有规律,像一个公司职员似的。问他出门干啥,到哪里去,他都不回答。母亲心里非常着急,千方百计地想找出他闷闷不乐的原因,结果一无所获。这种情况持续了近一个月。
“您是说他们的身世吗?”
“那是我生命中的一件大事,所以我至今仍记忆犹新。哥哥是明治二十八年四月变成那样(他指的是布贴画中的老者)的。那是二十七号傍晚发生的事情。当时,我和哥哥都尚未继承家业,住在日本桥通三丁目。父亲经营的是一家做绸缎布匹生意的商店,就离浅草的十二阶不远。因为顺路,所以哥哥很喜欢每天去爬那座凌云阁。我要先说明的是,哥哥是个赶时髦的人,非常喜欢稀奇古怪的外国货。这架望远镜就是最好的证明。哥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在横滨的一家旧家具店门口找到了这个当时外国船上的船长专用的东西。据说他为此花了不少的钱。”
看到这儿,我仿佛被魇住了一样,无法再接着看下去,不由自主地垂下了双手。我茫然地环顾着周围。寂静的火车车厢,醒目的布贴画,双手举着画的老人,一切都没有变;窗外依旧是漆黑一片,火车依旧发出单调的声音,一切都没有变。我如同从噩梦中醒来一样。
老人看到我惊异的表情,如遇知音,急切地说道:
我贪婪地在望远镜中抚遍了她的全身,才把目光转向了她依偎着的幸福的白发老者。
因为火车的声音很响,老人的声音又很低,我怕听岔了,所以又重复了一遍。
“啊!太好了!你果真愿意听我讲!”
“因为担心,所以有一天,我悄悄地跟在哥哥的后面,想搞清楚他到底是去哪儿了。这其实也是妈妈交代我的事情。那天和今天差不多,天也是阴沉沉的。下午,哥哥穿着他那件自己缝制的,在当时还是非常时髦的黑天鹅绒西服,背着他的望远镜出了门,往日本桥的马车铁道方向走去。我尽量小心翼翼地尾随其后,以免被发现。刚开始还挺顺利,可谁知,哥哥似乎提前预订好了去上野的铁道马车,一到那儿就坐上了。当时的这种交通工具和现在的电车不同,坐下一趟车根本是赶不上前一趟车的。因为车太少,间隔时间太长了。我无计可施,只得悉数掏出母亲给我的零花钱,雇了一辆人力车。你知道吧,虽说是人力车,只要车夫脚力好,一样能追上铁道马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