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挤的茶会之后是独白。爱丽斯在想象中必须到罗马去——那个她兄长哈里经常前往以及玛格丽特·福勒的旧游之地。在那里,她不仅在想象中得到了自由,而且还要承受在她特许困居的那个世界之外的历史的分量以及外部广阔世界的种种恼人的要求,这由一个手有残疾的孩子形象表现出来。
我的这出戏自然纯属虚构。大部分是我的发明创造。
据我们所知,莎士比亚并没有这么个妹妹。不过最伟大的美国小说家亨利·詹姆斯——其兄长又是最伟大的美国心理学家及伦理学家威廉·詹姆斯——却有个妹妹,一个才华横溢的妹妹,而且我们知道她后来怎么样了。忧郁的潮水在她年方十九时淹没了她的头脑,她曾试图鼓起勇气了断自己,她曾备受各种莫可名状而又极度难缠的病痛折磨,她曾远涉海外,她曾缠绵病榻,她曾记过日记,她死在……四十三岁。
一出戏,然后是一出写女人的悲哀和愤怒的戏;而最后,成了一出书写想象的戏。
我这位历史人物的芳名,爱丽斯·詹姆斯,不可避免地会令人想起十九世纪那个最著名的爱丽斯,即刘易斯·卡罗尔《爱丽斯漫游奇境记》的女主角。一个女人因不知该如何对待自己的天才、自己的独创性、自己的进取心,终至成为废人的太司空见惯的事实,在我的头脑中渐渐与在梦中(应该是在十九世纪完全合法且广泛使用的毒品鸦片的作用之下发的梦)发现成人的世界是如何专制残酷的维多利亚小女孩的虚构形象混同起来,在那种梦境中,她情感的诸多变化与茫然困惑以身体尺寸与比例随意变化的形式体现出来。
但想象的胜利仍嫌不够。
精神囚禁的事实。想象的大获全胜。
说起一个人来,也许再没有比这个人的名字更有说服力也更随意武断的了。
我还从十九世纪的舞台上为我的茶会召来了两位具有代表性的愤怒女性:迷尔达,所谓薇丽的女王,薇丽是一群在婚礼前因被负心男人抛弃而屈死的少女的冤魂,出自《吉赛尔》的第二幕;还有我的睡鼠昆德丽,《帕西法尔》中那个一心想睡觉的受罪孽折磨的悲苦女人。
我从坟墓中召唤出来的另一位作家玛格丽特·福勒,是美国第一位重要的女文人,著有研究歌德的著作以及众所周知的第一部女权主义著作《十九世纪之女性》。她在多年寓居意大利后乘船返美,不幸在距纽约火地岛仅一百码左右的海上遭遇风暴而翻船,与她年轻的意大利丈夫及尚在襁褓中的孩子一同溺死。
《床上的爱丽斯》是我在1990年1月用两个星期的时间写就的,不过我第一次从头至尾地梦到它却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时我正在意大利排练由我执导的皮兰德娄的一部晚期作品《如你所愿》——另一出写一个无助或者说假作无助的女人陷于绝望的戏。
而一旦爱丽斯·詹姆斯,我的爱丽斯·詹姆斯与《爱丽斯漫游奇境记》中的爱丽斯混同起来,我认识到我可以写一幕以刘易斯·卡罗尔书中最著名的一章“疯狂的茶会”为原型的戏(虽实际上貌合神离)。
当一个年轻的夜贼——他代表的是那个压根就顾不上什么心理病患这种资产阶级奢侈品的世界——闯入爱丽斯的病房时,这次货真价实的对决将这出戏推向高潮。
我感觉我整个的一生都在为写《床上的爱丽斯》做准备。
想象一下,如果莎士比亚有个妹妹,一个才华横溢、与其兄长具有同样超群创作天赋的妹妹,将会怎样?这就是弗吉尼亚·伍尔夫在她划时代的论争著作《自己的房间》中向我们提出的一个问题。这位朱迪斯·莎士比亚——伍尔夫为她设想的芳名——会响应自己内在的要求成为一位剧作家吗?或者,她的才华更有可能湮没不闻?并非只缘于缺少鼓励而湮没不闻,而是因为女人被社会派定的角色不容她们彰显自我,而且由此导致她们大多也自我认同了这种角色。因为对女性的种种要求,诸如妩媚动人、耐心体贴、相夫教子、贤惠温顺、敏感多情、三从四德等等,所有这些都必定是与巨大的创造性天赋为了发挥出来所必需的自我中心、积极进取以及对个体的漠不关心相抵牾甚至格格不入的。
所以《床上的爱丽斯》是一出关于女人,关于女人的痛苦以及女人对自我的认识的戏:一部基于一个真实人物的幻想曲,爱丽斯·詹姆斯,十九世纪美国一个出类拔萃的杰出家庭的幺女(而且是五个孩子中唯一的女儿)。父亲是巨大产业的继承人,是当时著名的宗教和道德问题作家,性格乖僻而又意志坚强,十三岁上因一次意外失去了一条腿,他是孩子们最重要的导师,在他们还年幼时就带他们几次远去欧洲旅行。(果不其然,母亲恬淡退隐,对这个家庭的生活几乎没什么影响。)据说爱丽斯·詹姆斯三十岁时决意要自杀并告诉了父亲,他在郑重严肃地一番讲道之后竟认可了她的这一决定。1884年她移居英国,那是她兄长亨利(“哈里”)定居之地,一直缠绵病榻,直到七年半后因乳腺癌病逝。
在我的疯狂的茶会上,我召来了两位十九世纪美国作家的亡灵,为的是劝告和安慰爱丽斯。其中之一的艾米莉·狄金森是个天才女性——以终生甘作一个遗世遁居的老处女、料理了一辈子家务的形式对付灼烧着自己的炽热的独创天赋;狄金森一千七百多首诗作生前只发表了不到十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