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我亲爱的将军,”德·夏吕斯先生突然扔下维尔迪兰夫人叫道,原来他瞅见了共和国总统府的秘书德都尔将军。夏利要获得勋章,这人可能会起举足轻重的作用。将军向戈达尔请教完一个问题,匆匆忙忙正准备抽身。“晚安,亲爱而又迷人的朋友。怎么样,难道您不跟我道别就打算偷偷溜走吗?”男爵既笑容可掬,又傲气十足地说。他心里明白,别人总是乐意跟他多聊一会儿的。接着,仍处于激动状态中的夏吕斯,尖声尖气,一个人自问自答起来:“怎么样,您还满意吧?确实很美吧?您是说行板,是不是?从来没人写得那么感人至深。我料定听到曲终没有一个人不热泪盈眶。您能来真是太赏脸了。我说,今天早晨我收到弗罗贝维尔一封令人鼓舞的电报,他告诉我荣誉勋位管理会方面,照流行的说法,困难均已夷平。”德·夏吕斯先生嗓门还在提高。那声音极其刺耳,跟他平时的嗓音截然相异。听起来犹如律师辩护时那夸张激昂的论辩,完全离开了他通常的语速。这是过度激动和神经兴奋造成的声音放大现象。这同样的激动和兴奋也曾使盖尔芒特夫人在一次晚宴上,将声音升到极高的音域,目光也越抬越高。“我正在打算明天早晨派一名卫士给您送信去,把我的激动心情告诉您。我本来倒是希望能当面向您表示这种心情的,可是,瞧,那么多的人等着跟您说话!弗罗贝维尔的帮助当然是万万不能小看的,但是从我这方面来说,我已经得到了部长的许诺。”将军说。“啊!太好了。况且,您已亲眼看见,这样一位天才确实是受之无愧的。霍约斯听了非常满意,可是我没有看见大使夫人。除了那些有耳无聪、生着舌头却不会说话的人以外,谁还会不为之欢欣鼓舞呢?”维尔迪兰夫人趁男爵走开去跟将军说话的机会,跟布里肖打了个手势。布里肖不知道维尔迪兰夫人会对他说些什么。不过他走近对老板娘说:“男爵看见凡德伊小姐跟她的女友没有来,非常高兴。他对她们十分反感。他说了,她们的道德品行叫人害怕。您无法想象,男爵的德行是多么纯洁和严肃。”布里肖说这番话只想到要让老板娘高兴,也不顾我听了心里有多么痛苦。可是完全出乎他的预料,维尔迪兰夫人听了一点儿也没有高兴:“他是一个淫邪之徒。”她回答,“您去把那位夏吕斯拉过来,建议跟您一起抽支烟,设法别让他发现,我丈夫把他的杜尔西内带走了。”布里肖似乎有些犹豫不决。“我对您说,”维尔迪兰夫人为了消除布里肖最后一丝疑虑,又说,“我家里出现这类事情我有些不太放心。我了解,他有过那些肮脏的前科,警察的眼睛正盯着他哪。”维尔迪兰夫人一旦获得恶毒的灵感,立刻就会显示出即兴编造的天赋,她绝不肯只说两句就此罢休:“据说他还坐过监狱。真的,真的,这是消息非常灵通的人告诉我的。而且他的一个街坊还告诉我,真令人难以想象,他甚至还引狼入室,把强盗歹徒带进自己家里。”布里肖经常出入于男爵家,他不同意这种传言。见布里肖不信,维尔迪兰夫人越发激动起来,居然高声叫道:“既然我这么对您说,我就敢向您保证!”这是她信口雌黄以后竭力表明自己是言出有据时的惯用语,“他有朝一日也会遇到他同类一样的命运,遭人暗害。他甚至还不一定能活到那一天,他正落在那个叫絮比安的手里呢。他竟有脸把他送到我这儿来。这人原来是一个苦役犯。您知道吗?我可一清二楚,哼,我是经过调查的。他掌握着一些不堪入目、让人害怕的信件,以此把夏吕斯捏在手里。这是一个亲眼看到那些信件的人告诉我的:‘要是您读了那些话,您一定会病倒的。’那个絮比安用木棍赶着他走路,叫他把自己所需要的钱吐出来。放在我,情愿去死,也不要像夏吕斯那样苟且偷生。总而言之,如果莫雷尔的家人决定向他提出起诉,我可不想被指控为同谋。他要执迷不悟,那是他自己愿意铤而走险,我可做到了仁至义尽。有什么办法呢,并不是天天都有快乐的事情。”维尔迪兰夫人盼望着她丈夫快跟小提琴手交待,想到这里她非常兴奋地对我说:“您问问布里肖,我是不是一位打抱不平的朋友,我对伙伴是不是赤胆忠心、肝胆相照。”(这话暗指她及时挑动布里肖,先后跟他的洗衣妇和康布尔梅夫人闹翻。这阵反目以后,布里肖理智几乎丧失殆尽,而且据说还变成了一个吗啡瘾。)“您是一个无与伦比、眼光敏锐、见义勇为的朋友。”大学教授天真激动地附和道。“维尔迪兰夫人使我避免了一件天大的蠢事。”维尔迪兰夫人离开后布里肖对我说,“她毫不犹豫地采取了果断的措施。我的朋友戈达尔说过,她是一位干预别人事务的专家。我得承认,想到可怜的男爵还蒙在鼓里,不知道自己快要受到打击,我十分难过。他还狂热地迷恋着那小伙子呢。如果维尔迪兰夫人这一手成功的话,那这个男人就要倒霉了。当然她难保一定会成功。我只担心她只能在他俩中间挑起不和,到最后,不能把他们拆开,只能叫他们俩一起跟她反目。”维尔迪兰夫人跟门客们经常发生此类事情。显而易见,她需要维护自身跟门客之间的友谊,但在她身上这种需要日益为另一种需要所支配,即她需要她与门客之间的友谊永远不受门客们相互间友谊的约束。同性恋只要不涉及正统,她不会提出什么异议;一旦触及正统,她却跟教会一样,宁可牺牲一切,也不会作出半点让步。我有些害怕起来。她之所以对我耿耿于怀,别不是由于我不让阿尔贝蒂娜白天上她家里来的缘故。她不要像她丈夫在小提琴手面前拆夏吕斯的台那样,也在阿尔贝蒂娜身边着手或者已在从事着同样的工作,以此来离间我们俩人的关系。“去吧,快去把夏吕斯找来,找一个借口,是时候了,”维尔迪兰夫人说,“特别注意,我不派人去找您,尽量让他回来。噢,都成了什么晚会哟!”维尔迪兰夫人还在说,她气急败坏的真正原因昭然若揭。“给这帮蠢货演奏这样的杰作!我不是指那不勒斯女王,她是个聪明的人,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女人(请理解为:她对我很客气)。可是其余的人!噢!简直叫你发疯!有什么办法,我,我可不是一个二十岁的人了。年轻的时候,别人告诉我应该学会烦恼,我当时还能尽力而为。可是现在,噢!不!这是不由自主的,我已经到了随心所欲的年龄,生命太短暂了。要我自寻烦恼,跟蠢人交往,还要弄虚作假,假装觉得他们很聪明,噢!这我怎能办到。去吧,怎么啦,布里肖。我们可磨蹭不起。”“我这就去,夫人。这就去。”布里肖见德都尔将军已经走掉,终于答应说。不过大学教授先把我拉到一旁说:“道德责任,并不像我们的伦理学所教导的那样,清晰明了,具有绝对的必要性。尽管神智咖啡馆和康德啤酒店认为道德责任是必不可少的,我们却仍然十分可怜,连善的本质是什么都说不清楚。我本人就为我的学生讲解此位名叫埃马纽埃尔·康德的哲学,可不是自吹,也不是有什么偏见,关于目前面临的社交决疑论的情况,我在那本《实践理性批判》中没有发现任何明确的阐述。这位伟大的还俗者信奉柏拉图学说,是为了按照日耳曼的方式,建立一个具有史前情感和枢密院意志的德国,完全是出于某种波莫瑞神秘主义特有的实用目的。他讲的当然是《会饮篇》,但他是在哥尼斯堡讲课,使用的是那地方的特有方式。讲课内容虽然严肃庄重,但都难以消化,因为里面讨论的尽是腌酸菜,却避而不谈小白脸。我们的女主人请求我助她一臂之力,遵照正规的传统道德,我不能拒绝她的请求。确实不应听人花言巧语,上当受骗,不然就会说出许多蠢话。可是也应该说回来,我们也应该毫不犹豫地承认,如果让母亲们获得选举权,可惜得很,那男爵在教授品德的评比中就有可能要名落孙山,他是带着一个放荡者的气质在从事教育家生涯的。请注意,我可没有说男爵的坏话。这位男子举止温文尔雅,可切起烤肉来谁也比不上他。他虽然具有诅咒的天才,但又拥有无边的善心。他倒像一名高级小丑,能引人发笑,可是我跟有些同仁——请别弄错,是学士院院士——在一起,如同色诺芬所说的每小时花一百个德拉克马,竟买一个无聊。但我担心的是他有些超过了道德健康的要求,对莫雷尔施与了过多的善意。尽管我们不知道年轻的苦行僧对教理讲授人给他规定的特殊修行项目表现出何种程度的顺服或反抗,但是不必成为大主教我们也能断定,如果我们视而不见,放任自流,向他发放许可证,听其崇拜撒旦,那我们就如人们所说,对圣-西蒙和佩特罗尼乌斯而传给我们的这蔷薇十字会就犯了宽容的错误。然而,维尔迪兰夫人让我去牵制住夏吕斯。她是出于对这道德罪人的好意,并想试一试她的医治方法灵不灵。她要直言不讳地跟蒙在鼓里的小伙子挑明一切。这会夺去他所喜爱的一切,甚至还会给他以致命的打击。对此,我不能说无动于衷,我觉得我似乎在把他引入陷阱,似乎在向卑鄙的行为让步。”布里肖说得动听,可这卑鄙的行径,他毫不犹豫地就去做了。他挽住我的胳膊说:“走,男爵,我们去抽一支烟怎么样。这位小伙子还没有领略公馆的全部奇观呢。”我托词说我得回家了。“再待一会儿吧。”布里肖说。“您知道您得带我回去,我可没有忘记您的应诺。”“您真的不要我取出银器来看看吗?没有比这更方便了。”德·夏吕斯先生说。“您答应过我,对莫雷尔,一字别提他受勋的事情。我想过一会等人走空一些,再把这个消息告诉他,让他大吃一惊。尽管他说,艺术家对这套东西并不稀罕,倒是他叔叔希望他获得这个荣誉(我听了脸都红了,因为维尔迪兰夫妇从我祖父那里打听到了,究竟谁是莫雷尔的叔叔)。怎么样,您真是不要我把最漂亮的银器拿出来让您瞧瞧啦?”德·夏吕斯先生对我说,“不过您熟悉那套银器,您在拉斯普利埃见了都不下十次了。”我未敢对他说明,可能使我发生兴趣的,并不是那几件散发着布尔乔亚气息的劣等银餐具,即便是最为富丽堂皇、配套最为齐全的餐具,我也毫不在乎,我感兴趣的是巴里夫人收藏的几件餐具样品,那纵然是印在一张美丽的木刻上,也一定赏心悦目。我的心事十分沉重——尽管这并不是由于发现了凡德伊小姐没来而引起的——在社交场合我总是心不在焉,坐立不安,难以把注意力集中在漂亮程度不同的玩物上。能使我聚精会神的唯有向我想象发出召唤的某种现实。比如我下午如此渴望见到威尼斯,要是能让我看上一眼今晚我就有可能达到聚精会神的境地。有些凡常的因素也具有这种功能。凡常因素与表面事物虽有许多相似之处,但却比表面事物更为真实。凡常因素总是唤醒我体内通常沉睡着的心灵;当心灵浮上意识的表层,我便感到莫大的喜悦。我随布里肖和德·夏吕斯先生走出称为剧场的客厅,又穿过其他的客厅。这时我发现一件件家具中夹杂着一些拉斯普利埃的气息,但我却从未加以注意。公馆的陈设和古堡的陈设之间透发着某种令人熟悉的格调,体现着一种长时不变的统一性。布里肖笑着对我说:“瞧,您看见这客厅的布置了吧,现在您对二十五年前蒙塔利维街的情形至少有了一个大致的概念,纯属grande mortalisaevi spatium。”我对布里肖此番话略有所悟。布里肖微微一笑,将这笑献赠给业已逝去而又重见天日的沙龙。我明白了,布里肖自己也许并没有意识到,他喜欢旧沙龙之处,并不是那落地大窗,也不是主子及其门客活泼的青春气息,而是那部分非现实的东西(我自己从拉斯普利埃跟贡蒂河滨公馆之间的相似中看出了这部分非现实的东西)。沙龙如其他一切事物一样,其外表是现实的,众人都能觉察的部分,仅仅是那非现实部分的延伸而已。这非现实部分脱离了外在的世界,隐藏到我们灵魂之中,赋予我们的灵魂以一种剩余价值;与非现实的东西在我们灵魂深处与自己通常的实体融为一体,脱胎换骨——我们回忆起摧毁的房屋、旧时的人们、夜宵水果盘等等——嬗变为洁白如玉、晶莹透明的回忆。我们无法向人道明,这回忆具有何种色彩。我们向别人谈及过去的事情,告诉别人,过去切切实实发生过的事情,别人对这些事情仍无法有清晰的概念,因为这跟他们的阅历毫无相似之处,然而我们自己内心想起这些事情的时候,不能不产生激动,因为我们想,往日之事之所以得以延长生命,熄灭的灯火之所以还能发出余光,枯败的千金榆之所以还能飘香,这全都是因为有我们的思恋存在。在布里肖眼里,由于有蒙塔利维街沙龙的影子存在,维尔迪兰夫妇如今的沙龙的魅力减低了。但是,另一方面教授又觉得,原来的沙龙又为目前的沙龙增添了某种新来的人无法发现的美感。这里放置了一些原沙龙的旧式家具,有时摆放的位置也保持着原样,连我都能发觉这是原封不动地照搬拉斯普利埃的样子。目前的沙龙掺进了一些旧日的气氛,有时竟能以假乱真,让人错以为是置身于旧时的沙龙;明明在一片现实的环境中,却不现实地以为自己身置别处,看到一片业已摧毁、残壁断垣的世界。从实实在在、崭新的坐椅之间,梦幻般冒出沙龙、玫瑰红丝绒面的小椅子以及挖花毯面的赌台。这赌台跟人一样有一段历史,有一段记忆。它曾被带到多维尔去过,每日里从花园这头,望着远处的深谷,等候戈达尔和小提琴手前来一起下注。尽管它现在身处孔蒂滨河街客厅寒冷的阴影之中,却仍然保持着从蒙塔利维街以及多维尔的落地窗门照射进来的炽热阳光(它跟维尔迪兰夫人一样,对日起日落的时间十分熟悉)。自此以后,这赌台便平步青云,荣升到与人的爵位相等的高度。再看一幅画着紫罗兰和蝴蝶花的水粉画。这是一位伟大的艺术家朋友馈赠的礼物,不久以后这位朋友就去世了。于是这幅画便成了一个不留痕迹、悄然逝去的生命所遗存下来的唯一残片。它蕴含着一位艺术家的杰出才华和一段长久的友谊,它令人想起艺术家作画时那专心而又温柔的眼神,那厚实而又漂亮的大手。另外还有一些门客馈赠的漂亮玩意儿,杂七杂八东堆西放着。主妇走到哪里,这些玩意就跟到哪里,与之朝夕相处形影不离,结果身上打上了某种性格和命数的烙印。最后还有大量的花束和整盒整盒的巧克力。所有这些东西,或此或彼都在按照一统的方式开花。它们千奇百怪,却毫无用处,只是莫名其妙地在积存成堆;它们总是带着从礼盒里刚刚取出的样子,而且终年不变,一直保持着新年礼物的样子。这些东西我们看不出跟其他东西有什么区别,但是在布里肖这位维尔迪兰公馆晚会的常客眼里,它们却具有古玩的色泽和光润,还有着一层灵魂色彩,因而具有某种深刻的意义。这一切杂乱无章的东西,犹如一排排响亮的琴键,对着他高声歌唱,在他内心唤醒了相似的爱物,勾起了他模糊的回忆。它们四处点缀着这完全现时的客厅,犹如晴天缕缕阳光筛选着空气一样,切割、划分着家具和地毯。它们从靠垫到小花瓶,从方凳到香水怪味,从点灯方式到色调安排,在其间追逐嬉戏;它们雕琢着,回想着,透发着灵性,栩栩如生地体现着维尔迪兰夫妇今昔住宅所固有的某种理想款式。“我们来试试,”布里肖凑近我耳边说,“叫男爵谈谈他喜欢的话题。谈到那些事情,他是非凡出众的。”一方面我很想从德·夏吕斯先生口中得到有关凡德伊小姐和她女友的确切消息。为了这消息,我先前还决定过离开阿尔贝蒂娜,可是另一方面,我不愿意让阿尔贝蒂娜一人待着时间过久了,这倒不是因为她会趁我不在,干出什么不好的事情(她难以知道我何时回家,何况这个时候有人来访,或者她自己出门都会过分引人注目),而是为了别让她觉得,我离开她时间太久了。想到此,我便对布里肖和德·夏吕斯先生说,我再跟他们待一会儿,但时间不会太久。“还是来吧。”男爵对我说。这时候他社交激情虽然已经降退,但还需要拉长谈话的时间。我在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府上和他家里都已发现过他这种需要。虽然这是盖尔芒特家族特有的需要,但更广泛地看,有些人跟他们也差不多;由于他们的智慧只表现于交谈的本领,即一种不完美的本领,所以尽管别人已经奉陪他们许多时辰,可他们犹感未足,谈兴仍浓,越发贪婪地缠住对方死死不放。对方已经精疲力竭,他们却因社交乐趣未能尽兴,居然错误地要求从对方这里获得满足。“来吧,”他又说,“是不是,客人们都走了,现在才是尽情欢乐的时刻。唐娜·莎尔的时刻来到了。希望我们不要欢聚一场却落得那么凄惨的结局。可惜,您急着要走,您急着要去办的事情也许是您最好不要办的事情。急事人人都有,可是往往人们告辞的时候正是应该到达的时候。我们犹如古迪安画中的哲人,现在该是回顾一下晚会的时候了,用军事语言来说,就是进行所谓的战况分析。我们请维尔迪兰夫人给我们送一份小小的夜宵来。不过我们得小心一点,不要把她也给请来。我们光请夏利——说说又回到了《艾那尼》上——来专为我们再拉一遍那段柔板。这是不是很美,那段柔板够美的吧?可是这位年轻提琴家上哪儿去了?我还要向他祝贺呢。现在是表示激动和互相拥抱的时候了。布里肖,您得承认,他们演得真像天使一般,尤其是莫雷尔。一绺头发分开的时候,您注意到了吗?啊,真是!我亲爱的,那您算是什么都没有看到。那一声升F调,足以使埃内斯库、加贝和蒂博嫉妒而死。我敢向您承认,我是强作镇静,还是徒劳无益,听到那一声,我的心都碎了,我简直要哭出声来了。全场人的呼吸都加剧了。布里肖,我亲爱的,”男爵猛地摇着大学教授的手大声说道,“真是盖世绝伦。只有年轻的夏利,犹如磐石,一动不动,我们甚至都看不出他在呼吸。他当时的表情正如泰奥多尔·卢梭所说的,就像人间没有生命的东西,自己虽然没有思想,却能发人深省。”然而突然间,德·夏吕斯先生做了一个大幅度的动作,犹如在描绘一个戏剧性的转折一样,大声说道:“这时候……一绺头发!这时候,他正拉到动人的小四组舞曲那活跃的快板。您知道,这绺头发甚至对于头脑最为迟钝的人来说,都是一个启示信号。塔奥米那公主至此为止耳朵一直聋着,因为没有比有耳不听的人更聋的了,但面对这奇迹般的发绺,她无法否认事实,立刻明白这是音乐,而不是扑克。啊!那真是庄严的一刻。”“对不起,先生,请允许我打断一下。”我对德·夏吕斯先生说,以便把他拉回到我感兴趣的话题上来。“您刚才对我说,作曲家的女儿本来该来的。对此我很感兴趣。您是否肯定,说好了她要来?”“啊,我不太清楚。”德·夏吕斯先生也许不由自主地也服从了人类普遍使用的指令,即不要向嫉妒者通告消息。他这么做也许是为了向挑起嫉妒的女士表示尊敬,尽管别人十分憎恨这位女士,他却荒唐地表明自己是个“够朋友”的人;他这么做也有可能倒是出于对这位女士的恶意,因为他以为一个人嫉妒了,反而会加倍地表示爱情。再不然,他就是要成心与人作对,对大多数人都讲真情,就是对嫉妒者守口如瓶,这样,嫉妒者因被蒙在鼓里而备受痛苦;在大多数人的想象中事情至少就是如此。为了折磨别人,大多数人都以己度人,拿自己以为最为痛苦的事情——也许那本来就是错觉——来折磨别人。您知道吗,这里有些像争比高低的场所,人都不错,可就是人人都喜欢从此发迹,出人头地。“可是您的脸色有些不好,这间屋子如此潮湿,您会着凉的。”他边说边把一张椅子推到我的身边。“您既然身体不舒服,就应该小心为好。我去把您的外套拿来。不,您自己别去,您找不到,而且会着凉的。瞧瞧,真是太不谨慎了。可是您毕竟不是一个四岁的孩子了。您还真需要一个像我这样的老仆人来照料您才行。”“男爵,不用您劳驾,我去。”布里肖说着就离开了。布里肖也许没有发现,德·夏吕斯先生倒是真的为了向我表示友谊,他那狂妄自大、折磨别人的急性发作已经过去,眼下又恢复了平易近人、真诚相待的态度。布里肖还记着,维尔迪兰夫人把德·夏吕斯先生是当作囚犯那样交给他严加看管,就怕他别借口去取我的大衣,而偷偷去跟莫雷尔幽会,结果把老板娘的计划搞得全盘皆输。
我对德·夏吕斯先生说,我打扰了布里肖先生,我很遗憾。“噢不,他非常乐意,他很喜欢您,大家对您都十分喜欢。有一天大家都说,怎么老不见他的人影,他是把自己锁起来了还是怎么的,布里肖真是一个正直的好人。”德·夏吕斯先生只看见伦理教授跟他说话的样子和蔼可亲、坦诚相见,绝没有料想到,他会在背后肆无忌惮地讥讽他。“这是难能可贵的人,他知识渊博,却没有陷于迂腐,不像许多人那样变成一个书库里的老鼠,浑身散发着墨水气。他视野宽阔、胸怀豁达,在他的同人中纯属罕见。看他对生活能有那么深刻的理解,那么善于因人制宜,尊重每人的个性,有时候我们不禁纳闷,他不过是索邦大学一名普普通通的小教授,原来甚至只是个中学教师,究竟是从哪儿学到这一手本领的,连我都常常百思不解。”听到夏吕斯关于布里肖的这番赞赏,我比夏吕斯还要百思不解。就连德·盖尔芒特夫人圈子里最无修养的人都嫌布里肖笨拙迟钝,他怎么竟能取悦于德·夏吕斯先生这位最挑剔的人。取得这一成绩跟有些事情的影响是分不开的。且举一例,当然这事跟夏吕斯的事情并不一样。斯万与奥黛特热恋,在小圈子里度过无数美妙的时光。结婚以后,他又觉得邦当夫人非常客气,她佯装对斯万夫妇无比崇拜,不断来看望那女人,对有关丈夫的事情津津乐道,还用轻蔑的口吻谈论他们。这情况如同作家们把智慧的桂冠不是戴在最富有智慧的人头上,而是戴在寻欢作乐者的头上,原因是他们就某一男子对某一女子的情欲发表过大胆而又宽容的议论;作家和附庸风雅的情妇听了那种议论以后一致认为,到家里来的所有人中间,就数那漂亮的老头傻气最少,因为他在爱恋方面具有丰富的阅历。出于同样的道理,德·夏吕斯先生觉得布里肖比他的其他朋友都聪明,他不仅对莫雷尔非常客气,而且还到希腊哲学家、拉丁诗人、东方说书人中去采撷精品,用一种奇异迷人的诗意来装点男爵的情趣。德·夏吕斯先生现在年纪已经不轻,换了维克多·雨果,就喜欢身边有法克里跟莫里斯这样的人簇拥着。无论是谁,只要能接受他的生活观,他就喜欢。“我经常见到他。”他继续说道。他说话声音嚷嚷,一字一顿,但是除了嘴唇以外,没有任何动作。脸上涂脂抹粉,如同一张假面具,铁板着一丝不动。教士般的眼皮故意低垂着。“我听他的课,拉丁区的气氛可以使我换换环境。那里有一批勤奋好学、善于思考的青年。年轻的布尔乔亚们,比起我那些另一社会阶层的同学要更加聪明,更有知识。他们完全不同,这一点您也许比我更加了解,这是一些年轻的布尔乔亚。”他一字一扣地咬着,先吐了好几下布字,然后才慢慢地将布尔乔亚完整地说出来。他按照演讲的习惯,在这个词上特别加重了语气。他这么咬文嚼字也许是因为他喜欢以此来表达其特有的细腻思维,也许是忍不住要在我面前恣意傲慢一下。德·夏吕斯先生的傲慢无礼,丝毫也没有削弱他在我心中(自从维尔迪兰夫人向我披露了他的用心以后)激起的巨大和深切的同情。我只觉得他的话是在跟我逗乐,即便我对他没有现在这么多好感,他的话也不会伤害我的心。我像我的外祖母,缺乏自尊心到了很容易丧失尊严的地步。固然,从中学开始,我就不断地听到一些我最仰慕的同学说,要是别人对他们无礼,他们不会在意,但要是别人玩弄手腕,那绝不能轻易饶恕。久而久之,我在言行中便不知不觉地表现出一种自尊自豪的第二天性,在别人眼里,我这种第二天性甚至于还有些过分,因为我无所畏惧,动辄就跟人决斗——不过连我自己后来也渐渐嘲笑决斗的举止,降低其道德声誉,不用我来说,别人更是觉得决斗是非常可笑的。但是被我们压抑着的天性,并未逐出体外,它依然久驻于我们身上。有时候当我们拜读某位天才的新作时,我们高兴地发现,书中有许多议论都是我们曾经不屑一顾的,书中有许多欢乐和凄凉,是我们曾经克制着不敢表露的,书中有整整一个感情世界曾为我们所不齿;这本书使我们恍然大悟,认识了这些感情的价值。正是如此,生活经历终于使我发现,别人对我进行嘲讽,我还不憎恨,而是报以微笑,那就有所不好了。从此缺乏自尊心和不会耿耿于怀的状况不再复有表现,我甚至几乎彻底忘了那种状况曾经在我身上存在过,但是那种状况毕竟是我原始的生存环境。我不会愤慨和凶狠,急了只会发怒。而且我对正义感是陌生的,甚至也不知道什么叫道德感。我在内心深处只是完全忠诚于那些最弱、最不幸的人。我对于莫雷尔和德·夏吕斯先生的关系在何种程度上牵涉到善与恶的问题发表不了任何意见,可是想到别人正在算计德·夏吕斯先生;要他受苦,我觉得这是难以容忍的。我真想告诉他,却又不知道如何启齿。“我这样一个老头子,看见这批孩子勤奋好学,打心里高兴。我跟他们不认识。”他抬起手来又加了一句,作出话有保留的样子,证明他是纯洁的,以免别人以为他是在自吹自擂,同时也避免别人将怀疑笼罩在纯洁的大学生身上。“这些孩子都很有礼貌,知道有我这位老态龙钟的先生,经常还替我留一个座。真的,我亲爱的。别不相信,我可是四十出头的人啦。”男爵说。其实他已六十出头了。“布里肖讲课的梯形教室有些闷,不过每堂课都有意思。”尽管男爵喜欢与学生为伍,心甘情愿受人拥挤,但是布里肖为了免得让他久等,有时候就让他跟着自己一起进教室。到了索邦大学,布里肖该说是回到自己家里,该拿出一点气度了,可还是无济于事。去教室,是负责开门的公务员走在前头,备受青年崇拜的大师却跟在后面,还控制不住某种腼腆的神情。尽管布里肖此刻感到身价百倍,希望借此良机向夏吕斯表示一下友好之情,但他仍感到有些为难。为了叫公务员让夏吕斯进去,布里肖装出忙不过来的样子,不真不假地对公务员说:“男爵,您跟着我,有人会给您安排座位的。”话一说完,就再也不顾夏吕斯,只管自己,摆好入场“架势”,矫健地步入了走道。年轻教师夹道向布里肖致意。他知道在这些年轻人面前他不用再装腔作势,在他们的心目中,他早已是一名权威,所以向他们频频点头,不断递去眼光,表示心意领了。由于他时刻保持着军人风度,所以他的举止带上了某种诚誓的鼓励和sursum corda的色彩,仿佛是拿破仑时代的一位老兵在说:“他妈的!我会好好打的。”
德·夏吕斯先生仅这一番饶舌,就激怒了维尔迪兰夫人。她不喜欢别人在小圈子内另立山头。在拉斯普里埃的时候,当她听到男爵跟夏利一人喋喋不休,不是老老实实地和着圈内全体人员的节奏唱他的声部,她就指着男爵怒斥过:“瞧他这张嘴,真是一张贫嘴!噢,说他是张贫嘴,真是名不虚传!”这事已屡有发生。可是这一回,情况更为糟糕。德·夏吕斯先生这么胡言乱语,殊不知他是在给维尔迪兰夫人规定角色,给她圈定了一个狭窄的疆域。这不能不激起她仇恨的感情,而她内心的这种感情仅仅是嫉妒的一种特殊形式,即嫉妒的一种社会形式而已。维尔迪兰夫人真心喜爱小圈子里的门客和信徒,她希望他们把一切都奉献给她老板娘。有些嫉妒心强烈的人,不是不允许别人欺骗他,而是要求在他自己家里,甚至于在他的眼皮下欺骗他,也就是说不欺骗他。她就属于这种人,她采取的是丢一保全的办法。她愿意作出让步,允许别人有情妇和情夫,条件是在她公馆之外不得造成任何社会后果,结缘、恋爱只能在每周例行聚会的严格庇护下进行。从前,奥黛特在斯万身边偷偷卖笑,已够钻她心窝的了,不料最近又出了个莫雷尔和男爵在那儿窃窃私语。她难忍忧伤,找到了一个聊以自慰的办法,即拆散别人的幸福。她再也无法眼看男爵沉浸在幸福之中,而自己长受煎熬。而男爵呢,自以为压低了老板娘在小圈子里的地位,正在自鸣得意,哪料到大难已经临头。她看得清楚,莫雷尔步入上流社会依靠的不是她,而是男爵的保护。补救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让莫雷尔在男爵和她之间进行选择。她利用关系,编造谎言,真真假假为莫雷尔提供一些方便,创造条件让他本已深信不疑、后又亲眼所见的东西得到证实。同时她又张开罗网,让那些天真的人休想逃脱。这样,她得以向他显示,自己具有惊人的预见力,以此对他产生巨大影响,然后利用这巨大的影响,促使他选择她而放弃男爵。至于那些来参加晚会,然而没来见她的上流女子,待她弄明了她们为什么犹豫或者放肆以后,她立刻说:“啊!我明白了这都是些什么东西,全是些老淫妇。我们不要这种人,这是她们最后一次看见这个沙龙。”她宁可去死也不会说,没想到别人对她不那么客气。
这两种相悖的天性甚至可以在同一件事情上得到轮番的表现。德·夏吕斯先生是一位富足安逸的人,他从心底里睥睨女王的贫困,但他又经常颂扬这种贫困。有人谈起缪拉公主,双西西里女王,他就回击道:“我不知道您想说的是谁。那不勒斯只有一位女王,就是那一位,她没有小轿车,但她是至高无上的。她坐在普通马车上,都能叫任何车马随从都黯然失色。她所到之处,平民百姓都在尘土飞扬中下跪迎候。”
很快地,德·夏吕斯先生的客人都走了。许多人说:“我可不愿意去圣器室(指男爵把夏利拉在身边,接受别人祝贺的小客厅),可是应该让巴拉麦德看见我,让他知道我是一直坚持到结束才走的。”没有一个人搭理维尔迪兰夫人。还有好几个人甚至佯装跟她根本不认识,错去跟戈达尔夫人道别,指着戈达尔大夫的妻子对我说:“这就是维尔迪兰夫人吧?”德·阿巴雄夫人在老板娘听觉范围内问我:“首先得弄弄清楚,究竟有没有叫维尔迪兰先生的人,那还是一个问题呢。”公爵夫人们还待着没走。她们原先期待着这地方一定跟她们见识过的地方大不相同,可是居然什么特殊奇异的东西都没有发现。她们无可奈何,只好面对着埃尔斯蒂尔的画捧腹大笑,以弥补这一损失。她们没有想到,其余的东西跟她们见识过的如出一辙。于是她们对德·夏吕斯先生恭维道:“巴拉麦德真会布置!一经他的安排,车库和盥洗室都会变成仙境,发出夺人的光彩。”最高贵的要数那些向德·夏吕斯先生至诚恭贺晚会成功的夫人。举办这次晚会的真正动机,有些人不是不知道,然而却并没有为此感到难堪,因为在这个社会中肆无忌惮跟光大门楣已发展到了同样远的地步。也许这只是出于对某些历史时期的眷恋,那时候,她们的祖先已经完全寡廉鲜耻,并以此为荣。她们当中有好几位当即邀请夏利到她们的晚会上来演奏凡德伊的七重奏,可是竟无一人想到要邀请维尔迪兰夫人。维尔迪兰夫人已经恼羞成怒。可是德·夏吕斯先生此时腾云驾雾,非但对此毫无警觉,而且居然还请老板娘来分享他对晚会的喜悦之情。这位艺术聚会的正统理论家,这时候也许倒不是出于老气横秋,而是出于文学情趣,对维尔迪兰夫人说:“怎么样,您高兴吗?我想客人至少是高兴的。您瞧,凡是我来操办一次晚会,那就绝不会只是一半成功。我不知道您的纹章概念是否能使您准确地估计一下这次活动究竟有多大规模,我举托起多大的重量,又为您移走了多少空气容积。您见到了那不勒斯女王、巴伐利亚国王的兄妹以及三位元老重臣。凡德伊若是穆罕默德,我们便可以说,我以为他搬走了最难移动的大山。想一想,那不勒斯女王为了参加您的晚会,是专程从纳依赶来的,对她来说这要比离开双西西里还要难得多。”尽管他对女王充满了敬意,但是他说这话怀着一种险恶用心。“这是一次历史性的事件。想一想,自从加埃特沦陷以后,她也许一直深居简出。今后词典有可能将加埃特沦陷之日和维尔迪兰晚会并列定为两个辉煌灿烂的日子。她为了替凡德伊鼓掌而放下的扇子一定要比德·梅特涅克夫人因为有人起哄瓦格纳而折断的扇子更加著名。”“她连她的扇子也忘了带走了。”维尔迪兰夫人说道,并指着椅子上的扇子给德·夏吕斯先生看。回想起女王对她的客气,她一时气也消了。“噢!太激动人心了!”德·夏吕斯先生叫道,虔敬地走近圣物。“正是因为它样子丑陋才那么感人至深。那小紫罗兰真令人不可思议!”激动和嘲讽轮番地穿过他的周身,使他全身为之痉挛。“我的天哪,我不知道您对这些东西的感受是否跟我一样。斯万要是看到这玩意,我担保他会一蹶不振。女王如要拍卖这把扇子不管如何要价,我是买定了。我很清楚她肯定是要出售的,她已分文不名了。”他又补充道。在男爵这里,恶言恶语和赤诚崇拜始终相互掺杂,相互映照;尽管这两者源于两种截然相悖的天性,可是在他身上却获得了统一。
“我要把扇子赠给一家博物馆。当务之急是先替她送回去,以免她再自己掏钱派人坐着马车前来寻找。鉴于这件物品的历史意义,最聪明的办法莫过于把它窃走。但是这样做,会使她难堪,因为她可能只剩下最后一把了,”他放声笑道,“总之,您瞧,她看在我的面上来了。我创造的还不止这一个奇迹。我请来的人我不相信时下还有谁有此能耐把他们请来。当然,每人都有自己一份功劳。夏利跟乐师们演得如此精湛,如天神一般。而且,我亲爱的老板娘,”他屈尊说道,“您本人在这次晚会中也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您的大名不会被轻易遗漏。史书上不也清楚地记载着贞德出征时那位替她披甲戴盔的侍从的名字嘛。总之,您起到了破折号的作用,您使凡德伊的音乐跟它天才的演奏者得以结合在一起。您深刻地明白了一系列环境因素具有绝对的重要性。有了这些因素,演奏者才得以受益于一位重要人物——如果不是我,我甚至于可以说是上帝派来的一位人物——的全部影响。您英明地请了这位人物来,确保了晚会的声誉,把原来一副副耳朵都直接系在最受人恭听的舌头上,现在您把它们带到了莫雷尔的小提琴前面。不、不,这不是无谓的细节。在一次圆满的成功中不存在无谓的细节。成功是一切因素促成的。那位迪拉斯表现十分出色。总之,一切都十分出色。正是由于这一点,”他好为人师地总结道,“我才反对您邀请那些人。他们是些充当除数的人,他们要是遇到我给您带来的那些举足轻重的人,就可能像在数字中加上了一个小数点,把别人都挤到小数点后面去了。在这些事情上我的感觉是非常可靠的。您明白吗;我们举办一次晚会要无愧于凡德伊、无愧于他天才的演奏者,无愧于您,我甚至敢说,无愧于我的晚会,为此必须杜绝一切容易引出丑闻的事情。您要请那个莫莱,那一切都会砸锅。别看这只是微水一滴,但它是不利物质,它会起中和作用,将一剂药的效力化为乌有。电灯会因此熄灭,小糕点会送不上来,橘子汁客人喝了会闹腹泻。这个人是万万不能请来的。只要说出她的名字,就会发生仙国里的事情,铜管就会立刻变成哑管,长笛和双簧管就会黯然失音。纵然莫雷尔本人还能拉出几个音来,但也一定会离弦走调,拉出的不再是凡德伊的七重奏,倒是贝克梅塞对凡德伊的戏仿,不被哄下台才怪呢。我听到莫雷尔拉出的广板犹如一朵鲜花,自始至终盛开不败,愉快的终曲更使其鲜艳夺目。那不是一段普通的快板,其轻快的节奏是独一无二的。我从中清楚地感到,人的影响作用是很大的,莫莱不在,演奏家们就充满了灵感,连乐器都心花怒放。更何况,人们款待贵客的日子,当然是不请自己的门房的。”德·夏吕斯先生说起她都是“那个莫莱”(如同他把迪拉斯非常友好地称作“那个迪拉斯”一样),他这么称呼是为了对她讲公道。因为这类女子充其量只不过是社交场上的演员。外界传说莫莱伯爵夫人在此方面具有出众的才华,坦率地说,即使以此水平衡量,她都与这名不副实。她享有这种声誉,不禁使人想到有些劣等演员或文学家。这些演员和小说家一度被捧为天才,名声大噪,完全是由于他们的同仁水平低劣,没有一位艺术家出类拔萃,能够向人们显示,什么是真才实学,不然就是由于观众读者水平太低,其中虽然不乏杰出分子,但却没有一个具有欣赏能力。针对莫莱的情况,仅取第一种解释较为合适,甚至是完全正确的。上流社会既然是一个虚幻的王国,那么上流女子相互之间孰优孰劣,其差异是微乎其微的,德·夏吕斯先生只是出于积恨或想象,才将其作了疯狂的夸大。诚然,他刚才之所以要使用这种语言——艺术和社交珍奇的大杂烩——来说话,是因为他那老妪似的怒气和他的社交修养夹在一起,向他所向披靡的雄辩提供了一个毫无价值的话题。由于我们的感知将一切国度均划为第一,地球表面就并不存在一个互有差异的世界。因此“上流社会”之间就更无差异可言了。但是是否有地方存在差异呢?凡德伊的七重奏似乎告诉我是有差异的。但是差异又在何处呢?由于德·夏吕斯先生还喜欢搬弄是非、挑拨离间,所以他又说:“您不邀请莫莱夫人,就使她失去了机会说:‘我不明白这位维尔迪兰夫人为什么要请我去。我不知道那都是些什么人,我跟他们又不认识。’这纯粹是一个疯子,根本不用再请她。说到底,她又不是一个那么了不起的人。她们可以到您府上来,但她再也不可能给您制造麻烦,因为有我在。总之,”他总结道,“我觉得您可以感谢我了,从整个过程来看,晚会是完美无缺的。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没有来,我不敢说,但也许这样更好。我们不会责怪她,我们下一次仍然会想到她的。况且,我们也忘不了她,她的一对眼睛就在对我们说,别忘了我,因为那是两棵勿忘我草(我在想,公爵夫人跟我一样,也需要有多么坚强的盖尔芒特精神——决定去一地,而不去另一地——才能战胜对巴拉麦德的恐惧)。而对一次如此圆满的成功,我们不禁像贝尔纳丹·德·圣皮埃尔一样,处处看见上帝之手。德·迪拉斯公爵夫人非常高兴。她还托我向您说明这一点。”德·夏吕斯先生一字一顿地说道,仿佛是要让维尔迪兰夫人把他的话看作对她足够的敬意。这敬意岂止是足够的,乃至是难以置信的,因为他觉得为了使人相信,就有必要说:“真的。”其激动到了忘乎所以的程度,而其理智失常犹如被朱庇特逐出天国的人。“她已经跟莫雷尔说定,请他到她府上把这套节目重演一遍,我已想过,让她也邀请维尔迪兰先生。”德·夏吕斯先生对其丈夫一人表示敬意,万没有想到,这是对妻子最血腥的侮辱。维尔迪兰夫人按照在小圈子内实行的某种莫斯科法令,认为演奏家未经自己特殊恩准,不得擅自外出演奏。她作好了决定,绝不让莫雷尔参加迪拉斯的晚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