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他一死,本地捐税抽收保管改归一个新的团防局,我得到职务上不疏忽的考语,仍然把工作接续下去,改到了新的地方,做了新机关的收税员.改变以后情形稍稍不同的是,我得每天早上一面把票填好,一面还得在十点后各处去查查.不久在那商会性质团防局里,我认识了十来个绅士,同时还认识一个白脸长身的小孩子.由于这小孩子同我十分要好,半年后便有一个脸儿白白的身材高的女孩印象,把我生活完全弄乱了.
到这时节一切全变了,他再不来为我把每天送他姐姐的情诗捎去了,那件事情不消说也到了结束时节了.
我感觉到我是寂寞的.记得大白天太阳很好时,我就常常爬到墙头上去看驻扎在考棚的卫队上操.有时又跑到井边去,看人家轮流接水,看人家洗衣,看他们做豆芽菜的如何浇水进高桶里去.我坐在那井栏一看就是半天.有时来了一个挑水的老妇人,就帮着这妇人做做事,把桶递过去,把瓢递过去.我有时又到那靠近学校的城墙上去,看那些教会中学生玩球,或互相用小小绿色柚子抛掷,或在那坪里追赶扭打.我就独自坐在城墙上看热闹.间或他们无意中把球踢上城时,学生们懒得上城捡取,总装成怪和气的样子:小副爷,小副爷,帮个忙,把我们皮球抛下来.我便赶快把球拾起,且仿照他们脚尖那么一踢,于是那皮球便高高地向空中蹿去,且很快地落到那些年轻学生身边了.那些人把赞许与感谢安置在一个微笑里,有的还轻轻地呀了一声,看我一眼,即刻又争夺皮球去了.我便微笑着,照旧坐下来看别人的游戏,心中充满了不可名言的快乐.我虽做了司书,身上穿的还是灰布袄子,因此走到什么地方去,别人总是称呼我做小副爷.我就在这些情形中,以为人家全不知道我身份,感到一点秘密的快乐.且在这些情形中,仿佛同别一世界里的人也接近了一点.我需要的就是这种接近.事实上却是十分孤独的.
我是个乡下人,我的月薪已从十二千增加到十六千,我已从那些本地乡绅方面学会了刻图章,写草字,做点半通不通的五律七律,我年龄也已经到了十七岁.在这样情形下,一个样子诚实聪明懂事的年轻人,和和气气邀我到他家中去看他的姐姐,请想想,结果我怎么样?
我有点明白,我这乡下人吃了亏.我为那一笔巨大数目着了骇,每天不拘做任何事都无心情.每天想办法处置,却想不出比逃走更好的办法.
当那在本地翘大拇指的亲戚,隐隐约约明白了这件事情时,当一些乡绅知道了这件事情时,每个人都劝告我不要这么傻.有些本来看中了我,同我常常作诗的绅士,就向我那有势力的亲戚示意,愿意得到这样一个女婿.那亲戚于是把我叫去,当着我的母亲,把四个女孩子提出来问我看谁好就定谁.四个女孩子中就有我一个表妹.老实说来,我当时也还明白四个女孩子生得皆很体面,比另外那一个强得多,全是在平时不敢希望得到的女孩子.可是上帝的意思与魔鬼的意思两者必居其一,我以为我爱了另外那个白脸女孩子,且相信那白脸男孩子的谎话,以为那白脸女孩子也正爱我.一分离奇的命运,行将把我从这种庸俗生活中攫去,再安置到此后各样变故里,因此我当时同我那亲戚说:那不成,我不做你的女婿,也不做店老板的女婿.我有计划,我得照我自己的计划做去.什么计划?真只有天知道.
时间过去了,春天夏天过去了,且重新又过年了.川东鄂西的消息来得够坏.只听说我们军队在川边已同当地神兵接了火,接着就说得退回湖南.第三次消息来时,却说我们军队在湖北来凤全部都覆灭了.一个早上,闪不知被神兵和民兵一道扑营,营长,团长,旅长,军法长,秘书长,参谋长完全被杀了.这件事最初不能完全相信.做留守的老副官长就亲自跑过二军留守部去问信,到时那边正接到一封详细电报,把我们总司令部如何被人袭击,如何占领,如何残杀的事一一说明.拍发电报的就正是我的上司.他幸运先带一团人过湘境龙山布防,因此方不遇难.
就在这一类隐隐约约的刺激下,我有时回到部中,坐在用公文纸裱糊的桌面上,发愤去写小楷字,一写便是半天.
警察所不久从地方财产保管处接收了本地的屠宰税,这个县城因为是沅水上游一个大码头,上下船只多,又当官道,每天常杀二十头猪一两头黄牛,我这办事员因此每天又多了一份职务.每只猪抽收六百四十文的税捐,牛收两千文,我便每天填写税单.另外派了人去查验.恐怕那查验的舞弊不实,我自己也得常常出来到全城每个屠案桌边看看.这份职务有趣味处倒不是查出多少漏税的行为,却是我可以因此见识许多事情.我每天得把全城跑到,还得过一个长约四分之三里在湘西方面说来十分著名的长桥,往对河黄家街去看看.各个店铺里的人都认识我,同时我也认识他们.成衣铺,银匠铺,南纸店,丝烟店,不拘走到什么地方,便有人向我打招呼,我随处也照例谈谈玩玩.这些商店主人照例就是本地小绅士,常常同我舅父喝酒,也知道许多事情皆得警察所帮忙,因此款待我很不坏.
美丽总是愁人的.我或者很快乐,却用的是发愁字样.但事实上每每见到这种光景,我总默默地注视许久.我要人同我说一句话,我要一个最熟的人,来同我讨论这些光景.可是这一次来到这地方,部队既完全开拔了,事情也无可做的,玩时也不能如前一次那么高兴了.虽依旧常常到城门边去吃汤圆,同那老人谈谈天,看看街,可是能在一堆玩,一处过日子,一块儿说话的,已无一个人.
回到家中约在八月左右.一到十二月,我又离开家中过沅州.家中实在呆不住,军队中不成,还得另想生路,沅州地方应当有机会.那时正值大雪,既出了几次门,有了出门的经验,把生棕衣毛松松地包裹到两只脚,背了个小小包袱,跟着我一个教中学的舅母的轿后走去,脚倒全不怕冻.雪实在大了点,山路又窄,有时跌到了雪坑里去,便大声呼喊,必得那脚夫把扁担来援引方能出险.可是天保佑,跌了许多次数我却不曾受伤.走了四天到地以后,我暂住在一个卸任县长舅父家中.不久舅父做了警察所长,我就做了那小小警察所的办事员.办事处在旧县衙门,我的职务只是每天抄写违警处罚的条子.隔壁是个典狱署,每夜皆可听到监狱里犯人受狱中老犯拷掠的呼喊.警察所也常常捉来些偷鸡摸狗的小窃,一时不即发落,便寄存到牢狱里去.因此每天黄昏将近牢狱里应当收封点名时,我也照例得同一个巡官,拿一本点名册,提了个马灯,跟着进牢狱里去,点我们这边寄押人犯的名.点完名后,看着他们那方面的人把重要犯人一一加上手铐,必须套枷的还戴好方枷,必须固定的还把他们系在横梁铁环上,几个人方走出牢狱.
那时我的薪水每月只有十二千文,一切事倒做得有条不紊.
大约正因为舅父同另外那个亲戚每天作诗的原因,我虽不会作诗,却学会了看诗.我成天看他们作诗,替他们抄诗,工作得很有兴致.因为盼望所抄的诗被人嘉奖,我开始来写小楷字帖.因为空暇的时间仍然很多,恰恰那亲戚家中客厅楼上有两大箱商务印行的《说部丛书》,这些书便轮流做了我最好的朋友.我记得迭更司的《冰雪因缘》、《滑稽外史》、《贼史》这三部书,反复约占去了我两个月的时间.我欢喜这种书,因为它告给我的正是我所要明白的.它不像别的书尽说道理,它只记下一些生活现象.即或书中包含的还是一种很陈腐的道理,但作者却有本领把道理包含在现象中.我就是个不想明白道理却永远为现象所倾心的人.我看一切,却并不把那个社会价值掺加进去,估定我的爱憎.我不愿问价钱上的多少来为百物作一个好坏批评,却愿意考查它在我官觉上使我愉快不愉快的分量.我永远不厌倦的是看一切.宇宙万汇在运动中,在静止中,在我印象里,我都能抓定它的最美丽与最调和的风度,但我的爱好显然却不能同一般目的相合.我不明白一切同人类生活相联结时的美恶,另外一句话说来,就是我不大能领会伦理的美.接近人生时,我永远是个艺术家的感情,却绝不是所谓道德君子的感情.可是,由于社会人与人的关系产生的各种无固定性的流动的美,德性的愉快,责任的愉快,在当时从别人看来,我也是毫无瑕疵的.我玩得厉害,职分上的事仍然做得极好.
好,这一下可好,熟人全杀尽了,兵队全打散了,这留守处还有什么用处?自从得到了详细报告后,五天之中,我们便各自领了遣散费,各人带了护照,各自回家.
因此有一天,我就离开那一本帐簿,同那两个白脸姊弟,四个一见我就问我诗作得怎么样的理想岳丈,四个眼睛漆黑身长苗条发辫极大的女孩印象,以及我那个可怜的母亲同姊妹走了.为这件事情我母亲哭了半年.这老年人不是不原谅我的荒唐,因我不可靠用去了这笔钱而流泪;却只为的是我这种乡下人的气质,到任何时任何一处总免不了吃城里聪敏人的亏,而想来十分伤心.
可是不到一会儿,那学校响了上堂铃,大家一窝蜂散了,只剩下一个圆圆的皮球在草坪角隅.墙边不知名的繁花正在谢落,天空静静的.我望到日头下自己的扁扁影子,有说不出的无聊.我得离开这个地方,得沿了城墙走去.有时在城墙上见一群穿了花衣的女人从对面走来,小一点的女孩子远远的一看到我,就三姐二姐的乱喊,且说有兵有兵,意思便想回头走去.我那时总十分害羞,赶忙把脸对雉堞缺口向外望去.好让这些人从我身后走过,心里却又对于身上的灰布军衣有点抱歉.我以为我是读书人,不应当被别人厌恶.可是我有什么方法使不认识我的人也给我一分应有尊敬?我想起那两册厚厚的《辞源》,想起三个人共同订的那一份《申报》,还想起《秋水轩尺牍》.
假若命运不给我一些折磨,允许我那么把岁月送走,我想像这时节我应当在那地方做了一个小绅士,我的太太一定是个有财产商人的女儿,我一定做了两任县知事,还一定做了四个以上孩子的父亲;而且必然还学会了吸鸦片烟.照情形看来,我的生活是应当在那么一个公式里发展的.这点打算不是现在的想像,当时那亲戚就说到了.因为照他意思看来,我最好便是做他的女婿,所以别的人请他向我母亲询问对于我的婚事意见时,他总说不妨慢一点.
不意事业刚好有些头绪,那做警察所长的舅父,却害肺病死掉了.
另外还有个亲戚,我的姨父,在本地算是一个大拇指人物,有钱,有势,从知事起任何人物任何军队都对他十分尊敬,从不敢稍稍得罪他.这个亲戚对于我的能力,也异常称赞.
乡下人有什么办法,可以抵抗这命运所摊派的一份?
那时节我的母亲同姊妹,已把家中房屋售去,剩下约三千块钱.既把老屋售去,不大好意思在本城租人房子住下,且因为我事情做得很好,芷江的亲戚又多,便坐了轿子来到芷江,我们一同住下.本地人只知道我家中是旧家,且以为我们还能够把钱拿来存放钱铺里,我又那么懂事明理有作有为,那在当地有势力的亲戚太太,且恰恰是我母亲的妹妹,因此无人不同我十分要好.母亲也以为一家的转机快到了.
我母亲什么也不说,似乎早知道我应分还得受多少折磨,家中人也免不了受许多磨难的样子,只是微笑.那亲戚便说:好,那我们看,一切有命,莫勉强.那时节正是三月,四月中起了战事,八百土匪把一个大城团团围住,在城外各处放火.四百左右驻军同一百左右团丁站在城墙上对抗.到夜来流弹满天交织,如无数紫色小鸟振翅,各处皆喊杀连天,三点钟内城外即烧去了七百栋房屋.小城被围困共计四天,外县援军赶到方解了围.这四天中城外的枪炮声我一点儿也不关心,那白脸孩子的谎话使我只知道一件事情,就是我已经被一个女孩子十分关切,我行将成为他的亲戚.我为他姐姐无日无夜作旧诗,把诗作成他一来时便为我捎去.我以为我这些诗必成为不朽作品,他说过,他姐姐便最欢喜看我的诗.
我家中那点余款本来归我保管存放的.直到如今,我还不明白为什么那白脸孩子今天向我把钱借去,明天即刻还我,后天借去,大后天又还给我,结果算去算来却有一千块钱左右的数目,任何方法也算不出用它到什么方面去.这钱竟然无着落了.但还有更坏的事.
我欢喜辰州那个河滩,不管水落水涨,每天总有个时节在那河滩上散步.那地方上水船下水船虽那么多,由一个内行眼中看来,就不会有两只相同的船.我尤其欢喜那些从辰溪一带载运货物下来的高腹昂头广舶子,一来总斜斜的孤独的搁在河滩黄泥里,小水手从那上面搬取南瓜,茄子,成束的生麻,黑色放光的圆瓮.那船在暗褐色的尾梢上,常常晾得有朱红裤褂,背景是黄色或浅碧色一派清波,一切皆那么和谐,那么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