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无惧,端坐在高高的佛座上,仓央嘉措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么像佛,慈祥、平和、安宁、淡定、悲悯。前往布达拉宫的朝圣者依旧络绎不绝,他们不会因为桑结嘉措的死而背离活佛,不会因为活佛多情的放浪而对他失去敬意。他们更不会相信拉藏汗散播的谣言,不会相信写出这样浓情诗句的人会是假的活佛。众生怜惜仓央嘉措的深情与忧伤,他有着和百姓一样的情结,甘愿俯落人间,与凡尘同生共死,向往自由,追求爱情。所以,仓央嘉措就是他们至高无上的活佛,无论世事如何变迁,他们都至死将他拥护、爱戴。
这世间,真真假假,谁又能分辨得清?都说是真的假不了,是假的真不了,可到底谁给真假恒定了一个标准?多少人欺世盗名,照样风光地过了一辈子,又有多少人,守着虚名,辛苦地苟活着。所谓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无论你身上流淌着怎样高贵的血液,败落之时,就只能做别人脚下的尘埃了。仓央嘉措身份的真假已经无从辨别,拉藏汗一口咬定他是假达赖,失去了依靠、孤立无援的仓央嘉措,在布达拉宫里还能支撑多久?
拉藏汗中了这样毒,并且无药可解,只有满足他的贪欲,有一天他拥有了一切,无所追求之时才能平静。只是凶猛的老虎,自做了森林之王的那一天开始,从此就会慈悲为怀,无欲无求吗?
这一切,仓央嘉措不会不知道,尽管他不参与政事,善良得不解这世间的险恶。但他心里明白,他明白,只是不说。他明白当年桑结嘉措一直把他当作控制西藏政局的棋子,亦明白拉藏汗正在处心积虑地要把他从宝座上拖下来。只是他一如既往的平静,这风雨飘摇的宝座,他突然好想珍惜。跪在佛前,抬首望佛,佛一如既往的平和、慈悲。佛,如果还有来世,我一生为您。他哭了,泣不成声。
人需要顿悟,悲天悯人的佛只是引导你如何走出迷境,而无法代替你的思想。他会饶恕你的过错,却无法制止你的行为。对待柔弱的仓央嘉措,对待勇猛的拉藏汗,或是对待如草木一般的众生,佛都是同样的公平,不会有丝毫的偏袒。只是各人有各人的缘分和造化,一个人走失迷途,不听劝解,佛亦无能为力。就如同仓央嘉措,他每日诵读经文,静听佛号,依旧放不下情爱。难道仓央嘉措的佛缘不深么?他的悟性不深么?不,都不是,这一切都是命里注定的局,挣脱不了,就只能承受。
其实拉藏汗并不要仓央嘉措死,这个无辜多情的活佛,从始至终都只是桑结嘉措的傀儡。他有名无实的存在,对拉藏汗来说,从来都不是威胁。拉藏汗贪恋的只是他的宝座,尽管他亦无法名正言顺地坐上去,但是可以找寻一个像仓央嘉措这样的活佛,充当他的傀儡,精心导演一出和桑结嘉措当年一样的戏。为了他的权力,牺牲一个不相关的仓央嘉措,是在所不惜的。
而拉藏汗,这个斗志高昂的男人,被胜利和喜悦包裹,又岂肯在此时功亏一篑。他除去了第巴桑结嘉措这个难缠的心腹大患,可谓是如释重负,而仓央嘉措这个小棋子,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了利用的价值。此时的仓央嘉措,成了拉藏汗独揽西藏政治大权的绊脚石。年轻的活佛,薄弱的身躯,可以挡得住拉藏汗的千军万马么?想要除去仓央嘉措,对拉藏汗来说,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拉藏汗要除去仓央嘉措,不需要收集罪证,那漫天飞舞的情歌,就可以轻易摘去他活佛的宝冠。而除去六世达赖喇嘛,不是一件随心所欲的事。毕竟他是西藏政教的最高统治者,加之他在西藏民众心中的地位不可动摇,他们对他的爱戴已经到了近乎痴迷的地步。拉藏汗知道想要拉拢布达拉宫的僧众和西藏的民众已是不可能,他需要借一把刀,用别人的刀名正言顺地砍下仓央嘉措的脑袋。
桑结嘉措,这位草原上的英雄,他的死让我感到痛心。尽管因为他的掌政,改写了仓央嘉措一生的命运,但他却懂得水满则溢、盛极必衰的道理。他在自己最鼎盛的时候选择决然转身,完全不顾费尽一生心力所垒起的国土。难道他忽略了,他的死会给仓央嘉措带来一种新的毁灭,还有西藏的政权将落入拉藏汗的手中?真的这样甘心么?千古霸业都会随日落一起下沉,云散烟消,还有什么不甘心?
隐忍多年的拉藏汗已经迫不及待了,他派上亲信,奔驰进关,他要给北京城的康熙皇帝报告,第巴桑结嘉措意图勾结准噶尔人谋反,已被他处决。并在书中历数仓央嘉措的种种恶习,他放浪不羁的行为、嗜酒好色的本性,如此一个不守清规戒律的人,实在不会是五世达赖的转世灵童。他恳请康熙帝废黜桑结嘉措所立的假达赖仓央嘉措,彻底拆穿这场多年的骗局。并要求重新寻找真正的达赖喇嘛,还西藏一个清明盛世。
只是这些善良的朝圣者,抵得过凶猛霸气的拉藏汗吗?他对觊觎已久的西藏政权志在必得,如今任谁也无法阻止他的决定。试问,谁能让决堤的洪水,刹那止步?纵算此刻让他用生命来换取,他亦舍得。自古以来,多少人为一根权杖、一张宝座、一枚玉玺粉身碎骨,血溅三尺,都在所不惜。权欲是毒,未染之前,或许你还是清白的,染上之后,它会侵入你的骨髓,连同思想都被腐蚀。
原来拉藏汗要借的刀,就是大清皇帝。唯有他,可以凭借一张薄纸、一个章印,把仓央嘉措从高高的佛座上驱走,摘下他的金冠,脱下他的僧袍,让他在瞬间从尊贵的活佛成为普通的百姓。人生就是一场戏剧,今天上演的是王者,明日可能就是布衣。活佛有活佛的宿命,帝王有帝王的无奈,拉藏汗也有拉藏汗的悲哀。他们要做的,也不过是把这出戏努力演完,至于辜负了谁,伤害了谁,自己也无从把握。
死去是解脱,活着是承担。有人说桑结嘉措的死,是因了一个女人,一个曾经被他拒绝过的女人。这个女人因爱生恨,在他身处险境时,决绝地挥刀替他了结一切。而我也愿意给桑结嘉措的死,添上一段美丽的故事,给他二十年的政治生涯,渲染情感的色彩。或许这样的死亡,亦是美丽。英雄的死法,应该是在战场,马革裹尸。英雄还有一种死法,就是死在红颜的剑下,做鬼亦风流。
漫步在红尘,笑看浮世,不过烟云一场。但真正有几人,可以做到淡然相忘,忘记名利,忘记情感,忘记曾经拥有的一切?当有一天,你想要安静地生存于世,从此过不惊不扰的光阴,是否这样,就可以和过往的纷扰一笔勾销?爱过的人,可以丢弃,犯过的错,可以饶恕,许过的诺言,可以不必兑现。
在那个漫天飘散着情歌的土地上,纵是铮铮铁骨,亦难违风花雪月的柔肠。高原上那些多情的人们每天翻唱着仓央嘉措的情歌,美丽的姑娘,英勇的汉子,就连住在布达拉宫的僧人,也被夜晚的歌声吸引,常常忘记翻阅手上的经书。桑结嘉措在对拉藏汗下手之前,是否因为听过了仓央嘉措的情歌,而对人生有了新的感悟?他是否想起年轻时辜负过的女子,而心生遗憾和愧疚,所以想尽快地了结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