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裴奈尔行近,波利把信藏在枕下,赶紧将蜡烛吹灭。
当他再回到街上时,他发现天使已早离去。他跑进一家烟草铺,正是一周前乔治试用假钱的那家铺子。此后他混用出去的已很不少。裴奈尔买了一包纸烟抽着。天使何以离开他呢?难道裴奈尔与他之间一无可谈吗?……正午的钟声响了。裴奈尔已饿,回到寄宿学校去?还是和俄理维去分享爱德华的午餐?……他确定自己袋中还有零钱,便进入一家饭馆。他正餐毕,耳畔听到一声轻柔的低语:
裴奈尔回过头去。天使又已在他身边。
“你既有献身的热诚,”天使从旁说,“还更等待什么?”
“我倒想和你拼一下。今晚如何?……”
稍后,裴奈尔也从室内出门,在走廊上和蕾雪相遇。
但天使微笑着:
“你曾同样献身给萝拉。”天使说,而裴奈尔感到自己的面颊上涔然泪落。“来吧,跟我走!”
“我有话和您说。”她对他说。从她凄切的语声中,裴奈尔立刻理会她想说的是什么。他不答一言,低着头,由于对蕾雪的怜恤,使他突然憎恨起莎拉,憎恨起他自己和她中间的暗夜销魂。
这时演说者还在继续。当裴奈尔再听时,那人正在告诫青年,谓人不欲自误,最可靠的办法莫过于不以一己之判断为判断,而应以长辈之判断为判断。
第二个人演说以后,接着又出来第三个。他对前两位在他称为“他们党纲的理论”作了精湛的阐述表示谢意;继谓这党纲的最大目的,即在借每一党员的努力以复兴法兰西民族。他以实行家自任,主张任何理论须借实行来贯彻它的目的,得到它的证明,而每一法兰西的良好公民都应自认是战斗中的一员。
天使又把裴奈尔带到贫民区域,此中的穷困是裴奈尔向未猜疑到的。夜色垂临。他俩迟迟徘徊在龌龊的高楼间,那儿寄生着疾病、卖淫、耻辱、罪恶、饥饿。那时裴奈尔才握住天使的手,天使背面掩泣。
当天使带着他时,裴奈尔几乎撞在他以前的一个同学身上,这人也才通过口试。裴奈尔平时把他看作是一个最疏懒的学生,而竟录取,在他颇为惊异。那人并不曾注意到裴奈尔,后者看他正把烛金付给教役手中。裴奈尔耸一耸肩,便跨出大门。
裴奈尔从散发人手中接过一张单子,纸上开头印的是:“余以至诚加入……”他念下去,随又回看天使,天使正在微笑。他再向会场观望,发现那些年轻人中还有那位刚才在梭蓬教堂中敬烛谢神的新学土;而突然,稍远处,他窥见他的那位长兄。自他自己离家以后,这还是初次照面。裴奈尔对他原无好感,而后者受他父亲的重视更使他不能不略怀妒意。他慌忙把手上的纸单团皱。
“惜乎如许的力量,”他加上说,“都是孤立的,空费的!我国家何难不发扬光大,百业向荣,人尽其能,如果这些力量能团结起来,如果行事以法为本,如果人人各守岗位!”
裴奈尔与天使无暇顾及波利。两人相持直到黎明。天使退出时各人仍不分胜负。
裴奈尔在那天早晨不能不有这样的感觉:对于一个天性高贵和他自己那样的人,最大的喜悦莫过于给另一人以喜悦。而这喜悦在他竟无缘享受。他才由会考中以成绩优等入选。苦于无从向人传达,这可喜的消息重压在他心头。裴奈尔知道对这消息最感愉快的应该是他父亲,一瞬间他竟踌躇是否有立刻跑去向他报告的必要;但他的自尊心阻拦了他。爱德华?俄理维?那也显得把一张文凭看作太重要了。他已是文学士。但这于他何补!如今才真是难题开始的时候。
那晚裴奈尔饥腹而返,一进寄宿学校,也不和平日一样去找莎拉,便径登他和波利同住的这间卧室。
“好的。”裴奈尔说。
“你认为我应该签名吗?”
“你该付账了吧!”
裴奈尔走向梭蓬的教堂,天使仍陪伴着他,天使先进去,在裴奈尔这还是初次。这儿巡游着别的天使们,但裴奈尔的肉眼无法窥见。他被笼罩在一重无限的和平中。天使走近祭坛,当裴奈尔看他跪下时,自己也跪下在他的身旁。他从来不信任何神明,因此他不懂祈祷;但他心头充满着一种由衷的奉献与牺牲之情,他以身许。他这时惶惑的心绪实非言辞所能表达。但突然教堂中的琴声响了。
“是的,如果你对自己仍有怀疑。”天使说。
裴奈尔走在黑暗中。天使跟着他进入卧室,夜色虽不十分朦胧,但波利只看到裴奈尔一人。
他们一同出门。他们走到大街上。街上匆匆忙忙的人群看去全像有钱的人;各人对自己都很肯定,对别人都很淡漠,但在他们的自信中仍不免带有忧色。
在梭蓬的大院子中,他看到他的一位同学,和他一样也已录取,远离着别人,独自在哭泣。他臂上缠着黑纱。裴奈尔知道他丧母不久。一种广大的同情心驱使他跑向那位孤儿。他已走近,随又觉得自己的举动太显唐突,这荒谬的心理竟使他挨身而过,佯作不见。那一位看他迎面而来,随又避开,对于自己的落泪顿感羞愧。他重视裴奈尔,误认对方的动作出于蔑视,内心益觉痛楚。
“如果你上台去,”他对天使说,“如果你和他角力,你不难把他打倒……”
当他把这论题发挥尽致以后,另一演说者登台,首先对前一人的议论表示赞同,随即对不借信念而以一己出发的自负者施以抨击。
当他继续演说时,台下已有一些年轻人来回散发入会单,以备听众签名加入。
波利已上床,但还未入睡。他在烛光下重读当天早晨接到的勃洛霞给他的信。
“教我,指导我!”裴奈尔说。
“这实在是一种莫大的狂妄,”他说,“以为自己可以能有什么发现。试问我们所有的,哪一样不是继承前人的?我们趁年轻的时候都应知道自己依靠着一个过去,而支配我们的也就是这过去。我们的未来完全由它决定。”
“所谓长辈,他们是谁?”裴奈尔问道;他胸中顿时感到莫大的愤慨。
“好,如今就剩我们两人。”裴奈尔对天使说。
“你已该有个决定,”他说,“过去你只凭机遇生活。此后你仍愿任命运做主吗?你有志服务,就该知道你的对象是什么。”
波利模糊地看到裴奈尔辗转不息。他以为这是他的一种祈祷方式,才故意不打断他。但他很想和他谈谈,因为他心中有着无限的痛苦。起床后,他跪下在床前。他想祷告。但已止不住呜咽:
正沉思间,他看到一位天使迎面而来,轻轻地滑着,轻得看去像是踏在水上一样。裴奈尔从不曾见过天使,但他毫不犹疑,而当天使对他说:“来吧。”他顺从地起立,跟随他走了。他也就和在梦中相仿,并不十分惊异。以后他曾追忆是否当时天使握住他的手;但实际他们间保持着一点距离,并无接触。两人一同回到裴奈尔留下孤儿的那个大院中,决心想和他一谈,但这时院中已无人影。
“这是幸福的象征吗?”裴奈尔问道,一阵心酸使他顿觉泪涌。
“我们继承前人给我们留下的一种信念,”他说,“它已历尽千百年的历史。这必然是最高的,而且也是唯一的信念;我们人人都应遵守。这是我祖先所留传,我民族所遵循,国有大难,未有不起于对这信念的否认。身为法兰西之良好公民都应有这种认识,一切成功之道,无不由此肇始。”
天使带裴奈尔到一个拥满人群的会场。会场的尽头是一个讲台,讲台上放着一张桌子,桌上铺着一方枣红色的桌单。一个还年轻的人坐在桌后发着议论。
“啊,勃洛霞!你能看到天使,你应该做我的向导,你竟离开我!没有你,勃洛霞,我将成为什么呢?我将成为什么呢?”
“我已不再怀疑。”裴奈尔说着把纸团抛向远处。
“睡了吗?”裴奈尔低声问道。波利没有回答,裴奈尔便以为他已睡熟。
裴奈尔进入卢森堡公园。他在一张长凳上坐下,正是那天下午他为借宿跑到公园来寻找俄理维的那个地方。风几乎是温暖的,碧空在叶落后的大树枝间向他露出笑容。令人怀疑到是否紧接着的会是冬天;连公园中的鸽子似也未曾惊觉。但裴奈尔注目的并不是公园,他看到展现在他眼前的是生活的一片汪洋。人说海上有的是路,只是未经开辟,裴奈尔不知道哪一条是他自己的路。
“我怕,”他女友在信中说,“永远不能再见到你。我在回波兰时受了凉,不时咳嗽,虽然医生瞒着我,我自己知道已活不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