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是一个道地的大学生,”她又重复一句,“vous n'êtes pas distingué.”
“得了,伊琳娜,你说到哪里去啦!这件衣裳也很可爱……而且我初次见到你,你穿的就是这件衣裳,因而它对我很宝贵。”
公爵夫人生气了,说丈夫“des expressions insupportables”,但是沉默了一会儿,又含含糊糊地说:“是的……咱们要能发迹该有多好。”
“你等着瞧吧,普拉斯柯维雅·达尼洛芙娜,”有一天老公爵从嘴里取出烟袋嘴,说道,“阿琳卡会使我们发迹的。”
但是伊琳娜没等他讲完,就懊丧地跺了一下脚。
她当时十七岁,因为母亲和女校长发生龃龉而让她辍学。这件不愉快的事的起因是:在一次公开演出的时候,本来应该由伊琳娜去朗诵一首欢迎督学的法语诗,可是在典礼开始之前,女校长临时让家财万贯的包税人的女儿代替了她。公爵夫人咽不下这口恶气。而且,伊琳娜本人也不能宽恕女校长这样的不公正。她早就梦想着她能当着大庭广众站起来朗诵诗句,吸引所有人的注意,然后莫斯科会怎样地谈论她……确乎如此,莫斯科是会谈论伊琳娜的。这位姑娘亭亭玉立,婀娜苗条,略嫌平塌的胸部,柔嫩而窄窄的双肩,在她那样的年龄少有的苍白无泽的肌肤,细瓷般的光洁,一头浓密的浅黄头发:深色的鬈发和浅色的头发浓淡相间,别有情致。她的容貌清秀,可说是端正优雅,还没有完全丧失唯有少女才具有的天真无邪的神情。然而当她慢慢低垂那美丽的颈项,从她那又似慵懒,又似心不在焉的浅笑中,显露出这是一位神经质的小姐。在她那微含笑意的薄薄的双唇,那纤巧然而略窄的鹰钩鼻的线条里,却有一种无论对旁人或是对她自己都有危险的任性的激情。然而惊人的,真正使人震惊的还是她那双眼睛,颜色深灰而又闪烁着微绿的光彩,宛如埃及众神的细长的、懒洋洋的、脉脉含情的眼睛,闪闪有光的长睫毛,弯弯的双眉。这双美目的表情也很奇特:它们的顾盼,凝眸注视,都仿佛来自不可知的深处和远方。伊琳娜在学校是一个有才智、有能力的优秀学生,但是她的脾气变幻无常,喜欢发号施令,而且胆大妄为。班上的一位女教师曾经预言她的激情会毁了她——“vos passions vous perdront”,而另一位教师则责备她冷酷无情,把她叫作“une jeune fille sans coeur”。伊琳娜的女友们认为她高傲自大,城府很深。她的弟妹都有点怕她,母亲不信任她,而父亲呢,每当她那双神秘莫测的眼睛注视着他,他就觉得不自在。不过父母心里对她都有一种不由自主的尊重,这并不是由于她的品德,而是由于一种特别的、模糊的期望,天知道,她怎么会在他们心里激起这种期望的。
李特维诺夫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于是微微扭过脸去。
李特维诺夫对伊琳娜是一见钟情(他不过大她三岁),但长期以来不仅没有得到对方的回报,而且根本没引起她的注意。在她对他的态度里,甚至流露出一丝敌意,仿佛他真的是欺侮了她,她把这种侮辱深埋心底,但不能宽恕。那时候,他过于年轻,过于质朴,不能够理解在这种敌意甚至是轻蔑的无情之下掩盖的是什么。他经常忘了作业与笔记,坐在奥西宁家的不愉快的客厅里,偷眼瞧着伊琳娜:他的心慢慢地痛苦起来,胸口发闷。她似乎嗔怒,又似乎烦闷,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冷冰冰地看他一眼,像是瞧着一张桌子或是一把椅子,耸耸肩膀,握着双手;或是整个晚上,甚至在跟李特维诺夫说话时,有意一眼也不瞧他,似乎连这点脸也不肯赏;或者甚至她拿起一本书死死盯着看,其实并没有阅读,她皱起眉头,咬着嘴唇,突如其来地大声问父亲或是兄弟一句:德语中忍耐二字怎么说的?他像是一只鸟落入了陷阱,受尽折磨,不停地挣扎,想要冲开这个窘境,因而他离开莫斯科一星期。他差点没烦恼和寂寞得发疯,他生病了,瘦损了,只得再去奥西宁家……真是怪事!在这些日子里,伊琳娜也明显地瘦了,面色发黄,两颊凹削……但是待他更为冷淡,几乎带着一种幸灾乐祸的蔑视,就像他又加重了他那曾经加给她的那种神秘的侮辱……似这般她整整折磨了他两个月。这以后,忽然在一日之内全部起了变化。爱情像大火突然燃烧,像密云突然飞落。有一天——他久久记得这一天——他照旧坐在奥西宁家客厅的窗下,茫然地向外眺望,他苦恼,烦闷,瞧不起自己,但又没有力量离开……如果窗下是一道河流,他真想纵身跳下去,虽然怀着恐惧,但决不惋惜。伊琳娜坐得离他不远,古怪地沉默着,一动也不动。她已经好几天压根儿不跟他说话了,而且也不跟任何别人讲话,老是用手托着脸坐着,仿佛困惑不解,只是偶尔慢慢地打量着四周。李特维诺夫终于忍受不了这种冷酷的折磨,他站了起来,没有告辞,开始找自己的帽子。他突然听见一个轻轻的低语声:“请留下。”李特维诺夫的心颤抖了,他并没有立刻辨出是伊琳娜的声音,因为这一句话里有点不平常的地方。他抬起了头,立刻愣住了:伊琳娜温存地,是的,温存地凝视着他。“请留下,”她又说了一句,“不要走。我想跟您再待一会儿。”她更加压低了声音,“我要您……别走。”他完全不能理解,不能明白他此刻在做什么,只是伸出双手朝她走去……她马上把自己的双手递给他,然后嫣然一笑,脸涨得通红,又转过身去,一直微笑着走出了房间……过了几分钟,她带着妹妹一起回来了,再次久久地温柔地看了他一眼,让他坐在自己身旁……起初,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喘息着,满脸通红,然后仿佛羞怯地自言自语地开始询问他的学业,这是她前所未有的。当天晚上,她几次向他表示歉意,说在这以前没有认出他的优点,而且一再请他相信,她现在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了,突然用一种共和派的出乎常规的举动使他感到惊讶(他当时正倾倒于罗伯斯比尔,也决不大声地对马拉妄加议论),一周以后他才弄明白:她爱他。是的,他久久记住这第一天……但他也没有忘记接踵而来的那些时日——当时,他又惊又喜地亲眼看见,清晰地看见,突如其来的幸福在萌芽,在成长,然后终于突然涌现出来,不可抗拒地占据了他眼前的一切,但他仍禁不住要怀疑,而且不敢相信这一切。初恋的光辉灿烂的一瞬间来临了,它在人的一生中只有一次,不会也不应该有两次的。伊琳娜突然温顺得像一只小绵羊,柔和得像一缕丝,而且是无边的善良。她居然给几个妹妹上课了——不是钢琴课,她不是音乐家,而是教法语、英语。她为她们讲课,管理家务,一切她都感到有趣,一切都吸引她。有时她絮絮叨叨,说个不停,有时又沉浸在无言的深情之中。她设想着嫁给李特维诺夫之后,她将要做些什么(他们毫不怀疑他们将要结婚),她制订了各种各样的计划,提出无尽无休的建议,他们两人将如何生活……“工作呢?”李特维诺夫提醒说……“是的,要工作,”伊琳娜重复着,“要读书……但是最主要的是去旅行。”她特别急于离开莫斯科,李特维诺夫对她讲,他还没有读完大学呢,她每次都先略作沉吟,然后加以反对说,可以到柏林或是别的地方去读嘛。伊琳娜不大控制自己感情的流露,因而对公爵和公爵夫人来说,她对李特维诺夫的好感并没有长期成为秘密。他们并没有感到高兴,不过衡量了种种情况之后,认为也没有必要马上加以“veto”。李特维诺夫的财产虽然相当可观……公爵夫人指出,“但是门第,门第!……”“嗯,当然啰,门第,”公爵回答,“可他毕竟不是平民出身,但是最主要的是伊琳娜不会听我们的话。什么时候她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Vous connaissez sa violence!何况什么都还没有确定呢。”公爵发着议论,然而马上又心想:“难道她将来就仅仅是李特维诺娃夫人?我还别有指望呢。”伊琳娜却已经完全控制了自己未来的丈夫,而且他也是心甘情愿地把自己交在她的手里。他仿佛卷进了旋涡,仿佛失魂落魄……他觉得既是害怕又是喜悦,任什么也不惋惜,任什么都能割舍。他反复思量着夫妇生活的意义、义务,还寻思着他这样百依百顺,能不能成为一个好丈夫,而且伊琳娜将会是怎样的妻子呢,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否正确——他简直不能判断。他的热血沸腾,他只知道一桩:跟着她,跟着她,一直往前走,一切都不去管它!但是尽管李特维诺夫这方面是百依百顺,伊琳娜这面又充满了柔情蜜意,仍然免不了会发生一些误解与冲突。有一天他直接从学校跑去看她,穿着一件旧礼服,两手染着墨渍。她和往常一样带着温柔的问候跑来迎接他,但是突然停住了脚步。
伊琳娜脸红了。
“啊,爱我吧,爱我吧,我亲爱的;我的救星。”她柔声说,朝他微微弯下身子。
“不,它难看,真难看。”她一再说,激动地扯着自己的又长又软的发卷,“啊,这贫困,贫困,黑暗!有什么法子才能摆脱这种贫困!有什么法子才能脱离,脱离这种黑暗的境地!”
“您也太考究了,伊琳娜。”李特维诺夫讲。
“请您相信我,伊琳娜·巴甫洛芙娜,你穿上它非常合适。”
50年代初,莫斯科有一个人口众多的奥西宁公爵大家族,他们的境况非常窘迫,几乎到了贫困的地步。这些人不是什么鞑靼人,格鲁吉亚人,而是留里克的后裔,真正的皇族。他们的名字经常在记载第一批莫斯科大公,俄罗斯土地的开拓者们的史册中见到。他们占有广垠的世袭领地,大量的地产,不止一次由于“效忠、流血和负伤”得到褒奖,他们出席皇上亲自主持的贵族会议,其中一位甚至得到特许,签名时可以在名字后面加个“维奇”以示恩宠。但是政敌诽谤他们“搞巫术和蛊毒”,由此失去了帝王的恩宠而被贬黜。“可怕而永久地”剥夺了他们的产业,削去他们的爵位,流放到边远地区。奥西宁家族从此一蹶不振,伤了元气,再也不能重振家业了。后来逐渐取消对他们的剥夺,甚至把“莫斯科的宅第”和“动产”归还了他们,不过仍然无济于事。他们这一族贫困了,“破落了”——在彼得大帝时代没有振兴起来,在叶卡杰琳娜时代也没有,他们的地位日渐衰微,处境不断低落,以至家族之中已经有人去当私家经理,酒业事务所官吏和警长等等了。我们此地要谈的奥西宁一家由丈夫、妻子和五个孩子组成。他们住在狗广场附近一座木造的平房里,正门面对大街,大门上绘着绿色的狮子以及显示贵族身份之类的玩意儿。这一家子经济拮据,在副食店里赊账,冬季经常既不生火取暖也不点蜡烛。公爵本人是个萎靡不振的人,而且有些愚蠢,从前也曾是个美男子、浪荡公子,但如今完全不修边幅了。他在莫斯科一个老衙门里当差,薪俸不多,头衔特别,而且什么公事也不用办。给他这个差使,与其说是尊重他出身名门望族,不如说是看他妻子——昔日宫廷女官的面子。他什么事也不过问,从早到晚只管抽烟,总穿着宽大的晨衣,呼哧呼哧喘气。他的夫人是个病病歪歪的凶婆子,成天为了家务琐事,为了把孩子们送进免费学校操心,为了得到彼得堡熟人的支持而操心,她始终不满足目前的处境,不能安于远离宫廷。
“但你是爱我的,是吗?你爱我吗?”她轻声说,把自己的脸向他凑过去,她的双眼,虽然还饱含泪珠,却已闪耀着幸福的欢愉,“即令我穿着这种难看的衣裳,你也爱我?”
李特维诺夫跪倒在她跟前。
“你病啦?”他颤声说道(他们早已在紧要时刻以“你、我”相称了),“我马上去请医生……”
李特维诺夫的父亲当年在莫斯科时认识了奥西宁一家,曾经替他们出过点力,还有一次借给他们三百卢布。正巧他的寓所离他们家不远,因此他的儿子,一个大学生,经常去拜访他们。其实吸引他的并非因为两家住得近,更不是羡慕他们那种不舒适的生活方式:自从他爱上了奥西宁家的大女儿伊琳娜,便经常去拜访他们一家。
于是,她扭转身子走出了房间。尽管一小时以后,她又来求他宽恕……通常,她非常愿意在他面前痛悔前非,承认过错,不过——真是怪事!她经常几乎是含着眼泪责备自己动机不良,其实这种动机她并没有,但是对自己真正的缺点却坚决否认。有一次,他看见她眼泪汪汪,双手捧着脑袋,头发蓬松散乱。这时,他非常惊慌,询问她为什么难受,她默默地伸出一个手指头指指自己的胸口。李特维诺夫不禁吓了一跳。他脑中一闪:“肺结核!”于是他抓住她的一只手。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飞逝,一周周过去,虽然还没有什么正式的表示,虽然李特维诺夫一直拖延着没有向她提出求婚,当然,这并不出自他的本意,而是在等待伊琳娜的命令(她有一次说过,咱俩似乎年轻得可笑,应该在我们的年龄上哪怕再加上几个星期呢)。但是正当一切将要顺利结束,前途日益明晰地显露出来的当口,突然发生了一件事,像驱散路上的轻尘一样,把全部的设想和计划吹散了。
“您没有戴手套,”她不慌不忙地说,马上又加了一句,“嘘!瞧您……这个大学生!”
“请您,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请您不要提醒我,从那时起我就没有第二件衣服。”
伊琳娜在家里几乎享有无限的自由,其实对她并非娇纵,而是有点敬而远之,但是也并不跟她顶撞:这正合她的心意……有时小店老板登门讨债,吵嚷得满院子都听得见,说他实在厌烦跑来要钱了;有时仆人们也当面骂自己的主人,说你们算什么公爵,两手空空,一贫如洗。遇到这种过于有伤体面的场合,伊琳娜总是端坐不动,连眉毛也不抬一抬,沉着脸,带着恶意的冷笑。她的双亲宁愿挨骂也不愿看见她这种笑容,他们觉得自己有罪,无辜而有罪,对不起这个人物,她这个人物似乎生来就有权享受荣华富贵,受人崇拜的。
“什么?就是这个,我只有这一件,它已经旧了,难看极了,可我不得不每天穿着这件衣裳……甚至当你……当您来……你看见我这么邋里邋遢,总有一天会不爱我的!”
“什么?……这件衣裳……”他莫名其妙地说。
突然伊琳娜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两只手搭在他的肩上。
“我一点没病……可这件衣裳……难道您还不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