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田一听就明白,她是指在大丸温泉那天晚上的事。那天,在祥子的热切追求下,秋田也没能说出什么理由而谢绝了她的一片真情。祥子才在那天晚上决定与大西结婚。尽管秋田了解祥子的真情实意,而自己也喜欢她,可两人终于劳燕分飞。那时的绵绵情意,随着时光的流逝,改变了形式,可仍在心底扎下了根,至今难以忘怀。从祥子的神情看来,她也跟自己一样地旧情难忘,这并不是自己的过敏吧。尽管祥子嘴里说希望秋田早点儿成家,但祥子正是从秋田至今孑然一身的情景中,获得了心灵上的慰籍。这也可以说是女人的自私心理在作祟吧。祥子并不知道秋田的真实理由,而遭到了冷遇,这对女人说来则是多大的耻辱哇!但是,秋田时至今日仍不打算向她吐露自己的难言隐衷,仍是支支吾吾。不过,不久就会真相大白了。秋田在祥子的语音中,隐隐感到她那藕断丝连的旧情,有意装胡涂,拉开了话題:“时间真晚了。”
秋田走了,祥子哄着健一睡着以后,只剩下她孤单单的一个人了。悔恨又折磨着祥子。秋田问起了大西的行踪,为什么不能很果断地拒绝呢?为什么竟然要让他十六日再来,持这么含糊的态度呢?
“已经等到这会儿了,要不就等他到八点钟吧。”秋田的肚子似乎也咕咕作响了,但还是拼命地克制着说。
秋田的突然来访,确实使自己感到惊愕,从大丸温泉到今天己经整整过了三年,总以为自己的心早就平静下来了。没想到他一出现在面前,与其说是方寸已乱,还不如说完全失去了自制力。听到门铃声去开了门,出乎意料竟是秋田,心里不禁激动得扑通扑通直跳,简直和在大丸温泉时一模一样。现在已经嫁给了大西,又有了健一,当了母亲,可还是像少女时代,对初恋的男友仍有着那种割不断的情丝。天哪,人的心情竟然会那么难以捉摸呀。当了三年的妻子,而今又做了母亲,可在这以前心里保留着的旧情,竟一点儿都没有洗涮干净。她为自己心底里仍留有对秋田的深刻怀念而感到吃惊,同时又觉得对为了一家生活、困守在荒凉的高山里专心致志地进行秘密研究的大西,有一种不道德的负罪感——一种精神上的自责。秋田走后,过了好几小时,内心的激动仍无法平静,这证明了自己仍在朝不道德的深渊中滑下去。即便自己肉体上并没有不贞,但这三年里的日日夜夜,仍在精神上犯着不贞的罪孽。
里间的寝室里传来了孩子的叫声。这孩子到现在还没入睡。听到孩子的喊声,祥子立即从秋田的怀中挣脱开去,又恢复了做母亲的神情。
“这个月的十六日请你再来一次吧。”
“嗯。”祥子低低地答应,随即倒入秋田的怀中。秋田稍一摇晃,经住了祥子那股冲力。就这样,两人默默地一动不动。只要秋田愿意,祥子会把一切都奉献出来。这和在大丸温泉那天晚上的心情完全一样。不同的是,现在祥子的心上已经刻上了难言的伤痕。
秋田走到以前来过两回的会客室门口,站住了,可祥子仍在往里走,直把他引到自家的餐室里。
“健儿,睏了吧,那么向叔叔说再见。”
结果,到了八点钟,还不见大西的人影。
“这回才真正给我找到了答案。”秋田劲头十足地想。可祥子的话,又使秋田有些扫兴。因为在这关键时刻,哪怕是浪费一点点时间都会使人感到十分惋惜。到十六日还有整整一星期呀。
这一天是星期六,日本劳灾协会的中央诊疗所只要没有急症,上午的诊疗工作也就到此为止了。祥子邀请秋田五点左右赴约,他想早点儿去,把剩下的事料理一下,就离开诊疗所到大西家去。到达大西家,已经是夕阳西斜时分,初冬的太阳早早地落到了武藏野的地平线上。离约会的时间尚早,秋田却以为已经到了约定的时间。
“那片美丽的林子,是不是清里农业研究中心往上去的地方?”
“哈哈,有许多许多饭吗?嗯,真是许多许多。好孩子,几岁啦?”秋田以为他会伸出食指,没想到这孩子竖起了胖嘟嘟的大拇指。孩子有趣的神态,使秋田的心里涌起一阵暖意。
“不,没关系,这孩子太可爱了。”
只有应是大西坐的那个座位空着,使这个宴会的气氛好像凝结了一般。原来十分快活的孩子倒哭闹起来了,不是想睡觉,恐怕也敏锐地感到周围的气氛不对头吧。
“不再多坐一会儿?”
“不,我这么个穷医生,哪会有人看得上啊。”蓦地,在秋田的脑际闪过香澄的笑貌,他竭力抑制着自己。
从大西家告辞出来,祥子的声音仍在秋田的脑际萦回。秋田细细地咀嚼着祥子话里的含意,既为他在大海捞针的迷茫中一步步向目的地接近而高兴,更为能再一次见到祥子而喜悦,但又感到对香澄怀有内疚。真好像打翻了五味瓶一般,“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难道是我想错了?”这时,秋田心中突然萌发了一个疑问。
“叔叔……妈妈……饼饼……”正在呀呀学语的孩子拽着秋田的衣角,含混不清地说。
“你去过那儿没有?”秋田差点儿脱口而出,又急忙把这句话咽了回去。祥子的话十分清楚,她一回也没去过。
“谢谢你今晚的招待。”
“那么,就等到那一天再说吧。”秋田从祥子的话语中,看到了她感情上的微妙变化。
“请别问了,你来了就会知道的。”祥子的口气里似乎表明她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秋田不能再刨根问底了。她要秋田再来,这句话,使人感到与上次完全不同,包含着希望,至少,不能不同意她的要求。秋田这时感到了祥子的诚意和感情的微妙变化。
“是自己儿子的生日,再忙也得抽空回来嘛。”但秋田的话音有些疑虑。他深知大西的脾气。大西会像个名演员赶戏场子似的,一分钟不误地准时赶来参加他儿子的生日家庭宴会。这一点秋田佩服得没话可说。他可以舍弃一切,将所有的精力投入事业之中。可他所从事的工作,正是秋田要竭尽全力去劝阻的。大西为了进行这一事业,撇下妻子孩子,不顾自己的家庭。仅仅靠几句劝导恐怕是无法制止的吧。那么,祥子面临的将是:既有坚定意志、又毫无商量余地的两个男子汉的激烈冲突。兴许在这毫不妥协的两个成人的信念冲突之下,这孩子的小小生日宴会上的欢乐气氛也会被无情地糟践殆尽。祥子明知会有这种结果,可还是邀来了秋田。
饭桌四周放着四只坐垫,有一只是专给孩子坐的。
“在大丸温泉,由子祥子把我当作一个‘短暂的人生旅客’来接待,所以才向我倾吐了她的情愫的吧?那一切都是为了招待我这个‘客人’而准备的;客人去了,这一切也就全消失了。祥子难道已经知道我这个客人的秘密了吗?这样的话,自从大丸温泉那天晚上以来,祥子已经对我的存在丧失了信心。我真傻,哪有这么蠢的事儿。这全是我的多疑。首先,她是不会探得我患病的秘密的。她已经是最幸福的妻子和母亲。自己竟然会想入非非,这种自信也太过份了。”想到这里,秋田暗暗嘲笑自己。为什么她在我面前兀自流露出那种伤感的神情呢?秋田百思不得一解。
孩子虽让妈妈说了好几遍,还是在秋田的膝头爬上爬下。
孩子很听话地朝秋田急急地点了点头,算是告别,被祥子带到寝室去了。望着孩子的背影,秋田不禁可怜起这个被爸爸忘怀了的孩子来。秋田思忖着,该告辞了,再呆下去,会给祥子带来不便的。
“请你别再问了。”
“在清里?”秋田一下子对她由衷发出的话语无法理解,又重复了一句。
“没有。不过,一定会回来的。他总是紧扣着时间赶回来的。”祥子的这番话,与其说她满有把握,还不如说更相信她自己。
“正等着您的光临,请进。”门铃响后,祥子出来迎客,她红润的双颊显得神采奕奕。
餐室大小有六畳光景,中间的一张饭桌上,放着许多菜肴,最惹人注目的是在一只大蛋糕上插着一支蜡烛。看来这些菜肴大多是祥子亲手烹调的。“妈妈做的饼饼。”正像孩子说的那样,这些菜肴中都凝聚着一个母亲的深情。看到这些精致的菜肴,够让人垂涎的了。
“是的,他那个人真是的。你特意前来,真是太抱歉了。”
这位小霸王早就开始在饭桌上翻腾起来。
“再见了。”
“今天是一周岁呀!”
“这是为什么?”
祥子和秋田久久地默然相对而视,在母亲膝上纠缠不休的小淘气也突然老实起来了。汽油炉的熊熊火焰闪烁着,炉中的汽油缓缓地吸上来,发出轻微的噗噗声,使室内显得格外寂静。闪烁的火焰,和谐的渐渐减弱的噗噗声,这就是家庭的暖意,听来格外惬情适意。几小时前自己所在的地方与这里相比,真有天壤之别呀。秋田留恋着大西温暖的家,感到心中隐隐作痛,同时又感到有一种负罪般的内疚。这并不是对大西夫妇,而是觉得有负于香澄。香澄那边也有熊熊的炉火和热腾腾的饮料,单身女子那不大而舒适的房间,加上有香澄,更是暖意融融。
“今天刚满一岁,不过和别的孩子比起来,还真是小娃娃哩。”祥子接上一句。
八岳山脉是狭长的火山群,从西北向东南绵延,横跨长野、山梨两县。八字形的八岳山呈扇面状展开,主峰是赤岳峰,海拔二千八百九十九米,其他超过二千米的峰峦有二十座,并包括与它相连的雾峰、美原等火山高地。
“还没回来。大概就要来了。我说过六点钟左右开饭的。”
“今天是这孩子的生日,我想请你也一起来庆贺,所以邀请你来,打扰你了。”祥子侧着头笑着说。
“大西君那天回来吗?”
“那我……”秋田正要再说一句告别的话时,祥子终于把长期隐藏在心底的话,直捷了当地说了出来:“他在清里。”
“健一,不可以这样。”
秋田穿上鞋,目送着急急朝孩子身边奔去的祥子,心想再次来看看祥子。
“告辞了。”秋田鞠了个躬,走出房间。只是头还觉得昏昏沉沉的,所以与祥子面对面站着,感到十分不舒服。
这是十足的“单身汉味”。每当秋田闻到这股味儿,就不由得留恋起香澄的闺房来。但是,今晚却没想到香澄的房间。冰冷的身躯为“单身汉味”所淹没。他不禁回味着几小时前置身于暖和的大西家的情景。
“叔叔,有许多许多饭饭……”
“他已经回到公司,从公司回来吗?”
哄孩子睡下以后,祥子回到了餐室,秋田立即站了起来。在这一刹那间,晕眩又袭来了,他只得往墙上靠了一靠,好容易才没让祥子察觉出什么来。
“不,我估量是从出差的地方直接回来的。”
“祥子君,太感谢你了。”秋田领悟到祥子的一片好意。“那么,大西呢?”
“怎么啦,好像痩多了。”
“大西君去哪儿了?”
“小健,对客人不能淘气。”祥子责备着孩子,俨然是一位年轻妈妈的神态,又对秋田说:“他爸爸不在,所以闷得慌,一见到有人来就格外快活。有时候推销员上门来,他也会去缠住人家不放呢。”
“是吗,一岁啦,真是个聪明的孩子。”秋田抚摸着孩子的小脑袋,那双与妈妈相像的大眼睛里浮现出惹人喜爱的笑意。孩子缠住秋田不放。秋田从这孩子可爱的笑貌中,伤佛看到了他爸爸不在身边的孤寂。
对秋田的一连串追问,祥子沉默了半晌,回答说:
祥子一声呼唤,秋田旋即转回身去,两人相对而视,仿佛在拼命地克制自己,都默然不语。
秋田终于悟出了祥子这些话语的重要含意。她违背了自己丈夫的意志。这时候秋田唯一感到聊以自慰的是:她并不是为了我,而是对丈夫竟然连家庭中的大事也置之不顾的报复,所以才把这重要情况泄露了出来。
从大西出差至今,已经有一年半了。是大西不让她去,还是祥子没去看他,反正离东京的路程,用不了三四个小时就能到丈夫的工作地点,这个新婚的妻子竟一回都没去过,由此可见他们夫妇间关系的冷漠了。
“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儿走不开,今无晚上也许要晚点儿回来吧。”秋田这么说,不过是抚慰一下祥子罢了。
十二月十六日那天一定让大西回来,为了庆贺健一的生日,也是为了使自己悬崖勒马。祥子竭力抑制着自己像激浪一般翻腾的旧情,给丈夫写信。给他写信也仿佛是为了扶正自己倾斜的心而添加助力。现在才真是需要大西的时刻,自从结婚以来,祥子从来没有像现在那么迫切地需要丈夫的安慰。祥子在信的结尾处加了一笔:“请千万千万回来吧。”那心情,简直像在祈求丈夫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儿!”秋田这才明白,房内的陈设和请他到餐室来的缘故。
虽然是不速之客,祥子却好似预料到秋田会来,从容地迎他进门。去年,秋田第一次来访时祥子怀孕的孩子,现在已经长成大西家的小霸王了。祥子边哄着捣乱的小霸王,边接待了秋田,显示了过去所没有的做母亲的神情模样。秋田感到这里已经没有他人插足的佘地了。孩子还没有诞生,祥子就以大西妻子的身份拒绝了秋田的询问;现在这对夫妻间的纽带该比那时结实得多了。一个有着丈夫和孩子、陶醉在幸福中的妻子的心里,哪儿会有容纳第三者的缝隙呢?但是,我无论如何得设法问清大西的行踪。眼下,唯一的希望就在祥子身上。无论是对青春的甜蜜回忆,还是对些日恋人的自信,总之,有一丁点儿的可能,就得抓紧利用。
“这——”秋田立即在餐室门口站住,不觉有些犹豫,因为丈夫外出,只有年轻妻子在家,却被让进内室,心里总有点儿不自在,同时又对室内的陈设感到吃惊。
表面看来,祥子似乎挺不在意;但面对自己唯一儿子的生日宴会也不匀出时间回来的丈夫,那种难以言状的失望,从她的寡言少语中体现出来了。
“是这样吗?”祥子露出了那种令人难解的微笑。“确切地说,这并不是真正的理由。”
现在把违背丈夫利益的消息告诉了第三者,这是山于丈夫屡屡失信以后,一种自暴自弃的报复心理驱使的结果。但秋田心里明白,这一举动不过只是一时的事情,而她釆取“合作”的态度,还是以在大丸温泉那天晚上的真挚的情意为基础的。何况,秋田自己也以同样的热情对祥子难舍难分。两人拥抱着,似乎过了很久很久,其实不过只有一两分钟。
祥子说完以后,感到自己把丈夫重大的机密泄露了出去,略略红润的两颊一下子苍白起来,表情也滞呆了。
“哎,”祥子有点儿吃惊地说。
“能看得见八岳山”的地方,就是山梨县的北部和长野县的中部和东部,可是秋田自从田部“逃跑”以后,也曾经向这两个县的政府有关部门打听过,证实了在这个地区里并没有新建的日本化成公司所属的工厂和研究所。只在松本市郊原来就有一家这个公司所属的高氯酸铵炸药厂,不过,在那里看不到八岳山。但会不会搞了个什么别的名称呢,所以又向政府有关部门询问过,但并没有发现什么线索。打这以后,再也没有出现过类似的病人。发现这种奇怪症状以后,每日忙得不可开交,但心里总感到自己像坠入了五里雾中一般。这种病的患者突然消失以后,自己的研究工作几乎就停顿下来了。秋田心想:这一回非得弄个水落石出不可。“精神失常者能清楚地看到八岳山,这地方肯定是在八岳山的附近。”
“秋田君,你早点儿成家嘛。”祥子竭力不动声色地劝说。
“怎么啦,这么不懂规矩!”祥子虽一再制止孩子,但也难以压制小孩正常的食欲。
“原来是这么回事儿!”秋田又说一遍。不禁心想:这是孩子的第一个生日,无论大西多么热中于他的工作,今天一定会回来的。祥子借了孩子周岁生日的机会,虽然没将大西的行踪告诉我,但却干脆让我直接和大西见面。
“尽管如此,我现今仍留恋着大西的家庭。啊,不是大西的家,而是大西家中的祥子。我的心被香澄占有了,但在心灵深处仍牢牢地留着祥子的影子。而且这次相见,给我留下的印象又是多么强烈呀。”秋田感到香澄在自己的心底竭力地呼唤。但在祥子那难以消除的旧情面前,她的呼唤声渐渐消失了。
对秋田的思念越强烈,也就会更多想到大西。虽然对丈夫的思念是随着一种责任感而来的,同时,紧紧地把自己和丈夫连在一起,也是做妻子的为了不使自己陷于不贞而产生的自卫本能。十二月十六日也就是健一生日,祥子遨请秋田也来,对秋田的旧情和对丈夫的思念这两种互不相容的感情,将搏击冲突、火花迸发。
“大西就在八岳山的清里呀!就在一片美丽的树林旁的地狱谷,日本化成公司的秘密工厂也在那儿。”
“妈妈呀,妈妈呀!”
奇怪的是那四个人的胡言乱语中都有“看到八岳山顶上有人站着”这样的话,可见不是在很远的地方眺望八岳山,而是在与八岳山相近的山峰上仰望到的。田部等四人对山也不一定很感兴趣,由此可见,他们所说的八岳山,不是指八岳山脉的群峰。而且他们说的“八岳山顶”,也不是指八岳山脉的总称,而是指一个具体的峰顶。人们也往往把泛指的名称用在一个山峰上,所以,他们称呼八岳山中最高的赤岳峰为八岳山,也毫不奇怪。指的是赤岳山,看来是没有错了。为什么没有早点儿想到呢?秋田直埋怨自己这个脑袋瓜儿太迟钝了。其实,要把这四个人相同的谵语和他们身上出现的症状以及他自己的研究工作联系起来,从中找到内在的关系,是需要一些时间的。
这时,秋田从祥子的目光中,伤佛见到了自己难以忘怀的旧情。就像长年的飘泊,又回到了故国家园的人们,往往不禁潸然泪下。倘若在心底还留有这种伤感,那正是使秋田热泪盈眶的原因。但这种愁绪也许对秋田是有利的:祥子那种作为妻子和母亲的坚定信念,今天不复存在了,因此,上回的那些问题,兴许可以再次提出来。
“祥子!”
“秋田君!”
“出差到八岳山的什么地方去了?”
“这孩子已经习惯了。”祥子的口气仿佛失望至极。
“请告诉我!”
秋田回到麴町宿舍已经是夜色沉沉了。路上,走进新宿酒吧,喝了点儿酒,现在酒意也全消了。寒冬腊月深夜,冒着凜冽寒气回家,室内凝聚着更为冰冷的空气。早晨出门前留下的浑浊气息,密闭在房内,一天下来,似乎发了酵,味儿直冲鼻子。这是一种单身汉特有的气味。床铺也没叠好,枕边的烟灰缸里盛满了烟蒂,喝剩不多的一小瓶威士忌酒,翻到一半的杂志,空牙膏皮,水槽里放着留有剩饭残羹的碗碟等等,乱糟糟地扔在早晨离家时的地方。这些乱七八糟东西的气味,同体臭混杂,由深夜归来的房主人再搅拌一番,那味儿就更不堪设想了。
秋田也知道,在丈夫外出的时候去拜访一位夫人,是件很唐突的事。这是孤注一掷的拜访。这次上门,一定会比上一回受到更甚的冷遇。没想到祥子却满面春风地欢迎他的到来。秋田的意图是十分明显的,而祥子仍把他当作老朋友来接待,洋溢着热情,宛若昔日的恋人重逢。
“今晚大西君恐怕迟一些到,但一定会回来的。”
“没能遇到他真是遗憾,但还是有机会的。只是小健真可怜。”
“不,已经很晚了,我这就告辞了。”
“真对不起。”祥子不留住秋田,好像是自己的过错似的,低下了头道歉。
“这孩子真可爱,活像大西君。你要告诉我什么?”
炉中的汽油已经燃尽,房间里散发出一阵轻微的汽油味儿。祥子把头埋在衣襟里,陷入了沉思。
时针已经指向六点,祥子有点儿心神不宁,一有汽车驶近的声音,就侧耳谛听,随着汽车声远去,分明在失望中丧魂落魄了。
这房子不算太大,但通往大门的走廊,却感到老是走不到尽头。走下台阶刚要换鞋,只听得背后有衣服的窸窣声,才知道是祥子追上来了。
为了让秋田感到暖和些,进了会客室,祥子就点上了汽油炉,又端来了热腾腾的饮料。眼神里流露出对亲人健康深切关注的挂念。此时此刻,秋田似乎忘了来访的目的,不禁热泪涌上了眼眶。
“好吧,我等到十二月十六日那天,反正也快了。”倘若从祥子这里打听不到大西的去向,就准备径直去八岳山,到广阔的山区里去寻找。
秋田脱下鞋,踏上台阶,一阵香水味扑鼻而来。不消说,这是从祥子身上散发出来的。秋田好生奇怪,不由自主地又端详了一番正在为他拿拖鞋的祥子的侧影。虽不常见,但终究是老朋友了,今天祥子怎么擦得那么香?双唇也抹了猩红的唇膏。浓妆艳抹的祥子,使他几乎认不得她了。
“告诉过你,他肯定回来吗?”
秋田仿佛遇到了救星,但又感到美中不足。他不露声色,还想进一步探得更详细的情况。
“还在那上头。那儿有教堂和国民宿舍,是个很热闹的地方。从那里再往里,听说还得徒步向尽里头走。”
“秋田君,请往这边来。”
丈夫不顾家,只顾自己的事,妻子孤寂的心中才产生了空虚。这决不是假话。要是丈夫能敏感地窥得妻子的心里还有第三者的影子,那他绝不会一味去搞那种秘密研制工作,而会来陪伴妻子排遣一下心中的孤寂的吧。由于旧友又唤醒了她昔日的恋情,所以祥子才带有负疚的心理,想起大西来了。这时,她才觉得多少才使自己有一点儿赎衍。
“也许他要迟到了,咱们先吃吧。”祥子终于放弃了再等下去的念头说。但是,她还是认为大西不会“缺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