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写了三篇《公德》,但仍然觉得不够。现在再写上一篇,专门谈“国吐”。
我们中华民族是伟大的民族,是英勇善战的民族,我们能够以弱胜强,战胜了武装到牙齿的外敌和国内反动派,对像“国吐”这样的还达不到癣疥之疾的弊端竟至于束手无策吗?
丈人说:你赊了猪头肉的钱不还,也来问我要,终日吵闹这事,哪里来的晦气!陈和甫的儿子道:老爹,假如这猪头肉是你老人家自己吃了,你也要还钱?丈人道:胡说!我若吃了,我自然还。这都是你吃的!陈和甫儿子道:设或我这钱已经还过老爹,老爹用了,而今也要还人?丈人道:放屁!你是该人的钱,怎是我用的钱,怎是我用你的?陈和甫儿子道:万一猪不生这个头,难道他也来问我要钱?
还有一个辩论的例子取自《儒林外史》:
专以中国哲学而论,几千年来,哲学家们不知创造了多少理论和术语。表面上看起来,所用的中国字都是一样的,然而哲学家们赋予这些字的涵义却不相同。比如韩愈的《原道》是脍炙人口、家喻户晓的。文章开头就说: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韩愈大概认为,仁、义、道、德就代表了中国的道。他的解释简单明了,一看就懂。然而,倘一翻《中国哲学史》,则必能发现,诸家对这四个字的解释多如牛毛,各自自是而非他。
更为严重的是,最近几年来,国际旅游之风兴,“国吐”也随之传入国外。据说,我们近邻的一个国家,为外国游人制定了注意事项,都用英文写成,独有一条是用汉文:“请勿随地吐痰!”针对性极其鲜明,但却绝非诬蔑。我们这一张脸往哪里摆呀!
随地吐痰这个痼疾,过去已经有很多人注意到了。记得鲁迅在一篇杂文中,谈到旧时代中国照相,常常是一对老年夫妇,分坐茶几左右,几前置一痰桶,说明这一对夫妇胸腔里痰多。据说,美国前总统访华时,特别买了一个痰桶,带回了美国。
中国官方也不是没有注意到这个现象。很多年以前,北京市公布了一项罚款规定:凡在大街上随地吐痰者,处以五毛钱的罚款。有一次,一个人在大街上吐痰,被检查人员发现,立刻走过来,向吐痰人索要罚款。那个人处变不惊,立刻又吐一口痰在地上,嘴里说:“五毛钱找钱麻烦,我索性再吐上一口,凑足一元钱,公私两利。”这个故事真实性如何,我不是亲身经历,不敢确说,但是流传得纷纷扬扬,我宁信其有,而不信其无。
治这样的顽症有办法没有呢?我认为,有的。新加坡的办法就值得我们参考。他们用的是严惩重罚。你要是敢在大街上吐一口痰,甚至只是丢一点垃圾,罚款之重让你多年难忘。如果在北京有人在大街上吐痰,不是罚五毛,而是罚五百元,他就决不敢再吐第二口了。但这要有两个先决条件:一是耐心的教育,不厌其烦地说明利害,苦口婆心。二是要有法院和公安局等的有力支持,绝不允许任何人耍赖。实行这个办法,必须持之以恒,而且推向全国。用不了几年的时间,“国吐”这种恶习就可以根除。这是我的希望,也是我的信念。
我在大学时曾专修过一门课《西洋哲学史》,后来又读过几本《中国哲学史》和《印度哲学史》。我逐渐发现,世界上没有哪两个或多个哲学家的学说完全是一模一样的。有如大自然中的树叶,没有哪几个是绝对一样的。有多少树叶就有多少样子。在人世间,有多少哲学就有多少学说。每个哲学家都认为自己掌握了真理,有多少哲学家就有多少真理。
以上两个辩论的例子,恐怕大家都是知道的。庄子和惠施都是诡辩家。《儒林外史》是讽刺小说。要说这两个例子对哲学辩论有普遍的代表性,那是言过其实。但是,倘若你细读中外哲学家辨和辩的文章,其背后确实潜藏着与上面两个例子类似的东西。这样的辨和辩能使真理愈辩愈明吗?戛戛乎难矣哉!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鲦鱼出游从容,是鱼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我觉得,惠施还可以答复:子非我,安知我不知子不知鱼之乐?这样辩论下去,一万年也得不到结果。
结果怎样呢?在北京大街上照样能够看到和听到,左右不远,有人“吭—咔”一声,一团浓痰飞落在人行道上,熟练得有如大匠运斤成风,北大校园内也仍然是痰迹斑驳陆离。
也是在很多年以前,北大动员群众,反击随地吐痰的恶习。没有听说有什么罚款。仅在学校内几条大马路上,派人检查吐痰的痕迹,查出来后,用红粉笔画一个圆圈,以痰迹为中心。这种检查简直易如反掌,隔不远,就能画一个大红圈。结果是满地斑斓,像是一幅未来派的图画。
哲学家同诗人一样,都是在作诗。作不作由他们,信不信由你们。这就是我的结论。
但是,最近我忽然大彻大悟,觉得事情正好相反,真理是愈辨愈糊涂。
哲学家们辨(分辨)过没有呢?他们辩(辩论)过没有呢?他们既辨又辩。可是结果怎样呢?结果是让读者如堕入五里雾中,眼花缭乱,无所适从。我顺手举两个中国过去辨和辩的例子。一个是《庄子秋水》:
学者们常说:“真理愈辩愈明。”我也曾长期虔诚地相信这一句话。
真理愈辩愈明吗?
1997年10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