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利安马上去拿水罐:他刚把水罐端起,罐子里就飘出一股沁人心肺的香味。是酒;真是奇迹!那麻风病人一伸胳膊,一口气把酒喝了个干净。
后来,他连眼皮也合拢了。
他时常怀着爱的激情,凝视着牧场上的马驹、巢里的雏鸟、花蕊里的小虫;可是,未等他走近,它们就仓皇躲避,不是逃得远远的,就是振翅高飞。
他每划一桨,回波就把船头掀起。河水乌黑乌黑的,在船的两舷汹涌地奔流不息。它冲成深渊,推起浪山。小船时而被抛出水面,时而陷进深潭,在漩涡中被狂风吹得团团打转。
朱利安尽其所有,端出一小块陈肥肉,一些黑面包皮。
喊声又起:
朱利安用蜡烛点燃了一束羊齿草,把它放在小屋中央。
朱利安浪迹天涯,乞讨为生。
朱利安脱光衣服,就像投生的那天,一丝不挂。然后,他重新躺下;他感到,病人的皮肤贴到他的大腿上,那皮肤比蛇皮还冷,和锉刀一样粗糙。
后来,他怀着自卑的心情叙述自己的经历;听讲的人划着十字纷纷避开。在他到过的村子里,村民们一认出他,就关门闭户,或对他高声恫吓,或向他扔石子。善心的人在窗台上留一碟食物,然后放下护窗板,免得和他照面。
麻风病人不停地呻吟着,嘴角露着白牙。他气喘吁吁,胸部不住地起伏。随着每一次呼吸,他的肚皮一直贴到了脊椎骨上。
他狼吞虎咽,吃得一点不剩,只是在桌子上、碟子里的刀柄上留下了他身上的脓斑。
芦苇丛中有一条破旧的小船,它的船尾陷没在淤泥里,船首翘出在水面上。朱利安检查了一番,发现了一双木桨;他转念一想,何不用自己的余生为人们做点好事。
有时候,他转过一座山坡,山脚下鳞次栉比的屋顶呈现在他的眼前;屋宇丛中,散布着教堂的石头尖塔、桥梁、塔楼,以及纵横交错的黑沉沉的街道。从那里发出一阵阵喧哗,传到他的耳边。
“我的骨头里像结了冰哪!快过来躺在我的身边!”
渡河花了很长时间。
他向大道上的骑士伸手,向刈麦的农人屈膝施礼,或站在院子的栅栏门前等候施舍;他的面容是那样的凄苦,所以从未遭到过拒绝。
有人摆渡的消息传开后,就有旅客到来,他们在对岸摇着旗子召唤他;他急忙跳上小船,划向对岸。小船的分量很重;旅客们还一个劲儿地装上行李物品,再加牲口惊惶地直尥后蹄,那小船更显得拥挤不堪。他从不索取渡资;有的旅客从褡裢里取出剩饭,有的人拿出不愿再穿的旧衣服给他。粗野的人满嘴秽言,朱利安和和气气地规劝他们;他们用辱骂回敬他。他反而为他们祝福。
一张小桌、一个小凳、一张枯叶垫成的床铺和三只陶杯,就是他的全部家财。墙上开了两个洞,算是窗户。屋子这边是一望无际的不毛之地,地面上零零落落地散布着灰白色的池塘;屋前,大河里翻腾着浅绿色的波浪。春天,潮湿的土地上散发出腐烂的气息。紧接着,狂风呼啸,飞沙走石。那沙子把水搅浑,钻进入的牙缝,简直无孔不入。不久,蚊群像一片片黑云,日夜不停地蜇人吮血。严寒随之而来,它将一切东西冻得像石头一样坚硬,还使人产生强烈的吃肉的欲望。
时光易逝,但并不能减轻他的痛苦,反而使这种痛苦愈益难以忍受。他决定一死了事。
他转过头来说:
上帝用弑亲罪来惩罚他,他没有怨言;可是,他因为终于犯下了这桩大罪,所以对自己深恶痛绝。
他吃完了又说:“我渴!”
声音来自对岸。他觉得这事来得蹊跷,因为河面十分宽阔。
朱利安扑到他的身上,和他嘴对着嘴,胸贴着胸。
朱利安扶着他慢慢地上了床,又取来船上的篷布,盖到他的身上。
他跳上小船。船身猛然往下一沉,几乎被他的重量压碎;小船振荡了一阵,又被托了起来;朱利安开始划桨。
朱利安揭开篷布,躺到枯叶上,紧紧地偎依着他。
朱利安犹豫了片刻,然后解开了缆绳。霎时间风平浪静。小船在水面上顺利地滑到了对岸。一个男人在岸边等着他。
他重新寻求孤独。不料,风声好像将垂死者的喘息送到他的耳边;露珠滴在地上,使他想起另一些分量更重的血滴。每天黄昏,夕阳把晚霞染得血红;夜里,他在梦中又重演那出弑亲的惨剧。
就这样,他负荷着记忆的重担,走过了许多地方;后来,他到了一条大河边上。那河里急浪滔滔,河滩上泥浆淤积,渡河十分危险,很久以来,一直无人敢过。
两个人进了小屋,朱利安关上了屋门;他见那人坐在小凳上,那块裹尸布模样的破布滑到了他的臀部。他的双肩、前胸、瘦削的胳臂,全都湮没在大片大片鳞状的脓疱下面。他的额上刻着几道深深的皱纹。在他生长鼻子的部位,只有一个窟窿,看起来活像一具骷髅;他从青灰色的嘴唇里,吐出一股股雾状的臭气。
那喊声又出现了:
“脱掉衣服,让我用你的体温暖暖身体!”
他到处遭人摈弃,只好躲开别人;他以草根、野菜、坠落的果实和海滩上拣到的贝类充饥。
他用尖头的铁丝做了一条束身的腰带。遇到山岗上有教堂,他就膝行上山参拜。然而那无情的记忆竟使神龛的光辉黯然失色,使他在赎罪的苦行中备受精神上的折磨。
他说:“我饿!”
他身上裹着一块破破烂烂的布片。他的脸像一副石膏面具,两只眼睛却比炭火还红。朱利安举起风灯照他,发现他长着一身大麻风;然而,在他的神态中,却有一种帝王的尊严。
“啊!可怜的爸爸!可怜的妈妈!可怜的妈妈!”不久,他昏昏沉沉地睡着了,朦胧中又看到了一幕幕悲惨的幻景。
这时,麻风病人紧紧地把他搂住;突然,他的眼睛像两颗星星,光芒四射;他的头发像一轮日晕,向四处舒展;他呼出的鼻息芬芳馥郁,味如玫瑰;同时,土灶上升起片片香云,河里的波涛乐声阵阵。朱利安在昏昏沉沉中体验到一阵莫大的快慰,那是一种人间未有的愉悦,它像一泓秋水,滋润着他的心灵;那紧紧地抱着他的人逐渐变大,愈来愈大;他的头和脚伸抵到小屋的两壁。屋顶飞去,露出万里长空;朱利安和救世主耶稣面对面升向广漠的蓝天。耶稣把他带进了天国。
在我们家乡大教堂的花玻璃窗上可以看到的行善者圣朱利安的故事,大致就是如此。
接着,他用破船的碎片把小船修好,还用陶土和树干盖了一间简陋的小屋。
这一次,那声音格外洪亮,犹如教堂里的钟声,抑扬顿挫。
有一天,他走到一个水池边,俯身察看池水的深浅。忽然,在他面前出现了一个骨瘦如柴的白胡须老头。这老人神情凄怆,他看了止不住潸然落泪。对面的老人也哭了。朱利安没有认出自己的倒影,脑海里却浮现出另一张相似的脸。他惊叫起来:那分明是他的父亲!于是,他不再考虑自杀。
“朱利安!”
他着手在河滩上构筑一道通向河心的旱堤;他抱起巨大的石块,顶在肚子上搬运。他来回往返,弄断了指甲;他滑进淤泥里,深陷下去,好几次险遭灭顶。
“朱——利——安——!”
他又说:“我冷!”
又是几个月过去了,朱利安没有见到过一个人影。这时,他经常闭目沉思,竭力追忆青年时代的情景:一所城堡的大院出现了,石阶上站着许多猎兔犬,演武厅里仆役成群;葡萄架下坐着一个金发少年,他的左边是穿着皮袍的老人,右边是戴着尖筒高帽的贵妇;突然,出现了两具死尸。他扑倒在床上,边哭边说:
一天夜里,他在睡梦中恍惚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他侧耳细听,可是只听到浪涛轰鸣。
麻风病人凑上去烤火;他刚一蹲下,手脚就颤抖起来,不一会就浑身瘫软;他的眼睛也不亮了,身上淌着脓水。他喃喃地说:“上你的床!”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他点亮了风灯,走出小屋。半空中狂风怒号。夜幕深沉,间或被汹涌的浪花泛起的白光撕破。
群体生活的需要促使他走下山岗,来到城里。可是,一张张凶相毕露的面孔,商贩们吵吵嚷嚷的叫卖声,人们说话时的冷漠无情,全都使他寒心。逢年过节,教堂的晨钟唤起了喜气洋洋的居民;他眼看着别人走出家门,又目睹广场上的欢舞、十字路口的酒泉、王公府第的锦缎门帘;日落黄昏,他隔着路旁的窗子,看到的尽是合家团聚的餐桌,祖父母的膝上还坐着他们的小孙孙;他泣不成声,扭头朝乡间走去。
他自身的形骸引起他一阵阵厌恶,他决定以身履险,但愿了此残生。他冲进大火搭救疯瘫;他跳进深潭救出幼孩。可是,深渊拒不收受他,火焰也没有将他烧成灰烬。
他竭力使病人振作起来,可是,他喘着粗气说:
小风灯在他前面点燃着。一群鸟在灯上来回飞舞,不时地将灯光遮住。但是他始终能看见麻风病人那双眼睛。他站在船尾纹丝不动,就像一根石柱。
“我要死了!……再靠近点,暖暖我的身体!不要用手!不!用你整个身体!”
朱利安不停地俯下身子、伸直胳膊、用两腿抵住船底,然后又扭着腰将身体往后仰,以便得到更大的助力。冰雹扫打着他的手背,雨水在他的脊背上流淌,强烈的气压使他难以呼吸,他不得不停止划桨。小船立刻就失去了控制。然而,他意识到,这件事关系重大,这是一种不能违抗的命令。他重又把住了双桨;桨环的响声打断了暴风雨的呼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