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张面目狰狞的鬼脸。
德子仿佛断骨般痛苦不堪地唤道。那是悲怆之极的声音。
女子直勾勾地盯着爬出来的济时。她的眼睛又朝向草人那边。
描金画彩的屏风竖立起来,屏风前放着稻秸做成的真人大小的偶人,就好像人坐在那里的样子。
“您能自己去跟德子小姐说说吗?”
说完,他转过身,下到庭院里,一会儿就消失了。
“瞧吧,这就是你的新欢绫子的头呀!”
德子仍然左右摇摆着头。
可是,德子对济时已视而不见。她和博雅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彼此。
“办法,倒是还有一个。”
“望能给魍魉鬼神,造成强大阻碍,令其不可妄取非业之命。谨供奉大小神祇,诸佛菩萨,明王部,天童部,及九曜七星,二十八宿……”
浓郁而繁茂的草丛间,秋虫正啾啾唧唧叫得正欢。
女人在那里摇晃着身子,喃喃诉说着:
“是。”杂役点点头。
“绫子没有问。”
“济时大人,我还有一事请教。”
“出了声又会怎样?”
“你看见我刚才的样子了!”
“无论是谁?”
“生成”中的德子狂笑着,发出刺耳的声音,狂奔到屋外。
“我也爱变成厉鬼的你。”
“我说琵琶给人偷走了。”
晴明声音温和地说:
对月泣水边。
就在这时,博雅的琵琶声响了。
“德子小姐难道没有兄弟姐妹吗?”
“没用的是我自己。即使变成这种模样,还是无法消失,仇恨也无法消失。”
“不过,我要先提醒你一件事。”晴明又说。
“给人看见了,我这副丑样子给人看见了!”
博雅拿着琵琶跟上晴明。
徐徐地吸进黑暗,又缓缓地把黑暗吐出来,每次呼吸时,暗夜之气慢慢潴留体内,直至全身的肌肉、筋骨、血液统统浸染在黑暗中。
博雅的肉体似乎变成了与黑暗等质的暗物。
说话的是一直守在屋外的实忠。
脸上涂着朱丹,撕成破布条的红衣缠在身上,她头顶铁圈,朝天竖立的三只脚上,各自插着点燃的蜡烛。
德子悄无声息地合上了双眼。
晴明转换了话题。
“让人看不见我的身影?”济时不可思议地低声问。
女人用可怕的眼神扫视左右,一会儿,她的视线落在面前的草人身上,收住脚步,嘴角浮出喜悦的笑意。
博雅用低沉的、小小的声音说:
这时,济时已经被女人抓住了。
博雅抱好琵琶,取出琴拨,弹了起来。
尽管压抑着,博雅还是像悲鸣般地高声吼着。
“绫子小姐知道这把琵琶是德子小姐的心爱之物吗?”
“原来是这样啊。”博雅点点头。
“是的。”
晴明抬起了拿着灵符的右手。
“什么愿望?”
“真的结束了吗?”
“生命?”
德子的声音几乎无法听见。
“好恨呀,济时!”
“知道了。”
她一边哭泣,一边一次接一次地咬着。
“当我茫然无主地徘徊在都市的大街上,忽然闯进我耳鼓的,竟然是原本送给济时大人的琵琶声音。”
“发现了什么?”晴明问。
“噢……”
铁圈上插着三根蜡烛,有两根已经灭了,只有一根还在燃烧。
“绫子小姐说过她想要飞天吗?”
“好吧,晴明,万一有一天,我也变成鬼的话,你会怎么办?”
伊人去无痕。
“这一层,德子小姐也很了解吧。”
“是的,绫子只要有了看中的东西,无论如何都要弄到手,否则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她一直求我送给她。”
“可以过去吗?”
“济时大人——”
“北面呢?”
晴明已经走到外廊内。抱着琵琶的博雅紧随其后。
“是飞天?”
“啊!”
的确没有别的办法了。
“噢,噢!”
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充溢在夜气中。
没有回应。
扑通一声,杂役往前跌倒,伏倒在地。
“在东、西、南三面的柱子下,各埋有一个。”
没有任何办法能阻止德子的“生成”。
呼吸了一次。
就在当年,藤原济时身染沉疴,在卧床两月之后,一命呜呼了。
“是的。”
“有这么回事吗?”
琵琶声尖锐地撕裂了暗夜。
“决心变成复仇的厉鬼,也在情理之中啊。”
到底有没有听到博雅的话呢?幽蓝的月光从檐轩照射下来,晴明只是仰望着月亮。
夹杂在臭味里,隐约传来薰衣香的香味。
晴明沉默了一阵子。他望了望博雅,又把视线转向济时。
“事到如今,已是无济于事了,最好别再提了。或许在绫子小姐那里被杀死的阴阳师,就传承了这种秘法吧。”道满说。
“博雅大人!”德子用博雅熟悉的声音叫道。
她扭动着腰身。
“是什么?”
离丑时还有一段时间。
“不过什么?”
她扭动着身体,像是要从博雅的手中挣脱出来。
在覆盖着车子的草丛中,秋虫正在啁啾。
“我也没料到会发生这么多的不幸。本来,这个家庭的生活就一直没有快乐。我原本想,小姐若能跟济时大人相好,她会得到幸福,起码生活也有个盼头吧,当时我就是这样想的。谁知道,事情竟糟糕到这一步……”
济时沉默了一会儿,又摇了摇头。
“你瞧吧,你所恋慕的绫子小姐,已经不在人世了……哈哈,真是美妙啊。”
“即使你变成了鬼,我晴明依然是你的知音。”
她又起身离开,坐到地板上,大大地敞开红衣的前摆,露出雪白的双腿。
“还有什么?”
“啊——”
“为此,必须准备一些东西,你能把头发剪下一点吗?”
蜉蝣的尸体。
“唉,我做不到。怎么也不能做出这种恐怖的事啊!”
“是的。”
她倏忽现出身影,须臾又消失不见。
“也许几天以来,几十天以来,每日每夜,德子小姐一直考虑这件事,用这样的道理来说服自己,就是她本人,也不会希望自己变成鬼的。”
“跟德子说什么?”
博雅静默无语,倾听着两人的对答。
晴明白色狩衣的下摆,吸收了露气,愈发沉重。
“……”
“快弹琵琶!”
“不好,博雅,出去吧。”
“……”
就这样,他撒了个弥天大谎,把旧相好十分珍爱的宝物,瞒天过海地送给了新相识的妙龄女子。
晴明点点头,然后背朝博雅说:
“此前,您不是一直照应真发成村大人吗?”
济时点了点头,一副决绝的表情,企望着晴明,说:
“是啊。”
在夜深人静的京城大路上,牛车在夜光下行驶。
或许是风雨的侵蚀,外廊上的一根柱子开始腐朽,廊檐倾斜得十分厉害。
“德子小姐呢?”
德子小姐的脸容,从一副狰狞的鬼脸,重新变成博雅熟悉的娇娆面容。
确实跟晴明家的庭院有相似之处,不同的是,这所庭院确实太荒凉、太破败了。
女子左手狠命抓住想爬着逃走的济时的衣领,直往后拽。济时所穿的衣裳,嘶嘶地裂开了,从左肩到胸部裸露出来。
德子一动不动地举着锤子,转过头来,盯着琵琶声传来的方向。眼眸停在博雅身上,忽地一亮,一瞬间恢复了人的正气。
“我暂时不会告诉你的。关于这把琵琶,德子小姐可是一清二楚的啊。”
接着,呼吸与琵琶的余韵一起,摇曳着夜的气息,徐徐溶入了大气中。
“看那情形,小姐当时好像有暗中渴慕的心上人。但自从我们相会后,就一心扑在我身上,日渐情深。”
“当然可以,你准备怎么做?”
博雅低声说着,好像没有讲给任何人听似的。
“我好悔恨啊,博雅大人。”
“有,有印象。”
“你是说连德子的心中都会怀有鬼胎吗?”
地点是在五条一带一座荒凉破败的房子前。
“……”
德子眼中的正气之光变得黯淡,不一会儿,那光泽消失了,牙齿间又咯咯响了起来。
“是,是吗?”
“道满大人——”
朝他的脸望去,发现他并没有恸哭。
“出声?”
博雅把耳朵凑近德子的嘴边。
虽说是牛车,拉车的却并不是牛,而是一只巨大而健硕的蛤蟆。
“我是心爱着你的啊!”
“她不知道。顶多是略微有所觉察吧。”
“拉着牛车的跳虫,就是遍照寺的宽朝僧正大人送给我的,应该不会忘记曾经栖息过的池水的味道。”
笛音消融在穿过朽烂的屋顶投下来的月色里,笛声也染上了幽蓝的光。
德子终于开口:
“是真的。”
看到琵琶,济时十分诧异:
忽然发现廊内有一个人影站在那里。
“不是,不是的!”
原来,从匍匐着的她的胸口下面,在夜色中仍然鲜明的血,像有生命一般游走着,在地板上扩展开来。
“你还要向德子小姐说出‘我至今还慕恋着你啊’。”
“真卑鄙!”晴明低声叹息。
她左右大幅甩动着头。
红颜顶铁圈。
嘴唇裂开了,好几块血斑在伤口处肿胀着。
这时,博雅忽地若有所悟。
“有。”
“什么谎?”
德子流下悔恨的眼泪。
德子大叫起来:
琵琶发出一声悲音。
女人嘴里流着血,喉间咻咻地喘着气。
德子依然手抱琵琶,仰面而卧,像是睡着了一般。
“博雅大人!”
是一个身穿红衣的女人。
只有三个人在场,其他人都奉命回避了。
杂役嘴唇哆哆嗦嗦地颤抖着,还想说点什么。
“跟绫子小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交往的?”
“……”
博雅呼唤着。
“那样,德子小姐就会猜到我们也在这里。”
“我也爱你的皱纹。”
“千万不可出声啊。”
德子的动作戛然而止。
“哎呀呀,我还以为是济时大人,这不是草人吗?”
德子伸出双手,紧紧地抱着。
“我就先走一步了。”
“德子小姐!”
她忽然觉察到,自己刚才一直狠咬着博雅的肉。
“他虽然上了大学,可是父母双亡之后,家中囊空如洗,他就在准备休学的困窘日子里,病倒了。”
确实,竟然发生那样的事情,太出人意料了。济时的视线游移不定。
“暗中慕恋的人是谁,小姐谈起过吗?”
牙齿外露着,嘴唇根本无法好好合拢,吐字的声音从齿间漏出来,只能勉强辨别其中的只言片语。
发丝焦糊的臭味,弥漫在空气中。
“你的意思是——”
“怎么啦,博雅?”
“我有一个愿望……”
“那它怎么转到了绫子小姐那里?”
可是博雅根本听不见晴明的话,只是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
说罢,德子的牙又嗖地突了出来。
已经不可能继续在大学就读,就在心慌意乱之际,成村头一次跟弟弟打了招呼。
女人用纤细的、游丝般的声音呼唤着:
德子边哭泣边咬着博雅的肉。血泪在横流。
晴明用询问的眼神打量着博雅。
博雅又问一模一样的问题。
“绫子小姐已经不在人世了,来吧,来吧,济时大人,现在请回到我的身边吧。”
“怎么啦?”
“……”
“哎呀!我做了一件多可悲的傻事,一件多可悲的傻事啊。”
女人把自己的嘴唇贴在草人脸上相当于唇的位置,狂吻起来,然后用洁白的牙齿用力地啃咬。
“你在那里吗,济时大人?”
“道满大人虽然说过他不清楚小姐身在何处,但最后小姐还是会回到自己生长的地方来的。”
“实在太可怜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
“嗯……”
在现身之时,最初是“生成”模样的鬼脸,可是听过笛子,身影消失时,就恢复了伊人的容颜。
“岂有此理!”
“哦,如果你告诉她这是别人预留在这里的,不就可以不送给她了吗?”
她狂叫着,用右手紧握铁锤,发疯似的无数次敲打着钉子。
从她的嘴里,嗖地吐出了青绿色的火焰,咯咯地咬着牙齿。
在博雅的正前方,有一处秋草更加繁茂。
从草人后面,四肢着地的济时滚爬了出来。由于过分惊恐,他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了。
“阴阳师?”
此刻,房间里只有晴明、博雅和济时三人。
博雅就坐在晴明旁边,他纹丝不动,一言不发,好像正在忍耐着一把锋利的刀子插在胸口的痛苦似的。
嘴角一直裂到耳边,白色的牙齿暴露出来。鼻子压扁了,左右两边的犬牙嗖嗖地长了出来。
“当时,德子小姐府上有一位老女仆,经过她的穿针引线,我终于得以跟小姐会面,定情了。”
“曾经离开的心,无论怎么做,都再也追不回了。”
“我呀,在济时移情于其他女人时……”
“要是猜到了,就会像绫子小姐那边的阴阳师一样,或是被踩死,或是被拧下头……”
然后,又把右手的食指贴近唇边,再用指尖依次轻触三个文蛤。
“德子小姐!”
晴明已经迈开了脚步。
“这座宅子里充满某种气息。”晴明说。
“……”
“什么事?”
“是的。”
晴明慢慢分开草丛,行走起来。
“在阴影里,无论谁都怀着鬼胎。”
“这是一种毒咒,让这个宅子里人财两散。”
晴明紧盯着博雅与德子,一动不动。
“啊,结束了……”博雅喃喃自语。
德子就处在这样的“生成”状态中。
即使把耳朵凑过去,也难以听清她的话语了。
“知音?”
是还没有完全长成的、包裹着柔软皮质的角,像鹿茸一样。
德子摇着头挪开双手,却见她的两个眼角都裂开了。
博雅无言以对。
“以前确实如此。不过,由于绫子偏爱海恒世,所以我自然而然……”
一踏上屋内腐烂的地板,竟然又沐浴在月光中。
在安置草人时,晴明对济时直言相告:
裂开的眼角处血流如注,好像有东西从里面往外挤压,她的眼珠鼓胀起来。
是博雅似曾相识的声音。
德子左右摇了摇头。
“由于没有生孩子,自从五年前,我自然就去得稀少了,这两年来,基本上不再交往。”
女子泪流满面。
“晴明啊,我明白得很。”博雅望着晴明。
“无情遭抛弃。”
蛇蜕下的皮。
“好吧。”
“我为你吹起笛子,你在那里聆听……我以为这一切会永远延续下去……”
因嫉妒而发狂的女人变成了鬼,即“般若”。而所谓“生成”这个词,是指女人即将变成“般若”,即狰狞女鬼之前的一种状态。
“一样的道理。”
“是谁憎恨济时大人,你有印象吗?”
“好久不见了。”
“可你也曾深深恋慕着济时大人啊。”
“想起你,我心如刀绞啊。”
“是的。”
从泥墙坍塌的地方,晴明进去了。
在月光下,有一个人倒伏在地板上。
杂役欲言又止。
“叫你知道我的厉害。”
“什么办法?”济时直起了身子。
就在下葬的那一天,秋雨飘飘,那是仿佛冷雾一般凄冷的雨。
过了一会儿,济时又说:
“看吧,你看看吧,济时大人……”
晴明一问,宽朝僧正平静地点了点头。
“如今——”
“水。”
历经长年累月的风雨沧桑,车子已经朽烂不堪,在蓝色的月光下,如今已经完全覆盖在秋草丛里。
“德子小姐!”
不久,杂役回来了。
“博雅,你准备好了吗?”
彼此沉默无语,根本没有讲过什么话,可是博雅总是一直吹着笛子,直到德子身影消失为止。
可是,够不着博雅。
道满伸手入怀,取出了一个贝壳。
博雅端详着德子的脸,轻轻把她放在地板上,伸手入怀,取出了叶二。
博雅跑过去要扶起他,他已经不省人事了。
“哦……”
德子声音细细的,声音仿佛追踪着琵琶越来越弱的余韵,行将消失了。
晴明和博雅擦过杂役的身边,朝屋里走去。
“我好像听到很凄惨的声音,所以就闯了进来,大家都平安无事吧。”
“博雅,走吧。”
“德子小姐逃离后,空气中还残存着池水的水汽,跳虫追踪的就是水的气息呀。”
“你是——”
“十二年前,大学的学生跟举行相扑大会时赶来的相扑士们,闹过一场架,当时,有人跟弟弟讲,你去当相扑士吧!”
“没有。关于那个人,小姐只字未提。”济时说。
“晴明大人您呢?”
“连人的生命也是一样。”
杂役似乎不知从何说起。
“唉,这副样子多么不堪啊。”
“什么都没有挖出来。”
“那德子小姐知道绫子小姐的事吗?”
“是我博雅请来晴明搅扰了你。是我博雅拜托晴明赶到这里来的。是我妨碍了你呀!既然这样,你就吃我的肉,用牙齿咬碎我的心脏吧!”
“一切都终结了。”道满絮絮地说。
“不知道。”
细看之下,在廊轩下面,还残存着刚刚落花的芍药。
“啊哈哈——”
“什么?”
“你不想再吻我了吗?”
“我还添了许多皱纹!”
“就在她父亲去世的那一年,由于伤心过度,也随之去世了。”
“德子小姐!”
“没关系。”
“是我?”
“无论发生什么事,你绝对不能出声。”
变成鬼的德子,用奄奄一息的细弱声音说:
“……”
她的头发蓬乱如麻,又长又黑的乱发倒立着。
德子脸上的表情,仿佛埋藏在地底下的水从业已干涸的大地地表慢慢渗出一般。
“哈哈……”
博雅拿着琵琶奔到夜晚的庭院中,但四处都不见德子的身影。
“今天,我们见过了芦屋道满大人呀。”
“是有。”
“啊,啊,我要你的命!”
原来是芦屋道满。
博雅跟在晴明后面,抱着琵琶从屏风后出来了。
“你对德子小姐怎么交代?”
“噢!哎呀,怎么是这么堕落的样子啊!”
博雅又说:“这也就是我要拜托你的事。无论发生什么,我都无法逃避。”
“嘎吱,嘎吱——”
“哦。”
“如果是酒,倒可以好好喝上一口,可惜不是酒。”
“就是刚才我所说的,还有一个办法——”
“有劳你了。”晴明提醒他。
“哎呀!”
“能,因为我将早已备好的广泽遍照寺的池水,洒到了德子小姐的背上。”
“她得救了?因为我?”
“德子小姐,请等一等!”
“我对这把琵琶也是爱不释手。前几年,在清凉殿举行歌会时,要弹奏琵琶,我就从德子那里把飞天借了过来。”
“事在人为吧。”
她又变成了厉鬼。
在正殿里,三个人静坐下来,神情肃穆地交谈起来。
博雅吼道。
上下牙相互咬啮着,发出令人心惊的声音。
“济时大人——”
“博雅!”
德子一边呲牙咧嘴,齿间咯咯作响,一边抑制着从身体里面往外喷涌的某种力量。
“这就是飞天啊,应该是绫子所有的,怎么出现在这里?”
“那把琵琶,曾经在绫子小姐手中。”
若把咒遣返,咒就会原封不动地加诸德子身上,这样一来,德子的性命就危在旦夕了。
德子的口中又流出了鲜血。
“……”
“到底是谁下了这样的毒咒?”
“……”
不过,衣衫被撕下来,反倒救了济时。
“从北面的柱子下什么都没有挖出来吗?”
她的右手紧握着一把铁锤和一根长达五寸的铁钉子。
“你指的是,人变成了鬼也是同样……”
“无情遭抛弃。”
博雅会意的声音苍白无力。
“是的,我告诉她,我是从物主那里重金买来的。”
听声不见人。
蜡烛忽明忽暗地摇曳着。
她的双眼往上斜吊着,脸涂成了血红色。那是一张叫人心惊胆战的脸。
“好羞愧啊!”
那是含着惊惧的脸色。
“好了,晴明,别乱来!”
“你的身影就会被看到,说不定会危机四伏。”
它正在一点点地长大。
即使漆黑一团,如一头疲惫的老兽般颓然蹲踞的家宅中,也是虫喧一片。
“喂,你也再爱我一次吧。”
晴明和博雅发现,庭院那边出现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正向残破的屋子走来。
“来迟了?”
“哪怕如今变成这样一副丑态?”
博雅热泪滚涌,流到了脸上。
“是一种气吗?”
“是的,这会暴露我的羞耻……不过,还是说吧。”
“她是在‘生成’,博雅。”晴明的声音含着一丝惊讶。
“鬼也好人也好,都很悲哀啊……”
在她的瞳孔中,燃烧着细小的绿色光焰。
“明白什么?”晴明问。
德子的嘴里,青绿色的火焰伴随着话语吐了出来。
“我终于想起来了,想起来就痛苦万分,想起来就撕心裂肺啊……”
“不必做任何准备,希望济时大人今晚就一个人在这里等着德子小姐。”
“是的。那是我极为珍视的父母遗物。哪怕一文不名,我也没有卖出这把琵琶,还是一直留在身边。”
杂役战战兢兢地点了点头,说:
“有一个弟弟,听说花了大把的钱,把他送入了大学,据说这个弟弟气宇不凡,非等闲之辈。不幸的是,在一年夏天,她弟弟染上流行病去世了。”
一片沉默中,牛车轱辘轱辘响着,在大路上行驶。
“什么?”
“什么办法?”
“是的。”
晴明的一只脚跨到了外廊内。
“德子小姐,事已至此,如今我还是无能为力呀。我根本没法做一点事情。唉,我博雅是个多么可怜多么无用的蠢人!”
在博雅的怀中,德子痛苦地挣扎着。
“咯咯咯——”
“当然不能直言送给了绫子,我当时非常自私地撒了一个谎。”
“是我。”
“如今的我,你看见了!”
“让你看到了我那种可怕的样子。”
“我就爱这样的你。”
放眼望去,蛤蟆拉着的牛车就停在已经坍塌的瓦顶泥墙旁边。拉着牛车的蛤蟆,也就是跳虫的旁边,站着身着彩衣的蜜虫,正朝晴明低头行礼。
“来啦。”
“在这里。”他小声说。
德子突然翻过身,紧紧搂住博雅。
“发生了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
接着,博雅紧闭着嘴,抱着琵琶,默默无语。
一个女人——
“唉,好后悔啊。”
德子的气息已经细若游丝。
她用恳求的声音说:
“我已经年长色衰了啊。”
“当德子小姐来到时,你就把刚才所说的话,毫无隐瞒地告诉小姐,而且必须诚心向她道歉。”
女子边说着,边朝前扑出,站到稻草人济时面前。
声音显得颇为悔恨。
她突然张口,紧紧咬住了博雅的左手。博雅拼命忍住呻吟声。
“在这样的陋室,德子小姐情何以堪啊!”
“你还有印象吗?”
“都让博雅大人看到这副不雅的模样了,竟然还是无法泯除心中的悔恨。”
“哪里,绫子弹琵琶的技艺并不怎么样,她是因为飞天的精美而动心了。”
“不过,博雅啊——”
“源博雅大人现在带来的东西,不知你猜不猜得出来?”晴明说。
声音轻轻柔柔的,她噌的一下来到草人跟前。
在到达济时家之前,晴明问博雅:
忽然,“嗷,嗷……”
她露着白色的牙齿,两边的嘴角往左右斜翘。
“道满大人,是你吧?!”
长长的头发,狼狈地在脸上缠绕又披离,披离又缠绕。
济时说出那个名字时,博雅重重地吸了一口气,闭上双眼。
“这一次的宫廷相扑大会上,济时大人确实是照应过海恒世大人呀。”
博雅呼唤着她的名字,仿佛别无选择似的,唯有更加用力地抱紧德子。
空蝉。
“晴明,那是什么啊?为什么会有这些东西放在这里呢?”博雅问道。
“晴明大人,我该怎么办才好呢?”
“不过,我不是受绫子小姐所托。是更早之前,我听了阴阳师的吩咐才埋下的。”
德子小姐静静地聆听着笛子的清韵,有时,她会应和着博雅的笛声,弹起琵琶。
“这三年来,我一直在照应他。”
时光缓缓流逝,令人倍感痛苦。
在博雅身边,晴明颂起咒语,大意是:
“是的,她希望能把它放在身边。”
“当时济时大人得不到小姐以身相许的答复,所以就想出了这么个办法……”
“如果说有什么人能阻止这一切,那个人只能是自己。”
“做些什么才好呢?”
晴明如此小心翼翼地说话,想必一部分可以传到屏风另一边的济时耳中。
地板嘎吱嘎吱作响,那轻微的声音也传到了博雅的耳边。不是老鼠也不是猫,而是一种更沉重的东西踏着地板的声音。
是两只角。
对叹息不已的博雅,晴明说:“走吧。”
“因为是琵琶中的极品,小偷偷去会不会把它高价卖掉,或者是被仆人们悄悄拿走?毕竟精美的乐器连鬼也会喜欢的,或许是鬼怪偷去也未可知呀,我就这样哄她。”
德子睁开了眼睛。
倒伏着的女人,右手紧握着一把沾满血迹的剑。
这句话提醒了博雅,他睁开眼睛,打开一直抱着的包裹,拿出里面的琵琶。
一个个都是无主之物,空洞之物,是生命虚妄的东西,是结不出果实的存在。晴明解释道。
“我也无法解救变成鬼的你……”
博雅抱着琵琶跟在身后。
“用处有很多。到时候用得着还是用不着,我还不清楚呢。”
“哦……”
看上去根本不像是住着人的房子。
铁锤连续敲打着钉子。
“而且,我还想,死后还要变成真正的鬼,向济时大人作祟,于是就自己刺破了喉管。还对前来照看我的博雅大人如此失态!”
在草人的正后方,济时在屏风与草人之间端坐着。
“这样一来,德子小姐就会把草人看成济时大人了。”
“他以为,如果家徒四壁,小姐为家计着想,就只好依赖他了。”
正是十二年前听到过的,随侍在德子小姐车边的杂役。
“用稻秸?”
博雅几乎怒不可遏。
“为什么,究竟为什么,在十二年前,你不跟我说这些话呢?”
德子紧抓着济时衣襟的手也松了下来。
吹着吹着,德子回过魂来,聆听笛子的清音。
晴明低声说着,站起身子。
晴明点了点头,声音里充满了安慰。
博雅点了点头。
“晴明,这是……”
“生成”中的德子发出呜咽声。
是一个老人。
“三年前开始。”
在牛车里,博雅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一会儿掀起帘子往外打量,一会儿又把视线收回来。
在夜色中,火焰把女人的脸衬托得更加狰狞。
“德子小姐!”
“什么?”博雅不解。
晴明点了点头,又接着说:
她失声恸哭。
“什么事?”
现在,博雅膝盖上抱着用布包好的琵琶,认真倾听着晴明和济时的谈话。
忽然,晴明低声说:
他低下头,下到庭院中,身影消失了。
琤——
贴近额头的头发中,响起喀嚓喀嚓的声音,从中长出了异物。
“你到外面去,在屋子东西南北四个方位的角落里,挖开立在四角的柱子基部,如果挖出什么东西,就请带到这里来吧。”晴明说。
“我不知你会有二心呀,背弃了当初的盟约,带来了无穷的悔恨。一切的一切,本来都发自自己的内心,可是,虽然你已经变心,我的情感却依然坚贞,没有减少一分。”
是名曲《流泉》,那由式部卿宫传给蝉丸,再经由蝉丸传给博雅的曲子。
晴明点点头,端正了坐姿,望着济时说:
德子齿间吞吐着红色的舌头,说:
随着灯影摇曳,地板嘎吱作响,一个人影,闯入了三人静悄悄地等候着的房间。
“是的。”道满点头承认。
轱辘轱辘,牛车走动的声音持续不断。
发丝触到火苗,烧得咝咝作响,变得焦臭,升起了小小的蓝色火苗。
“她母亲呢?”
“庆幸的是,现在离丑时还有一段时间,你能否告诉我,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晴明问。
脸上涂成红色。
杂役从怀中取出三个贝壳紧紧闭合的大文蛤。
“哎呀,我真搞不懂啊,我弄不明白,那时到底怎样才能拴住你的心。只知道事至如今,无可挽回了……”
“或许,正因为你,她得到了拯救。”
她两脚狂乱地蹬着地板,牙齿咬破了嘴唇,悲声呻吟着。
晴明点点头,又说:
“如此一来,又会怎么样呢?”
“原来是没落贵族。”
“嗯。”
“噢。”
“你早该知道会有这种惩罚的!”
温度正从德子的身体里逃逸而出。像是要阻止这温度的流逝,博雅手上加足了力气。
头发在飘摇,无数次碰到火苗,升起蓝焰,发出咝咝的声响。场面实在是触目惊心。就在这时——
济时送去的衣食接济等也基本停止,仅剩的老女仆也离开了她的家。
随着猛烈的甩头,女人长长的头发贴到自己脸上,狂吼着:
“无论怎样忧心如焚,都是无法挽回的,这是人世间的常理。”
“这样你就给了她?”
宽朝僧正凝望着秋雨洒落的庭院。
“是的。”
没有回应。
那是一段空有一身非常人可比的好气力,却不知如何施展而虚耗光阴的日子。
她取下头上的铁圈,掷到地板上。
博雅紧紧抱着德子说道:
“你为什么总是一声不吭呢?”
晴明与博雅坐在屏风后边。从一个时辰以前开始,就一直等着德子小姐的到来。
父母在世时与她家素有来往的人们,就慢慢地疏远了,连仆人也接二连三地走了,府中越来越冷落。
杂役脸上血色尽失,青紫色的双唇颤抖不已。
血正从她的喉管汩汩地流出。德子用剑刺破了自己的喉管。
仿佛为了让济时看得更加真切,她把左手悬吊的东西高高地提了起来。
晴明深知内情,言语尽量避开德子跟博雅的关系,更没有把博雅在堀川桥边见过德子的事告诉济时。
“我挖出了这种东西。”
德子小姐的额头,也不再长角了,唇边也看不到暴突的牙齿。
“去追德子小姐?”
“难以启齿,是吗?”
博雅抱紧了德子。
“德子小姐!”
真是令人心惊胆战的气力呀。
“德子小姐!”
“是的,知音。”晴明说。
“是的。”
“是啊。当时济时大人本来一直照顾着成村大人,却忽然照应起了海恒世。”
“德子小姐——”
“嗯。”
地点是在藤原济时的房间里。
博雅一再点头。
“见到济时大人,我会询问许多事情,特别是关于头顶铁圈的女子,那时或许会有很多事你不想听到。济时大人那里预备着别的房间,你可以回避的。”
朽坏的屋顶坍塌下来,月光就是从那里射入屋中的。
女人的头发像是显示着此刻的心潮澎湃似的,竖得更高了。
“你说什么迟了?”
对博雅的话,晴明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是点点头表示会意。
声音轻轻的,连近在身旁的博雅,也是似闻非闻。
晴明把实忠从绫子家人那里听来的故事,尤其是绫子把琵琶摔坏的那件事,转述给济时。
“心中连本人都无法揣摸清楚的阴影,也是常有的啊。”
“我到底还是跟道满大人一样。”
原来,三个文蛤的内侧,被人用朱丹涂成了鲜红,里面分别装有一物:一个是秋蝉蜕下的空壳,一个装着蜕掉的蛇皮,另一个装着蜉蝣的尸体。
“是你吧!”晴明问。
“要从人的内心真正灭掉鬼,除非把人本身灭掉,没有别的办法。可是把人灭掉这种事,不可肆意妄为。”
“是的。”济时点点头。
于是,就这样一直放在手边。到了跟绫子交往时,一天晚上,他拿起飞天弹了一次,当时绫子就对飞天十分中意。
“本来可以用这个草人,直接把咒遣返。可终为不美。”
里面是一颗已经焦黑的柿树种子。
“当无计可施时,当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别的办法时,人极可能被迫变成鬼。”
“把我吃了吧!吃我的肉吧!”
“哦,你来得正好。济时大人就在那边,虽然性命已无大碍,可是已经吓坏了。你能不能去照顾他一下?”晴明对实忠说道。
缠绵不忍绝。
“变成鬼,并非出于人的意志,不是说有所期望就会变成鬼,也不是说只要心中不想就不会变成鬼。”
“那么,人会变成鬼吗?”
“我的弟弟,就在十二年前的那段时间,染上流行病去世了。”
杂役一言不发,只是呆呆地站着。
“现在,再吹一次笛子……”
“晴明大人——”济时的语调郑重其事。
“你为什么哭泣,博雅大人?”
他低声喃喃着。
“本想要了他的命……”
好像下定决心坦诚相告似的,济时有所觉悟。
德子高声大叫:
口中一边说话,一边咻咻地吐着乱舞的青绿色火焰。
“我懂了。”
德子表示会意的眼睛,又变成了鬼眼。
晴明十分肯定地点点头,端详着博雅,说:
“我都明白,你不要自责了。我什么都知道。身外之物可以舍弃。若是病患,可以治愈。可悲的是,这不是身外之物。这是我自己内心的魔障。”
响声一步一步接近了。
“什么事?”
“看不见你的只有德子小姐,对我们来说,你的身影是随时都能看见的。”晴明说。
道满用指尖轻轻一触,贝壳就张开了。
“这件事我不想让德子知道,会让她很伤心。这样对不住她。”
“走吧。”
“我一个人?”
博雅不由得惊叹起来。
“那我就都告诉您吧。”
晴明自然对此了然于胸。
像手舞足蹈般,她浑身抖动着。
“就像道满大人所说的那样。”
“德子小姐!”博雅回应,弹奏着琵琶的手停住了。
额头上的皮肉裂开,热血从角的根部流到脸上。
“要是你把脸贴得那么近,我还会忍不住咬你的喉咙的。”
“晴明啊,替换牛的这只蛤蟆,真的能跟在德子小姐后面吗?”
“不管是什么样的人,她都不可能向他人彻底袒露内心。反过来说,人们也不可能完全窥知她的内心。”
地板上,放着一盏灯盘,灯盘上点着若有若无的豆大的灯火。
“我明白,我全都明白。可是哪怕再明白,还是免不了变成鬼呀。在世间怎么都找不到治愈憎恨与哀痛的方法,人就只有变成厉鬼一条路了。不是人想变才变成鬼的。是因为无计可施,人才变成了鬼呀。”
仍旧没有回应。
那是一个在月光中更显破败的庭院。
说着,杂役捡起德子掉在地板上的剑。
“我没有说过。可只要听到外人的传言,我跟绫子相好的事她肯定会有所耳闻。因为德子小姐曾命仆人四处搜集坊间关于我的传言。”
好长时间,博雅无言地伫立着。
“原来是这么回事呀。”
从那时开始,只要博雅夜晚独自吹起笛子,仍然是“生成”模样的德子小姐就会现身。
“用它做什么?”
在济时家门前,两人走下了牛车。
“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晴明问。
晴明扬声叫道,但德子并没有停下来。仿佛晴明的存在,以及博雅的存在,根本无法进入德子的视线。
那么,刚才听到的哭声,要么是幻听,要么是芦屋道满的心声传至耳鼓了吧。
杂役的声音平静得令人窒息。
晴明也是低声回答。
她扑上前,紧紧搂住草人济时。
说到这里,女人极不情愿地摇晃着头。
“你小心为上。”晴明说,“但如果过于胆怯,咒就会更加强烈地加诸其身……”
女人用无比憎恨的眼神,直勾勾地望着草人济时。
博雅还在吹着叶二。
“放心吧,博雅,你不会变成鬼的。”
“啊!”
他紧闭着嘴,站在晴明和博雅的一旁。
“那,接下来怎么做?”
不知哪里的牧童,为了喂牛吃草,白天好像在这里放过牛,四处散落着牛粪。
“万一我变成鬼,你会怎么办?”
“如果这样就行,我会说的。”
“对不起,对不起!”
“我会设法把济时大人的身影隐藏起来,让人看不见。”
“办不到吗?”
“为什么你要来呢,博雅大人?”
女子挣扎着,说:
女子像一只硕大的毒蜘蛛一样,朝草人扑过去。
“我在这儿——”
女人轻声呼叫,她的嘴唇左右斜吊起来,接着又猛地大张开嘴。
她紧咬的牙齿咯咯作响,像狂舞一般,双手在空中乱比乱画。
“什么?”
“……”
那边的树影,也许是山樱吧。
博雅抱着琵琶,也陷入了沉默。
她用双手遮住了自己的脸。
博雅紧紧凝视着德子。
“唉,爱恨难辨啊。难得一见那身影了……”
“还有一个办法。”晴明说。
烧焦的柿树种子。
“叫你知道我的厉害。”
“嘻嘻嘻……”
良久,他停止吹笛。
她吊起眉梢,凶相毕露。
“多么美啊!”
“哪怕变成了这样的恶鬼?”
“哎呀,这是多可怜的样子啊!”
“谨上再拜,开天辟地的各方诸神!伊奘诺伊奘冉大神啊,开天辟地的大神,您在伟大的御驾上,令男女之间山盟海誓,令阴阳之道长久流传。”
“老实说吧,有些想法,比如‘对不起’、‘可怜’之类,还是有的。说到还爱着她,实在难以启齿。如今,我对德子是害怕得不得了,只要想起德子把绫子的头扭了下来,就无比恐惧。虽然原本是我主动追求她,可事到如今,爱慕的心确实荡然无存了。”
“当然可以。”
“竟然会发生这种蠢事。”
晴明仿佛自言自语般说着。
逃离女子手中,济时在地板上乱爬乱逃。
“我并不是有意要提出这种问题的。可是,博雅,是你让我说的呀……”
分明有人的重量。先落在地板上,地板再跟地板相互挤压,发出了嘎吱声。
藤原济时一副气血尽失的样子,坐在博雅和晴明对面。
“手臂上,腹部,都生出了赘肉……”
可以想见,当年这座宅邸也曾多么风光啊!如今,那繁华光景已荡然无存。从外廊至房屋,秋草繁茂,无处不在。
杂役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坦白道:
“你都说了希望我帮你一把,我竟然这么无用。”
“不知道?”
“是的。”
他把叶二贴近唇边,开始吹了起来。
他瘫软如泥,浑身无力,几乎是用手勉强拖着身子往前挪动。
“或许你要说什么——”晴明望着杂役说。
她的眼中,又恢复了人性。
“哎呀,实在太奇怪了,济时大人竟然分成了两个……”
那种结局自然并非博雅所望。
晴明打量着道满。
怨恨化厉鬼,
秋草丰茂,浓密蓊郁,连插足其中的空隙都没有了。
德子抓住了济时,用左手揪住他的衣领,右手紧握着铁锤高高地举起,正要朝着济时的额头狠劲捶下去。
“晴明——”
“从天而降的水,积在池中的水,无论是什么水,都根本无碍于水的本性。心同此理,人的本性也是不会变化的呀!”
“琵、琵琶……”德子说。
“也就是说,我也会变成鬼的呀。”
济时说着,表情十分痛苦,像正吞咽着苦果似的。
博雅的声音震颤着。
“是的。”
“好。”
德子小姐仍然手抱琵琶,无言地倾听着笛子的清音。
“这原来是德子小姐的琵琶。我跟德子小姐相交甚欢时,德子小姐兴之所至,时常会弹起这把琵琶。它式样非常漂亮,音质也好,所以我印象非常深。”
“自己?”
这正是当年博雅所见过的碧盖香车。
草人身上粘着晴明从济时身上取下的头发和指甲。
“弟弟过世后,就在蒙他不断关心和看顾的过程中,我竟然恋慕上了济时大人。真是一场噩梦啊。”
泪珠和着涂在脸上的朱丹,看上去如同血泪。
德子在博雅的怀抱中,咬牙切齿地左右摇了摇头。
就在这时,嘎的一声,牛车停了下来。
晴明说,然后又对博雅说:
“砰,砰,砰——”
头上顶着铁圈。
“哦。”
晴明追到博雅身边,大声叫他。
“德子小姐!”
博雅好像急于打断晴明的话头似的。
她把两手撑在前面,四肢着地,像狗一样爬近草人。在草人的大腿间,她埋下头,用力咬着那里的稻秸。
博雅泪流满面。
“我从济时大人那里得到了一些金子,是受他所托。”
“那么,还有别的办法吗?”
“是啊。”
说完,猛力刺破了自己的咽喉。
这时,按晴明的指尖触摸的顺序,贝壳啪啪地张开了。
“不是不能撒谎吗?”
哪怕在点头,济时的视线还是游移不定。
“明白了。”晴明点点头。
“能为德子再吹一次笛子吗?”
采用回避法,晴明避开了遣返术。
“我们所在的地方,贴着驱邪的护符。当德子小姐赶到时,哪怕从屏风背后探出头,德子小姐也不会察觉的。不过——”
博雅一问,晴明立刻把视线投向杂役。
“我又看到了你的身影,叫人无比怀念,苦闷不已,痛苦不堪……”
无论外貌还是声音,杂役都添加了十二年岁月的沉重。
“德子小姐!”
在沉沉的暗夜中,唯有彼此静悄悄地吐纳着黑暗的气息。
呼吸了两次。
黑暗中,晴明与博雅敛声屏气。
“沉湎于相思的泪水中,深陷在相思的痛苦中,遗恨无穷啊。”
博雅带着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问道。
“她的父亲是皇亲国戚,还担任过太宰府的副长官等职务,回到京城后,到第四个年头,在小姐年满十八岁时,不幸病故了。”
“刚才我让实忠找来了稻秸。可以用它试试。”
“是德子小姐乘坐过的车啊。”博雅低声说。
“可是,鬼是不会懂这一层道理的,哪怕不想变成鬼,最终还是无法避免。”
“我真傻……你怎么会忽然这么说?”
“我更爱经历了岁月沧桑的你呀!”
博雅痛哭失声。
德子小姐跟琵琶飞天一道,悄然安葬于广泽的宽朝僧正所在的遍照寺中。
“如果说我有什么跟道满大人不同的话,那就是,我身边还有你呀,博雅……”晴明说。
博雅仿佛自言自语似的说。
博雅紧抱着德子的双袖被热血烫温了,染湿了。血的温度,直抵博雅的肌肤。
“是的。”
“当相扑士?”
他又仿佛有所领悟似的点了点头。
“是的。如果济时大人一旦发出声音,法术就破了。”
济时放声大哭。
抬眼望去,可以明显看到倾塌的房子的屋顶。
她高声叫着,如同悲鸣一般,扭过头去。
晴明从怀中掏出几幅画好的符咒,要贴在德子身上。但他犹豫了一下,没有伸出手去。
博雅的眼睛一直凝望着德子消失的方向。
“走吧,博雅。”
在德子的眼中,忽地闪现出人气的光华。
是人而非人,是鬼而非鬼。
琵琶响了。
尽管音韵不断变小,还是朝着无限的远方飘去了。德子仿佛在用耳朵追逐着渐渐远去的音韵。
眼下在暗夜中,晴明和博雅静静地重复着徐缓的呼吸。
“什么事?”
“哪怕如今变成这个样子?”
“毕竟是济时大人自己种下的苦果,你好好忍耐一下吧。”
“博雅大人,晴明大人!”那个人影叫道。
“你不久前说过,人的心中都有鬼……”
他痛苦得脸形都扭曲了。
“真可怜呀!”
“这声音,不是飞天吗?”
“博雅大人,你在哭泣吗?”
“是啊。”
“我不知道。不过,德子怎么能变成鬼,还取走了绫子的首级,我至今还是难以置信。”
“救、救救我吧!晴明大人——”
“……”
他用哀求的眼神望着晴明,一会儿,他的视线又转向自己后边,接着,又转向庭院……好像他以为厉鬼眼下就会从背后、从庭院里扑过来,把他一口吞下似的。
如果是在户外,她就隐身于暗处或是树荫下。
“……”
“昨晚到绫子小姐那里的凶煞,今晚会赶到济时大人这里来吧。”
“无论怎样的时刻,都不会永远延续的。”
“真发成村大人。”
济时仿佛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可是,既然谁的心中都会有鬼,难道不意味着我的心中也有鬼吗?”
“那时,我还以为时光会永远不变……”
像是一阵凉气滑过后背,博雅大声呼喊起来。
“救,救救我啊!”
他在德子耳边轻声说:
博雅在女子身边跪下双膝,把琵琶放在地板上,抱起她的身体。
“会来吗,到我家来?”
“那是化为生魂跟博雅大人见面的那天发生的事。”
在草人面前,搭有三层高台,竖有蓝黄红白黑五色染成的供品。
“嗯,嗯。”
“我好憎恨啊,济时大人。”
“我真干了一件蠢事呀!”济时沙哑着声音说。
“博雅啊——”
听博雅这么说,这一次,晴明默然了。
“……”
晴明若有所思地侧着头。
“多可怜啊!”
博雅伸出一只手,把放在地板上的琵琶拿过来,放在德子的胸前。
清澄的音色,自叶二的笛管中轻灵地滑出。
“没关系,德子小姐。咬我也不要紧,没关系……”
“对德子小姐呢?”
“是的。就是在绫子小姐那里被踩死的阴阳师。”
女子又朝他扑了过去。
她手舞足蹈起来。
“晴明啊,感谢你的关心,与其后来无休无止地牵挂,东躲西藏地不敢面对,倒不如一开始就全部听到为好。”
忽然,又增添了一个人的动静。在外廊内,老杂役沐浴着月辉,站立在那里。
“变成鬼?”
“博雅大人!”
博雅的眼中,已是热泪奔涌。
她把左手握着的钉子钉在草人的额头上,高高抬起右手,重重地锤打起来。
德子合上眼睛,倾听着仅仅响了一下的琵琶声。
蛤蟆背上系着轭辕,牛车在夜晚的京都大街上,看似慢吞吞地往前行驶。
捶下五寸钉。
在德子的眸子里,又燃起了人性的火焰。
济时嘶声惊叫,想从德子手中逃开,却竟然瘫软在地板上了。
新欢发在手,
“可以吗,博雅?”晴明凑近博雅耳边低声说。
依旧没有回应。
“已经跟济时大人说过了,德子小姐现身时千万不可出声。”
“光这样说还不行。”
听到晴明这么说,博雅才好像回过神来似的。
她咬牙切齿。
“是的。”
“是啊,如果你化成了鬼,那是谁都无法阻止的。”
“哦。”
“真的迟到了,竟然自己结束了生命。”晴明说。
他只是默默地站着,仔细聆听两人的对答。
晴明和博雅又站在了一起。
“这难道是……”
“什么事?”
“济时大人把琵琶送给绫子,德子小姐并没有被蒙在鼓里。”
“……”
这时,话语中断了。
是一辆古怪的牛车。
她头发披离,摇着头,抬起脸来。
博雅毫不犹豫地宣告。
“我有一个请求——”
“如果我说不会变成鬼,你会安心吗?”
响起了哀鸣般的叫声。是济时的叫声。
“博雅大人呀!”
济时脸上阴云密布。
“……”
他把它们交给晴明。
朝着廊轩,艾蒿从地面贴着腐烂的木柱往上攀。
博雅的声音压得低低的。
“接下来呢?”
“我对博雅大人做了些什么事啊。”
“是,是的。”
“那德子小姐那边呢?”
“看我呀,济时——”
“我去追她。”
“既然是我提起这事,而且事态急转直下,先过了今晚再说吧。”
“哦。”
“邪气减弱了,意味着有谁早先就从北面的柱子下挖走了一个贝壳。”
德子边咬边念叨着。
“博雅——”晴明声音很轻。
“济时大人——”
“德子小姐,人心无法改变呀。哪怕你哭泣不休、苦闷不已,或是委屈难抑,还是心急如焚,无论如何,人心还是无法回头啊!”
“必须是发自肺腑的言语吧?这么一来,我的命就得救了吗?”
草人的胸口贴着一张纸,纸上用毛笔写着“藤原济时”四个字。
“是谁讲的?”
用右手的指尖,她轻拧着弦丝,弹了一下。
仿佛受此吸引,博雅继续吹着笛子。
“是的。”
“我非常清楚昨天晚上绫子小姐发生了什么事。”
济时的声音战战兢兢的。
“笛子?”
在德子身上,鬼与人忽现忽隐。
“是的。”
“所以,当时我希望能让成村大人胜出……”
“你呀,比自己认识的还要出色得多,你就是这样一个男子。”
她把绫子的头丢到一旁,绫子的首级响起沉闷的声音,落在地板上,骨碌乱转。
“是啊。”
晴明把三个文蛤放在左手中,口中小声念起咒语。
昔日殷殷语,
“真的?”
“绫子小姐也会弹琵琶吗?”
与此不同的另一盏灯,放在木板窗旁的窄廊一角,明明灭灭。
“原、原谅我吧,别伤我的性命。”
“哎呀呀,真高兴呀!”
可是,就连咬牙发出的声音,也越来越小,越来越弱。
每一滴夜露都尽量捕捉着蓝色的月光,看上去仿佛有无数的小月亮降临到这个院子里,在叶影中小憩。
“每天每夜,日复一日,数天,数十天,数月,用世事无常的道理劝自己,也想对济时灰心断念,可就是没办法做到……”
“晴明啊……”
“这话从我的口中说出来是有点奇怪,可是我想知道,因为做过这种无德的事,人就会变成鬼吗?”
“弟弟当时对我说,他歇了大学,要去当相扑士。”
“什么?”
济时哑口无言。
“诚如您所言,它确实曾为绫子小姐所有,在此之前,它又是谁的心爱之物呢?”
就在杂草丛生的地板上,月亮洒下了幽蓝的清辉。
从外面传来了怪兽般号啕大哭的声音。
“这里就是……就是德子小姐生活的房子吗?”博雅低声道。
“水?”
道满比晴明提前造访了这所房子,不可能没有注意到这种情形。
她痛苦地摇着头。
回头望去,就在刚才钻入的泥墙坍塌处,荻花如雪,正在绽放。
左手上好像拿着什么圆形的重物,用类似绳子的东西捆绑着,悬吊下来。
“这样的话,十二年前,我多想听到啊。”
道满低头望着德子。
博雅脸上流淌的眼泪,滴落到德子的脸上,与她的血泪混合在一起。
“这么说,这个办法行不通喽。”
“变卖家产,勉强换成钱币,就这样孤苦伶仃地维持着日常生活。”
“对德子小姐呢?”
“……”
孤魂伴萤火,
“不能用这个。”
“是的。如果来的话,是在丑时。”
“那是十二年前的夏天吧。”
“德子小姐啊!”
晴明和博雅走下牛车。
博雅用极端悲痛、又温柔得无以复加的深情的声音,呼唤着她的名字。
“是带来横祸之气。不过现在已经减弱了。”
“如果能救我的性命,我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可是,我的心,现在已经离德子很远了……”
她左右摇摆着头。
“德子小姐!”
绫子发生了什么样的不幸,大概已经传到济时的耳边了吧。
晴明从怀中掏出一个盖着盖子的小瓶子。
“噢,好的,好的。”
“弟弟心里十分渴望。可就在跟成村大人约好见面的那一天,他身染怪病,卧床十来天,就成了不归人。”
琵琶声如流水般响了起来。
走近一看,那是一辆朽烂的牛车,是一辆吊窗车。
“你为什么抛弃我?哪怕你一边跟她私通,一边装模作样地和我来往,哪怕就是这样——”
徘徊郎枕畔,
“唉,小姐呀,为什么流泪,我这种粗人又怎么弄得清楚。为什么哭泣不止,我这种蠢汉又怎能明白……”
“博雅,倘若你真的变成了鬼,我也是没有办法阻止啊。”
“那是十二年前的事了。那时,我有一个心仪的女人,此前一直给她写信或是送信物,却总收不到满意的回音。她的府上位于堀川小路附近的五条一带,小姐就住在那里,名叫德子。”
“德子小姐!”
“你咬吧!”
“头一次来到这里,我就感到一种怪诞的妖气。为了化解它,我就挖开了北方的柱子基部,找到了这个东西。只要挖走一个,咒的力量就几乎化解了,所以就让其他三个还照老样子放着。”
她厉声叫着,站了起来,左手拿着钉子,右手握着铁锤。
济时用力咽下口中的唾沫,说道:
“济时,你在耍弄我啊!”
博雅的声音已经追不上她了。
雨降落在整个山寺间,把庭中的石砾、飘零的红叶,连同所有的一切都濡湿了。
“博雅!”
“您来迟了,博雅大人——”
“我听说,男人移情别恋和新欢交往,或者女子红杏出墙跟别的男人定情,都不是一般的罪过。”
“晴明,这里是……是道满大人说过的德子小姐的家吗?那么德子小姐呢?”博雅问。
如果是在房间里,她就出现在屋子的一隅。
伊人来无踪,
“那要看听过济时大人的表白后,德子小姐的心态。”
秋草上夜露密布,叶梢沉沉地低垂。
牙齿长长的,咬得咯咯响,直扑向博雅的喉管。
“什么?”
“好羞愧啊!”
“博雅大人呀……”
“好了,好了!”
“德子小姐!”
博雅又一次呼唤。
“那真是一支好听的笛子啊!”
“……”
钉子深深地钉入草人的额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