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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阳师·生成姬 作者:梦枕獏 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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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博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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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了,晴明,柳树下竟然停着一辆牛车——”

除了沉香,还混合着数种香木的高雅气息。

“嗯。”

“难道……”

“你为人身,我们一起欢饮;若你非人,我也不会不跟你一道饮酒叙欢。只要你是晴明,我们就会一起痛饮,就是这么回事。仔细考虑起来呢……”

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是我的酒友啊。”

她那仰望天空的双眸,又大又黑,秋水盈盈,映照着月色的清莹。

“作为一位相扑士,真发成村大人的年岁应该不轻了吧。”

“嗯。那是因为济时大人非常喜欢恒世大人。”

“无情……”

博雅恍惚迷离地吹着笛子。

琵琶声与博雅的笛声相契相和,博雅的笛声亦与琵琶之声水乳交融。

这种情形持续了三个月左右。

博雅本来打算下一个晚上还去吹笛子,可是不巧,天下雨了,结果没有去成。

“每当我去吹笛时,那位小姐也会跟随而来,这种情形后来还持续了一段时间。”

第二天晚上,博雅又行至堀川,吹起了笛子。

“博雅大人……”

“如果可以的话……”

“虫豸是不会作祟的。”

“不是吗?我开始的话题是,边饮酒边欣赏庭院风景,不由得心生眷恋。”

不管是怎样出脱于世间的名品,对身为名贵乐器这一点,乐器往往是不自觉的。

仍像十二年前那样,牛车又开始走动了。

“什么无从隐匿?”

晴明愣住了。

花香与女子衣裳里的薰衣香和在一起,几乎令博雅顿觉身处人间仙境。

“哦……”

“听说安倍晴明大人能使用方术,操纵式神,行种种不可思议之事,都是真的吗?”

“也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女子声音低低地说。

这个女子到底在说些什么呢?他弄不明白女子葫芦里装着什么药。

车子在月光中静静地远去。

牛车又轱辘辘地走了。

博雅兴致浓厚起来。

“当时,他们中了我的咒。”

夜晚的空气饱含湿意,但博雅的笛音仍极有穿透力。

博雅不再吹笛,朝香车的方向凝望。车子只是静静地停在那里,既没有人从车子上走下来,也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如今,在皇宫里,公卿们都在猜测到底哪一方会赢呢。”

牛车旁只跟着一位杂役,脸形还有点熟悉。

“我至今还记得她当时掀起帘子欣赏月色的玉容,就算她在月光中飞升而去,我也一点都不会惊奇。”

“明白了。”

“怎么说呢,这种感觉是年少轻狂、风华正茂时无暇思考的。而正是这一点,令我尤其觉得可怜可哀。”

博雅忘情地吹着笛子,进入一种在梦中遨游般的心境,如痴如醉,浑然不觉时光流逝。

“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晴明若无其事地说。

博雅就是一支笛子。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晴明叹道。

女子到十五六岁时,已经嫁作人妇,是这个时代的普遍现象。因此,这位女子深刻的觉悟才历历可见。

最初见到它是四天前的晚上,在那之前,博雅也曾隔三岔五地行至堀川桥边吹笛子。

“跟人世间?”

当时,提起虫豸,并非单指昆虫,还包括蜘蛛等节肢动物,以及蛤蟆呀、蛇蝎呀等等,总之是一种笼统的称呼。

博雅在月光下伫立良久。

“到底是有呀。”

小姐一直侧耳聆听着,直到笛声消失才上床就寝。可是到了第二天,那笛声还一直萦绕在耳边。

是一辆吊窗车,轭头系着一头青牛。

“那么,这里的乌龟与蛤蟆是……”

如此一对一答,博雅也忙不迭地举杯近口。

她朱唇轻启,如此喃喃。

“比方说吧,如果有一位值得怜惜的人陪伴在身边——”

“还没到三十的样子。”

“不过,希望成村大人胜出的人也不在少数。”

博雅点点头,静静地行至车子旁边。

“跟十二年前相比,到底增色多少?”

“是这样。”晴明点点头。

“哪怕我是妖怪?”晴明的语气半带揶揄。

博雅的回答让人捉摸不定。

或许,这辆车子就是专为聆听我的笛声而来。

“每当我无比怀恋当初,就往堀川一带走走,这种事以前也常有,今天晚上并非初次。就我本心而言,根本就没想过能跟她再相逢。”

“十二年后,我跟她再次相逢了。”

“您有什么事吗?”

“跟有没有之类还是不一样的。因为她家居何处,我也一点都不知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

“什么事?”博雅问。

“哦。”

左边,放着一只木箱,晴明左手搭在上面。

博雅沉默起来,他在留神倾听。

“这种问题是不可能有答复的……”

博雅左手握笛,右手拿着山樱枝,一直目送着车子远远而去。

晴明有点突兀地径直问道。

“什么?”

所有植物的叶子、根茎、花朵等,都吸足了水分,水灵灵、娇滴滴的,尽情舒展着。

“别着急嘛,晴明——”

小姐来了兴致,便命杂役驾车出门,循着笛声来到堀川小路。

“又有什么?”

在月光下仔细看,发现香车旁边侍立着两位男子,像是杂役或者家人。

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似的,低语道。

“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所以他才把它们送给了我。”

女子低低的嗓音喃喃着。

“这一次,在五天后的七月初七,相扑士们会举行宫廷赛会。那时,真发成村大人将与海恒世大人举行比赛,这件事您知道吗?”

“什么?”

“此人年事已长。脸上皱纹堆累,从穿戴在身的衣饰随便望去,便可发现她已筋松肉弛,浑身无力……”

博雅的语气冷峻起来。

“晴明啊,我有时会情不自禁地想吹吹笛子。”

终将枯败的芳草。

博雅吹起横笛,不知不觉间那辆牛车就过来了,静静聆听着如缕笛音。

“你是说——”

真发成村与海恒世这两位左右最手,会在本次宫廷赛会上较量一番,这件事博雅当然知道。

女子并未出声,杂役和家人站起身来。

博雅边吹笛边移开视线,发现乐声从那边的车里飘了过来。

晴明这么说,博雅就把杯子搁在廊沿上,伸手打开木箱的盖子。

他走出自家宅邸,空气中充溢着梅雨将逝的气息。

女人沉默着,好像有什么事难以决断,过了一会儿,才说道:

“哦。”

两人言辞寥寥。

“就到此为止了。”博雅对晴明说。

“如此这般的流言在坊间乱传的话,我的事就难办了。”晴明淡淡地说。

并非因为瞥见女子身上十二年的岁月流痕,而是女子对此毫不隐藏的坚强意志,令他不自觉地退缩了。

博雅不知如何作答才合适。

博雅不禁再次长长地叹息。

“把话题收回来吧。”

“……”

“……”

那是十分纤美的声音。好像金丝银丝缠绕在一起往远方铺展而去。几只带着蓝色磷光的彩蝶,在月光中,在细线上,飞舞着,嬉戏着。

“要寻找她吗?”

月光从檐头照射进来,月光下,安倍晴明与源博雅正在畅饮。

欢乐,喜悦——

“没有的事。我一直在想,能遇到你真的不错。”

“为什么?”

“……我明白你的意思,晴明。总之,用语言我只能这样表述,没有别的办法。”他直言道。

“海恒世大人与真发成村大人进行比赛,这还是第一次吧。”

“您知道我的名字吗?”

“我的耳边,似乎至今还留着她当时的呼吸声。”

作为继承了高贵血脉的殿上人,在夜静更深时分,不带一个随从就步行外出,在博雅这种身份的人来说是极其罕见的。

那是十二年前听过的女子的声音。

一位身份高贵的女子,即使在月夜,在男子面前如此抛头露面、大胆相向,也是从未有过的事。

那种有伤风雅之事,我是怎么都不会做的。博雅说的是这样的意思。

“根本不是笑话你。是赞美。”

“博雅大人,我有一个请求。”女子说。

“奇怪什么?”

“而且就在今天晚上……”博雅说,“今晚月色这么美好,来此之前,我吹着笛子信步到了堀川桥旁。”

“有啊。”

可对博雅而言,却是再寻常不过了。

“坐在车里的,是我们服侍的府中小姐。”

“就这两个小家伙嘛。”

博雅吹起笛子,就是这一欲罢不能的乐器自身,主动奏响了乐曲。

“拙劣之至,有扰清听。”女子的声音从车内传来。

“怎么会?其实是我打扰您了——”

博雅又把放在廊沿上的酒杯拿在手中,一饮而尽。

“人也是一样啊,”博雅说,“人也会变老。”

吹了一阵子,博雅忽然注意到什么。

“都是因为笛子。”

面颊的肌肉因不堪重负下垂,在嘴唇的两端,也出现了皱纹。

博雅会意,又把笛子放到唇边。

“我怎么感觉不到是被人赞美呢。”

“如果在这里又怎样?”

“是啊。”

在外廊内,两人坐在地板的蒲团上,手擎酒杯,相对而坐。晴明的右手边,在博雅看来是左手边,是庭院。

“是吧。”

“怎么不是一码事呢?若是另外的女人,你会挂在心上吗?”

这一曲终了,那一支又接踵而来。

“我的这支笛子,让我和有缘人再度相会啊。”

博雅要端正坐姿似的,从正面望着晴明。

在珠帘里,小姐聆听着笛声,静静地吸气、呼气,吐纳着兰蕙之香。她的吐纳声竟然传至博雅的耳鼓。

他朝箱子里望去。

“看见了吗?”

“实在很抱歉,小姐要我们保守秘密,我们也没办法。如果打扰您的话,明天晚上我们就不来了。”

“因为她从未说过她的名字。”

凄苦不堪——

“照你的意思来讲,所有有生命的东西,不都是乘着同一条时间之船吗?并不是只有她和你啊。谁也没有例外,都在乘着同一条时间之船随波而去。不是吗?”

“话说回来,博雅,你在堀川桥边遇到的人,到底为什么希望海恒世大人落败呢?”

“博雅呀,你生性太忠厚了。”晴明说。

“是这样啊。”

那只手抓住帘子一角,帘子轻轻地自下而上,升了起来。

倒满清酒的杯子,没有送到嘴边,而是放到廊沿上。

奇妙的庭院。看上去好像从来没有收拾过。

“是啊。”

博雅把视线从明月转向晴明。

“赠给您……”女子的声音说。

一曲才罢,一曲又至。

“感慨?”

博雅望着车子,但见帘端稍许提起来一点,一只纤纤玉手露了出来,细长的手指握着一束山樱枝,枝头上还残留着樱花。

博雅说,又斟满酒,一饮而尽。

——晴明也并不怎么高明嘛!

“如今它们是盛极一时,可不久之后,这些芊草也好,鲜花也罢,都会枯萎衰败,想想它们那时的样子,不知怎的,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受,觉得特别凄凉,不禁心生怜惜。”

“说真的,季节这东西,确实是不断变化的呀。”

兴许,从老早开始,车子就来了,只是自己没有觉察。

“或许她是真发成村的妻室。”

“所谓虫豸,也是有生命的东西。轻易就把它们杀死是绝不应该的。不过,我也不希望那些公卿们到处散播流言蜚语。”

“你是否打算去找她,跟她再度相逢呢?”

“人吗?”

曼妙的音韵轻灵地滑出了笛管。

是横笛,又名龙笛。

“怎么讲?”

“你的意思……我心里明白。”

“应该是吧。”

“海恒世大人呢?”

“晴明啊,我这个人,是有自知之明的——我自己跟别人有些不一样。”

往常,当晴明说他是好汉时,博雅总是这样回答。有时他甚至会说:“你这样是不是说我跟傻瓜一样啊?”

博雅的肉体是天地自语时的一种乐器。

“七天前的晚上,小姐正要就寝时,隐隐约约听见笛声从外面飘来——”

博雅忘情地吹着笛子。

车子里端坐着一位身穿碧柳图案的艳丽和服、妆容淡雅的年轻女子。

“唉……”

“哪里,让我浑然忘却了时光的流逝呀。”

因为博雅自身,就是一种乐器。

经此一问,博雅手中持杯,沉默无言。

在温柔如水的沉默中,唯有月光从苍天泼洒下来。

在堀川桥畔,博雅在月光中吹着笛子。

“能不能请安倍晴明大人使用一些方术,让右最手海恒世大败而归呢……”女子再次开口请求。

萤火虫的清光不时飞掠而过,像是在安抚庭宇间的晦暗似的。植物散发的浓郁气味,融化在空气中。

笛音透过月光,直朝高空飞去。

“嗓音沙哑了,面颊肌肉也松弛了?”

从帘子里传出低低的呜咽声。

“嗯。她希望在海恒世大人与真发成村大人的较量中,让海恒世大人输掉。”

博雅说道:

“我指的是,我跟她乘着同一条时间之船,沿时光之川顺流而下。我的身体呀,声音呀,已不是往日的样子。我也会随着逝水,衰老,枯萎……”

“晴明啊,你这样说,不是意味着你不属于世间吗?”

在这种意义上,源博雅这一生命,正是天地间的沙漏。

越是侧耳细听,那笛声就越是悠扬清越,回旋在耳旁,久久不去。

轱辘轱辘——

“即使再英姿勃发的人,上了年岁,脸上也会皱纹横生,面颊松弛下垂,腹部松松垮垮地下坠,连牙齿也会脱落——”

“你没有问过?”

这次不是朝着月亮,而是正面凝视着博雅的脸膛。

“放生不就行了?”

办也好不办也罢,有决定权的不是博雅,是安倍晴明自己。而且,就算自己拜托他,晴明也不会接受施咒的主意。

“您说的‘一直’,是什么意思呢?”

博雅取杯在手,抿了一口清酒。

“正是。”

身着烟柳图案艳丽和服的女子姿影呈现在眼前。

“正因为有你在这儿,我才会跟人世间紧紧联系在一起。”

“这庭院啊。”

“我也这样想的,博雅大人……”女子轻声说。

云卷云舒,离满月还有不少日子,透明得让人惊诧的浩瀚夜空中,挂着一轮如饱满的青瓜般的月盘。

“想是想过,可既然对方连名字都不肯说,再做这种事,总觉得有点不合适。”

“算了,晴明……”

晴明把杯子放在廊沿上,凝视着博雅。

“明白了。”

“晴明,这是怎么回事?”

博雅心有所思,却没有主动去打招呼的意思。

猛地有所察觉,博雅睁开眼睛。

“……”

“大概四十出头了。”

夏天的蛩虫在夜晚的草丛中,鸣啾数声。

“不是。那是另一码事。”

博雅点点头,把木箱搬下外廊,扶着箱沿,把它们倾倒出来。

“走到堀川桥边,不禁回想起当初那位小姐的风韵,于是在那里吹了一阵笛子。”

“此人面对日益老去的自己,心中怀有凄清悲凉之意,这种悲哀之情,更令人觉得无比怜惜。”

“原来是这样啊。”博雅感慨不已地点点头。

“如果,您能告知芳名——”博雅说。

博雅回答得很含蓄。

细若游丝、如同轻雾般的水汽从地面升起,月辉从高空迷迷蒙蒙地照射下来。

“晴明,我不知不觉就对香车产生兴趣了。”

心灵若在悸动,则会听任心之所思,颤动乐弦。

博雅故意用不大自然的别扭腔调说话。

当时,晴明对公卿们确实说过这样的话:

“晴明啊,你呀,你不觉得这种说法太无情了吗?”

“比方说吧,就算是无法办到的事,就算是有违人道的事,如果是为了她,我也想倾力奉献。这种情怀一直挥之不去……”

弹奏者技艺非凡,可心灵是封闭的。仿佛要释解心中之结,声音从琵琶上流泻出来。

晴明脱口而出。

“是什么?”

“是您……”

“哦?”

“这次比赛,确实是位居中纳言的藤原济时大人向天皇报告才定下的。”

“是。”

“眼下难道不是一片丰茂吗?”

“是的。”女子答道。

博雅无奈之余,只有沉默以对。

“可是,博雅,你怎么会不知道她的名字呢?”

“她美若天仙吗?”

“是确有其事吧。”

“呵呵。”

“真是条好汉啊,博雅!”

他把杯子捧到嘴边,津津有味地品尝起来。

所有的鲜花蔓草上,白昼的雨水尚未干透,又承载了夜露的滋润,更显得风姿宜人。

“嗯。”

“好一轮明月呀。”博雅把杯子放下,轻声叹道。

他的膝头放着装酒的杯子。他取杯在手,将酒一饮而尽。手中拿着喝空的杯子,把视线移向夜色中的庭院。

于是,每天晚上,当笛声传来,小姐都会喃喃轻语:

“那是无法言喻的。虽然说不清楚,可跟你在一起时,又觉得无从隐匿。”

“怎么不一样?”

“我听说博雅大人与晴明大人关系非同一般。”

从帘子里传出了声音。

“也许吧。”

“不知道。”

那辆香车好像是来听自己吹笛子的吧。到了第五天,博雅似有所悟。

他把身子轻轻地往前挪一挪。

“是吗,你真的懂得吗?”

从博雅的双眸里,一条线,两条丝,热泪顺着脸颊流下。

“博雅,其实她也明白,她懂得自己所托之事是何等鲁莽。”

博雅张开嘴,想说点什么,却又说不出什么。

“对她的烦恼,我是一筹莫展啊……”

“小姐有一物想赠予大人。不知您能否移步过来?”

“打开看看吧。”

“……”

“看到这一情景,我不禁更加觉出人的可怜了。”

“这是怎么回事?”

“眼下美丽动人的叶子和花朵,到了秋天,就会凋零枯萎。”

之前,他一直闭着眼睛吹笛。

“那一天,正逢眼下这样的时令……”

“多久的过去?”

“唔,是这样。”

“哦,我打算到土御门的朋友那里去。”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坐在车里呢?

晴明情绪怡悦地微笑着。

终将凋萎的花朵。

“嗯。”

而且,里面的东西还在蠢蠢欲动。

“情理之中啊。”

博雅没有把酒杯送到嘴边,而是放下酒杯,低语说。

“是的。”

“那正是我的用意嘛。”

“有什么伤心的事吗?”

博雅说毕,不知何时,珠帘的一端提起,露出一只玉白的纤手。纤细的手指间,拈着一枝芍药。

“你指什么?”

“您的芳容,可否——”

博雅不由得心生喟叹。

是找我有什么事情,还是正在这一带办什么事?

就连空气中的一个个粒子,都感应着博雅的笛声,宛如染上了微妙的毫光。

就算问出“为什么”,听她讲明了理由,也不可能答应她。

“呵呵。”

可是,没有回声。

“过了十二年,女人变化很大……”

“是这样的。”

“晴明……”博雅出神地望着庭院。

“美若天仙?”

“是吗。”

博雅在牛车前站住了。还是那部吊窗的牛车。

“好迷人的月色呀……”

过了一阵子,饮泣声渐渐止住了。

博雅头脑中涌现的只有这个词。

“这、这种事……”

“老实忠厚,你是说我吗?”

博雅擎杯在手,凝视着暮色中的庭院。

“实在是抱歉了。”

“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感慨而已。”

“不是说你在遍照寺把它们都压烂了吗?”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晴明?”

“您怎么啦?”

外面的对话自然能听得一清二楚。可是珠帘里似乎更加安静,没有一丝声响。

“比方说,晴明,熟悉的身体正渐渐老去,哪怕冰肌雪肤也不能逃脱,这样的人难道不更可悲吗?”

杂役如此这般告诉博雅。

“十二年前,正好是这样的一个夜晚。”

“我问过。”

“真的是一支好笛子啊!”

“啊,今夜的琵琶声,美妙绝伦啊。不知那是什么样的名贵琵琶呢——”

博雅自言自语,自己会心地点点头。

“身姿美丽迷人啊,肌肤圆润可爱呀,都会一去不返。或许正因为如此,世人才认为红颜最堪怜。”

“琵琶,是您……”博雅低声问。

不知不觉间,梅雨将逝的气息,充盈着整个暗夜。

到这里一看,果然看见横跨堀川的石桥畔,站着一位身穿夏布长衫的男子,在月光中吹着笛子。

博雅一时茫然失措。

“那么……”

“也许吧。”

到了第二天晚上,又听到了与前晚相同的笛声。

从渐行渐远的牛车里,传来女子平静的声音:

“他们有人十分害怕。虽然你说会供养它们,可是,万一归天的虫豸作起祟来该如何是好呢?都有人来向我打听了。”

他语调严肃,从晴明脸上移开视线,望着自己的膝盖。

在眼角周围、在额头上也有了皱纹,在月光下看得一清二楚。身体似乎长出了赘肉。

“这个世上,没有东西是一成不变的。人心也是如此啊。”女子感慨地说。

“味道越来越好啦,博雅。”晴明说。

“实在太失礼了!”如此回答的竟是杂役。

晴明直截了当地回绝了。

笛子如泣如诉。

天空中,云幔四散飘飞,月亮探出头。

“请问是哪家府上的小姐?”

当季节变幻,内心有所摇摆,博雅这种乐器会自然奏出其中的乐章。

“今天来了一位客人。我托客人带来的童子去沽酒。不知怎的,他们倒是带来了滋味越喝越醇的好酒。”

“听到暌违已久、令人无时或忘的笛声,我又赶到这里来了。博雅大人也在这里——”

“我们去听吹笛吧。”

即使身为世间罕有的珍贵乐器,博雅对自身作为乐器的禀赋也是浑然不觉。

“别笑话我好不好,晴明——”

荑草也好,花卉也罢,那边一丛,这边一簇,或是叶茂茎深,或是花蕊绽放。

“听人说,你在广泽的宽朝僧正那里,用柳叶就把乌龟与蛤蟆送走了。”

在女子凝视着博雅向他求助的眼眸中,一种难以言表的深沉的悲哀在悄悄燃烧。那种火焰在她的眼中久久不去。

就乐器自身而言,是再顺理成章不过的了。

“还活蹦乱跳呢。”

“哪有啊。”

即使是淫雨霏霏的日子,只要博雅出门吹起笛子,小姐总如期而至。

博雅点了点头,显得十分认真。

不一会儿,刚才见到的雪白手指提起帘子,帘帷轻灵地升了起来。

“春宵山樱摇曳,花簇上方明月高悬。此情此景,时常令我心潮难平。不知怎的,内心会觉得无比凄苦,不吹吹笛子便难以忍受。”

“在宫里,公卿们可把这件事传遍了。”

夜风在轻拂。

“别笑话我啊。此时此刻,我觉得世间万物都令人不胜怜惜。”

可以是笛子,也可以是琵琶。

——要他在蛤蟆身上一试身手,他竟然临阵逃脱了。光是嘴上说得好听。

博雅心中暗忖,此事有些蹊跷啊。却还是没有上前招呼一声,只是任其自然。

慢慢地,帘子落了下来。女子的面容又隐去不见了。

“有关宫中的相扑大会,她提及了?”

博雅未带随从,带着笛子走到户外。

“你真是洞明事理啊,晴明。正因如此,一想起那先行离去的人的心情,我就会更加难过。”

博雅对晴明说。

“也没什么。我感慨的是,时间啦,季节啦,这些不断更迭变化的东西。”

萤火虫的光亮,一点,两点,三点……

博雅是吹笛高手,再没有比他更得上天青睐的乐师了。然而,虽然拥有四溢的才华,他并不以此自诩。

问是问了,珠帘中只有沉默,没再作答。

“你好像又有举动了。”

博雅垂下持笛的手,朝香车走去。

“您能不能替我请求安倍晴明大人,让某一方输下阵来?”

“身姿迷人啊,美艳照人啊,都仅仅是觉得伊人堪怜时的借口吧——”

难道真有这种事吗——

“呵呵。”

“笛子?”

“嗯,是会变老。”晴明点点头。

“是啊。”晴明没有点头,只是低声应道。

心中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博雅的脚步自然而然朝着牛车的方向走去。

博雅透过屋檐凝望着天上的明月,唏嘘不已。

那是何等迷人、何等令人心仪的韵律啊。

“我一直对您感激不尽,博雅大人——”

“美妙的笛声一如往昔。我听过之后,有一种在月光中朝着上天飞升而去的感觉。”

他们低头施礼。杂役说:

“遇到我?”

月光与笛音在天宇内融成一体,哪里是月光,哪里是笛音,已浑然莫辨。

不过,就算是这样,又是从何时开始的呢?

“我固然关心比赛的进展,可她的情形,才真正让我惦念在心。”

“要是使用方术,只要这么一片柔软的柳叶,也可以把你的手压烂。”

晴明点点头,说:

就在那天晚上——

“这个送给您……”女子的声音说。

不知不觉,一只瓶子空了,喝到第二瓶了。

随着云团飘动,月亮忽隐忽现。

“我也没想到能与您再次相见。”

“当然。你不是一个会藏藏掖掖的人嘛。”

“博雅大人,今天晚上您要去哪里呢?”

夏虫在鸣唱。

把笛子从嘴边移开,发现对面河岸边的大柳树下,停着一辆牛车。

是一位看上去二十岁上下的美丽女子。

“哎呀,博雅,在她来的那些日子里,你就叫人帮忙,叫什么人都成,跟在牛车后面不就成了嘛!你难道没有那样做——”晴明问。

博雅从近处打量,车子确实与十二年前一模一样。只有帘子是崭新的,而车子的形状、车篷的颜色都似曾相识。有些地方变旧了,不少地方有油漆剥落的痕迹,可还算保护得不错。

“是。”

“哦。”

“是不是问了也没有告诉你?”

“不过,晴明,此时此刻,我倒另有一种异样的感受。”

“最手”是当时相扑的最高级别,等同于“大关”。今天,“横纲”成了最高级,而“横纲”是自“大关”后新生的称号,当初并不是表示级别的词语。表示相扑级别,不同时代有不同的称号。

博雅低声说着,随即把喝空的杯子放在廊沿上。杯子发出细微的声音。

叶二——

是一辆女宾车。

“不错。就是那些口头说祈盼成村大人获胜的人,在谈及真正的胜负时,还是认为胜出者将是恒世大人——”

“嗯。”

“接下来,你指什么?”

夜露吸着清辉,在黑暗中闪着珠光,看上去仿佛天上的星辰降临凡尘。

空空的酒杯,没有再斟满。

鸭跖草开着蓝花,绣线菊、红瞿麦、紫斑风铃草、早开的桔梗花等,花事正闹。

“喂——”晴明紧盯着博雅说,“奇怪呀。”

晴明拿过酒瓶,朝自己的杯中斟满了酒。

“原来真有其人呢。”

“接下来——”晴明问。

春宵恼人的轻风拂来,河水的潺潺声在幽暗中轻轻回响。

“是吧。”

“是怎么回事呢,现在的这种心境……”博雅喃喃着,“或许是因为我跟她同病相怜吧。”

“博雅,你把它俩放到院子里吧。”

“在堀川吹笛子的时候,有时候,我能感觉到她的气息清晰地传到我的耳边。”

“宫中议论,多数认为年轻的恒世大人会取胜。”

时令正是初夏。

“是什么?”

晴明没有取笑他,眼角浮现出温柔平和的神情。

这段日子里,两人并未交流片言只语。

就这样过了一阵子。

变幻不停的季节感与天地间的气息,渗入博雅的身体,又穿过他的肉身而去。这时,博雅这支笛子,奏响了感性的音符。

那是久违十二年的容颜。

“当时,我无法望见她的玉容。我想,是位优雅高贵的小姐吧。”

“咒?”

“每天晚上,您总是在我吹笛时前来。到底是什么样的高士坐在车中?是不是有事和我商量?”

博雅不禁问道。

“跟你如此相向而对,把盏畅饮时的博雅,才是真正的博雅。”

“久违了。”细柔的声音说。

女子的声音从车中传来。

“就到此为止?”

博雅点点头,接下来又是一阵沉默。

“嗯。”

“怎么啦?”

女子低下头去,帘幔徐徐降落,把她的身影隐藏起来。

博雅长长地叹息。

“喂,晴明……”

“嗯。”

“其实呢,博雅,它们并没有丧生。”

“没有的事,根本没压坏。”

“是啊。”

“可是,博雅,你打算怎么办?”

“成村大人的身体跟以前相比,缺少了张力,减少了光泽,不过,跟年轻人一起练习时,还是能轻易把他们扔到场外。”

到底是哪位血统高贵的美丽小姐,静悄悄地坐在车中呢?

不过,里面确实装着什么东西。

哪怕博雅停止吹叶二,周围的空气还是蕴含着音律,摇曳着,震颤着。

“是吗……”

“这么说,宽朝大人确实一切都了然于心。”

那是沉香的气息。

博雅张开口,却难以成言。

博雅官三位。

在洒满如水月光的草丛中,夏虫吟唱得正欢。

“古歌中就有‘物哀胜悲秋’的佳句……”

总算出了梅雨季节。

“跟十二年前相比,不仅年岁增加,也更加消瘦了。”

那天晚上,博雅就此回府。然而,与那辆香车的邂逅却远非终结。

晴明拿开搭在木箱上的手,把箱子推到博雅跟前。

在月亮的清辉下,女子的容颜明明历历。

“就是在遍照寺的庭院里,每天聆听宽朝大人诵经的乌龟与蛤蟆啊。我想把它们当成式神使用,就跟宽朝大人说了,把它们领来了。”

“意中人?”

博雅微微泛红了脸膛。

当博雅停下来,琵琶的声音也悄然而止。

可是,对这个女子,说不出“那不可能”之类伤人的话。

“宽朝僧正难道也……”

博雅在车前站住,不是朝杂役,而是直接跟车主打起招呼来。

“那么久远的事?”

“既然您听人们这样说,或许确有其事吧。”

好像在晴明与博雅之间,根本不必勉强地没话找话,这个样子就能充分地交流。

“具体情形是怎么样?”

“没有,接下来还有一段故事。”

晴明嘴边眼角仍带着笑意,那是一种令人困惑、叫人哀悯、难以言表的微笑。

“不是美艳不美艳的问题。染上十二年岁月风霜的她,在我看来,愈发让人怜惜了……”

博雅话音才落,车中响起了美丽的声音:

他们酣畅地饮着酒。

博雅像是逐一搜索着自己心中的词汇似的,一字一顿地说。

女子忽然说。

河边柳树下,一如既往停着一辆女宾车。

“呵呵。”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奏出了这么美妙的音乐呢?”

在牛的两边,看似杂役和家人的两位男子,默默地侍立着。

“我会拜托晴明的”,这样的话是不能乱说的。

“现在就是这样吧。”

博雅把酒杯注满,一饮而尽,感慨不已地回忆起来:

月华从天而下,清辉洒落其间。

“喂,晴明,你没有这种感受吗?”

“您说土御门,那么是安倍晴明大人府上吧。”

他把空空的杯子搁在地板上。

“是啊。”

博雅告诉晴明,第五天晚上,他终于开口了。

欲罢不能——

十二年前的那个夜晚就是这样。

“如此一来,那些公卿们,好一阵子都在你面前抬不起头来了。”

“还有皱纹……”

“你知道?”

“就像刚才讲的,比起草木凋零的秋天,反倒是春天和夏天花草旺盛的时节,让我更能感受到物哀之情。”

“我的意思是,故事还没有结束,后面的也该讲出来了吧。”

夜色降临,皎月当空。

“可是,博雅,你不觉得奇怪吗?”

薰衣香的气味更加浓郁了。

“真有吗,博雅?”

对博雅自身来说,根本没有正在吹笛子的感觉。

“您的声音,一如我的记忆,丝毫未改啊!”

女子缄口不语。过了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似的开口说:

“会吧。”

“你这人真滑头。”

“过去的事了。”

博雅把箱子提起来,对着月光,再次向箱子里面打量。

“我施了咒。”

“有这种味道吗?”

“哈哈。”

“十二年了。”博雅说。

“说起她的肌肤,如果没有皱纹的话,仍然和十二年前一样美艳迷人。可是依我看,如今的她熟若蜜桃,有十足的丰腴。不过,我所说的并不是这些。”

“刚才不是已经说过了吗?”

“就在你来之前,从遍照寺过来人,把它们送来了。”

“是在一个月明星稀的晚上,野樱花开始飘落——”

全都是些野花野草。

“真是流言疾如风,博雅,竟然都传到你的耳朵里了。”

“是在梅雨渐去的时节,一个雨霁云开、月挂中天的良宵……”

在揭开的帘帷的阴影中,女子把身子探到月光中,抬头望着云天,仿佛博雅并不在场似的。

杂役恭谨地低头行礼。

晴明的话居然也会断断续续的。

“我刚才不是说了嘛。”

晴明不时展示出的方术,连博雅也数度惊讶不已。不过,那些事是不适合落于言诠的。

沉甸甸的花瓣盛开着,洁白如雪,一股难以言表的甜美香味扑鼻而来。

“你莫不是有了意中人?”

世人也好,天地也好,总有不鸣不快、欲罢不能的时刻。

“嗯。”

“听到虫鸣,就觉得虫子可怜。轻风呀,空气中的香气呀,这过道上的旧痕呀,杯子的重量呀,目睹之事,鼻嗅之香,手触之物,耳闻之声,舌感之味,所有的一切,都叫人无比哀怜。”

“不知怎么回事,最近总是产生那样的感受,让人不能自持。”

“明白。”

“蛤蟆和乌龟?”

“嗯。”

博雅把花枝拿在手中,花朵湿漉漉、沉甸甸的,还饱含着是日黄昏方歇的雨滴。

从箱子里出来一只蛤蟆与一只乌龟,不一会儿,就隐身于草丛间,不见了踪影。

博雅双手接过花枝,但闻珠帘内飘出一股无法形容的甘美香味。

若天地间有动静,博雅这一乐器自会产生感应。

“不过,晴明,我不会拜托你使用什么方术让海恒世大人败阵。”

“她不过才三十出头吧。在我看来,这种年岁的风韵,这种人比黄花瘦的境遇,更叫人牵挂。”

“或许……”博雅说。

“为什么说这些,博雅?”晴明凝视着博雅。

“因此她才自己先行离开的。”

置身于月光中的笛子,由于无法忍耐月光的清辉,自身开始奏鸣起来。

“我这是怎么啦,晴明……”

他身披白色狩衣,不时把杯子凑近唇边。

“好不好,晴明?”博雅说,“这话都成了我的口头禅了。我想,哪怕你真的不是人,我博雅仍然是你的好朋友。”

“嗯。”

“当然也会因事而异,但这种事恐怕无法商量。”

“我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肯定有相当复杂的情况。”

“晴明,在我内心中,好像蛰伏着一种奇怪的因子。”

听博雅说罢,一种若有所思的沉默持续了片刻。

那是纤柔无比的女子的声音。

博雅实在难以应答。他的心似乎被劈成了两半。

是一种仿佛轻柔的风拂过薄薄的丝绸的声音。

十二年的岁月流痕印在她的脸上。

“我不是说假如嘛。”

博雅目送着它们,把箱子重新放到外廊内,视线又转向晴明。

“哪里怪了,晴明?”

“宽朝僧正怎么可能被那种咒弄迷糊呢?宽朝大人可是把一切都识破了。”

月辉愈加皎洁,在月亮旁边,云头漫卷着朝东飞渡。

若有所思的博雅终于开口。

“我自己呀。在宫里,总觉得披上了铠甲一般的东西,把自己完全遮蔽起来了……”

博雅拈枝在手,那只玉手缩回车内,帘子像当初一般落了下来。就在此时,车中女子所着衣裳的裾边,在眼前倏忽一现。

这时,云团四散开来,漆黑透明的夜空渐渐显露出来,穹宇里星星闪烁着光芒。

“嗯。院里有水池,它们在那里也可以活得自在些。”

“对于这一点,我真的是说不清道不明,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语言……”

是琵琶的声音。

“哪怕你问我怎么啦……”

博雅一时哑口无言。

“知道。”博雅点点头。

对面的牛车静静地停靠着。

“嗯。”

“当时我跟她是无言以对的。如今,在这里喝酒,想起了细节,胸中还痛苦不堪。”

“可他们都说,确实看见龟甲裂开了,蛤蟆也给压烂了。”

博雅凝神望着晴明。

从那之后,几近一月,博雅数次前往堀川,在那里吹起笛子。可是牛车却不见踪影。

那是红白相间的苏木颜色——

“到底怎么回事?”

“今晚如果不是听到笛声,可能真的无法再会面了。”

“哪怕你不是人类而是别的什么,就算你是妖怪,你还是你呀——”博雅一本正经地说,“晴明啊,我有时倒是想,我要是你就好了。”

像要打破沉默般,女子又说:

轱辘声响起,牛车走动了。

“我怎么猜得出来,晴明——”

博雅的声音高起来。

“这么说来……”

“博雅,你是不是对她有情——”

面容还是清瘦,但分明与以前不同了。

“我着急?”

“没有什么。”

“柳叶飞落在乌龟与蛤蟆身上,确是事实。不过,乌龟与蛤蟆变成那样,只是我用咒让公卿们那么看而已,其实根本没有压坏它们。”

而今晚的博雅充满信心地望着晴明。

“晴明就是晴明吧。”

“今宵终于忍不住技痒,弹起了琵琶,请您原谅。”

“依我看,还是一位令你心动的佳人呢。你是不是喜欢了哪位女子?”

“我可没说。”

博雅支吾起来。

“嗯,可能吧。”

“……”

“这酒确实不错。”

“庭院?”

杂役的模样,尽管过了十二年,还是记忆中的样子。

“原先不可方物的曼妙丰美,渐渐离她远去……”

博雅凝视着庭院,表情仿佛沉醉了一般,却不是因为酒力。

“她的声音听上去如此熟稔,手指细白若柔荑。从车中散发的香味,正是薰衣香。帘子下面一闪而过的衣袂,是山樱图案的艳丽和服。”

“就连我自己,也不会一直年轻。我也一样会走向衰老。这些我都了然于心。”

晴明背靠着一根廊柱,支起右膝,膝上是擎着酒杯的右手。

笛子,又吹了起来。

寂寥的笑意浮上女子的唇边。

“如今是更加弄不明白了。”

“是的。”

“我呢,还根本没有握过对方的手,就连姓甚名谁也无从得知。”

“没错。”

“是啊。”

“嗯。”

博雅把笛子停在唇边,敛声屏气。

车内的小姐依然沉默无语。

“哦?”

“刚才所说的事,您就忘了吧。”

就好像是把原野的一部分,原封不动移到庭院中似的,与遍照寺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是。”

“酒友?”

“这么说——”

“可是,因为她正在走向衰老,才更叫人怜惜吧。因为衰老的肉体更堪怜惜,那样的人也更堪怜惜……”

像往常一样,博雅吹起了横笛。

“取胜,跟希望某人胜出,意思并不一样。”

箱子比想象的要沉。

“还不是有嘛。”

“或许,这正是因为我行将老去吧。”

“可那些年轻的练习者并不是最手啊。”

在明月的清辉下,如此琴瑟相和,真是其乐融融,甚至让人油然生起光彩耀目的感觉。

“比方说,在一个像今晚这样明月皎洁的夜里,我会独自一人行至堀川,在河边吹笛,以至通宵达旦。”

比雾气还细微的雨丝,在微风中飘动着,滋润着散布在庭院四处的芜草。

对这个问题,博雅无法回答。

夜风中荡漾着一种好闻的香气,好像是从香车那边飘过来的沉香气息。

他还在迷离惝恍之际,杂役开口道:

那么迢远的地方尚能听到如此清越的笛音,吹笛之人决非等闲之辈。

不一会儿,当他在桥旁按笛,有所察觉似的抬头打量,发现那辆香车又停在那里。地点仍然跟昨晚一样,是在河边柳树下。

帘帷合上了。

他一边说,一边在空空的杯中斟满了酒。

“你看,晴明——”

或许是灯盏放在地板上的缘故,箱子里面看不清楚。

“嗯。”博雅举杯近口,说道,“其实呢,晴明——”

不过,这种名为源博雅的乐器,是一种不弹自鸣的乐器,是不需要演奏者的。尽管任由心灵翱翔好了,它自会鸣唱不已。

到底流逝了多少时间呢?

“草木萌生,花蕾绽放,值此时节,我常会唏嘘叹息。”

“是。”

博雅仔仔细细地瞧着箱子里面。

此时,从帘子下面,露出一只雪白的玉手。

杂役和家人一齐单膝跪下。

“什么事?”

“请问……”

音色仿佛肉眼可见一般,闪亮透明。

“有关比赛胜负,是不是有什么隐情呢?”

这是博雅的笛子的名字。

“是啊。面对这样的你,我总是惊讶不已,甚至难于找到恰当的回答。”

一阵沉默。

真发成村是左最手。海恒世是右最手。

“我也以为再无缘一睹芳容了。”

“晴明,你不是说我跟傻瓜一样吧?”

可是,牛车没有停下来。

隔一天他再去时,那辆香车仍停候着。再接下来的夜晚,香车仍然停候在那里。

“话题?”

“什么样的感受?”

博雅的话才出口,就听见帘子里传出了难辨是叹息还是浅笑的声音。

“而最清楚这一点的,正是她本人吧。”

博雅把眼睛埋下来,视线落在手中的杯子上。

真是美妙无比啊……

“……”

此时,像是跟博雅的笛声相应合,响起了另一种乐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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