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冥想着此时自己的生存状态。迷失在沙漠中,面对着沙漠与星辰,离我所习惯的一切无比遥远。如果明天摩尔人不杀我了,如果没有那么一架飞机寻找到我的踪影,那么重回那个属于我的世界,将不知道需要多少天多少个星期多少个月的时间。此时的我,一无所有。我只是一个迷失在风沙与星辰中的凡人,呼吸着天地间的温柔……
而这些年,我们的视野却在逐渐变得锐利而宽广。因为有了飞机,我们终于找到了引领我们直接抵达目的地的大路。当我们从地面起飞时,我们就已经抛开了蜿蜒穿行在一个又一个村庄的小路。再没有一路跟随着君主的朝臣们,也无须众多的泉水,我们直接瞄准着遥远的目标。从高空中眺望下去,此时我们看见的,是岩石与沙漠。生命像是荡漾在废墟中的青苔,在某一个角落偶然地盛开着。
然而这个撒哈拉之夜,躺在风沙与星辰间,却让我明白,我对老管家有失公正。
对了,我是应该专门写这么一页,关于你,我的老管家。在我刚刚开始飞行生涯的时候,每次回到家里,总是看见你手拿着针线,穿着长到膝盖的长袍。你每一年都比前一年多了些皱纹,也更加苍白。你的双手总是在准备着平整而没有褶皱的给我们睡觉用的床单,用来铺在餐桌上没有针脚的白桌布,还有节日里用来装点的水晶。我来到你整理衣服床单的房间看你,坐在你的对面。我向你讲述自己的生死经历,企图感动你,让你睁开眼睛看看这世界。你说,你没有变。孩童时的我,常常弄破自己的衬衫。“哦,这实在是太不幸了!”有的时候,我的膝盖擦破了皮。于是我回到家,让你给我上药,好像今天晚上一样。只是,我的老管家,如今的我,不再是从公园深处跑回家了。我是从世界的另一端,带着辛辣的孤独的滋味,沙漠中旋转的狂风,和热带耀眼的月光,回到了你的身边。你对我说,当然,男孩子喜欢四处乱跑,摔断了骨头还以为自己厉害无比。不是的,不是的老管家,我早就已经走出家门口的小公园了!如果你能明白,那些树荫是多么地渺小!和花岗岩、原始森林、沼泽地比起来,它们是多么地不起眼。你可知道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些地方,如果有人看见你,他们会立即举起自己的卡宾枪向你射击?你可知道,有那么一片沙漠,即使没有床和床单,夜里寒冷如冰,人们也就在那里就地睡下……
在抵达蓬塔阿雷纳斯以前,最后一群火山堆露出了它们的面孔。一片栖息在绿草地上的火山,它们将从此沉浸在温柔与顺从中。每一条裂缝都被柔软的亚麻覆盖着,土地是平整的,山坡也没有了昔日的陡峭,它们早已遗忘了自己的过去。这片青草抹去了曾经的阴暗危险。
这就是世界上最南面的城市,环绕在南极的冰川与熔岩流之间。当你距离黑色的熔岩流如此近的时候,你便会感叹人类在这里的存在是一个奇迹。那是一种奇妙的相遇!我们不知道如何,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一群过客,来到这片神秘的花园。
面对着苹果树铺展开的台布,落入它怀中的只有树上的苹果。面对着星空的沙滩,它所能揽入怀中的,一定是来自天空中星辰的沙粒。还从来没有哪一块陨石,用如此直白的方式向人讲述着它的来历。
当我们远远地,飞行在朱比角与西斯内罗之间,你可以看见众多呈圆柱形的高原。它们的宽度从几百米到三十多公里不等,高度却惊人的一致,在大概将近三百米左右。除了高度一致,它们还拥有几乎相同的外表,连悬崖的形状都大同小异,如同埋藏在沙子底下神庙的柱子。这些圆柱形的高原昭示着人们,这里曾经是一片连接在一起的宽广的高地。
最让人着迷的,是站在这行星浑圆的背脊上,在星空与沙堆间,此刻一个男人的意识正存在着闪烁着。在一堆矿物质堆起的高原上,一个梦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奇迹。而我,恰恰记得那样一个梦……
然而令我恐惧的坠落却没有发生。从脖子到脚跟,我发现自己原来紧紧贴着大地。将自己的体重交付予土地,令我顿时如释重负。拥有重心的感觉就好像爱情,让人充满了归属感。
“啊!野蛮人。”你说。
我抬起头,仰望着天空中这棵神秘的苹果树。我想,从那上面一定还掉下过其他的果实。并且,我还一定能在它落下的起始点找到它。因为这千万年来,没有任何的事物打搅过它们的存在。于是我立即开始了搜寻。
远处更古老的火山已经被金色的草地所覆盖了。有时候你还能看见它们身体里长出了一棵树,好像一朵花怒放在花盆里。夕阳独特的光芒下,平原闪耀着令人艳羡的色彩。一只野兔越过,一只鸟儿飞过,生命在这片新土地上,留下他们的足迹。
友谊、爱恨、欢愉,这一切人类的游戏都是在一片如何脆弱而单薄的布景下上演!在一片熔岩流依然温热的土地上,明天也许即将受到冰雪与风沙的侵袭,究竟是什么让人类相信,长久与永恒是有可能存在的?人类的文明如同一层脆弱的镀金层,一座火山,一片大海,或者是一场风沙,都能将它从此抹去。
突然,各种梦境占据着我的心神。
卡萨布兰卡—达喀尔航班刚刚开通的那几年,因为当时器材耐用度不高,以及其他故障和各种救援问题,令我们常常不得不临时选择一个地方降落。但当地的沙地却又是充满了欺骗性的。你以为它是牢固的,实际上它却带着你下沉淹没。至于那些看似表面坚硬如沥青的旧时盐矿,它们通常在你的脚下显得很坚硬,却常常在轮胎的重量下不堪重负。那层白色的盐顿时破裂,露出恶臭的黑色沼泽。所以当条件允许时,我们会选择在高原上着陆。它们光滑的表面下是不会隐藏任何陷阱的。
老管家对于她的世界的信仰,如同一个修女对教廷的信仰一样坚固难以动摇。我感叹着她谦卑的命运,将她引领着走入这条既没有视野又没有声音的路途……
飞机不仅仅是一种机械设备,它还是一种分析仪器。这种仪器让我们终于能有机会去探索地球的真面目。几千年来,我们一直被道路欺骗着。人也好像一个君主,他希望一路探访他的臣民们,看看他们是否真的认同他的统治。可是围绕在君主身边的奉承者们,则欺骗着君王。他们在他的旅途中摆上天下大吉的布景,请来歌功颂德的舞者。可怜的君主因此对自己的王国一无所知,他全然料不到那些在广阔的田野中挨饿的老百姓,此时正诅咒着他的命运。
于是,我们就如此沿着弯弯曲曲的道路行走着。他绕过贫瘠的土地、岩石、沙漠,始终契合着人的需要,一路上泉水充盈。他引领着山里人从他们的农场走到长满麦子的田野。他将一个又一个的村庄,用婚姻将它们连接在一起。如果那其中有哪一条道路冒险穿越过沙漠,那他在找到绿洲前,则至少要绕二十条弯路。
同样是一次被困沙海的经历,我当时正等待着黎明的到来。月光下金色的丘陵闪动着它们明亮的山谷的身形,而山谷巨大的阴影,又与光亮仅一线之隔。在黑影与月亮共存的沙漠上,笼罩着一种陷阱般的寂静。而我,就在其中沉沉睡去。
然而,在重新起飞寻找其他的落脚点前,我却停留在那里不愿离去。我体验着一种有点幼稚的喜悦,因为此时的我,正踏在一片既没有野兽也没有人类触及过的土地上。摩尔人还从来没有征服过这片城堡,欧洲人也还未探索过这一土地。我大步行走在纯净的沙粒上,我是第一个让它们流动的人。这片金色的如同贝壳的灰尘,我是第一个打破属于它们寂静的人。这片如极地般静谧的沙滩,还从未有一株绿草的踪影,我却如同一颗随风飘落的种子,成了第一个见证人。
大地贴着我的背,支撑着我,将我轻轻地托起,牵引着我走入头顶上的那片黑暗。我发现自己正被一种力量挤压着,贴在一颗星体上。我品尝着这种力量,体味着宇宙中的孤独与安宁。
心灵将人与人阻隔得多么遥远!一个被梦幻侵占的少女,我如何才能走近她?年轻的女孩低垂着双眼,在心里对自己微笑着,步伐缓慢地向家里走去。她是不是已经满怀着可爱的谎言?她可以用情人的声音、思想来建立一个属于她的王国。从此以后,这个国度以外的一切地方,对她来说就都是蛮族夷邦了。她好像是在另一个星球上,封闭在她的秘密与习惯中,把自己锁在歌唱般记忆的回声中。
我确定自己是被某种力量运载着,如果此时地下发出器材调整的声音,我一点都不会感到吃惊。老帆船倾斜时发出的响声,长远而苦涩。而脚下厚重的土地里,依然是一片寂静。压在我肩头的力量,也正在平和地渐渐消失。
我不再是躺在星辰与沙子之间。我看见了房子里庄严的大橱。它们虚掩着,露出摆放在里面如同雪片般的床单。年老的女管家,好像一只老鼠般地在房间里来回跑着。她似乎永远都在围绕着那些床单转,把它们开,再叠好,计算着数量,然后不时地喊着“啊!我的上帝,这实在是太不幸了。”当她发现任何有可能威胁这幢房子永恒存在的缺失时,她立即飞奔着赶来修补。无论是祭台上用的纬纱,还是三桅帆船上的船帆,任何的瑕疵她都决不放过。
果然,每一百公顷,我就找到一块类似的石头。它们都拥有相同的黑钻石般的坚硬外表。就这样,从飞机量雨计的高处,我见证了一场无与伦比的流星雨……
此时的我,一无所有。我只是一个迷失在风沙与星辰中的凡人,呼吸着天地间的温柔……
在这片一百米厚的贝壳堆形成的巨大的沙堆上,排除了任何石头存在的可能性。深深的地底下,也许某处正躺着些火石。然而在这片光滑崭新的沙堆表面,这块黑色的石头是以何种奇迹般的力量跳跃上来的?我捡起石头,是一块如拳头般大小的黑色石子,重如金属,形状好像人的眼泪。
我们居住在一个游荡的星球上。凭借着飞机,我们终于能看清楚,它究竟来自何方。一个小小的池塘与月亮之间的关联,揭示出这个星球上某些隐秘的线索。我还知道其他神秘的迹象。
如同宽容的谎言,我们脚下的道路弯曲缠绕着。一路走来,我们以为遍地是馥郁的土地、果园、草地。长久以来,我们美化着自己的监狱,以为这个星球湿润而温存。
我在夜晚的温柔中着陆了。蓬塔阿雷纳斯!背靠着一座喷泉,我看着街上年轻的女孩们。离她们优美的身姿如此地近,我越发感觉到人类的神秘。这个世界上,生命与生命的融合是如此地容易,花朵即使在风中也能同其他的花朵相聚,连天鹅们都彼此相识,只有人,时时刻刻搭建着属于人类的孤独。
蓬塔阿雷纳斯!我背靠着喷泉,一群老妇人在我面前走过。她们的穿着举止,让人一眼就能辨别出,这是些给人当仆人的女人。一个小孩裸露着脖子,无声地哭泣着。在我的记忆中,他是一个美丽而忧伤的小孩。我对于面前所有的这些人来说,只是一个陌生人。我对他们一无所知,我永远也无法走入属于他们的王国。
那是一个布满了黑色冷杉与椴树的公园,公园里有一幢我喜欢的房子。它离得我多远并不重要,因为此时它终归无法温暖我的身体。不如就让它留在梦幻里,陪伴我度过这个孤单的夜晚。此时的我,已不再是那具躺在沙滩上的身体。我朝着房子走去。我是它的小孩,填满着关于它的记忆与气味。我闻到前厅新鲜的空气,房子里生气勃勃的声音。连池塘里青蛙的歌声,都飞越了千万里,来到此地与我相会。我需要千百种的坐标来辨识自己,让我看清楚沙漠究竟带给这片土地何种寂寞,这寂寞带来的其他万千种沉寂又到底有什么意义。
这种安全的保障来自它表面那层粗大的沙粒,那是一堆由细小的贝壳堆积起来的巨大沙堆。高原完整的表面下,这些沙粒在内部分割成碎片,再堆积起来。山川最底层最陈旧的堆积物,已经形成一层纯粹的石灰岩。
当我醒来时,只看见头顶上黑黢黢的天空。我当时躺在山顶,交叉着双臂,面对着群星。我不明白自己面对的这片黑暗究竟是什么,顿时觉得天旋地转。没有屋顶的笼罩,没有树枝能让我抓牢,我觉得自己被连根拔起一般,即将坠入茫茫黑暗中。
这个城市似乎是矗立在一片坚实富饶的土地上,好像绿草青葱的博塞。人们忘记了,在这里和在地球上其他任何角落上一样,生命的存在是一种奇迹与奢侈。人的脚下永远也不存在永远坚固的土地。在距离蓬塔阿雷纳斯十公里距离的地方,有一个池塘。它被矮小的树木包围着,谦卑得好似一个院子里的小水塘。而这个不起眼的池塘,却时时刻刻在经受着海潮的冲击。在它日夜平静的呼吸下,芦苇在它身边荡漾,小孩们嬉戏着,它服从着一种人眼看不见的强大力量。静谧的冰川下,平和的水面下,它承受着来自月亮能量对它的影响与掌控。海水的波浪在那片黑色实体深处运动着。绿草与花朵下,海水无声地翻腾前行着。这个只有一百米宽的小池塘里,跳动着的是大海的脉搏。
雷内与塞尔被异教徒俘虏的那段时间,有一次为了让摩尔人使者替我们传口信,我在他们出没的栖身处着陆。在使者离开前,我和他一起寻找这片高地的下山路。而每一个方向的道路,都将我们带到垂直的悬崖边。没有任何机会从这里走出去。
它们悄无声息,好像地下的泉水,温存地侵占着我。既没有声音,也没有画面,只有一种充满友谊的存在,悄悄地在靠近我。于是我闭上了眼睛,任凭自己的意志涣散地跟随着记忆奔跑。
今天的这一切,看起来平静有序。但是当这千万座的火山某天喷吐着火舌,用它们扎根在地底的风琴互相呼应着,那场面的奇异是言语难以形容的。
飞往麦哲伦海峡的飞行员,通常都会经过南部里奥加耶戈斯上方一个古老的熔岩流。火山灰在地面堆积起来,足足有二十厘米厚。接着你能看见第二个、第三个熔岩流。一路上每两百米就出现一个开口在侧端的火山堆。它们远没有维苏威火山的高大壮观,只是谦逊地躺在平地上,展露着各自榴弹炮一般的脸孔。
我们于是变身为物理学家、生物学家,观察着山谷间如同奇迹般生长的绿色生命。我们终于能够透过飞机的舷窗,将人类放到宇宙的空间,去审视他分析他。我们坐在飞机中,重新阅读着人类的历史。
天空中一颗星星闪耀着,我凝视着它。我想,这片白色的纯净,在几千几万年中,只属于那些高高在上的群星。忽然我的心紧紧地抽紧了。我看见离我十五、二十米远的地方,有一颗黑色的石头。
我不知道在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当我被那奇怪的力量与大地连接在一起的时刻,另一种力量把我带回最真实的自我。我感觉到自己的重量,将我拉向曾经影响着我的人生的种种。我的梦比沙丘和月亮还要清晰。是的,一幢房子的美妙不在于它能给予你温暖,给你一个躲避的屋檐;也不在于它拥有的保护你的墙壁;而在于它在不知不觉中,在点滴岁月中,慢慢地累积、存储在你心中的温柔。因为它的存在,令你心底深处那片黑暗沉重底下,有一天会一点一点地流淌出如同泉水般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