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再继续听他说了。“她一定是用尽了全部力气。”里维埃想。
这个时候将飞机下降到这个高度,就好像是在赌场赌博一样。
是的,他总是相信,黎明能治愈所有的疼痛。
在这巨大的气流冲击下,为了减少压力对操作盘的冲撞,避免电线被切断,法比安使出所有的力气,紧紧抓牢操作盘。他抓得那么紧,以至于双手都失去了知觉。他试图活动自己的手指,却发现它不再听自己的指令了。某种奇怪的力量操纵着他的手臂,它们好像被一层软绵绵的橡胶膜包裹着。他想,“我要自己想象,自己正全力握紧着……”他不知道此刻能否光凭借着毅力,来操纵自己的手臂。他发现,对操作盘剧烈的震动,自己的手臂完全感觉不到,只有肩膀觉得疼痛。“它正在从我手里逃跑,我的手迟早会松开……”他被自己这个念头吓得魂飞魄散。因为他确实感觉到,双手被黑暗中某种力量掌控着,不由自主地慢慢打开。
“没有?”
他望了望天上的月亮,随后将目光转向了脚下的这个城市。
他读着仪表上显示出的他们的海拔高度:五千五百英尺。他用手心压着驾驶盘,准备往下降。引擎剧烈地震动起来,飞机也跟着一起抖动。法比安纠正着飞机下降的角度。手上的地图告诉他,下面的丘陵高度为五百米。为了安全起见,他让飞机盘旋在七百米处。
他感觉到,飞行器材正开始全面反抗他的指挥。在每一次因为气流的下沉中,引擎都如此剧烈地颤抖着,像是一头发怒的野兽。法比安努力掌控着飞机。他将头埋在仪器表里,面对着陀螺仪的水平方向。因为从机舱外的情况来看,他已经完全看不清天与地的分界线了。一切都消失在一片混沌中,好像回到了天地最初的原始状态。仪器表上的那些指针晃动得越来越快,法比安几乎无法将它们读清楚了。飞行员在这种情况下,完全无法估算出,指针上显示出的数据是否可靠正确。他们只是一步步越来越深地陷入这片难以走出来的沼泽地。数据显示他们处在“五百米”高的海拔位置。而他明明看到一片丘陵,朝着他们席卷而来。它们好像全体被连根拔起,疯狂地旋转着,将他们紧紧包围起来。
就在这一秒,风暴被撕开了一个角。一片闪烁的星星像是渔网中致命的诱饵,向他召唤着。
“外面天气如何?”
“然后……严重误点……因为天气非常糟糕……”
接电话的秘书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他开始猜测,来自安第斯山脉的这场风暴,已经改变方向朝海上袭来了。在它抵达城市以前,飓风一定会先将地面包围。
他睁开眼睛。
飞行员走出了里维埃的办公室。
他记得自己坐在绿色的地毯前,手托着下巴,倾听着一个又一个的反对意见。所有的这些反对声音对他来说,都是徒劳的。他感觉到自己体内积聚的力量,“我的理由比所有这些都更有力,我一定会赢。”当大家问他,究竟他有什么完美解决方案,来排除所有这一切的危险。他回答道:“只有经验才能让人总结出规律,任何的规律都不可能出现在试验以前。”
“这双靴子我穿着碍脚。”
“女士,请您一定保持冷静。在我们的工作中,长时间的等待消息是很平常的事情。”
“那么,他大概几点能到?”
“为了不让自己觉得像个老头子。”
法比安无法克制地变得毛躁起来。他尝试着回答通信员。然而,因为他的手放开了方向盘,在纸上涂写着什么,一股气流立即猛烈地将飞机抬起。于是,他放弃了企图与通信员对话的念头。
他一听到话筒里传来的这个颤抖的、纤细的嗓音,就立即明白,自己无法给予她任何回答。因为任何的回答,都将是苍白无力的。
“我有我的战略,我知道应该从哪里绕开有雾的区域。”
“用不了多少时间,我将离这个城市如此地遥远。夜晚的出发总是美丽的。拉动汽油闸的那一刻,你还是面朝着南方的,十秒钟后,你就面向北方了。城市变得如同大海般深沉。”
“再见,女士……”
“我们可能不等巴塔哥尼亚的飞机降落,亚松森的航班一到达,就让欧洲航班出发。你们做好准备。”
法比安决定,与其让飞机如此坠落到这片山丘中,不如立即紧急迫降。为了避免撞上丘陵,他扔下飞机上唯一的照明弹。照明弹被点燃,盘旋着,照亮飞机下方的一片空地,随即熄灭。被照明弹点亮的那片空地,是一片大海。
“睡觉。”
“您是太擅长想象那些不存在的画面了。去吧。”
然而,此刻把目光投向那太阳升起的东方,却只是徒劳。这漆黑的夜,将他与日出远远地分隔在两端,永远无法相聚。
“西蒙娜·法比安。”
里维埃一动不动地站在窗边凝视着夜色。
“嗯……我想是的……”
“要让所有的人都喜欢你,你只需要向他表达你的同情和理解。我从来不同情什么人,即使我有这样的感情,我也把它们隐藏起来。我也喜欢自己被友谊和人的温情包围着。比如一个医生在他的职业中,需要时时流露出对病人的理解体察。只是,我面对的是本身不带情感色彩的飞行中的各种问题和突发事件。而我的责任是培养飞行员们如何镇静有效地去处理这些事件。如果我任凭这些事件自由发展,毫无疑问,事故就会出现。有时候,好像凭借着我的意愿,我就能阻止那些空中事故或者飞机晚点发生。有的时候,我自己也惊讶自己有如此的力量。”
此时飞往巴塔哥尼亚的飞机正身陷风暴中。法比安放弃了企图绕过风暴的尝试。依据他的判断,这场风暴的区域非常宽广。因为他能够看见闪电一直延伸到内陆,并且照亮那如围墙般厚重的云层。他企图飞到云层上方。如果情况没有好转,那就必须往回飞了。
是的,他总是相信,黎明能治愈所有的疼痛。
“完了,我们完全迷失方向了。我已经做了四十度的调整,结果还是被飓风吹得偏离航线。陆地到底在哪里?”他随即往西面调整方向,可是他想:“现在我们没有了照明弹,这就相当于自杀。”他想到身后的同伴,“他一定已经重新架起了无线电天线。”而法比安此刻已经不再责怪通信员冒着被雷电击中的危险使用天线了。因为他知道,现在只有他紧握着操作盘的双手,在掌握着他和他的战友那轻微如尘土般的命运。忽然,他的手让他深深地恐惧起来。
“是的……飞机晚点了。”
“爱,如果我们只是去爱,那会是一条没有出路的死巷子。”里维埃的内心,隐约地感觉到某种比单纯的爱更崇高的责任。那好像也是一种柔情,只是它更特殊,独一无二。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句子:“我们追寻的,是一种永恒……”他是在哪里读到这个句子的?他想起自己曾经见过的那座秘鲁印加帝国时期的太阳神古庙宇,那些堆砌在山顶的巨石。如果没有了这些如同某种悔恨的隐语一般,压在今天人们灵魂上的这些石头,那么这曾经如此伟大的印加文明还剩下些什么?“昔日那些古民族的领袖,是出于一种残忍,还是出于某种深厚的爱,强迫他的人民,在这高山上堆砌这些石头,建造着某种不朽?”里维埃又想起小城里的夜晚,那些围着报亭的音乐起舞的布尔乔维亚。“他们的那种幸福……”也许,令昔日的领袖们深深同情的,不是他的人民遭受的苦难,而是他们终有一天的消亡散落。不是个人的死亡,而是这个民族终有一天将在这片沙海中不见了踪影。于是,他引领着他的人民在高山上堆起千百吨的巨石。因为至少这些石头,永远也不会被沙漠湮灭。
“给我找根绳子用来绑我的急救灯。”
那成千上万无形的手臂,正在将他们抛下。他们像是那些临刑前的罪犯,正独自享受着那行走在花丛中美丽的最后一刻。
他笑着拥抱着她,将她紧紧地搂在自己怀里。然后他把她一把抱起来,像是抱着一个小女孩一样放到床上:
她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它的温热让她感动,这样鲜活的肉体难道正遭遇着某种未知的危险?
“我不管他现在是在做什么,我必须和他通话!”
“风向朝南,很好。这一路飞到巴西应该都没有问题。”
法比安计算着自己可能从这场风暴里飞出去的可能性。这很有可能是一场区域性的风暴,因为下一个停靠站特雷利乌,从他们获得的消息来看,只有四分之三的天空有云层。所以,他们其实只需要在这片昏天黑地中飞二十分钟,也许就可以重见光明了。然而飞行员非常担忧。他把身体往左弯下来,企图看清楚在这一片昏黑中,那隐约的亮光究竟是什么。然而云层稍稍一变,黑影略微又重了一些,或许是因为他的眼睛有些疲劳了,那些亮光立即消失了。
“西面和南面都是闪电。”
她替他整理着头盔,让一切都看上去完美。
五分钟以后,他与布兰卡港的通信员通话:
在飞机浮出云层的那一瞬间,一阵宁静包围了他们。连一点摇晃都没有,飞机像一艘越过了水堤的船,驶入一片静谧的水域。这片天空就如同那些深藏在大海中的幸福小岛。风暴在它下面,创造了足足有三千米厚的另一个世界。那是一个充满了狂风暴雨和闪电的世界。而这片天空,则面对着星星,展示着它如同水晶般纯净的脸孔。
他依然将身体弯向窗户外,深深地呼吸着,像是准备即将跃入大海中一般。
答案是否定的:“里瓦达维亚海军准将城报告:往后方退不可能,有风暴。”
他在想阿雷格里港附近也许有雾。
她躺在床上,忧伤地看着那些花朵、书和空气里的温柔。所有的一切,对他而言,都如同大海般深沉了。
“天气很好,天上尽是星星。”
“好了,我最怕的事情来了。”里维埃心想。那些理智以外的感情因素开始纷纷浮出水面。他的第一反应是回避,飞行员的母亲或者妻子不应该进入操作室。越是在危险的时刻,越是要远离那些情绪,因为它们是无法拯救处在危险中的人的。然而,他还是决定接听这个电话。
这张被他揉得发皱的小纸条也许能救他们的命。法比安咬着牙,将小纸条又重新一折四。
法比安的妻子打电话来办公室。
“你不爱家吗?”
他觉得它既不温柔,也不明亮温暖。
她想到他为了征服这一切而必须放弃的。
“这些也许哪一天会失去生命的人,他们本可以幸福地生活着。”他仿佛看见那些在夜晚的灯火中,朝着金庙望去的人热切的脸庞。“我有什么理由把他们从那里面拉出来?”他有什么权力剥夺他们属于个人的幸福?难道他不应该保护他们享受幸福的权利?而他,却是那个粉碎这一切的人。可他又清楚地知道,个人渺小的幸福,总有一天会如同那金庙前的幻景一样,蒸发消失。衰老和死亡会以一种更残忍的方式摧毁它。也许,除了个人的幸福,他们可以拯救和创造某种更持久、永恒的东西。里维埃和他的团队们,也许就是为此在日夜工作着、奋斗着。
他从床上爬起来,一边伸着懒腰一边往窗边走。
“是他那里没有发出还是其他原因?”
“也就是说,你们其实什么都不知道……”
法比安转过身,看见通信员此时正微笑着。
“你一点都不难过……这次要去多少天?”
“为什么您不给我们传达任何的消息?”
一股巨大的气流令飞机继续下沉。法比安这个时候幻想着飞机掉头,重新飞回那片布满星星的天空。可是,飞机一度也不倾斜地继续往前飞。
他推开里维埃的门:“法比安夫人打电话来,她坚持要与您通话。”
“我们不知道。风暴太猛烈,他就是发出了,我们也听不到。”
“布兰卡港没有通过无线电通信发来任何消息?”
“太美了。”法比安想。他游荡在这片如同宝藏般富有的星空中。他和他的同伴,是这片天空下唯一有生命的物体。就像那些在城市中行窃的盗贼一样,他们被面前的财宝深深迷住,却不知道该如何从这道围墙后走出去。
而他渴望光亮的饥渴,依然引领着他往那个陷阱走过去。
“那就穿这双。”
他笑了起来。
他的手又重新紧紧地压在操作盘上,努力减轻飞机正在遭受的气流攻击。
里维埃重新读着从北方停靠站传来的电报。即将飞往欧洲的航班这一路看起来应该是平静安全的:“天空无云,满月,没有风。”巴西的山脉在月光的照耀下,层次分明。山脉中黑色森林起伏的曲线,也在月光的浸润下,闪烁着银色的光彩。这一路上的月色,如同一个储蓄着光源的喷泉,用之不尽。
“已经尝试过了,电话线被切断了。”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令人难以解释的沉默。然后对方简单地回答道:“还没有。”
“当然爱……”
“我把他从恐惧中拉了出来。我要攻克的并不是他本身,而是人在面对未知情况时,那种不由自主的抵制情绪。而正是这种抵制,让行动停止前进。如果我倾听他,同情他,他就真的以为自己是在某个神秘的国度经过了一场历险。而他所恐惧的,正是这种神秘与不可知。人只有在走下了那口阴暗的井,发现里面什么都没有,再重新爬上地面的时候,才能摆脱神秘带给他的恐惧。而这位飞行员,只有在走入最深厚隐秘的夜色以后,才能看清楚那未知中隐藏的一切。”
“你们那里天气如何?”
飞行员吃惊得一声不出。他搓着两只手,然后慢慢抬起头,直视着里维埃:“是的。”
他关上了门,走在人群中,向自己面临着的挑战跨出了第一步。
“您的工作不是想,而是执行。”
如果此时他能听见来自地面的指令,他一定会一字不差地遵守。他心想,“如果现在他们让我毫无目标地盘旋,那我就毫无目标地盘旋。如果现在让我往南飞……”在这片月色的阴影下,温柔而平静的避风港一定是存在着的。他的那些如学者般博学的同事,此时一定弯着腰,在如花般美丽的灯光下,研究着那一张又一张的地图。他们一定知道,这茫茫夜色中的避风港在哪里。他们不会把这两个正在云层中与龙卷风搏斗的战友丢弃不顾的。他们不能这么做。他们如果命令法比安:“以两百四十公里的时速全速前进……”那么他一定遵命把时速提到两百四十公里。可是,他现在只身一人。
“让我安静会儿!请询问布兰卡港的天气。”
对飞行员来说,这个夜晚,他们是无法靠岸了。飞机既无法将他们带入一个避风港,因为所有的通道都被切断了;它也无法带着他们走入黎明,因为一小时四十分钟以后,他们的汽油将燃尽。坠入一片混沌中,将会是迟早的事。
“然后呢?”
“打电话给他们。”
“我真嫉妒……”
“问题是当时这种情形下,谁会不害怕!飞机被山脉包围着,没有任何优势。我尝试着让飞机飞到更高的海拔位置,但是气流如此强烈,飞机不但没有升高,反而还降下了一百米。我当时连陀螺仪和压力测量表都看不见!加上引擎好像过热,内力汽油压力减小……所有这一切被一片混沌的黑暗笼罩着。我当时很庆幸自己能掉转头飞回来,重新看见一个有亮光的城市。”
“请询问圣·安托尼的天气状况。”
“啊!天气糟糕……”
天空中某个地方,此刻,一架飞机正无力地与夜搏斗着。
“他现在在哪里?请您稍等一下……”
接下来是一阵沉寂。
“他几点能到?我们……”
“特雷利乌呢?”
“它没有。”
这一切是多么的不公平!此刻,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空中正悬挂着如此明亮的月亮!她忽然想起来,从里瓦达维亚海军准将城到特雷利乌,只需要飞行两个钟头。
经过了长达一年的斗争以后,里维埃终于赢得了这场战斗。有的人说,他的胜利是因为他的“信仰”。其他人说,那是因为“他的坚定,和他像熊一般强有力的脚步”。而对他自己来说,他胜利的原因要简单得多,因为他选的这条路不过是趋势所在。
“这是我所有飞行员里最勇敢的之一。其实,那天晚上他干得很漂亮。而我,我把他从恐惧里拉了出来……”
“我们收不到特雷利乌的任何消息。”
“也许这就如同园丁那永远不能停息的劳作,使土地有一天能迎接森林的到来。”
“你很好看。”
“向布宜诺斯艾利斯报告以下消息:‘我们四面的通路都被切断,风暴在一千公里的范围内发展,前方什么也看不见。我们该怎么办?’”
这一声“啊”来自一个受伤的灵魂。晚点其实没什么大不了,可怕的是,这晚点正无限地延长着……
他躺在床上沉沉地睡着,像是一艘停靠入港的船。她用手弄平床单上的褶皱,好像轻轻抚平海面那一点浪花。
又一阵沉默。
“我丈夫的飞机降落了吗?”
“谨慎,那是当然的……”
法比安粗重地呼吸着。他知道,他们必须想尽一切方法,和布宜诺斯艾利斯取得联系。好像即使隔着这些距离,他的那些同事也能递给他们一根绳子,让他们从这架即将被毁灭的飞机中安全地爬下来一样。此时此刻,他需要那么一个声音,哪怕只有一个,来自那个对他来说已经不存在的世界,告诉他,地面依然在指引着他。
“你在想什么?”
秘书什么都不敢说,将听筒交给了办公室的负责人。
某一天,里维埃和一位工程师一起弯着身体看一个因为造桥而受伤的当地农民。工程师对里维埃说:“因为要造这座桥,而有一个农民的脸被压得粉碎,值得吗?”当地没有一个农民,肯只为了方便自己的交通,而牺牲这张脸,任由它被压得面目全非。然而,桥还是继续在造。工程师说:“大多数人的利益总是由少数人的利益牺牲而得来的。”里维埃回答道:“人总是说生命是无价的,可是当你面对具体情况的时候,我们又总是将这样那样的价值置于人的宝贵的生命之上。这些价值究竟是什么?”
“您是?”
“怎么说的?在这种天气情况下……我们是没有办法听到他发来的消息的,您理解吗?”
妻子觉得他即便是行走在房间里,肩膀也好像已经是在与天空战斗一般。
“圣·安托尼回答:‘这里开始刮风,西部有风暴。天空百分之百被云层遮盖。’圣·安托尼因为无线电干扰,接受信号非常差,我这里信号也不好。我估计用不了多久,我们得重新装上天线。您准备往回飞吗?您具体有什么打算?”
里维埃想到他的团队,心紧紧地被揪起来。任何行动,哪怕是建一座桥,也会摧毁个人的幸福。他不禁问自己:“我究竟有什么权力这么做?”
八天,还是十天,他自己都不知道。难过,为什么呢?那些平原、城市和山丘,让他觉得自己是如此的自由。他想到一个钟头以后,自己即将飞越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上空,他微笑了。
她从床上爬起来,打开窗户,风迎面吹来。这是一间能俯瞰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卧室。隔壁房子里随风飘来的旋律,和人们起舞的脚步,让人想起这正是休息与玩乐的时间。这个城市将人们保护在它森严的城墙后,一切都是安全宁静的。而这个女人觉得,只有她的男人,时刻都准备好拿起武器,冲锋上前。他此时安静的睡眠,是为了准备几个小时后,在天空中那场凶险的战斗。这个沉睡的城市是不能保护他的。用不了多久,当他像一个年轻的希腊神一样地带动着地上的尘土,爬起身,城市中的灯光都将因为他而显得黯淡。她看着他强壮的手臂,它们即将承担起那飞往欧洲的航班的命运。这种责任与承载一个城市的生死一样重大。她迷惑了。茫茫人海中,只有他被选中,投身于这也许要牺牲自己生命的工作。
办公室的负责人回答道:“那么请您稍等……”
“飞机误点了?”
她凝视着他裸露的宽阔的胸膛。
“哪位?”
如果里维埃给出出发的命令,那欧洲航班将进入一个稳定的世界。一个没有任何扰乱光影平衡因素的世界。即使是此刻温柔的微风,也不可能走近它。
“亚松森的航班一切顺利,大约将在两点左右降落。但是巴塔哥尼亚的飞机误点了,看起来好像飞行员遇到了很大的困难。”
远处苍白的光线鼓励着他继续往那个方向前行。然而,他对局势仍然充满了不确定。他潦草地在纸上写下一句话,递给通信员:“我不知道能不能穿过前方,请告知后方天气是否仍然晴朗。”
飞行员的妻子被电话铃吵醒了。她看着丈夫心想:“再让他多睡一会儿。”
我们不知道。
“等等,我要和你们主任通话!”
“好的。”
然而里维埃面对这一片宁静,犹豫了。就好像他正面对着一片被禁止踏入的金色土地。发生在南部的事件对里维埃来说是致命的。所有反对他的人,都会以道义上的理由来攻击他。然而他的信念没有因此而被撼动:因为一条细小的裂缝,而导致了一场灾难。然而也正因为灾难的发生,才将这条裂缝暴露在他们面前。“也许得在西面设置新的观察点……”他思考着,“我完全有理由坚持设观察点,这很有可能会减少事故发生的源头。今天发生的一切证明了这一点。”失败只会让意志坚硬的人越发坚强。不幸的是,这个世界上大部分人总是在为那些毫无意义的游戏争斗着,在意那些表面上的输赢。人,常常如此轻易地就被那表面的失败所牵绊住,而停止了前进的脚步。
他知道那是一个陷阱。你看见高处闪烁着星星,于是你向它走去,然后你再也没法从那里走下来……
她很是感伤。这个被她的温柔包裹着抚摸着的男人,即将为了那些她无法体会的胜利与斗争,而离开她的怀抱。这双看似柔软的双手,即将触摸无限的黑暗与深邃。她了解他作为情人的微笑,却永远无法理解当风暴来袭时,他神一般的愤怒。她赋予他各种温柔的象征,好像音乐、爱恋与花朵。然而所有这些符号在他每次即将离开时,全都坠落在地上,化为乌有。
“有风吗?”
“情况比刚才好!”通信员喊着。
他倒是也很想知道自己现在处在什么地方。他回答道:“我不知道。从指南针上显示的来看,我们正在穿过一个风暴区。”
此刻,里维埃思绪万千。
她好像面对着一堵墙。所有她得到的,只是她自己提出的问题的回声。
他还是微笑着。
法比安无比惊讶地发现,眼前的天空明亮得让他的眼睛难以睁开。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他不得不把眼睛闭上。他从来都没想到过,有这样的黑夜和云层笼罩,那满月和众多的星星,居然也能拥有如同潮水般倾泻而下的光线,把人的眼睛照得睁不开。
“我们到底是在哪里?”通信员向他重复着这个问题。
法比安重新把身体弯向左侧,再次审视着前方的天空。他不知道这场恐怖的战斗将持续多久。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能不能从这片黑暗中解脱出来。他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这张脏兮兮的被捏皱了的小纸条上:“特雷利乌:四分之三的天空有云层,风向朝西,微弱。”如果特雷利乌的天空四分之三有云,也许地面能从那云层的缝隙中发现他们飞机的亮光。除非……
“您在前一次的飞行中给我开了个不小的玩笑。”里维埃说,“当时天气情况良好,您却在半途往回飞。您是害怕了?”
他仍然可以继续战斗,寻觅逃生的机会,因为机舱外的一切,并不是不可战胜的。然而他却无法战胜他自己。也许下一分钟,下一秒,某一种脆弱就会侵占你的身体,随之而来的将是无法避免的错误。
里维埃拿起电话,想知道所有夜间航班的最新情况。
法比安每半分钟都要重新核实一遍陀螺仪和指南针上的数据。他不敢再打开那些微弱的红色照明灯,因为它们每次都让他感到眩晕。所有以镭数据为计量的仪器,此刻都无比清晰地呈现在他面前。被所有这些指针、数据围绕着的飞行员,感觉到的其实是一种充满了错觉的安全感,就像一艘正在被水慢慢侵蚀的轮船。黑夜正席卷着岩石与暗礁,带着一种致命的力量,向飞机冲撞而来。
里维埃拿起电话。
电话那头的迟疑让她非常不自在。她清楚地感觉到,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里维埃把身体陷进了椅子里,手摸着自己灰色的头发。
“特雷利乌听得到他吗?”
“我们这里没有接收到任何飞机的消息。”
“啊!……有什么我可以为您做的,女士?”
“特雷利乌有热带气旋,夹杂暴雨。”
“可是他已经飞了六个小时了!他总给你们发过消息,消息里是怎么说的?”
就这样,从现在开始,他们收到的每一条消息,都在告诉他们,飞机正处在极度的危险中。每一个城市,在无线电被摧毁前,都尝试着向他们报告风暴现在抵达哪个方向了。“风暴源自安第斯山脉内部,它一路横扫,一直延伸到海面……”
他把身体伸向窗户外。
“啊!”
然而里维埃却依然怀揣着某些希望。他躬着身体看着地图,也许他能找到那么一片安宁的天空,给巴塔哥尼亚的航班提供一个避风港。他已经通过电报向周边三十个省的警察局询问当地的天气情况,当局的回应正在一个个反馈到他手中。两千公里内所有的无线电通信站都已经收到指令,只要接收到巴塔哥尼亚航班的呼叫,必须在三十秒内联络布宜诺斯艾利斯,好让里维埃在第一时间给法比安指示。
对于航空业来说,民航开发夜间航班就如同投身一片未开垦的丛林一般,让所有人惧怕。将一架飞机送往高空,以两百公里的时速面对着风暴、大雾和其他黑夜所带来的问题,对于军用机来说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而对像里维埃他们这样的民航公司,没有夜间航班也就意味着效率与速度的大幅降低。如同他所说的:“这一切对于我们来说,都事关生死。因为每个夜晚,与火车和轮船相比,我们都在丧失白天赢来的优势。”
“请给我接停靠站的电话。”
对方终于想好了怎么回答她:
他再次弯下身体。排气管喷出的火焰悬挂在引擎上,好像一束焰火,阻挡着他的视线。它如此苍白,在月光的照耀下,好像被熄灭了一般。然而在这一片虚无中,这束苍白却将人的视线紧紧地抓牢。他凝视着这团被风吹得浓密地交织在一起的火花,像是火炬上跳跃的火舌。
“没有。”
他仔细地梳理着自己的头发。
法比安驾着飞机往高处飞。比起刚才,星光让他能略微控制飞机飞行的方向。它们微弱却令人欢喜的光芒吸引着他。他在风暴中不断苦苦挣扎,企图找到那么一点亮光。现在这些点点星光就在他的眼前,哪怕它们是最危险的,他也不愿意就这样将它们放走。它们闪动的光芒好像那些小客栈温暖的灯光。他一路冒着死的危险,与它们在某处汇合是他此时唯一的念头。
他一点点地旋转着往上飞。云层渐渐没有了刚才的阴郁,而是像一阵阵浪花,清晰纯净地向他涌来。法比安驾着飞机浮出云层。
里维埃看着窗外闪烁的星星,潮湿的空气迎面吹来。这是一个奇怪的夜,一切似乎都在一瞬间变得腐烂糟糕。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天空此刻虽然星光满溢,然而里维埃知道,这不过是一个暂时的绿洲而已。这个脆弱的夜,只需一阵狂风,立即就能触及它毁灭它的宁静。这是一个难以战胜的夜。
“布兰卡港的回答是:‘预计二十分钟以后将会有强烈风暴。’”
他的嗓音在飞机的巨响中消散着。他们唯一的交流工具,只有各自脸上的微笑。“我一定是疯了,”法比安想,“我居然在微笑,我们已经完全迷失方向了。”
“我应该不会觉得太冷。风往哪个方向吹?”
“我怎么会知道这些……”
“主任非常忙,他正在开会……”
“啊!请您稍等……”
里维埃曾经无比厌倦地听取那些数据,保险问题,还有所谓的“舆论压力”。“舆论,是我们完全可以左右的东西!这所有的讨论都是在浪费时间!所有付出的代价总有一天会得到回报。人活着就是为了不断创造,这是永远无法抵挡的趋势。”里维埃当时既不知道商业航线何时会开发夜间航班,也不知道具体该如何开发。但是他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临。
黎明在法比安此时的脑海里,就像一片金色的沙滩。在经历了这个艰难的夜晚以后,他们缓慢地在沙滩上靠岸。对于此刻还处在危险中的飞机来说,将出现可以停靠的平原。安静的土地上栖息着沉睡的农庄、羊群和一片片的山丘。黑暗中一切的危险都将就此消失。假如,他们能游向黎明!
尽管如此,在这场斗争中却产生了一种无声的友谊,将里维埃和他的飞行员们维系在一起。他们都有着一样的欲望,就是取得胜利。里维埃还记得他是如何投身到这场夜间飞行的战斗中来的。
“完全无法与布宜诺斯艾利斯联系上。我已经无法继续进行操作了,我的手不停地被火光击中。”
当里维埃出现在办公室门口的时候,所有的议论声顿时消失了。他依然如同一个旅行者一般,大衣紧扣着,头上戴着帽子。他不紧不慢地走向办公室的负责人。
“你虽然勇猛,但还要谨慎!”
“我不知道……”
“他十七点三十分的时候在里瓦达维亚海军准将城起飞。”
和其他每个夜晚一样,她打电话询问飞机的降落时间。
他把通信员递给他的一张纸条折起来。里面写着:“我们现在在哪儿?”
“十二点。”
里维埃打心底里同情他。一个如此勇敢的年轻人,居然也会在恐惧面前退缩。飞行员试着向里维埃解释。
每天晚上,她都计算着巴塔哥尼亚航班到达每个站点的时间。“他现在应该已经从特雷利乌起飞了……”然后她又重新入睡。过了一会儿,“他应该离圣·安托尼不远了,也许已经看到城市的亮光了……”她从床上爬起来,拉开窗帘,审视着天空:“这些云肯定会妨碍他……”有时候,月亮像个牧羊人一样在天上散步。她重新回到床上,天空中明亮的月亮和那么多的星星,让她顿时很安心,它们一起保护着她的丈夫。一点钟左右,她觉得他正在慢慢向她这里飞:“他一定已经看到布宜诺斯艾利斯了……”她于是又爬起来,给他准备些吃的,一杯热咖啡:“天上总是那么冷……”每次他回到家里,她都好像他是刚从堆满积雪的山上下来:“你不冷吗?来暖暖身体……”一点十五分左右的时候,所有的食物都准备好了,她给办公室打了个电话。
法比安恍惚地觉得,他们飞到了某一个梦幻世界。因为一切都变得如此明亮,他的手、衣服,还有飞机的翅膀,全部都被这片透明之光包裹着。
“什么叫这种天气情况!”
此时此刻,里维埃面对的并不是这个女人个人的悲伤与痛苦。质疑他的,不是法比安的妻子,而是和他的不断奋斗、创造相对立的另一种生活哲学与价值。此刻他正在倾听着的悲伤的嗓音,是他的敌人。因为个人的幸福与伟大的奋斗,永远是矛盾的、无法相容的。这个女人所讲述的一切,是属于她那个世界里的真相。夜晚餐桌上点亮的台灯,一个生命对她另一半的呼唤,那个国度里的温柔、希望与记忆。她要拿回属于她的这一切,她也完全有理由这么做。里维埃有属于他的真相,但是他没有办法也没有权力否认她所寻求的。他的真相,在家的台灯下,显得那么难以启齿,那么没有人情味。
“暂时还比较弱,但是估计持续不了十分钟。”
一位秘书走到他身边:“主任先生,来自巴塔哥尼亚航班的消息非常少。有站点报告说,内路观察点有很多无线电线路已经遭到毁坏……”
他慢慢地转过身,往一扇打开着的窗户边走,手交叉地摆在背后。
“没有。事后机械师们检查过,引擎没有任何问题。当飞行员感到恐惧的时候,他们总以为引擎在发抖。”
所有的秘书都被要求凌晨一点在办公室内集合。大家听说,夜间航班将被暂时取消,而飞往欧洲的航班则被推迟到白天起飞。他们低声地谈论着法比安、风暴和里维埃。大家猜测着,里维埃那坚定的信念正一点一点地被这场风暴击垮。
“女士,一有了消息,我们立即给您打电话。”
他又想到飞行员:
“好的,里维埃先生。”
“女士……”
“是的……”
“西蒙娜·法比安。”
“布兰卡港?能听得见我说话吗?好吧,你们过十分钟再打给我。”
“现在是一点十分,欧洲航班的文件都准备好了没有?”
“我当时什么都看不见。当然,远处的无线电通信也许还隐约能望见……但是机舱里的灯光变得非常微弱,我连自己的手都看不见。我打开机舱内的灯,可是它连机翼都无法照亮。我觉得自己像是掉进一个看不到底的洞里,而且这个时候引擎开始颤抖了。”
“这是为了什么?”
刚开始的时候,他们对夜间航班采取百分之百的谨慎态度。飞机只在太阳升起前一个小时出发,太阳下山一小时后降落。只有当里维埃认为他已经有了充分的经验以后,他才敢让飞行员们投入深夜的旅行中去。如今,大家对这个决定充满了怀疑,他几乎是一个人在继续斗争着。
“把电话转到我这里来。”
如果他们能抓住黎明……
她向他指指天空。
“几点了?”
“法比安着陆了吗?”
里维埃翻阅着所有从南部停靠站发来的电报。所有站点都显示,没有了巴塔哥尼亚航班的任何消息。有几个站点已经与布宜诺斯艾利斯失去了联络。里维埃面前的地图上,被风暴包围的区域,正在不断扩大。那些城市与村庄就像一艘迷失了方向的小舟,被黑夜禁锢着。只有黎明的降临才能解救他们。
里维埃在办公室与即将出发飞往欧洲航班的飞行员谈话。
他穿上了衣服。为了这场盛会,他挑了最重的皮衣,最粗的料子,穿戴得像个农民。他越是穿得厚重,她越是欣赏。她给他系好皮带,穿上靴子。
“拜托您,请您回答我!他现在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