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我不打算说佛陀的坏话。”
“哎呀！”
“不行！”
“怎么会……”
正是在其中，掺杂着人的哭泣声。
取而代之的是，吱哑的摇橹声。
但是，即使抬头看，也只能望见在天空发亮的满月和星辰，看不到其他东西。
炭麻吕笑着背转过身。
春天到夏天，主要采摘野菜，秋天则采摘果实以及蘑菇，有时将采摘的东西换成米和酒，如此生活。
道满踩着满月映照出的自己的影子，走在通往箕面松树方向的路上。
“哎，我怎么也忘不了去年发生的事。实在汗颜，我来这里的目的，原本是来给祥云大人送行，实在很汗颜，结果忘不了去年祥云大人说的话，明明知道自己是个会下地狱的人，却妄想或许可以搭上那艘筏子，于是自己也爬上松树，想试着求求佛祖，结果就如你所见的这个样子……”
炭麻吕好像是在模仿祥云当时说话的语调，以庄严的声音说：
“噢，那我就放心了。”
炭麻吕对道满说。
“什么？您说什么？您说我没有资格搭乘筏子吗……”
之后，那声音不再响起。
“而且，祥云大人对我说了。”炭麻吕说。
“你想喝酒的话，酒给你。”
“我已经不需要这瓶酒了。反正我会把酒丢在这里，你随便喝好了。”
“没有……”
“那绝对没问题。”
明明在哭泣，哭声中却让人感受不到任何悲怆感或哀伤。反倒在哭声中似乎可以听出混杂着喜悦的情怀。
他坐在离箕面瀑布不远的这棵箕面松树下，打算一边观赏挂在树梢的月亮，一边喝酒。
“你怎么说这种奇怪的话？”
第二个声音，道满有记忆。
“我不会指望你，不过，听你这样说，我的心情多少轻松些了。”
“给我吧，”道满说，“可是，既然你请我喝酒，我总得给你谢礼。你有什么愿望吗？”
“你们是不是特地来接我的？”
“不，说有，倒是有……”
没有人这件事，令道满同时体味了两种心情，一是格外松了一口气，另一是感到遗憾。
“祥云大人离去前确实这样说了，总不可能是天狗或妖物在骗我吧。”
“拜托您了，让我也一起去吧，祥云大人。”
男人的名字叫炭麻吕。
“您是谁？刚刚在松树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炭麻吕问。
夹杂在这些喊叫声中，乐声再度响起。
“那只是一种方便手段。”
正是这种幸福感令炭麻吕高兴得哭了起来。
声音响起。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坐在松树根部，一小口一小口啜饮着酒时，他竟没来由地悲伤起来。
话声还未结束，便再次响起乐声。
和尚对炭麻吕如此说明，之后对着上空合掌。
他独自一人在喝酒。
“我说啊，老人家，去年那瓶酒的味道好不好……”
“你刚刚犯了杀生戒。因此，你没有资格搭乘这艘筏子……”
“刚才，就在这里，有个地位很高的僧人，和佛陀的使者互相谈话了。我听得感动万分，就情不自禁大声哭了起来。”
年龄大约在五十上下。
宛如松树树枝触碰到月亮，在月光中发出声音似的。
“怎么回事……”
“人并不是在悲伤时才会哭泣。其实高兴时也会哭泣。只不过我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也是现在才明白这个道理。”
是男人的声音。
在这愈来愈深的秋天气息中，传来“嗷……嗷……”的人的哭泣声。
“请稍等……”
“没办法，因为是佛祖做的事……”
与此同时，也传来摇橹的声音。
“上人，您在去年不是说过了，弥陀本来就是拯救众生的存在。祂的大愿没有区别人的身份。就算当事人说不愿意，祂也会强硬拯救……”
不用说也知道，道满遵守了与炭麻吕的约定。
道满对那声音很感兴趣，于是偏离原来的道路，拐向哭声传来的方向。
似乎有两个男人在松树上争吵。
男人看到白发任其生长，胡子也任其生长，黄色眼眸发出亮光的道满，也没有受到惊吓。
“噢……”
“既然这样，我想，老人家你也不年轻了吧，应该偶尔会考虑到极乐往生之类的问题吧？”
“今天晚上有资格搭乘那艘筏子的人，只限一人。连我在去年都没搭上，足足等了一年。”
“我名叫祥云，是这附近的箕面寺里的和尚。刚才从上空传来的摇橹声，是阿弥陀佛四十八大愿，来接众生前往极乐世界的筏子声。今晚，我看到西边天空瑞云霭霭，知道这筏子于今晚将从西方净土前来，心想，或许是来接我的，因此就这样在松树上等着。刚才你也听到了，原来不是今晚，但是，听说明年的这个晚上会再度来接我，我感激得情不自禁在松树上合起双手。”
炭麻吕手端着土器，惊讶得僵在原地，不久，松树上传来动静，有人爬下来了。
“原来如此……”
“早知道会落得这种下场，我应该喝掉那瓶酒……”
说是刚好人在附近，不如说去年同一个晚上发生的那件事，一直挂在他心上，于是自然而然就朝摄津国方向走，这才是真心话。
中天悬着满月。
拨开那些秋草前行，远远可以看见一株高大松树，在晴朗星空下形成一片阴影。哭泣声正是从松树那方传来。
“说什么？”
乐声和摇橹声逐渐挨近。
今天秋天，因为早早就收获了许多蘑菇和栗子，不仅换了不少米，也换来很多酒。
那是一条狭窄的路，左右两方披盖着被露水沾湿的秋草。
声音自头顶降下。
上空传来奇妙的乐声。
秋虫鸣叫声中，可以听见掺杂着人的哭泣声。
上空簌簌传来一阵轻微的、奇妙的乐声。
乐声和摇橹声逐渐远去，过一会儿，那声音便完全消失，四周只听得见吹动松树树枝的风声，以及虫子叫声。
道满叫出声，咽喉颤抖地响了一下。
炭麻吕似乎想要笑，但只是歪了歪嘴角。
“我一定会代你转告。”
芦屋道满走在夜路时，听到了那个人的哭泣声。
“其实，天狗或妖物有时候比佛陀更好应付。”
“说了。不过，对方若看到我，可能会逃之夭夭。”
接着，传来吱哑、吱哑的摇橹声。
头顶上方传来话声。
“呜呼……”
“虽然很遗憾，但是，你不能搭乘这艘筏子。”
道满走到仍在哭泣的男人面前，停下脚步。
他右手握住一根折断的松树树枝。
祥云头朝下地掉了下来，仔细观看，可以发现他折断了脖子，就那样睁着双眼，望着上空中的月亮，死了。
“我问祥云大人，像我这样的人，有资格乘坐那艘筏子吗……祥云大人这样回答我……”
吱哑。
接着，传来既非男人也非女人的中性声音。
不久，从上面传来声音。
道满低声喃喃自语，表情看似在生气，又看似在哭泣。
摇橹声在松树上停止。
“哎哟，谢天谢地。”
走着走着，果然望见那株箕面松树。
第二年的八月十五日夜晚——
“那就有点麻烦了。”道满说。
炭麻吕死了。
“既然没有问题，你为什么哭泣？”道满基于好奇地问。
无论月亮多么美丽，身边也没有可以一起观赏的人。
炭麻吕在道满的胳膊中，脖子咕嘟一声歪倒。
“当然记得。”
道满在原地留下两具尸体，背对着松树，迈开脚步。
“我啊，根本不相信佛教。就算我相信了，对我也没有任何帮助。我是个以残杀野兽、吞噬野兽的肉、剥下野兽的毛皮为生的男人。就算在这个世界或在另一个世界，真有佛陀存在，那又怎样呢？根本不能改变任何事情。我不杀生的话，就活不下去。不要说可以转世到极乐净土，就连来世能不能投胎为人都是个问题。我一直认为，反正我将来一定会下地狱……”
“我因为太感动了，所以哭了起来。”
“如果你没有问题，我就不能帮助你。如果你有问题，我打算帮助你解决问题，然后再让你请我喝酒当谢礼。”
“不，不，比起极乐或佛陀，对我来说，地狱的狱卒比较亲近。与其去极乐，不如去地狱，和牛头马头两位大王一起喝酒，比较适合我……”
随后又响起叫声，有人从松树上砰的一声掉了下来，落在道满脚边。
“老人家，我记得你刚才好像说，你和地狱的狱卒比较亲近……”
“事到如今，您这样说也太晚了。拜托，拜托……”
“为什么？”
天空只剩下亮丽的满月——
接着，有人砰的一声从松树上掉了下来。
与炭麻吕说话的人，多半是那个名为祥云的箕面寺的和尚。
吱哑。
“你听好。阿弥陀如来这位佛，原本就是位不管怎样也要拯救众生的佛。到时候，祂绝对不会考虑谁可以救，谁不可以救的问题，众生一律平等。无论你是好人还是坏人，或者当事人说不愿意，祂也要硬救出来。阿弥陀如来佛正是这样的一位佛。”
“因为大家都知道天狗和妖物经常欺骗人类，做些坏事。但是佛陀就有点……”
炭麻吕站起身。
平日都在这一带的山中，利用陷阱和弓箭捕获兽类，有时也捕捉鸟类，以此为生。
“老人家，你还记得去年我们在这里说好的约定吗……”
跟去年一样，他拨开青草，在小径前行。
“您不要这样说，拜托，拜托……”
眼看就要哭出来，颤抖的声音。
男人抬头望着道满，说：
道满凝视着尸体一会儿，再抬头仰望上空。
“怎么可能？我确实和炭麻吕争吵了，但我没有推他下去。我有碰到他的身体，可是炭麻吕是因为抓住的树枝折断了，才掉下去……”
第一个声音如此说。
吱哑。
那乐声逐渐大了起来。
仔细一看，道满没忘记那张脸，果然正是去年在这里请道满喝酒的炭麻吕。
八月十五日——
清澄的青白月光中，长瓣树蟋、金铃子、铃虫、金琵琶，这些虫子群集一起的叫声，听来宛如鸣响在秋天大地的乐音。
炭麻吕说了这句，随即又收回下巴地点头。
“可是，没想到真的有，真的有极乐净土，也有佛祖。这样一想，我真的非常非常高兴。因为，说不定像我这样的人，就算是万分之一也好，或许也有极乐往生的机会。虽然不可能，但是我在短暂的瞬间怀有这样的想法，对我来说是一种幸福……”
吱哑。
这时，摇橹声和乐声都停止了。
是一位穿着黑袍的老和尚。
是祥云。
仔细一看，男人面前的地面搁着一个瓶子，以及一个缺口的土器，夜晚的大气中，好像散发着酒味。
由于有些余裕，偶尔想做一些风花雪月的事，视满月为下酒菜地喝点酒，便走出了小屋。
那时，突然——
突然——
道满脸上浮现出一种平日少见的尴尬表情，微笑道。
“老人家，我已经决定不再杀生了。这瓶酒也不喝了，如果你不嫌弃这是我喝剩的酒，我就送给你，你觉得怎样？”
“那么，什么时候才可以搭乘？明年吗？明年的这个月的这个晚上，我仍然在这里等待就行了吗？”
“快说出你的愿望。”
“请稍等……”
“是酒吗……”
“太好了。就算是谎言，我也稍微放心了……”
“今晚我们预计去接其他人，所以将前往另一个地方。明年的今晚，我们会再来接你……”
那哭声很奇妙。
“你有什么问题吗？”道满搭讪问道。
不久，那乐声来到可能是正上方之处。
“好，太好了。”
只听得见乐声和摇橹声从西方逐渐挨近。
摇橹声和乐声早就不再响起，四周只有秋虫的鸣叫声。
是炭麻吕的声音。
道满抱住炭麻吕，扶他坐起。
“完了，一切都完了……”
继续前进，道满看见松树根部坐着一个男人。
秋虫在四周的草丛中鸣叫，也和去年一样。
“噢，你不是去年那个老人家吗……”炭麻吕口中淌出鲜血，奄奄一息地说。
头顶上的松树树枝发出啪嗒一声。
道满站在松树根部，没有看到任何人影。
道满独自一人端坐在松树根部苦笑。之后，在月光中，对着自己的影子自斟自酌起来。
这是通往摄津国丰岛郡箕面瀑布的路。
仰头望向上空，也看不见任何物事。
安静了一会儿之后，松树上再度传出祥云的声音。
独自一人眺望月亮，根本一点意思也没有。即使当时独自一人，只要想起身在远方的某一个人，应该也会萌生某种程度的情趣，但炭麻吕连那个身在远方的人也没有。
“怎么回事，你来做什么？你不是去年我在这儿遇见的那个男人吗？”
“你这话说得太夸张了，真是个有意思的老人。”
吱哑。
“没有问题。”
“唔……”道满点头。
“请问，请问……”
“有点什么？”
道满听到了这样的声音。
“拜托……”
摇橹声渐渐远去。
此时——
就算在喝酒，就算在观赏月亮，也只会莫名地加深悲伤和寂寞罢了。
“什么愿望？”
“那真是太好了，只是我也不能白喝你的酒。”
吱哑。
“哎呀，原来如此。”
他在附近森林里盖了间小屋，住在那里。
“发生了什么事？”道满问。
道满津津有味地点头，在男人面前坐下。
“不，不行。正因为是经过多年修行的我，佛才会答应前来带我走。像你这种以杀生为生的人，你以为你有资格搭乘那艘筏子吗……”
“不是告诉你了，你不能搭乘吗……”
满月明亮地闪闪发光。
既非男人也非女人的美妙声音，自上空降下。
摇橹声也随之响起。
“总之，就算我戒了酒，就算我往后再不杀生，我将来早晚都会下地狱吧。虽然我不知道到时候会遭鞭打，或像我对野生动物做的那样，被剥皮，被掏出肠子吃掉，但能不能请老人家转告地狱的狱卒，求他们多少手下留情一点……”
乐声和摇橹声渐渐变小。
“也对，每个人都不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