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界的绅士、编辑、批评家,这些人自以为精通写作之道,因为他们研究过语法与修辞;但是他们大错特错了。写作的艺术,简单得像从来复枪中发射一颗子弹,作品杰出意味着它们背后蕴藏着更大的力量。这个识字不多的家伙所讲所写都是标准英语。其中有些单词短语,之前被视为粗俗的、美国式的,而因为布朗,这些单词短语成了标准美语。比如说,“It will pay.”(这会是值得的。)这说明写作的唯一重大法则——如果我是修辞学教授我会坚持这一点——就是讲述真理。第一是真理,第二是真理,第三还是真理。要看嘴里有没有鹅卵石,要做到这一点,需要的主要是真诚,是男子汉气概。
如果有人做了件高尚的事,谁有可能会去欣赏呢?只有那些自身高尚的人们。我的一些邻人谈到约翰·布朗,把他当成一个普通的重罪犯,我不觉得惊讶,因为他们又算什么人呢?他们要么有肉体,要么有职位,要么有某种粗鄙之物。无论如何,他们都不具备缥缈的气质。黑暗的特性在他们身上占了主导,他们中有几个显然麻木不仁。说这些话,我伤心,而不是愤怒。
就我个人而言,我一般更多的关注自然而非人,但是人类世界的任何动人的事件都会影响我们客观的看待自然物体。我被布朗深深地吸引,每每看到自然世界的惯例故法依然盛行,或者遇到一些人对自己的事情无动于衷,我都会觉惊讶。水鸟居然还可以一如往昔,静静地潜入水中,在我看来实为怪事,这说明即使有一天康科德不复存在,这种鸟儿或许还会在这儿潜水。
布朗的敌人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对布朗带来无尽的帮助,也就是说,对布朗的事业有益。他们没有将布朗立即绞死,而是留着他为他们讲道。接着,他们又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他们没有把布朗的四个追随者和他一起绞死——那一幕推迟上演了——如此,布朗获得了长时间的完全的胜利。把事情安排得如此英明,让布朗的言行有如此理想的效果,相信没有任何一个剧场的经理能做到。那么,你觉得,谁是那位成功的经理呢?是谁把女奴和她的孩子安排在布朗的监狱和绞刑架之间,让布朗可以俯身去亲吻,让这象征性的一刻永远定格呢?
我以为布朗,作为身陷敌营的死囚,如果有人问他下一步的打算或对策,他的回答会比身边所有的同胞更英明。他最了解自己的处境,他非常冷静地思考着。相比而言,所有其他人,无论在北方或是南方,都情绪失控。我们再想不到任何更伟大、更英明、更优秀的人来与他对照,因为布朗当时已经超越了所有人。这个国家将要处以绞刑的,看来是该国最伟大最优秀的人物。
教与学的顺序颠倒了。我听说,有一位传道者,一开始是震惊,是冷眼旁观,最后,在布朗被绞刑之后,传道士感觉非得把布朗作为自己布道的对象,而布道过程中,某种程度上说,他还称颂了布朗,却又口口声声说布朗的行为失败之极。布道结束后,一位很有影响的老师觉得有必要告诉学生一开始他和那位传道者的想法一样,然而现在他觉得布朗没错。但是后来才弄明白,学生比他们的老师觉醒更早,就像老师比神父觉悟更早一样。我敢肯定,小朋友们已经在家以一种惊讶的语气问过他们的父母,布朗有难,上帝为什么没有出手相救呢?所有这些例子中,老师们都没有完全意识到他们非但没有引领人们前进,反倒是被拖拽着前行,失去了一些时间,丧失了部分力量。
亦未亵渎神灵,说出粗俗的话来,
布朗肉体升天之日,我听说了,肯定听说了,他被绞死了,但是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听到这个消息,我没感觉悲伤,但是之后我听到人们谈论布朗死了,不是谈论一天两天,也不是过上些日子我就相信了。所有据称和我同时代的人中,对我来说,布朗是唯一依然活着的那位。今天,我再听不到谁叫布朗了,——我经常听到叫布朗的人,——只要听到特别英勇、特别认真的人,我首先想起的一定是约翰·布朗,想到这人和约翰·布朗有什么关系。我处处都能见到他的身影,他不仅仅在北埃尔巴或者是堪萨斯。他不再隐藏身份,秘密工作。他公开活动,在公众场合下工作着,在照耀这片土地的最清澈的阳光下工作着。
似要在榻上长眠。
那段时间,如果有人在讲座或是谈话中引用古代英雄主义的例子,比如卡托,或是退尔,或者是温克里德,而将布朗最近的言行置之不理,任何一个有脑子的北方民众听了都会觉得沉闷乏味,会觉得过于牵强,简直就不可原谅。
作为更加勤奋的传道者,那些强调要忠于《圣经》的人,他们谈论原则,谈论你希望别人如何对待你,就应该如何去待人——其实布朗才是他们所有传道者中最伟大的一位,布朗的生活中,布朗的行动中,处处可以看到圣经,布朗就是原则的体现,布朗就是黄金法则的践行者,他们怎么会没认出来呢?所有道德感被唤起的人们,所有感受到上帝的召唤,意欲布道的人们,都和布朗站到了一起。
绳索从绞刑树上砍下的一刻,约翰·布朗平躺的身体经历了怎样的飞越!我们读到了这样的描述:那一刻他飞越了费城,到星期六晚间已然抵达纽约。就这样,他像一颗流星划过,合众国从南到北,都看见他闪耀的光芒!从布朗被活着运往南方开始,车上就再没装运过这样的货物。
相貌堂堂的英雄,俯首向前,
你所有的学术成就,你的学识,与你的智慧,你的男子汉气概相比,有何用处呢?撇开布朗的其他行为不谈,看看这个相对来说读书不多,识字也不多的人在六个星期内都写出了怎样的著作。我们的纯文学教授在哪里?我们的逻辑修辞教授在哪里?谁可以写得如此精彩?布朗在狱中所写,不是像雷利一样,写世界史,而是一本我认为会传承更久的关于美国的书。在罗马或是英国或是任何一国的历史上,我不知道有谁在这样的情形下有过这样的言语,谁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写出如此多的作品。
不要奢望法律和教会可以为你指引方向,也不要妄求任何一个没有灵魂的机构会给你指点迷津,要找就找受到人们鼓励,有雄心壮志的。
我们非常高兴地看到,大多数北方人,以及众多南方人,被布朗的言行所打动。他们看到了,也感受到了,布朗言语行为中的英雄气概和高贵品质,无论在我们这个国度,还是在近来的世界历史上,没有可以与之媲美。但是,还是有少数人不为所动。他们只是对邻人的态度感到惊讶,感到愤怒。他们看到了布朗非常英勇,也知道布朗认为自己做的是正确的,但是,除此以外,他们没有再发现布朗有甚特别。他们不习惯做细致的区分,或者欣赏别人的宽宏大量,他们读过布朗的信件和演讲,却似乎和没读过没有两样。读到一句颇具英雄气概的话,他们意识不到其中的内涵——甚至他们烧着了,也不知道。他们没觉得布朗讲话颇具权威,因而只记得应该执行法律。他们只记得旧程式,却听不到新启示。一个人,如果在布朗的言语中看不出智慧,感受不到高尚,因此没发觉布朗的权威性,没发现布朗的言语胜过我们的法律,那么这就是一个现代的民主党人。这刚好就是一个可以把他发掘出来的测试。在这方面,他的盲目不是因为他的主观意愿,而是由于法律的局限造成的。他自己始终言行如一,这就是他过往生活的真实写照,这一点毫无疑问。布朗用同样的方式去阅读历史,阅读他的《圣经》,他看来只是把后者当作固定的程式来接受下来,而不是因为他认同其中的观点。如果他有摘录簿的话,你在摘录簿中不会觉出类似的情绪。
于此值得铭记之场景,
以证明自己无助的清白;
公众观念的革命无须数年。在布朗这件事上,几天,不,几个小时就可以带来显著的变化。有五十个人,刚开始进入我们为纪念布朗而举行的大会会场,还要说布朗应该被绞刑,他们步出会场的时候,就不会那么说了。他们听到人们诵读布朗的文章,他们看到了集会者真诚的面孔;或许他们最终还加入进来,一起吟唱布朗的赞歌。
布朗事件为人们所了解这段时间,欧文去世的噩耗传来,换在其他时间,这必然会引来大家的普遍关注,但是不幸的是这一不幸事件发生几乎无人留意,因为当时,布朗事件正在公众中蒸发。我还得读作家传记才能了解到欧文离世的消息。
在生命的最后六个星期,约翰·布朗的事业如同流星,划破我们生活的黑暗。我不知道我们历史上还有什么那么奇迹般的事情。
他不为平凡之事,不屑吝啬之行,
并非每一个人都可以成为基督教徒,甚至是在一般意义上讲也是如此,无论你让他接受怎样的教育。毕竟,这是心理和脾性的问题,他也许得重新降生多次。我认识很多伪基督徒,在他们身上,信仰基督变得荒谬,因为他们缺乏这方面的天赋。甚至说,并非每个人都可以成为自由的人。
那么有限的篇幅,他谈论了多少主题啊!在布朗写给妻子的信中,有关于女儿教育的文字,这段文字值得装裱起来,在全国家家户户的壁炉架的上方都挂上一份。请将这真诚的智慧与可怜的理查德的智慧做下比较。
看来我们似乎已经忘了,所谓“自由教育”最初在罗马人当中意为自由人才配接受的教育;学做某一行或者是进入某个职业领域,借此谋生,这被视为是与奴隶的身份相符。但是,从这种表达所提供的暗示出发,我想再进一步,我想说:真正意义上受到自由教育的,并不是那些有钱有闲的人们,尽管他们致力于艺术,或科学,或文学,而只有真诚自由的人。在这样一个拥有大量奴隶的国家,自由教育这种事情是国家无法容忍的;奥地利和法国的学者们,不管他们如何博学,生活在暴政下却无丝毫反抗,他们受过的只是奴化教育。
如果一个人内心没有相应的光亮,他如何能见到光亮?他们相信自己的视觉,但是当他们朝这边看时,他们什么也看不到,他们失明了。拿光的孩子跟他们比无异于说要在鹰与猫头鹰之间应该进行比赛。给我找一个对约翰·布朗感觉不快的人,让我听听他可以背诵什么样的高尚诗行。他会哑口无言,如同嘴唇成了石头一般。
很快我们就看到了,正如他所看到的一样,他不是要被人们宽恕,被人们拯救。那就相当于原本要解除他的武装,之后却把物质的武器还给他,给他送上一把来复枪,因为就在解除武装的那一刻,布朗拿起了精神之剑——凭借此剑,布朗真正地取得了他最伟大最难忘的胜利。现在,他依然将精神之剑紧握,因为他自己就是纯粹的精神,而他的剑也是纯粹的精神。
为了找到一个适合布朗这个个案的仪式,我翻阅了一本印刷于上世纪末的英格兰教会祈祷书,发现唯一认可并且被供奉的是查理一世,一个出了名的流氓。根据这本权威资料,英格兰的所有居民,以至世界的所有居民当中查理一世是该教会唯一认可的烈士、圣徒;而且一个多世纪里人们通过每年的祭祀来纪念。这是对教会的怎样讽刺啊!
很长一段时间里,编辑们都执意说布朗是个疯子,但是最后,他们只是说他有一个“疯狂的计划”。为了证明他们的论断,给出的唯一证据是他把自己的性命搭了进去。我毫不怀疑,如果他带了五千人去,让一千名奴隶获得自由,杀掉一两百个奴隶主,而己方伤亡相当,但是保住了自己的生命,同样还是这些编辑会给这种行为一个更体面的说法。但是,布朗的成功远胜于此。他解放了数千奴隶,南方有,北方也不例外。这些奴隶看来对生活一无所知,也不懂为原则献身为何物。当时,他们都管布朗叫疯子,现在,谁会叫他疯子呢?
教堂内外,一些人坚守精神、放弃文字,于是,他们被称为异教徒,这些人照例是最早认可布朗的。之前在南方,就有人因为试图营救奴隶被绞死,在北方并没有引起多大反响。那么,这次何以如此不同呢?我们不敢肯定他们坚守原则的程度。我们做了些微妙的区分,忘掉了人类的法则,对一种观念尊崇有加。北方,我是说觉醒的北方,突然间全都超越了自然。北方人到人类法则的背后去搜寻,搜寻这次明显的失败背后的东西,找到了永恒的公正与荣誉。通常,人们是按照一种程式来生活,只要法律秩序没有被打破就心满意足,但是,在这件事上,他们,从某种程度上讲,回到了最原始的认知,这一刻,旧宗教在微微复苏。他们认识到,所谓的秩序不过是混乱,所谓的公正不过是不公,而最好的却被认为是最糟糕的。这种认识表明有一种精神,比推动我们先辈奋进的精神更具睿智,更加慷慨。这种精神提醒着我们,在岁月的历程中,有可能会有一场代表另一个民族,代表被压迫民族的革命。
布朗引出了冷漠保守人士多少忏悔!值得注意的是,这一事件没有在我们中间形成一个新的宗派:布朗派。但是,总体上讲,这也没什么不好。
布朗的非凡尝试和随后的行为让人们兴奋,在这种兴奋中,马萨诸塞的立法机构,没有采取任何措施来保护那些可能会被带到弗吉尼亚去作证,可能遭到那帮奴隶主暴力袭击的公民,立法机构所做的,完全就是沉溺于烈酒代理问题,就是沉溺于“extension”这样的单词问题上的可怜的笑话。罪恶的精神占据了他们的思维。我敢肯定,当时,没有哪位政治家遇到这样的情景会关注那个问题,——一个任何时候关心都属庸俗的问题。